驱车路过菀坪,湖风轻柔,拂过脸颊,清风中裹挟着一股淡淡的馨香。一路小道缓行,我索性靠边停下了车,一头扎进青绿的乡野之中。循着花香寻去,转过屋舍,穿过树林,顿觉浩荡明目,满眼缤纷,百亩橘林翠绿盎然。
有花有橘的菀坪,从湖水之形、鸟雀之声中漾开,点缀在太湖之滨。橘林低语,含羞带笑,把明媚和娇色拿出来与太阳共享。
橘子花的花片洁白,花蕊金黄,小小的花瓣缀满枝头,调皮地挤在一起,像是在打量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叽叽喳喳地吐纳着香气。一阵风吹过,几朵没站稳的小花飘落于手心,颤颤巍巍,可惜再也回不到树上了,些许枯落,却倔强地用最后的余香缠满全身。我听见一种声音在枝头翩跹,没有形状和重量,仿佛一种甜蜜绕于心间。
少时,我家栽了两棵橘树,房前有一棵,另一棵偏居屋后。橘树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格,用不着精心打理,长得异常茂盛。那时,全村户户都有种橘树的习惯,每年谷雨过后,初夏之前,约定好般,一夜间,全村的橘树花都开了。家家屋舍弥漫在花香里,宛如一轴水彩画,亮眼喜人。
姥姥最爱坐在橘树下,对着粲眼的橘花说:“这花开得多艳,橘子吃不完了。”在她眼中,这花就是一个个金灿灿的橘子,如灯盏,缀满枝头。屋前的橘树,立夏过后便繁茂翠绿,是夏日绝好的阴凉之地,听蝉鸣,看枝叶摇曳,一个个青涩的青橘,在枝头争风凉。秋日,橘子饱胀挺立,打着灯笼般,在树上扑闪着大眼睛,打量着院落。我最爱帮母亲摘橘子,爬到树上,左蹿右跳,即便挂在树顶也能采到。但此时,母亲总要呵斥:“不要爬那么高,危险。留几个在树梢,为小院点一盏橘子灯。”我家的橘子年年都结得大且甜,黄澄澄,酸甜可口,新摘下的橘子,母亲都会送一些给左邻右舍,尝个鲜。不过,等邻居家的橘子摘下后,也会送给我们尝尝,图个欢庆和睦。
小城在举办名家画展,自然不能错过。明媚暖阳,悬天而泄,走进画展,偌大的展厅,布置静雅,文气十足,一眼相中了一幅画,似乎有光的指引。这是一幅山间橘树图,满树的橘子,缀满山涧。阳光透过枝叶,泼洒在橘子上,闪烁着莹亮的微光,仿佛那溪水和微风,穿过纸页和画面,沙沙入耳。橘入画,轻妙。
想起一幅《橙黄橘绿图》,北宋画家赵令穰所画,宋朝的画作极雅,雅入风尘之中。秋阳遍洒,溪流划过山涧,青雾缠绕,橘树成林,粒粒黄果芬芳,甘甜弥漫,整幅画作都给人甜腻的味道,三两水鸟游于汀渚间,充满了诗意与温暖。仿如宋人韦骧诗中“金包磊落冒朝阳,辉映秋林气焰长”的场景。一画一诗,勾勒出了宋朝文化的筋骨与魅力,宛若这橘林盛景。
东晋时,人情之美,纯粹如橘。“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橘熟时,王羲之给远方的好友送去了三百个橘子,爽气,送了这么多。或许只是客气话,送几个聊表心意,好友之间,无妨。
我们家在农村,姑奶家在城里,每年秋收后,都会把家里收下了的米、花生、橘子等,送到姑奶家。那时,我若读过王羲之的《奉橘帖》,定会写出稚气的“奉米帖”、憨态喜人的“送花生帖”。
这些温情恣肆的书帖,是成长与丰硕的见证。霜后的橘子,越发盈透清甜。诗人韦应物都说:“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犹酸亦未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菀坪的橘子犹如诗中所言,鲜甜滋味溢于舌尖,在深秋,配上太湖蟹,其味,融尽了秋之鲜、之醇,妙不可言。王羲之一帖,说尽了橘的情义与美味,流传至今,为橘正名。
元丰三年,被贬黄州的苏东坡,心情郁闷,这年深秋,他吃到了黄州饱满熟透的橘子,赞不绝口,一时勾起了他的口欲,人也精神几许。对于吃货来说,哪有美食解决不了的烦恼呢。苏轼留下了《浣溪沙·咏橘》:“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橘香诱人,满口流涎,汁水甘洌,三日手犹香。在黄州,苏轼在城东开垦了一块坡地,种植美味,以解口腹,别号“东坡居士”由此而来。东坡居士在黄州完成了一次心灵的自我救赎,看淡光阴起伏,得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棵,享受生活之乐。
秋末,微寒,文友组织了一场雅聚,人不多,惬意舒服。案几上,一小炉,微火轻摇,绿茶置于炉上,再围上一圈水果和花生、板栗等吃食。其中那灿黄的香橘最得我心,宛如宋画《橘绿图》中的灵动与质感,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窗外寒风徘徊,在温暖的火炉旁聊文学,吃沁心的橘子,夫复何求。若东坡居士也与好友围炉夜话,那水果中定有橘子吧。
主人好客,还为我们精心准备了熏豆茶,茶中食材甚多,熏豆、白芝麻、橘皮丝、胡萝卜干等,沸水冲开,茶食绽开,吹开宛如云雾的白芝麻,碗底似一朵山水画,这画带着“山青花欲燃,江碧鸟逾白”的古韵。熏豆软糯,橘皮酸中有甜,胡萝卜干有些许的爽脆。橘,在江南,发挥到了极致的作用,浑身是宝。
橘有着文化的意象,在唐诗中便有近三百首带“橘”诗。唐朝诗人钱起说:“轻云未护霜,树杪橘初黄。信是知名物,微风过水香。”橘引申为吉,有着美好的意涵。味与色给人以味觉与视觉的抚慰。文豪海明威在文思枯竭之时,身旁烤橘皮的气味给了他新的泉思。橘入药,可润肠去油腻。橘有酸味,那柠檬酸让橘子的美味增添了磅礴的层次感,启思人生际遇。有着第一首咏物诗之称的屈原的《橘颂》,以橘树为喻:“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橘树生于南国故土,即便外界的力量再强大,也不能使之迁徙,改变志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也赋予了屈原高风亮节、誓死不屈的情操。
张岱说,最好吃的橘子是樊江陈氏橘,他在《陶庵梦忆》中是这么写的:“橘皮宽而绽,色黄而深,瓤坚而脆,筋解而脱,味甜而鲜。”不霜不撷,不连蒂剪不撷,自然熟透,遵循自然时序才能得到最美好的馈赠。
春寒料峭,母亲从集市上买回了一棵橘树,种在了小院外的空地处,孱弱、娇小地挺立着。母亲说过两三年就能长大结果子了。想象和期许着,或许多年之后又有着童年一般的画景,在幼小的女儿心中也经历一番,领略那“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的萧瑟涤荡之境。
湖岸风多橘香,思随流水去,在菀坪,橘子成了乡村振兴的符号,秋花灿烂,碧波明亮,书写着乡村与橘子的美好与希冀。是“万里平湖秋色冷”的无垠壮阔,更是“橘林霜重更红鲜”的进取浩气。
与橘的质朴相映成趣的还有梨,它们是最美的乡村水果,朴素自然。
梨花满院,斜月照帘,夜静风咽,梨花院落溶溶月,和春夜情意浓浓,花香静谧。梨树立在老屋旁,捧着洁白的花瓣,插在老墙的眉梢,乐不可支。这棵梨树不是我家的,印象中,我家从未栽过梨树,别人家的梨树似乎更吸引人。春天,梨花炫目,每天上学必经梨花树下,花瓣轻舞飞扬,落在水缸里、晾晒的衣服上、石磨上。想着,他们家的水都是香的吧。栽梨树的人都是懂得幸福的,堂前赏花,树下吃梨,可享花之香、果之蜜。
衬着暖阳,一树梨花薄如蝉翼般透着光,如玉闪耀,透过花瓣的缝隙,柔和迷离,把小村装点得温婉秀丽。梨花站上枝头,一个跃身,骑在了风的脊背上,策马欢腾,在春光里游行。它看到了同伴们都铆足劲儿绽放,一拥而上,堵在了春天的道口上。
一只喜鹊,禁不住诱惑,蹲在了梨树上,理一下羽毛,振一下翅膀,染上了一身白。想起了宋朝画作《梨花鹦鹉图》,跨越七百年的光阴,宋朝的梨花依旧高洁、圣白。时间没有记住作画者的名字,却留下了这色彩斑斓的梨花,作者是幸福的,有着这样一树的花,清风时入户,几片落新衣。风动梨花,树下喝茶,看一棵树在春天里的韵律。梨花开尽,宋时的梨也定香酥润人。
那年十一长假,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我闲在家中,无所事事,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无聊之感。邻居家是做水果生意的,正好要去不远的梨园摘一车梨,问问我要不要去玩,我满口答应了。
三轮车的车厢里铺满了稻草,我索性躺在了里面。一路上,秋阳晃眼,微风轻寒,小憩一会儿,恍惚间,车已驶入梨园门口,放眼望去,皆是大黄梨的海洋。园主招呼我们进园,热情地让我们自己摘梨吃。步入梨园,泥土松软,果香缭绕,梨树形态有异,压枝的梨显示出了树的滋养与活力。伸手托住一颗梨,轻轻一拧,便脱手而出。手中的梨,光滑如玉,咬下一口,清甜汁满。一车梨在园主人的帮助下,一个小时便采完了。在梨园里闲逛,园中有鸡、鸭。梨王树位于园中央,粗壮、高大。在梨园,有种和孙悟空在蟠桃园的错觉,伸手吃梨,左顾右盼,上蹿下跳。杜甫也有过此种经历:“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那种喜悦和自在,胜于言表。
姥姥家住在淮河岸边,家家户户都会垫起高高的台子后再建房,所以院落的高度,高于路面。高台一角种了一棵梨树。春风拂过河面,把草木拥入怀中,梨花满树雪,韵致,点燃了小村的热情。姥姥说,“梨”在乡村是“利”的寓意,是吉利的象征,喜鹊飞上梨树更是大吉大利。贞洁的梨花更能带来好运,它绝尘于万紫千红,淡然凌空,优雅如一朵祥云。阳光掠树梢,斑驳陆离,花影灿灿,宁静而温馨。
梨花不争,且随光阴,“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纷繁起伏,云淡风轻。春赏梨花,秋吃果,做着梨花般的清梦,“桃叶歌残秣陵酒,梨花梦断景阳钟。”有所期许,有所微颤的喜悦。
千年之前,梨园因为唐玄宗的光顾,而成了戏曲的代名词。唐玄宗爱在梨园下挥笔作诗,且歌唱戏,他的《霓裳羽衣曲》开了梨园戏曲的先河。后人效仿,梨园内听戏唱曲,伶人的唱腔气韵有仙气,听者堪比神仙。
晨跑,在山间,拐角一山坳处,一棵老梨树一夜间粲然绽放,雪亮夺目,梨花瓣瓣,随风漾开。春意闹,在梨花枝上,飘飘然。与空谷梨花撞个满怀,直接而明媚。立于树下,梨花如月,明亮身心。索性坐在了树下,无心跑步,看山山媚,有花有树,满树梨花,流淌在晨光里,良辰美景便在眼前。
王羲之之子王献之,学其父,作《送梨帖》,言:“今送梨三百颗,晚雪,殊不能佳。”轻松惬意,留有几分俏皮。这一年,王献之家梨树丰收,摘了三百颗梨与好友品尝,只因今年雪下得晚,影响了梨的口感。献之如梨品质,晶莹无杂质,恰似献之书法,笔笔精致,字字珠玑。
大学时,室友是皖北人,他的家乡产梨。十一假期返校,带了一大袋的梨,分给室友们吃,梨大汁多,沁人心田。剩下没有吃完的梨,他用梨炖鸡,这鸡也是自家梨园里养的,烧了一电饭锅的汤,与大家分享。从未见过此种烧法,浅浅地尝了一口,甜中带着鸡肉的香,少了油腻,多了清爽,让人食之不忘。
岁月倥偬,梨花守信,踏春而来,风风雨雨梨花,为一颗梨而绽放,为尘世清灵而飞舞。
橘与梨,成就了村庄的清透芳香之美,延展、编织着乡村的诗意韵味,仿佛穿透千年的时光,呈现出最灵动的质朴与美好,是怀橘之魅,更是送梨之趣。
作者简介:刘中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延河》《散文百家》《阳光》《雪莲》《岁月》《骏马》《躬耕》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