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后,老工长李高兴不会想到,当年自己居然用高头大马驮了一个段长回来。这个段长就是梁小勇。
那是1988年,铁路招工,一大批年轻人涌进铁路,开始了他们的铁路生涯。
墙上的日历书一页一页被轻轻撕下,秋天的脚步悄然临近。在铁道边,金黄色的秋谷如同金色的海洋,涌动着丰收的波涛。饱满的玉米棒子摇曳生姿,仿佛是大地母亲的璀璨珠宝。秋风吹过,到处是丰收的味道。
早晨的太阳刚冒个头,李高兴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顺着铁道线那条马路,朝领工区方向奔跑。李高兴去领工区有一项重要任务:领新工人。
一群黄豆鸟被“得得”的马蹄声惊动了,忽地从路边的茅草丛里飞起,在空中转了一圈,看看没有什么危险,又扎进茅草丛里絮窝去了。李高兴是铁路工区的工长,工区驻地离领工区有二十多里地,原本可以坐绿皮火车去的。但绿皮火车晌午才在金寨工区车站有停点,这是一趟负责铁路沿线通勤的慢火车,他实在有点等不及了。
“伙计,慢慢地跑,咱不急。”李高兴拍着马的脖子,收了收缰绳,枣红大马的脚步放缓下来。李高兴喜欢坐火车,也喜欢坐汽车,但更喜欢骑马。在整个工务段,说起李高兴这个名字不一定有人知道,但提起骑马的工长,包括都匀工务段的段长在内,这条400多公里的黔桂线上,没有人不知道的。大山中,山路窄,汽车过不去的地方,李高兴的马儿能跑;给马儿吃些草料,它就能驮人载货去工地。这匹马,是日夜陪伴他的老伙计,更是一个好帮手。
李高兴赶到领工区,已经踩着了午饭的点。那时的领工区还不叫车间,领工员也不叫车间主任,但却是领工区最大的“官”。李高兴原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的,但没料到其他几个工区的工长比他到得还早,有人还雇了辆拖拉机来,把人都先领走了。这些工长都很鬼精,小算盘打得那叫一个精,都想第一个赶早,挑选新工的时候,把个头长得是否高大壮实作为第一标准,先朝长得魁梧壮实、脑袋瓜子灵光的新工人下手抢。自己手里兵强马壮,工区的活才能干得好。晚来的,只有领走别人挑剩下的了。眼看着领新工不成,李高兴正沮丧时,领工员滕安国出来了,说:“李高兴,你来晚了,新工人都让他们领走了。”李高兴说:“不行,你答应过分一个新工人给金寨工区的,今天领不到人,我连人带马在你家海吃三天!不,要吃上三个月!”领工区管着工区,领工员管着工长,但李高兴不理这些规矩,和领工员滕安国打起了嘴仗。
这时,大门外来了两个人,一个五十来岁,一个二十出头,模样看上去就是一对父子。年轻人大声问滕安国:“师傅,请问这里是铁路领工区吗,我叫梁小勇,是来报到的大学生!”滕安国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嘛,段上说分来6个新工,我说怎么只来5个!你来报到,就足数了!来来来,这是你的工长,金寨工区工长李高兴!”梁小勇的爹这下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是儿子的上级领导,赶紧说:“这孩子就交给你们了,如果他不听话,你们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李高兴仔细把新来的新工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身板子虽然算不上壮实,但个头还算高大,很文气,感觉肚子里有点墨水,这让李高兴有些满意。他没有想到,自己因为迟到,落尾结大瓜,竟然还拣了个宝贝疙瘩,分到这么称心的一个大学生!他脑袋里琢磨着,从今起,要把工区内业的写写抄抄交给他,还要把这孩子培养成铁路工区起、拨、改道样样精通的工班长,待他退休后,能接他工长的班。最重要的,他藏了一点私心,打起了小九九:如果这小子成器,还打算把女儿巧玲嫁给他。
“上马!”李高兴把梁小勇扶上枣红大马,自己在前面牵着缰绳,高高兴兴地往工区走。
李高兴找来一根阴干的油茶树树干,用推刨推圆,再慢慢地打磨,把茶木捣镐柄子打磨得一点毛刺都没有,再用砂布砂一道,然后抹上一层浅黄色的桐油,镐把子立即变得光滑细腻。李高兴满意地装上七斤半重的铁镐,在镐头端打进一颗铁锲子,一件养路工拿着不硌手、结实耐用的工具就做好了。他试了试,十分称手。
李高兴在上工点名时,把梁小勇介绍给线路工们,说:“这是新来的大学生梁小勇,以后他就跟咱们一起干活挣工资了。”
青涩的梁小勇站到前排,有些腼腆地说:“各位师傅,日后请多关照!”他一个个握手,年长的叫叔,年轻的叫哥。梁小勇真正地成为一名铁路工人。
李高兴拿出新捣镐,递到梁小勇跟前,说:“接着!”梁小勇一脸庄重,像新入伍的兵紧握刚发下来的枪,那份激动和自豪溢于言表。初到工区,正是“秋老虎、热脱裤”的季节,第一次和工友们扛着捣镐一起上线路时,梁小勇十分兴奋,沉浸在由学生正式成为一名铁路工人的喜悦和自豪当中。工长李高兴让一名老工人当他的师父,给他讲解铁耙扒石砟“四够一清”的要求,打镐捣固时“上对准鼻子、下对准脚拇指”,二十二镐捣固排列的要领。梁小勇牢牢记着师父的叮嘱,尽心学习,除了打镐的姿势像挖泥,一时纠正不过来外,很快就熟练掌握了一般的养路工应知应会。铁道边的枫叶被白毛霜打红时,梁小勇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养路工,脸上是线路工特有的“工务黑”,和其他线路工一样,通身一股铁腥的油泥味,工长李高兴家的大黄狗再也不对他狂吠不止了。
李高兴开始教梁小勇做内业。在铁路工务工区,有两样东西在线路工心里最敬重,没有点真本事,一般人是不能碰的:一个是轨距道尺。线路上哪里有毛病,哪里有“三角坑”,用道尺一量,再趴下去用眼睛顺着钢轨瞧,线路的症状就找出来了。再一个就是内业。
梁小勇所在的金寨工区线路上有个著名的盘龙道,奔驰的列车顺着铁路在崇山峻岭之间盘绕了整整一个圆圈,这才鸣着风笛向前奔驰而去,那情景十分壮观。
刚到工区,梁小勇经常搞错方位:老是把盘龙道上的都匀方向当成独山方向,把独山那头当成了都匀端。随着手上的血泡渐渐变成老茧,梁小勇的汗水洒遍了盘龙道上的每一根枕木,也对盘龙道有了更多的了解。
1944年3月,贵州省有史以来的第一条铁路——黔桂线通车,当列车运行到这里时,因为坡太陡,必须解体,分批拉上去再往柳州运行。有关部门于是决定对线路进行改造。担任改造施工任务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工程师,叫李金玉,她坐在半山上苦思改造方案,当她低头看见自己盘腿的坐势时,猛然想到了“盘龙道”改造方案。遗憾的是,按此方案施工的改造工程还未完成,这位女工程师就遇难了。当时的筑路工人为了纪念线路改造成功,在原来的阳关隧道的洞口旁凿了她的头像。为了缅怀她的功绩,当时的筑路工人还给她垒了墓,立了碑。
先贤已去,白云悠悠。女工程师遇难的原因已经无从考查。在工区一位老工人的指引下,梁小勇在单身宿舍的后坡上找到了这位女工程师的坟墓。她墓前的石碑没有风化,碑文十分完整清晰,中间刻着“供奉李金玉之墓”,右边是“河南省鹿邑县城南洼李楼人”,左边是“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一日申时终”。
每次经过此地,梁小勇都要朝女工程师墓的那边多看几眼,算是打招呼:“前辈,我们来了。”
铁道边的枫叶一年又一年变红,叶子变得光秃秃的时候,大学生梁小勇的皮肤也被晒得黝黑,七斤半的捣镐被他抡得呼呼风响,手掌上也磨出了一层茧子。在这里,一步一个脚印,完成了他从一名见习生到合格的线路工的转变。
2
短链,算是一个铁路术语。一段铁路,弯弯绕绕本来有30公里长,因线路改造拉直,裁掉原来的绕弯冗余,实际上只有25公里了,但这段铁路在线路图上仍然标写为30公里。这截被裁掉的5公里,铁路内部就叫作短链。
金寨工区的线路就有一段短链。初到金寨工区时,在线路上看到相邻的公里标突然从416跳至421时,梁小勇总是不明白,后来才弄明白了。
工区管辖的7公里线路,12320根铁道木枕,每人每天抽换8根,或者捣固50头枕木。梁小勇清楚地记得和工友们一起扛着捣镐挖翻浆的场景,雨季遇上线路积水翻浆冒泥,一镐挖下去,泥浆马上糊满了全身!金寨工区铁道线旁春天野花的芬芳、夏天轨道上的酷热、秋天热情四射的浪漫红叶,还有418公里处大山口冬天刺透皮骨的寒风,一年四季的轮流转,让梁小勇这个初来乍到的铁路“新兵”彻底读懂了铁路人的火热生活。
梁小勇的第一任师父老查,真名叫查照福。老查在工区后坡开垦了一块菜地,春种小白菜,夏种南瓜,秋种辣椒茄子,经常给工区食堂提供新鲜绿色的蔬菜。
老查是广西人。每年农历三月初和十月末,老查远在广西宜山农村的爱人便会如期到工区来。日子久了,工区的人也知道老查爱人第一次来时正是惊蛰农村催耕备种季节,老查乡下的爱人一定是为了农药、谷种、化肥开支而来。第二次来是十月末,是农村收割后农闲季节,她是找老查要孩子们来年的学费,还有过年置办年货的花销。
老查爱人有时也托人写信来。内容大多为“老大要升初三了,或伯父某某过世了,或房子漏了,是不是寄些钱回来请人修一修”之类。每逢此时,老查便请人替他写回信。只有初小文化的老查,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要写一封信无异于叫他登天摘月,大都是老查口述,梁小勇代写。老查的回信很短,无非就是“过年了我还要当班,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下月攒够三百元就寄回来。老大的书要继续念。翻修房的事明年再说,先缓一缓”,等等。
查师傅只带了梁小勇三个月的徒弟,就光荣退休。接替老查当梁小勇师父的,是老孙。老孙喜欢鸟,打四十七岁那年就开始了。他做了个鸟屋子,挂在工区房屋后面的那片竹林里。第一只住进鸟窝的是那只画眉,毛薄,身架子硬朗,腿、爪、喙也好看,是只不错的观赏唱鸟。那时老孙头还算得上是年富力强的大孙,在铁路工务段小站当养路工。每天工余,大孙就给鸟笼里的食罐添料,给水罐加水。然后,眯着眼听画眉鸟时而高亢、洪亮,时而委婉悠长的动听鸣叫。
渐渐地,鸟儿越来越多。每天清晨,工区后面的竹林就是画眉此起彼伏歌唱的乐园。鸟们的鸣叫,引来了众多画眉的和应,零星的独唱,立即成了一片鸟儿合唱的海洋。
老孙师傅休班的日子,护鸟的任务就由梁小勇接替。他手巧,做的鸟屋子结实又好看。工余时,他经常拿着专业书,到竹林里散步,伴着鸟鸣,阅读、思考着。
老孙光荣退休后,因为看中工区这片天蓝蓝水清清的风水宝地,老孙没有和老伴搬进城里新买的楼房,仍留在工区,继续守护这片竹林和鸟儿,鸟儿成了老孙头的命根子。
静静的小站,在山间铁道上奔驰的火车,绿色葱葱的竹林,在竹林间悠闲蹦跳的鸟儿,潺潺流淌的山溪,山谷婉转的鸟鸣,构成了山间最生动的画面。老孙和工区的工友们,也都把这些会唱歌的精灵们当成了工区的一员。他们在竹林里挖了一口小水池,还埋了根塑料水管,装上水龙头,方便鸟儿饮水、洗澡。他们还定期在水池旁边投放一些食料,供鸟儿们分享。渐渐地,鸟儿习惯了这些穿黄色防护背心的养路工,看惯了穿在人们身上的黄色,闻惯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淡淡的汗味和铁腥味。每次他们进入竹林,鸟儿都不会被惊飞。
3
黔桂线都匀地区铁路俱乐部周末都会举办联欢舞会,铁路车、机、工、电、辆各段的男男女女都喜欢去跳舞。舞会也吸引铁路周边的人们来参加。不少青年男女在这里认识,谈起了恋爱。李高兴的女儿李巧玲很喜欢跳舞。她身着紧身牛仔裤,扎着活泼的马尾束,身体随舞曲摆动,简直就是从画里走下来的电影明星。这个时候,跳舞的很多人都停下舞步,自觉腾出一个空地来,看李巧玲在场子中央跳舞。李巧玲毫不怯场,就像一条水里的鱼,在人的海洋里自由地游着,惊艳地舞着。一支舞曲结束,满场响起掌声。
有一个人,叫王志强,周末每场舞会都会来。别人跳舞,他却不跳,只是悄悄地坐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他的两只眼睛总是追着李巧玲走。她跳舞,他的眼睛也跟着跳舞;她停下来,他也跟着暂时休息。王志强是机务段的一名火车司机,长得白白净净。他打听后得知李巧玲是工务段金寨工区李高兴的女儿,今年二十岁,心里就觉得有了八成把握。王志强开着火车经过金寨工区的时候,看见李巧玲在铁道边的身影时,他拉响了汽笛,想引起她的注意。舞场上的李巧玲比他从火车头上看到的李巧玲真切多了,她跳舞经过王志强跟前的时候,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雪花膏的味道,听到了她带着汗水的呼吸,还差点儿被她高高扬起的马尾发辫扫到。那乌黑的长发,仿佛从他的脸上、心尖上轻轻划过。
“李巧玲,我一定要娶到你!”他在心里暗暗发誓。
王志强不知道的是,李巧玲已名花有主,还是父亲李高兴“钦定”的。一年多来,在父亲的撮合下,梁小勇和正在念师范的李巧玲成了一对小情侣。
“开火车的和砸捣镐的做亲家,就像那轰隆隆的火车开在钢轨上,那才叫一个绝配。”年轻的火车司机王志强在想,而且李巧玲的父亲应该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火车司机王志强是有底气的,他的父亲王贵生和李高兴是战友,同在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壕里滚过,两家关系比钢轨还铁。
那时,火车司机提着猪腰子铁皮饭盒,挎一只几乎辨不出颜色的帆布油包,手握闸把,在火车头狭小的空间里,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养路工面朝轨道背朝天,抡着七斤半重的捣镐,风里跑,雨里钻。没有哪一个工种是轻松的,都肩负着沉甸甸的责任。能娶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相亲相爱地过日子,是当时很多年轻火车司机、养路工的最大理想。
后来,有一位熟悉李巧玲情况的朋友告诉王志强:“人家李巧玲正在谈恋爱呢,男朋友就是金寨工区的梁小勇!”
“只要他们还没扯结婚证,我就还有希望!”王志强没有退缩。
火车司机王志强找到养路工梁小勇,两个男人在工区的后山上,眼睛瞪着眼睛,要李巧玲当场做出选择。
李巧玲说:“这样吧,听我爹说,铁路局一年一度的青年职工技术大比武要开始了,有工务系统的,有机务系统的。为公平起见,以半年时间为限,谁拿到的成绩最好,我李巧玲就选谁!”李巧玲敢这么说,是因为她相信梁小勇肯定会赢,深信梁小勇是不会让她失望的。
两个男人同意了。
从那天起,梁小勇每天下班后,找来各种线路养护业务书籍,玩了命地阅读、做题,当年那个全力以赴冲刺高考的梁小勇又回来了。这难度虽然比不了高考,但他梁小勇却不能输。如果他输了,不仅输掉技术比武,还会输了李巧玲。技术比武考理论,更要考实作。实作是梁小勇的短板,他针对比赛项目,在工地缠着工长、老师傅实操讨教。
梁小勇一路过关斩将,一步步通过领工区、段层层选拔,以第一名的成绩代表段参加铁路局工务系统青年职工技术比武大赛。在铁路局的青年技术大比武中,梁小勇冷静沉着,以理论第一、实作第三的成绩,最终在强手如林的比赛中,获得了全局工务系统青年职工技术大比武个人第二名。
而在几乎同时进行比赛的全局机务系统青年职工技术比武中,火车司机王志强也是一路顽强拼杀,最后获得全局个人第五名。
梁小勇赢了……
火车司机王志强输了,他说:“梁小勇,你赢了,以后好好对待巧玲,否则我不会饶你的!”
在铁路待久了,梁小勇也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铁路特殊的味道。这种味道不是酸,也不是苦,更不是辣、甜,可能是蒸汽机车喷出的煤烟味,是内燃机吐出的柴油味,或是线路上枕木散发出的沥青味。
铁路的味道是铁路人特有的“铁”质,更是一种强大的气场,只要你走进来,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就被同化了。这些从天南海北来的铁路职工,带着不同地方的口音,加上铁路行业的特点,把“一”说成“幺”,把“零”说成“洞”,把七说成“拐”,日子久了,自然形成了一种杂烩特色的铁路话。这种话,外面的人一听,差别就出来了。他们会说:“这个人是铁路上的,你听听他说话的味,再闻闻他身上的那股柴油味、钢轨味,就会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作为铁道学院毕业的大学生、段技术业务尖子,那一年,梁小勇完成了从班长、工长至技术员的转变。
4
黔桂线小站每天停留的,只有一趟绿皮慢车。在小站人的眼里,它就是通勤车,职工们都叫它“小客车”。之所以小,比起那些长途旅客列车来说,它只有5节车厢,没有卧铺,更没有餐车。车厢里飘荡的,是一种方便面的味。那时,人们的生活水平还不是很高,尤其是外出务工的农民工兄弟,出门在外,携家带口,扛着大包小包的行囊,都喜欢买很多方便面,旅行生活一日三餐都是方便面,在万里铁道线上奔跑着的列车车厢里,几乎都是这样的味道。
铁路家属区的家属大都与她们的丈夫差不多,皮肤黝黑,性格爽朗,说话直来直去像两条钢轨。家属们大多没有工作,整天围着灶台转,准时将早、中、晚饭侍弄妥帖,再烧一锅滚热的洗澡水,等候在铁道线上滚打了一天的男人回家。相比之下,领工员滕安国的家属韩桂珍就显得有点与众不同:她皮肤白皙,举止端庄,活像个大家闺秀。
这也难怪,滕安国的家属是高中生,原本在四川一个城市里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也不知道滕安国使了啥“绝招”,竟然让韩桂珍舍弃城市的生活,与丈夫来到了这崇山峻岭中的铁路小站当家属。从此,四川的“织女”和铁路的“牛郎”无须喜鹊搭桥,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那天中午十二时左右,家属区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升起了炊烟。大腹便便的韩桂珍提着一篮新摘的青豆,缓缓地跨过一条小沟去对面的小河边洗菜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韩桂珍突然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即刻鲜血直流,人事不省。
滕安国正在工地上如火如荼地指挥工区的职工换轨。一位休班巡道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大声喊:“滕领工,你家里出事了!”
“别慌张,慢慢说!”
“你家婆娘摔了一跤!”
此时的韩桂珍已被邻居们送到镇卫生院,她头上缠满了雪白的绷带,上面有斑斑血迹。医生用责怪的表情看着滕安国,说病人动了胎气,还流了不少血,孩子保住保不住还是个问题!惭愧的滕安国不知说啥好。
深夜,韩桂珍醒了,夫妻相视,默然无语。忽然,窗外电闪雷鸣,急骤的山雨袭来,大雨一阵急似一阵,越来越大。一支烟的工夫,屋檐水倾倒如注。滕安国忽然记起铜锣湾那段铁道,那里地处背坡,是全段有名的低洼地带,易于积水,山洪泥石流随时都有摧垮铁路的可能。“这么大的雨,金寨工区及时派人出巡了没有?巡道工会留意这处重点地段吗?”滕安国想到这里,如坐针毡,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望着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丈夫,韩桂珍轻轻地说:“你走吧!”
滕安国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迅速披上雨衣,抓起手电,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夜中。
在现场,当梁小勇看见领工员滕安国的身影时,惊讶着说:“滕领工,您怎么来了?嫂子身边离不开人啊。”滕安国一摆手,“去检查线路,一定要注意安全!”梁小勇哽咽了,只说了一个“好”字,转身投入到工作中。
三天后,滕安国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浓烈的泥腥味回来了。那天夜里,由于及时出巡,滕安国和巡道工发现铜锣湾大面积滑坡险情,并拦停了一趟特快旅客列车,避免了一起重大旅客列车事故。滕安国在现场组织职工、家属、民工奋力昼夜抢险,终于比预计提前24小时抢通了线路。
韩桂珍扑倒在丈夫宽厚的怀里,呜呜地抽泣,她不仅是心疼他,也是担心他,猛地,她狠狠咬了滕安国一口。
很疼!但滕安国没吭声,仿佛如此,所欠的才有所偿还。
…………
这不,当年滕安国家的那个小不点,渐渐长成了比他爹还高的帅小伙,如今也从省城一所铁路职业技术学院毕业,成了铁二代,当上了养路工。
5
在梁小勇的衣柜里,有一件毛线背心。这是老婆李巧玲亲手编织的。背心是灰色的,针法细密,织的是精致的铜钱花样式。在他的眼里,这不是一件普通的毛线背心,而是充满了甜蜜的爱的“温暖牌”毛线背心。每年冬天到来的时候,李巧玲都会把它翻出来晒晒。梁小勇穿在身上,感觉毛线背心似李巧玲的纤纤细手,紧紧地环抱着他,无论是寒风还是雨雪的日子,梁小勇走在铁道线上,都感到格外温暖,干起活来似乎有使不完的劲。
记得那年秋叶染红山野的季节,也是梁小勇夺取青工技术比武第二名的那个秋天,国庆节放假,李巧玲突然找到梁小勇,缠着他陪她去山上拾野生栗子。山上生长着很多野栗子树,结满了长着刺的毛栗球。深秋,成熟的毛栗球就会裂开,秋风一吹,栗子就往下掉。不大一会儿,他们拾了满满一袋。梁小勇大胆地牵着李巧玲的手,在漫山的红叶中奔跑。顺着山间小道,他们来到山顶。秋天的阳光穿过红叶的缝隙,给他们身上涂了一抹金黄。他们在山梁上追逐着,无忧无虑的欢笑如清泉般流淌……
初冬的一天,梁小勇突然收到邮局寄来的包裹,他打开一看,是一件手工编织的精美毛背心。里面附着一张字条,那是他熟悉的字迹:“勇哥,千针万针编织成巧玲对你的爱,它承载着巧玲对你深深的情意!在每个冰冷的冬日,我都会如同这毛背心一般,紧紧依偎在你身旁,给你最真挚的温暖与关怀。
梁小勇和李巧玲的婚礼,也格外富有“铁”色。虽然没有接亲队伍,没有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但却十分有排面。领工员滕安国协调来了一辆威风八面的轨道车,工友们把轨道车擦得干干净净,露出它红白相间的新漆,还在车内挂上彩带、气球,打扮得喜气洋洋,一台轨道车硬是变成了“婚车”。在鞭炮声中,新郎梁小勇背起新娘李巧玲,在工友们的簇拥下登上了轨道车。女方陪嫁的喜被、电视机等也都搬上了车,装得满满的。轨道车拉响汽笛,载着一车幸福,从小站金寨向都匀出发,那里是他们这对年轻人的新家。喜庆的轨道车平稳奔跑在他养护的线路上,梁小勇心中充满无限的感慨。也只有小站的铁路养路工,才能享受这一份特殊的礼遇吧。
6
2008年的冬天来了,天空中飘起了雪。一大早,梁小勇就穿上了妻子李巧玲给他织的“温暖牌”毛背心,奔赴抗凝冻一线。
“黔桂线526公里处夹板冻裂!”
“黔桂线512公里处倒树侵入铁路!”
“高坪站2号道岔信号突然闪红!”
“工区水管爆裂,断水断电已经5天了,请段上速派人修理!”
远在县城的工务段调度室里,电话铃声响作一团。有关线路遭受冰灾的信息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拨又一拨线路工,穿着防滑草鞋,上线紧急排除故障,保障火车的畅通。
冰雪凝冻天气是三天前开始的。天寒地冻,人们相见不伸手。出门一张嘴,能呵出白色的气来。随着气温不断下降,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落在树枝上,就变成了冰挂。半夜,冰挂越冻越大,越来越重,单薄的树枝终于不堪重负,“咔嚓”一声被生生折断。
连续一天一夜的雨夹雪,坐落在半山腰的铁路工区,路面雨水已经结成冰,工长梁小勇和工友们把这种冰叫“桐油凌”,就像打了桐油的木头,踩上去又硬又滑。这样的天气状况,人们根本无法出门。
随着冰雪凝冻灾情的不断加剧,公路封闭,汽车停开,道路交通完全中断。县城居民区内,水管冻裂,家家户户断水。更让人担心的是,有的输电线也无法承受覆冰重压,电也停了。谁也不知道这场冰灾会持续多久,水电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高坪是都匀工务段管内海拔最高的工区,也是这次冰雪凝冻的重灾区之一。职工们已经在这里坚守了5天。工区已经断水断粮,职工们开始紧急动员,职工家属们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蔬菜,交由工区统一安排。即便这样,工区也撑不了多久。
灾情传到段里,段领导班子当即决定采购一批生活物资,由梁小勇亲自带人通过轨道车运送到铁路沿线工区。轨道车一路绿灯,经过一小时的奔驰,终于到达山下的高坪站。梁小勇带头扛起半扇猪肉,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雪,穿过密林,朝半山腰的工区出发。两只棕色的松鼠,在梁小勇他们一行人后跳来跳去,追了他们很长一段路。后来,他们觉得也许松鼠是在向人们讨吃的呢。他们便拿出一块面包扔在雪地上,松鼠们毫不客气,叼着面包,摇着大尾巴走了。
工区空无一人,工长的办公室开着。梁小勇让职工们把猪肉、方便面、粮油、蔬菜搬了进去。梁小勇乘着间隙,来到工长吴小刚家里。他知道,吴小刚的父亲老吴,曾经是工区的巡道工,退休后一直和儿子住在工区。屋里很昏暗,梁小勇走进来,也带来屋外的一股寒气,生病蜷缩在被子里的老吴咳着嗽问:“谁呀?”梁小勇说:“吴师傅,我是小勇,我来看您了。”
“小刚他们都上线路去抗冰了,一会儿就回来。”老吴说。
“我知道,吴师傅。”
“壶里有水,自己倒着喝。”老吴说。
梁小勇走到院子里,拿起斧头,帮吴师傅劈了一堆木柴,并把木柴搬进屋子里,在炉灶里生了火。渐渐地,屋子里变得暖和起来。临走时,梁小勇掏出500元,塞进了吴师傅的手里。“买点东西补补身子,困难都会过去的。”吴师傅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
7
那年春天,铁路局挑选优秀青年干部到青藏铁路挂职锻炼。
听到这个消息,梁小勇告诉了妻子。正在厨房炒菜的李巧玲鼓励丈夫:“去试试?”
梁小勇说:“试试就试试!”
李巧玲说:“试试?你怕是早就拿定主意了吧?”
梁小勇嘿嘿地笑了。最懂他的,莫过于妻子李巧玲了。
梁小勇在申请书中写道:“我是一名基层普通党员,我决心积极响应党组织号召,申请到西部去、到边疆去、到一线最需要的地方去……”
粱小勇的申请很快有了结果,得到了铁路局的同意。春节刚过,县城年味还没有散去,梁小勇背上行包,带着介绍信,一个人乘坐两天两夜的火车,一路西行,来到格尔木,挂职担任格尔木工务段副段长。天下工务一家亲。格尔木工务段段长、党委书记到火车站亲自迎接,按藏族的习俗,热情为梁小勇献上了一条哈达,让梁小勇感到格外温暖。
梁小勇第一次上青藏铁路格拉段检查施工作业,来到海拔4910米的风火山隧道,爬过高高的路堑,呼吸急促的他看到在风雪中整修线路的干部职工,被职工们挑战极限的精神所感动。站在青藏铁路线上,耳边响起那首从大学时代就耳熟能详的《天路》时,梁小勇感慨万分。雄鹰在高原展翅高飞,宏伟的雪山让人肃穆。面对新环境,第一要紧的是,他必须克服缺氧、低温、风雪等各种困难。梁小勇知道,在贵州大山中的苗家寨长大的他,属于“吃得粗、打不烂”的性格,到哪里都能快速适应。这不,一个月下来,在那一大群戴着雷锋帽、穿着工装的线路工里,就是老婆李巧玲,此时也未必能轻易认出梁小勇来。
脸庞黝黑的梁小勇每天身穿黄马夹、脚蹬厚厚的劳保鞋,与干部职工们一道来到各类施工现场,他带着线路检查记录本、道尺、弦线、卷尺、石笔等工具,时而弯腰检查线路几何尺寸,时而俯身趴在钢轨上查看线路高低,时而在记录本上记录着……那天下午,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太阳照在远处的唐古拉雪山上,将雪山染成了金黄色。在波澜壮阔的唐古拉山脚下,一列长长的列车,鸣着汽笛,在青藏高原长长的铁路大桥上,一路飞驰。传说中日照金山、行进中的火车,构成了一幅壮丽的画卷,梁小勇被这条天路神奇的美景惊住了!
11月下旬的唐古拉地区,白天气温已达到了零下10摄氏度,大风严寒,施工条件恶劣,一次工余,妻子李巧玲要和他视频连线,当看到雷锋帽上披着雪花、一脸高原红、嘴角起泡的梁小勇,李巧玲说:“小勇,你瘦了,黑了!”
“有时间来西藏看看嘛,这里有藏羚羊,有神秘的雪山!”梁小勇笑着说。
看着视频里饱经风霜的丈夫,李巧玲的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在青藏铁路的半年多时间里,恶劣的气候和高寒缺氧的自然环境,在梁小勇身上也留下了烙印。由于不分冬夏,他都跪在钢轨上看线路高低,他的膝盖起了一块茧子,膝关节也落下了疾病,年纪轻轻的他遇到变天膝盖就会刺骨地痛。工友们劝他多注意休息,梁小勇却说:“干线路就像我们苗家寨种庄稼,不经常盯着施肥除草和解决现场问题,到收获的时候,那就会颗粒无收!”
格尔木工务段的干部职工无不对梁小勇竖起大拇指,更把他当作大家庭中的一员。在唐古拉山脚下,沱沱河桥隧车间的藏族职工还把他热情邀请到家里做客,用酥油茶和青稞酒招待他。
很快,一年的挂职锻炼结束。在格尔木工务段干部职工依依惜别中,梁小勇回到了原单位。
不久,有关梁小勇的好消息也不断传来,作为这次的优秀挂职干部,铁路局人事部门已经在对他进行考察,并开始公示:梁小勇将拟任都匀工务段段长。
黔山秀水中,在云雾缭绕的铁道上,天边一轮红日蓬勃升起。雨后的早晨,一切显得那么清新。红色的朝阳下,轨道上的两条钢轨在清晨的阳光中泛着金光。一列复兴号动车,鸣着悠扬的汽笛,箭一般射向远方。
如今,高铁时代已经到来,时速350公里的高铁修到了苗家寨、布依寨。作为苗家寨里走出来的放牛娃梁小勇,感觉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作者简介:黎玉松,中国铁路作家分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成都局集团公司凯里工务段。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贵州日报》《贵州作家》《短篇小说》《夜郎文学》《西南铁道报》等报刊。著有小说集《唱比说好》、散文集《烙在钢轨上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