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角井条件很苦。
这儿地处戈壁,去哈密要走200多公里。冬天奇冷,可达零下30多摄氏度,石头都能冻裂;夏天又极热,若赶上40多摄氏度的高温,不夸张地说,都能把石头晒出油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儿两百天以上都刮风,仅10级以上的大风,全年就在80天以上,13至14级的风也不鲜见,地处全国有名的百里风区。每每狂风一起,尘沙飞扬、遮天蔽日。古籍书中,这儿的名字是黑风川、鬼谷口、大患鬼魅碛,对这儿的描述是“妖风作时,沙鸣石走,车马皆可飞腾”。唐时著名边塞诗人岑参,则这样描写七角井一带的风: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
这儿不长粮食、不长蔬菜,连地下水都是咸的,不能喝,生活用水得用汽车到10公里外的柳树沟去拉。地底下,却储藏着极为丰富的盐和芒硝,只要有两膀子力气,把它们挖出来,就能变成钱。正因为如此,建在这片土地上的盐化总厂,是响当当的国家二级企业,职工加上家属,一万多号人,每年缴纳的利税,支撑着整个哈密三分之一以上的财政收入。
那个女人,大名叫何采菊,是个裁缝,留在我记忆中的模样,以如今的眼光衡量,长相算是中上吧。可她身材好,加上会打扮,自然成了目光的焦点。
听说,早些年,何采菊是和丈夫一起从甘肃老家来到七角井的。她丈夫姓王,外号石蛋,人长得五大三粗,石墩子一样结实,干活舍得下苦,别人捞盐,一天捞五六方就不错了,他能捞9方、10方,甚至更多;加上他人又敞亮,跟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很快在盐化总厂立住了脚。
听说他们的家乡很穷。还听说石蛋很爱何采菊,他怎么苦怎么累都行,却舍不得让何采菊出力,让她整天待在家里,顶多是给他做做饭、洗洗衣服,干点家务什么的。
大家都说石蛋倒霉,出了事故,人没了。他揽到一桩活,跟车队的一个司机去哈密,拉电厂的机器设备。结果出了车祸,横着回到了七角井。
处理完石蛋的事,何采菊和石蛋的父亲一起,带着石蛋的骨灰,又回到了甘肃老家。
但只过了3个多月,何采菊又回到了七角井。
而后的某一天,何采菊家,那间破旧的土块房门头,忽然多出三个红漆大字:裁缝店。字是楷体,虽然三个字里,有两个字的笔画都多,不好写,却写得周正而不失柔美。有了那三个红字,似乎整排旧土块房都精气神十足。
再往后,何采菊做衣服认真又细致、款式也好看的名声很快就传开了。这其中,涉及她手艺的,都说她做事用心,手又灵巧,衣服不光做得好、做得快,还不浪费布料,剩点碎布,也会思量着给主家做个袖套什么的。
一天吃完晚饭,我又按爸妈的吩咐,跟着哥出了门。当时已是4月,距离哥参加高考的“黑七月”已经很近。
七角井的孩子都知道,考上大学是离开这片戈壁滩的捷径。哥学习很拼,但成绩在班里只是中上,这让他压力极大,整天起早贪黑地苦学,一米七七的个子,体重只有50公斤,看上去就像根细竹竿,好像来阵风都能吹跑。所以爸妈才逼着他每天出门走走,并由我监督,带他散心。
刚走上马路,只见我们的前方,马路的另一侧,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一个黄色的婀娜身影迎着我们款款走来;身后,还乖乖地跟着一条大黑狗。当时,她左手拎着个灰布兜,另一只手抬起来撩脸颊旁披散的长发。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款式很怪的衣服。不抬手还不明显,随着她右手抬起,宽大袖幅与衣服侧面连在一起的地方全部呈现,仿佛一个打开的扇面,被夕阳镀成金红色。当她的手垂下,缓缓前行时,那扇面合拢,两只宽大的袖子又在微风中小幅度地忽闪起来,水波般荡漾。
后来才知道,那衣服叫蝙蝠衫。
她的脸始终朝向前方,大长腿迈开,脚步轻盈,牵着狗,旁若无人地向我们走来。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我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嗵嗵”如响鼓。
夏日夕阳的光线虽不刺眼,却也照得人眼神恍惚,看不清对面来人的面容。待她走得足够近,夕阳已无法影响我的视线时,我眼前瞬间绽满了细细碎碎的小黄花,在微风中,摇出淡淡的香。
没错,那正是何采菊。
我哥的嘴张了几下,像是想说点什么,却终于没有出声。他的目光,久久地追逐着那个黄色身影窈窕前行。他的脸上,似乎也悬挂着一轮金红的夕阳,霞光满天。
哥找妈要钱,也在那天晚上。
“三十块钱,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刚从商店回家正埋头记账的妈抬起头,皱着眉头问道。去年,为了挣钱,妈不顾爸反对,承包了镇上的知青商店,干了一年多,生意还不错。
“马上就要高考了,我总得有身新衣服吧。”哥看着妈,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当时,盐化总厂学校的学生参加高考,必须去哈密市。到城里,还是参加高考,穿整齐点没什么不对。哥的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
“没问题,你好好学习就行。”妈点头应了,又追问了一句,“你想让哪个师傅做?”
“我想让何师傅给我做衣服。”哥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感觉,还是她做得好。”
哥说的何师傅,当然就是何采菊。
我们一家子的衣服,这几年,一直都是她在做。
至今记得,第一次去何采菊家时的情景。当时离春节已经很近。我们一家5口集体行动,显得极其隆重。爸手里用黄布兜拎着一大兜布料,能一下买那么多布,按妈的说法,主要是从那年起,到大商店买布料已经不需要布票了;要不然,哪怕钱再多,也买不着布,做不成衣服。
记得当时,何采菊家还没有狗,我们敲门后,很顺利地就走进去了。
当时正是冬天,屋外很冷,可房子里却温暖如春,大概刚添过煤,铁皮炉子抽得呼呼直响,炉膛都烧红了。
那天的何采菊,初看脸色有些黄,心情似乎也不好,我第一个冲进门时,她那清秀的瓜子脸上不见丝毫波澜;随后,捂着耳朵进来的姐,也没引起她什么兴趣;看到爸和妈,她轻轻点了下头,张了张嘴,却没打招呼;直到搓着手、嘴里嘟囔着“太冷了、太冷了”的哥哥进来,她两弯细长的柳叶眉一挑,似乎见着了亲人,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就好像灯泡烧坏前,集聚最后的能量,全力闪烁。
量尺码时,姐抢到了第一个;姐量完,我正准备过去;她却已经抬起了手,示意我身边的哥哥,“你来吧!”
哥哥量尺码时,我注意到,在摆放布料的大案板边,扣着一本书,走过去一看,书名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爱看历史类书籍的我,一下子便没了兴趣。
再次去何采菊家,是那年夏天六一前夕。
那年月,很多人家,一身衣服,都是老大穿完老二穿,老二穿完老三又接着穿,好些孩子,几年都穿不上新衣服。即使是我家,半年就做两次新衣服,爸妈也有些犹豫。
但没办法,当时,学校要搞夏季运动会,对学生着装有要求,要白衬衣、深色裤子、白球鞋,家里必须准备。
白球鞋还好说,因为脚长得慢,我们姐弟的鞋都还能互穿;可衣服却不行。姐的衣服她自己穿着还好,但穿在我们两兄弟的身上却显短,怎么看怎么别扭。
最后,妈看着愁眉苦脸的我们,把手一挥,“做,给你们做新的。”
我们两兄弟顿时眉开眼笑,姐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复杂,小心翼翼地道:“妈,我这一身也穿了3年,白衬衣都不白了。”
“做,都做,你们三个,一人做一身;再到大商店,一人买一双新鞋。”
这下,姐也开心起来。
布料备好,那天,爸领着我们三个,还没到何采菊家门口,院子里已经传来几声低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犬吠;随着我们走近,狗叫声越发雄浑、粗豪;我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撞入眼帘的,是一条大黑狗。它正对着门堵着,身子略微前倾,眼睛瞪着我,嘴咧开,舌头吐出一指长,露出闪着幽光的獠牙,似乎只要我敢走近,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扑过来,把我撕成碎片。
这家伙绝对不好惹,我心里打着鼓。好在,它被一根长铁链紧紧地拴在院墙边一棵白杨树上。我这才没有落荒而逃。
过后才听说,那条狗名叫虎子,是哈萨克牧羊犬,别名天山獒,哈萨克族牧民常用它来放牧。
等何采菊拦住狗,我们终于进了门。
爸说完情况后,何采菊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她抬手指了指靠墙的大案板,那上面堆着的一摞摞布料。“我这活太多了,你这要的时间又紧,我怕弄不好。要不,你们去找别的师傅吧?”
正站在案板边的我发现,摞得高高的布料边,这次也摆着一本书,与3个月前不同的是,这次书没有打开,似乎还没来得及看,书名是《窗外》;书旁边,还有一个吃了一半的馍馍、半根黄瓜、一个又红又大的西红柿。
“你手艺好,孩子们都喜欢穿你做的衣服……”爸不甘心。
“我这算什么?我也是边干边学。”
“要不,还是辛苦你一下?”爸继续恳求。
“嗯。”何采菊沉吟着,目光转向我们。
而这时,相信我和姐姐哥哥一样,也是一脸失望。七角井裁缝确实还有,但水平能赶上何采菊的,难找。
何采菊的视线在哥哥的脸上流转了一会儿,忽然改变了主意,“东西放下吧,这活,我接了。”
听到这话,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漾,一下就开心起来。
第二天中午,爸把衣服取回家时,给妈说道:“这次何采菊真是受累了,两只眼睛都是红的,估计熬了个通宵。”
这以后,我家不管谁做衣服,还是找何采菊。也正因为如此,哥说他的衣服找何师傅做,我一点也不奇怪。
过后连着好几个傍晚,吃完饭,不用爸妈催,也不用我陪,哥拿着书本便出了门,说是趁着天还亮,去戈壁滩上走走,看会书。结果,他去的却是何采菊家。
哥跟何采菊走得近了,就连那条哈萨克牧羊犬,似乎也跟他建立起了友好关系。刚开始,哥去何采菊家的时候,他还没走近,那条叫虎子的狗就开始狂叫;再后来,他直接推门进去,虎子也不吱一声。待我走近,才又低吠起来。
这种状况持续了半个多月。
一天晚上,爸妈一脸严肃地把哥叫进了里屋,说是要跟他谈话。
像是不想让其他人参与,他们连门都掩上了。
这可难不倒我。
妈妈先是问了哥最近的学习情况,说了一会儿,只听妈提高声音说:“我前几天看到你去何师傅的裁缝店,又不做衣服,你去她家干什么?她一个人,会被别人说闲话的。再有半个月就要高考了,这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关乎你的未来。这次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去上班,捞盐也好挖硝也好,我们都不管。反正你也成年了,家里可不会再养着你。”
“妈,你们想多了。我去何师傅家,主要是找虎子的。前一阵,我听你说想找条厉害点的狗,晚上看商店。我就一直在留心,上次去何师傅那做衣服,我觉得虎子挺好,所以就借着做衣服的机会,去找何师傅,想让她帮我也找一条这样的狗;结果,她说她就要去哈密了,肯定带不走虎子,干脆给我算了。现在,我跟虎子的关系可好了。她一走,我就去把虎子牵过来。”
“你说的是真的?”屋子里静了没多久,妈重新开口,语气松活了许多。
“骗你们干什么?她真的要去哈密了。”“你说何师傅要去哈密?不在七角井待了?”爸也不相信似的问道。
“当然是真的了,她指着那件蝙蝠衫跟我说,现在成衣越来越多,样式也越来越好看,价格也不贵,也许以后做衣服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再不转行的话,就晚了。”
“那她去哈密准备干什么?”爸接着问。
“她说,她初步打算是去哈密市开个服装店,专门卖女装。她还让我一定要利用好这最后的时间,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就能离开戈壁滩,去看外面的大千世界,命运会跟这里的人完全不同。”
“我看何采菊对别人都是爱搭不理的,但怎么对你还不错呢?”妈平静地说。
“她说,第一次见我就觉得我有点像她的弟弟。她的弟弟早就不在了。那时候她们家穷,她弟弟到死都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裳。所以,她也就愿意和我多说话。她喜欢看书,她还给我推荐过几本小说呢。”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年,哥考上了石河子医学院,整个七角井,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只有他一个。
妈也偶尔会想起何采菊,“也不知道何师傅怎么样了。”
我肯定地说:“她一定很好。”
妈也肯定地点头。
作者简介:刘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绿洲》《西部》《山花》《青春》《岁月》《文艺报》等报刊。著有长篇小说《七角井》、中短篇小说集《十八站》《水影》、散文集《魂梦相依七角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