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讲故事

2024-08-07 00:00:00陈玉龙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8期

老胡又开始讲他的护鸟故事了。采访他的年轻女记者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上一句问话,显出其固有的职业习惯。老胡一点也不怯场,喝一口酽茶,抹一下嘴巴,讲述继续。

我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带记者来采访老胡,对老胡讲的故事我已听得耳熟能详,甚至可以说烂熟于心,但奇怪的是每次听的时候都有不同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听评书,故事情节一样,但讲述人的表达和细节的添加以及临场的发挥不同,效果就不一样。我不得不佩服老胡是讲故事的高手,能把一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十年如一日,在外人看来枯燥无味的护鸟经历讲得那么生动有趣,引来天南地北的人们前来观鸟,各路媒体记者哪怕远隔千里万里都来采访。其实,老胡不仅仅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他还是一个诗人。因为故事的临了他都会赋诗一首,比如今天他的诗是:烟非烟,雾非雾,草非草,水似泥,鸟声交织乱中齐;有觅食,有展翅,还有沙滩将身栖,鄱湖一派生态景,护鸟人员从心喜。

饭自是在老胡家吃,老伴许红琴春风满面地对我们说:“自家的饭菜,莫嫌弃哈。”女记者回应道:“原汁原味的农家饭,难得!”许红琴做的饭我吃过多次,手艺不错,菜也是自家种的,吃饭的人都说好吃,老胡的脸上也大放光彩。

吃罢饭,老胡肯定是要带我们去他的候鸟医院参观的。据老胡说,经他救治的候鸟都有记录,已达一千多只。来到候鸟医院后,记者似乎有些失望,远远看去,不过是几间低矮的茅草屋,旁边有一个池子,外面罩上丝网,隐约可见鸟影。走到里面时,女记者不由得惊讶一声,大声说“好”。里面干净卫生,医疗器械齐全,一看就很专业。屋顶用琉璃瓦盖的,上面再铺上茅草,冬暖夏凉。拍了几张照,翻看了老胡的医鸟记录,女记者问:“医院的医生呢?”老胡指了指自己,女记者疑惑地问:“你一人?”老胡自豪地说:“不,我全家都是。”女记者来到池子前,更是惊喜。一只白色大鸟正引颈张望着老胡,似乎在说:“又来看我了,我恢复得怎么样?”张开翅膀装作欲飞状。老胡对我们说:“这只小天鹅还真有个故事哩。”

老胡又要向我们讲故事了。

一个礼拜前的傍晚,老胡在湖畔湿地巡查时发现有两只小天鹅在打架。女记者插话道:“天鹅也会打架呀,是为什么打架呢?”老胡的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说:“他们打架是为了爱情!”女记者说:“你当时拍照了没有,应该很有意思吧。”老胡摇了摇头道:“当时哪记得拍照,只关心它们受伤了没有。”

老胡不再闲聊,继续讲述。

天鹅打架有些好笑,它们开始是打嘴仗,后来打颈仗,两个长颈互缠在一起,较劲,看谁先服软。老胡看到它们时,战斗已接近尾声,有一只败下阵来,另一只扬长而去。败下阵来的那只小天鹅并没有远走,而是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向老胡走来。老胡蹲下身子抱起它,发现它的颈部受了伤,脖子偏向一边,像个歪脖子树似的。

女记者又插话道:“老胡呀,那鸟儿不怕你吗?”

老胡皱着眉头摇摇头,他的心思已经都在鸟身上了。

我送女记者回去的时候,跟她讲起了老胡。老胡的笑容总是洋溢在脸上,仿佛生活中的一切都那么轻松自如。然而,他背后的辛勤付出,却鲜为人知。当夜幕低垂,人们纷纷进入梦乡之际,老胡的护鸟使命才悄然拉开序幕。有时,许红琴会出于关心,想要陪伴他一同巡查,但老胡总是婉拒。许红琴却执着地挽着他的胳膊,轻声说:“你走了,我也睡不着,不如与你一起去看夜景。”她的这番话,如春风拂面,温暖了老胡的心田。

夜晚的宁静被偶尔的风吹草动打破,许红琴总会不自觉地紧张起来。老胡则会安抚她:“别担心,偷鸟贼的动静不是这样。”许红琴好奇地询问偷鸟贼出现时的情况,老胡便微笑着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或许你能从中明白些什么。”

当然,以上是我从老胡讲的故事中提炼出的一段文字,仅表达一种意思,真正的感受我不知道,因为我没有在深夜跟老胡巡护过。其实,把老胡的经历简单提炼也就是几个字:从不经意到愿意再到执意。或者说把老胡的故事简单化就是以下这么一段文字。

老胡的村子其实只有他们一家,坐落在三面环水的一个半岛上,村子后面的山上是他父亲栽的杉树,三十多年前那片树林很是茂盛,引来了许多夏候鸟前来栖息。某一天风雨过后,老胡经过树林时听到那里传来鸟的鸣叫,循声寻找,在一棵树下见到了掉落下来的小鸟。光秃秃的小鸟在老胡的手心里像一团泥巴,那时老胡还是个年轻小伙,便爬上树把小鸟送到鸟巢中。回到家把这件事告诉了正挺着大肚子的许红琴,许红琴抚摸着大肚子说:“你做了好事,那小鸟也是一条生命。”不久,老胡又在树林里捡回来一只受伤的鹭鸟,老胡的父亲是个中医,年轻时老胡跟着学过,后来又参加过许多培训,曾当过一阵赤脚医生,懂得一些疗伤手段。便按照医治人的方法给鸟治伤,没想到竟给治好了,那只鸟在老胡家休养了半个月,老胡把它重新放归树林。三个月后,夏候鸟开始向北迁徙,有一只大鸟久久地在老胡的屋顶盘旋,老胡出来一看,满脸惊喜,喊许红琴出来看稀奇,许红琴高兴地对老胡说:“那鸟儿在向你致敬呢,真神奇啊。”老胡也忙向鸟儿招手,忽听许红琴“哎哟”一声,双手捧着大肚子直不起腰来,老胡赶紧搀扶她进屋,当晚,许红琴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

就这样,老胡从不经意间的偶遇变成了主动巡护,这期间发生了许多故事,后来老胡把巡护扩大到湿地的冬候鸟,还自掏腰包创立了民间候鸟医院,成了远近闻名的候鸟医生。

老胡主动找我的时候大都是为了诗,老胡虽然是个农民,但年轻时读了不少书,尤其是古典文学功底扎实。一年365天,每天他都要做巡护记录,记录有厚厚的几十本,不过,后面附诗也是最近两年才有的。老胡的记录和诗我都看过,记录真实,详细有趣,先是比较精确的数据,今天来了什么种类、数量多少、栖息地在哪等,往后笔锋一转,会写哪只鸟儿在谈情说爱、哪些鸟儿在追逐斗嘴等,描写得生动有趣。最后配上诗词,还真是别具一格。而且从他的诗词中还可以看出季节的转换,比如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萤火满湖飞,鹤鸣菊气微。沿湖斜树影,月照上人衣。还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春日和畅鹭衔巢,夏日荷花鸟歌谣。秋来菊黄闻雁语,冬寒雪飘鹤舒腰。我有时跟老胡说:“你还真是个人才,如果能更多地体验生活、修炼内心,或许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老胡睁大眼睛瞪着我说:“你这是啥话,我这辈子恐怕都不能离开鸟了。”说完又感叹道:“同在蓝天下,人鸟共家园,挺好!”

有一天许红琴给我打来电话,问老胡在不在我这里,家里又来了记者想采访他,打他手机竟然关了机。我说老胡没来我处,叫她先招待一下记者,我帮忙找一找老胡。我打老胡的手机,果然是关机,老胡去哪儿了?

如果不出意外,老胡应该是去了湖畔的湿地。前几天他跟我讲过有几只珍贵的中华秋沙鸭在湖里出现,今天是不是又去观察这几个精灵的动向呢?中华秋沙鸭是国家一级保护的候鸟,能在江南的湖里出现十分罕见,我想老胡肯定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我立即骑着摩托车来到湖边,冬季的湖水远退老港,四周就成了大片的湿地,这才是鸟儿不远万里来到这里栖息的理想王国。远处的湖面和近处的湿地上有许多觅食的鸟儿,有白琵鹭、小天鹅、反嘴鹬、扇尾沙锥、斑嘴鸭、绿翅鸭等,大多都是雁类,珍贵的有白鹤,能见到中华秋沙鸭,那就像中奖一样幸运了。我沿着湖岸边走边呼唤着老胡的名字,传来的只有咿呀之声的鸟叫。终于,我发现远处有几个黑点,像是人影。慢慢靠近,那人影果然是老胡,与旁边几个人在说着什么,难道老胡又在给他们讲故事?我蹲下身子喘口气,仔细观看他们,不对呀,老胡身上好像都是泥水,是不是有人对老胡动粗了?我快速跑过去,那几个人正要离开。我大喝一声:“慢着。”老胡摆摆手,“没事没事,他们是来看鸟儿的。”我急着问:“他们向你动手了?”老胡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泥说:“是我跑得急,摔到泥沟里了。他们来看鸟儿,我在给他们宣传爱鸟护鸟的意义呢。”

“那你关手机干吗?看看多危险。”

老胡这才去摸胸前的口袋,又摸摸裤兜,说:“我的手机呢?出来时我是带在身上的呀。”我说:“肯定是刚才你摔倒时,掉到水沟里去了。”老胡一拍脑袋就往回走,我跟在他身后,来到那条水沟边,老胡挽起袖子下水摸,没想到,真让他摸到了。屏幕一片黑,老胡使劲甩手机,我说:“老胡,再甩也没有用,手机进了水,可能就废了。”

我赶紧给许红琴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找到老胡了。许红琴说:“叫老胡快点回来吧,记者们还没有走呢,说等着采访老胡。”老胡在旁边说:“你先留他们在家吃饭吧,我一会儿就回去。”我说:“老胡呀,你又要给他们讲故事了。”

老胡说:“讲呀,我就是要让更多人知道候鸟和我们人类相处的故事,让更多人知道如何和它们和谐共家园。”说着话,老胡又拿起望远镜向远处望了望,然后对我说:“你的摩托车呢?”我说:“放在岸边,没敢骑下来。”老胡说:“算你识相,要是惊飞了鸟儿,我可饶不了你。”

那天,我接到了镇长的电话,让我马上到办公室一趟。听镇长的口气,肯定有急事。

一进镇长办公室,镇长就把一封信拿给我看。是老胡寄来的信。

原来是镇上招商引资,有一个投资商看中了这片湿地,想搞生态旅游,但是老胡的民间候鸟医院可能就得搬迁。老胡听说后,立即给镇里写信反映。镇领导让我调查一下,协调好这项工作。

打老胡的手机,不接。老胡心里肯定清楚我找他的缘由,应该是故意不接电话的。我又打许红琴的电话,许红琴告诉我老胡去巡湖了,他这两天心情不好,昨天又跟儿子吵了一架,看谁都不顺眼。湖是大湖,冬季是干涸时节,湖面缩小到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才有了那么大的湿地。风在耳边呼叫着,一望无际的湖滩除了低飞的和觅食的候鸟在热热闹闹地嬉戏,难得见到其他动物。当然,偶尔也有误闯入候鸟领地的兔子、野鸡什么的,甚至还有从山上下来的野猪,但它们都是匆匆的过客,湿地不是它们的家园。观鸟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遵循老胡的规定,站在湖岸上,架着长枪短炮,静心观察湖滩上的精灵。我再打老胡的手机,这次接了。老胡说:“你在岸上等着吧,我马上过去。”

远远看到老胡走来,身子有点歪斜,我问老胡是不是摔跤了,老胡摇摇头说:“起风了,要变天,温度要下降,我这老腿比天气预报还要准。”

“是镇长让你来的吧。”老胡开门见山地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故意给他绕了个弯子,严肃地说:“老胡呀,有些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左右得了的,你说项目影响候鸟觅食,你有什么证据呢?”

“我有!”老胡说得斩钉截铁。

“拿来!”我伸出手去,直到老胡的胸前。

老胡推开我的手,说,“不是我小瞧你,给你没用。”

“好,那我们一同去见镇长。”

“去就去。”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搞定了老胡,不管怎样,把老胡拉去见镇长是领导给我的任务。

到了镇长办公室,老胡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镇长,那些候鸟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合适的栖息地,镇里总不能赶走它们吧。”

“谁说我们赶走它们了,我们不是做了大量的保护工作吗,而且我们的工作还得到市里的认可,当然,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镇长拍了拍老胡的肩膀说:“今天叫你来就是专门交流意见的。下一步我们怎么做才能既不耽误发展,又能更好地保护大自然,会多方面沟通和交流,最终拿出方案。正好说说你的想法。”说着镇长给老胡添了茶。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便走出办公室接电话。至于镇长和老胡谈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老胡回来后很高兴,他说镇长很重视他的意见,而且人们爱鸟护鸟的意识越来越强,一定会慎重考虑项目的事。

随着温度不断升高,在湖里越冬的候鸟开始向北迁徙,此时已是来年的暮春。天空的鸟阵遮天蔽日,咿呀之声不绝于耳,那种壮观场面让人心情激荡,也让我产生了一丝伤感。我打电话给老胡,老胡说他正在写巡护记录,这里的越冬候鸟越来越少了,好在,他的第二批客人已经来了。

“第二批客人?”

“夏候鸟呀,正忙着准备筑巢呢,就在我家的后山。”

“这么说来,你又要住在山上的棚子里了。”

夏候鸟大多都筑巢在树上,也更让老胡费心。老胡干脆在树林中搭了个棚子,晚上就住在那里。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双休日,我带着女朋友去找老胡,老胡临时有事去县城了,许红琴接待了我们。远远望去,后山那片树林的树梢基本上都被鸟儿筑了一个巢,鸟儿一会儿盘旋着,一会儿歇在树梢,不一会儿又飞走。它们穿梭往返,拥挤着,忙乱着,但又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女友说想进树林里去看看老胡住的棚子,我有点犹豫,没有老胡的允许,是不能进树林的,怕惊扰了正在筑巢的鸟儿。女友说:“我们轻手轻脚,不会惊扰鸟儿的。”拗不过女友,我跟着她朝一条山间小道走去。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老胡打来的。

“你带什么人进山了?”

“你有千里眼啊,老胡。”

“我就在你身后,你回头看。”

我往后一看,远远看到老胡在后面向我招手。老胡今天衣着整齐,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我说:“老胡呀,你今天穿得这么整齐,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原来他打了一个报告,要求把候鸟医院修建一下,再添加一些设施,没想到部门领导很重视,专门开了个会议,很快得到批复。他这是刚从县里回来。

春夏之交风雨多,也正是夏候鸟繁殖的季节,老胡动员全家守护着后山的候鸟,到底还是扛不住,淋了几次雨,老胡病倒了,被送进了县医院。我去看望的时候,老胡躺在病床上输液,精神已恢复过来,正在给病房里的病友和家属们讲候鸟的故事,这个老胡呀,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要讲故事。见到我,老胡停止讲故事给我打招呼,我忙说:“你接着讲,刚才的故事好像我没有听过。”老胡说:“肯定没听过,这是最近发生的呢。”许红琴拉着我坐下,轻声告诉我:“老胡的病没有大碍,老嚷着要出院,他不放心儿子儿媳妇的巡护,好在医生说再观察一下,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老胡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走进来几个人,老胡赶忙坐起来激动地打招呼,原来是市里和县里的领导来看望他,还说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他着急的样子,倒把领导们给逗笑了。

领导们满脸笑意地对老胡说:“老胡呀,你几十年如一日爱鸟护鸟,该得的荣誉我们还是要为你争取的,这不,刚刚宣布的斯巴鲁生态保护奖就有你的名字,祝贺你!”

一听这名字,我肃然起敬,再看老胡,他一脸笑意,连皱纹都张开了。倒是许红琴一脸茫然地问:“丝瓜苦,这是什么奖?”

老胡嘿嘿地笑着,拉过许红琴的手说:“是斯巴鲁,不是丝瓜苦。看来你还是适合做饭烧菜,我还是给你讲个故事吧。”

老胡又要讲故事了,我们都坐下来静听。

作者简介:陈玉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青春》《天津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安徽文学》《星火》《芒种》《鸭绿江》《西湖》《青年作家》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