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克罗茨纳赫笔记》的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贡献及研究启示

2024-08-03 00:00:00姚国荐
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学报 2024年3期

摘 要:当今学界普遍认为,1845—1846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是马克思唯物史观创立的标志。然而,这一事实并不足以解释马克思唯物史观产生的必然性。1843年马克思所著的《克罗茨纳赫笔记》是探究唯物史观起源问题的关键,其中丰富的人类历史研究痕迹充分证明了马克思对人类文明发展相关问题的长期关注,也使我们得以完整地窥见唯物史观的雏形——“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在MEGA2《克罗茨纳赫笔记》的原始文本中,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曾以三个梯队的考察内容将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的基本思想层层加以推进。他运用了后来在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研究中常用的历史考察法和交叉笔记法进行考察,最终勾勒出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的哲学路径。总之,《克罗茨纳赫笔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深入了解马克思唯物史观起源的重要窗口,使我们能够更全面地把握马克思思想的发展脉络。

关键词:《克罗茨纳赫笔记》;MEGA2;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马克思早期思想;文明形态

引 言

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是一种全面的历史观,它既关注文明的整体发展,又研究社会制度、政治、思想、文化等多个方面的变迁。而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则主要关注文明的发展过程,强调生产力发展对文明进步的推动作用,是一个关于人类文明发展的小概念。学界普遍认为,1845—1846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是唯物史观创立的标志。然而,随着对一手资料研究的不断深入,马克思1843年在莱茵河畔小镇克罗茨纳赫书写的5本历史研究笔记本引起了研究者的重视。

马克思在这些笔记本中有选择性地摘录了24本人类历史论著的主要内容,虽以记录为主,但他整理文本的主观逻辑十分明显。他还对人类文明发展相关问题进行了提纲式的梳理。20世纪80年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二版(以下简称MEGA2)首次出版了《克罗茨纳赫笔记》原初稿件的全文,中国学者翻译了其中包含马克思个人论述较多的第四笔记和第二笔记的索引部分,为中文研究者提供了文本研究的基础。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克罗茨纳赫笔记》在马克思思想史上的定位尚不明确,既未获得与同时期写作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等唯物史观出版著作类似的地位,也没有得到同为唯物史观笔记手稿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等作品那样的关注度。在《克罗茨纳赫笔记》定位不清晰的前提下,人们就会对《德意志意识形态》《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突然降临”感到费解,进而产生“马克思思想断裂说”等偏颇认识,更会导致在青年马克思唯物史观思想史研究中只重视研究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而忽视研究青年马克思思想及其原生性。针对以上问题,本研究将直面MEGA2的德文和法文原文,进一步探讨《克罗茨纳赫笔记》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的合理定位。

一、文明形态考察的三个梯队

1.第一梯队:政权

“政权组织形式”的政体问题和“谁掌握政权”的国体问题是马克思首先关注的问题,整本《克罗茨纳赫笔记》连续性或片段性地摘录了历史著作中关于政体和国体的论述。最明显的例证是马克思在第二笔记最后编写的索引,涉及了约70个关键词和词组、短语,其中约40个涉及政体问题,约20个涉及国体问题。涉及政体问题的主要有全国三级会议、上层人士议会、议会、立宪议会、立宪君主制、不同的政体等词条;涉及国体问题的主要有第三等级、在立宪君主政体中的贵族、人民主权、权力的分配等词条。[1]116-119无独有偶,在对《法国史》一书的摘录中,马克思细致地列举了从公元前600年一直到公元1589年法国波旁王朝建立的2000多年历史中的政权组织形式问题和继承权问题。马克思摘录的内容包括以下五个方面:罗马殖民时期在高卢相继建立殖民统治的历程、君士坦丁大帝将高卢教区划分为17个行省和设立行省制度的具体安排、查理曼大帝受伤后的继承人争议和困难、菲利普四世时期参加帝国会议的群体变更以及马克思在《克罗茨纳赫笔记》中多次提到的男女继承权问题。[1]9-58

在中文研究者比较熟悉的第四笔记中,马克思比较了法国、英国、德国在不同历史时期政治制度的异同,并重点关注了兰齐措勒对政治制度的发展和政治制度历史形态的理解。《克罗茨纳赫笔记》的其他部分记录了政治学经典作家马基雅维利、孟德斯鸠、卢梭的著作。这些著作都探讨了国家的起源和发展,特别是马克思原创性地评述了黑格尔关于国家的具体历史形式和国家抽象观念之间的关系的观点,认为黑格尔错误地进行了国家问题上的主谓颠倒,是“反动的形而上学表达”。[1]181

可以断定的是,如果马克思的研究仅限于政体和国体,那《克罗茨纳赫笔记》就可以被判断为一本单纯的历史学或政治学笔记,并没有超越黑格尔的国家观,甚至也没有超越17世纪以来的理性主义西方政治学国家观。《克罗茨纳赫笔记》之所以具有对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的贡献意义,正是因为马克思的思想穿透了传统政治学,继续向所有制和社会阶级的方向发展。

2.第二梯队:所有制

马克思在《克罗茨纳赫笔记》中的行文倾向有一个不易被察觉的改变——从前半部分对具体历史细节片段的摘录转向了后半部分更深层次的联系性探讨。在对法国研究专著的摘录中,马克思关注的问题开始转向所有制。

马克思首先关注到贸易和生产力的发展给古代法国人带来的文字和财产观念。他认为,正是因为殖民带来了贸易,而贸易需要书面合同来确定所有形式,高卢人才从贸易对象那里学会了希腊字母书写;同时,随着农业所有制的发展,产生了财产的概念。[1]10

从摘录路德维希的《最近五十年的历史》开始,马克思正式涉及了所有制与财产、权力的关系问题。马克思在4页笔记中记录了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前后的风云变幻,包括1789年8月4日革命议员废除封建制和旧制度特权的“神奇一夜”,也重点摘录了同年11月1日国民议会通过的没收教会财产的法令。[1]84-87他不仅详尽记录了第三等级社会阶层议员的具体人数,还对国民议会中的阶级结构和比例进行分析。对于没收教会财产的法令,马克思倾向于其目的是颠覆封建所有制结构,为资本主义所有制开辟道路。而财产和私有制则是统治者赖以维护封建秩序的支柱。马克思对达鲁的《威尼斯共和国史》的研究重点在于特权的发生与流变。达鲁认为,贵族之所以拥有特权,并非因为他们自身的能力出众,而是因为他们是权力的代理人;“如果没有人能够从自己身上找到自己权力的来源,就不会有特权阶级”。[1]88马克思对此评述指出,地产等财富的融合才是封号的来源。在对巴伊尔的《斯塔尔夫人遗著的考证》进行摘录时,马克思直接记录了有关封建地产制是封建制度基础的论述:“封建制度下,地产就是一切:它的组织构成了社会秩序;它决定了谁应该指挥,谁应该服从……所有权力都附属于财产,而与人无关……财产就是所有权。”[1]103

马克思在《克罗茨纳赫笔记》中对权力、财产和所有制问题的看法与他在《莱茵报》时期相比有了更大的突破。马克思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中曾提到贫民捡拾枯树枝的自然法权利,当时的他还没有脱离黑格尔国家观和法权思想的影响,仍将普鲁士国家和法律视为“绝对理性”的复归和正义的化身,并以资产阶级法权为依据为穷苦农民辩护。但在《克罗茨纳赫笔记》中,正如张一兵所认为的,“本来,马克思是想着力弄清楚政治在历史中的作用,而他却无意识地不断体认到实际上围绕财产的所有制才是社会历史结构的真正基础”。[2]

3.第三梯队:社会阶级

根据《克罗茨纳赫笔记》的思想倾向,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已原生性地关注到社会阶级及其背后的社会生产和社会意识,并把这些问题带到了对《克罗茨纳赫笔记》第三笔记至第五笔记所涉及著作的阅读中。

《克罗茨纳赫笔记》的第三笔记中并没有马克思自己的评述,但通过对笔记的编号和著作原文顺序的对比可见,马克思不止一次从头阅读了第三笔记涉及的两本著作,并有选择地记录了罗素和拉彭伯格的两本英国史著作中的内容。他在第三笔记的开头写道:“自由与秩序的结合是资产阶级社会所能发展到的最高文化水平。”[1]123随后,他记录了社会生产、交换机制的逻辑:“工作是唯一的财富,它的价值只能根据可以交换的东西来确定,并且所有的工作只有被需要才能有生产力。”[1]125-126在对拉彭伯格《英国史》第一卷的研究中,他记录了封建阶级、权力和法律的关系,特别是封建阶级之间的融合以及封建阶级向资产阶级的转变。

第四笔记则涉及马克思在后续作品中讨论较多的市民社会问题。马克思在这本笔记中记录了中世纪市民阶层的发展情况,同时也剖析了法国封建时期封建阶级的情况:“封地的所有者,封建领主和附庸领主是统治阶层……城市和乡村同样受到奴役。”[1]150这种情况也影响了社会关系。由于法国北部受上述封建社会关系影响较深,法国南北部在语言、习俗和法律等上层建筑上体现出较大差异:“在法国南部,从未在这里被完全奴役的资产阶级更为重要。”[1]150马克思关注阶级问题的倾向在第五笔记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在对莫泽《爱国幻想》的摘录中,他记录了德国封建关系的形式,封建贵族、市民和农民阶层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研究了欧洲历史上的生产、意识和阶级,还注意到美国从独立战争结束到19世纪30年代的社会阶级与意识特点。与背负沉重历史包袱的欧洲不同,美国的表现更能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人类文明原生性的发展逻辑。马克思对汉密尔顿的《北美合众国的人民与习俗》作了绵密性摘录,其中记录了美国的宪法构成、国会和地方议会的选举机制、各州之间的关系、普通人与联邦政府之间的关系以及黑人的问题,特别是纽约工人和资本家的关系、美国资产阶级的追求等阶级问题。

马克思对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问题的研究是连续递进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之所以能对黑格尔的国家观作出批判,《德意志意识形态》之所以能提出唯物史观的基本问题并标志着唯物史观的创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们吸收了《克罗茨纳赫笔记》在人类文明研究方面所积累的充足理论养分。

二、文明形态考察的两个方法

马克思对历史文明形态的考察离不开其独到的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研究方法,其中的历史考察法和交叉笔记法在《克罗茨纳赫笔记》中已初露端倪,并被马克思运用于其后续作品中。

1.历史考察法

马克思对世界的考察最初依赖于探寻哲学和世界的关系,特别是依赖于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但马克思与青年黑格尔派都不满意黑格尔把哲学目光仅局限于过去,把哲学同现实与未来割裂开来,而是强调了哲学预见未来和改造世界的作用,即哲学的世界化与世界的哲学化。从《莱茵报》时期开始,马克思逐渐重视从历史中发现逻辑。《克罗茨纳赫笔记》体现的历史研究方法,在马克思后来的著作中多有运用,特别是直接作用于被称为“法国史三书”的《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和《法兰西内战》。

一是《克罗茨纳赫笔记》对历史资料的运用。从《克罗茨纳赫笔记》文本的写作过程可以看出,对法国大革命的研究激发了他对历史研究的兴趣,其研究对象也逐渐从法国的历史拓展到威尼斯共和国、波兰、英国、德国、瑞士、美国的历史及当时的政治、社会制度。马克思对私有制的研究也始终立足于丰富历史资料的基础上。《克罗茨纳赫笔记》体现出的积累历史资料的考察方法也被直接运用到他的以“法国史三书”为代表的其他著作的研究当中。

二是《克罗茨纳赫笔记》对历史主题的运用。马克思的“法国史三书”的研究主题与《克罗茨纳赫笔记》高度契合,主要包括封建社会的历史发展、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历史上的代议制民主等。《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唯物史观主题,即人类历史的基本前提、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和人类历史发展的主要阶段,在《克罗茨纳赫笔记》中都以另外一种“基础的基础”的形式体现出来。MEGA2第四部分第二卷的导论也指出,马克思在《克罗茨纳赫笔记》中对法国大革命的研究对他转变政治立场起到关键作用,这主要表现在阶级利益与财产的关系、平等、人民主权这三个问题上。[3]69

三是《克罗茨纳赫笔记》对历史逻辑的运用。张一兵认为《克罗茨纳赫笔记》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的“主体部分中唯物主义批判逻辑的真实发源地”。[4]141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手稿中,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国家观的“头足倒置”和“首尾不一”,认为不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而他在《克罗茨纳赫笔记》中已然表达了这种观点。在第四笔记对兰克的《历史政治杂志》第一册《论法国的复辟》的批注中,马克思写下较少的评论,指出路易十八时期是国王决定宪法,而路易·菲利普时期是宪法赐予王权,主语与谓语进行了交换。所以可见,“黑格尔把国家观念的要素变为主语,把国家存在的旧形式变为谓语,而在历史现实中情况恰恰相反,国家观念反而是那些存在的谓语”。[1]181马克思在阅读《历史政治杂志》的过程中发现,宪法并不能决定历史现实,反而是历史现实决定了包括宪法在内的国家政治本身。

2.交叉笔记法

拉宾认为,正是因为在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批判中深感自己的具体历史知识的不足,马克思才开始潜心研究各国的历史著作,特别是有关法国大革命的历史书籍。[5]136在这个写作动因之下,马克思必然会把《克罗茨纳赫笔记》的研究成果交叉引用到他同时期写作的著作,特别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论犹太人问题》中去。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是马克思针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261节至第313节所作的批判。马克思以先记录、后评述的方法批判《法哲学原理》,这种批判方法和文笔同《克罗茨纳赫笔记》高度类似。除了写作方法和文笔上的证据,《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克罗茨纳赫笔记》还有直接的内容交叉。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指出,黑格尔法哲学对私人等级的定义存在矛盾:一方面黑格尔认为私人等级只有在参与国家政治活动时才被赋予普遍性,是市民社会中的特殊性概念;另一方面黑格尔认为私人等级是国家实体性的要素,是本身具有普遍性的概念。由此,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的核心观点是政治等级差别源于市民社会的等级差别,并通过这个结论将政治生活和市民社会统一起来。但最关键的是,马克思指出黑格尔的理论前提是中世纪社会而非现代社会,市民社会等级和政治等级相分离才是现代市民社会和政治社会真正的相互关系。很明显,马克思的结论受到了他在写作《克罗茨纳赫笔记》时期阅读《历史政治杂志》的影响。在前文中,我们提到马克思在第四笔记中批注路易十八时期和路易·菲利普时期国王和宪法关系的时候,表达了对黑格尔倒置国家存在和国家观念的不满。《历史政治杂志》是与黑格尔无关的文本,马克思在批注中将对黑格尔国家观的批判纳入其中,这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文本中也能找到文本关联证据,足以证明马克思使用了交叉笔记法。在《青年马克思》第三版中,拉宾的想法更进一步。他不仅认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对《法哲学原理》第303节的批判与《克罗茨纳赫笔记》存在交叉,更认为马克思在针对第304节和第306节的写作中回到了之前的若干批判,用《克罗茨纳赫笔记》里欧洲国家历史方面的广泛资料丰富了这些内容。

《克罗茨纳赫笔记》与《论犹太人问题》的交叉更为明显。《论犹太人问题》不仅直接引用了《克罗茨纳赫笔记》引用的文献,更体现了《克罗茨纳赫笔记》研究人民与国家关系的理论成果。《论犹太人问题》在讲到卢梭关于“政治人”这一抽象概念的论述时引证了《社会契约论》1782年伦敦版第二卷第67页的内容,而这段内容可以完整地在《克罗茨纳赫笔记》的第二笔记中找到:“敢于为一国人民确立制度的人,可以说必须自己感到有能力改变人的本性,把每个本身是完善的、单独的整体的个体变成一个更大的整体的一部分——这个个体以一定的方式从这个整体获得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有能力用局部的道德存在代替肉体的独立存在。他必须去掉人自身固有的力量,才能赋予人一种异己的、非由别人协助便不能使用的力量。”①在后续的论述中,《论犹太人问题》也间接引用了《克罗茨纳赫笔记》记录的大量卢梭的思想观点。此外,《论犹太人问题》还直接引用了第五笔记中有关汉密尔顿的《北美合众国的人民与习俗》的内容。马克思认为,美国取消选举权的财产资格限制的做法并非如汉密尔顿所言那么值得推崇,因为这只是造成了一种假象,实际上私有财产在选举中依然起着极大作用。同时,马克思运用汉密尔顿对美国精神的论述类比了犹太精神和人类解放的关系问题。在文本的理论层面,马克思将他在第二笔记中对《社会契约论》的批判植入《论犹太人问题》中,探析了政治解放之外更加全面和根本的人的解放,同时扬弃了汉密尔顿对美国政治现状和美国精神的表达,阐明了从政治解放到人的解放的必要性。

三、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的形成路径

黑格尔、费尔巴哈的理论对马克思唯物史观形成的影响毋庸置疑。但通过研究我们发现,在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这两只外在于马克思的“看得见的手”之外,还有马克思本人自觉性的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发展规律在发生着作用。以往的研究中,学界更多关注外在于马克思的思想推动力,而较少关注马克思原生性的思想内驱力。对《克罗茨纳赫笔记》的研究能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们找到属于马克思自己的哲学路径,从而回应阿尔都塞等人提出的“马克思思想断裂说”。

1.从“理性”复归实践

马克思在1859年写成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解释了自己为何转向政治经济学研究。他在担任《莱茵报》编辑时需要对财产问题和其他物质利益问题发表看法,而当“善良的‘前进’愿望大大超过实际知识”[6]56FA2dpQRMw7JV4Bv2NUbRw==88的时候,他只能退回书房,通过系统研究法哲学来解决自己的疑问。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自己思想发展的时间线进行了梳理,其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即他认为在1845年自己在布鲁塞尔和恩格斯达成共识之前,他们走的并非同一条道路,而两人经由不同的道路得到了同样的结论。对恩格斯而言,《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体现了他探索的路径,大量的走访调查等实践性工作使恩格斯掌握了足够的对当时的资本主义工业化社会进行批判的历史资料。而对马克思而言,对黑格尔法权观、国家观和整个哲学体系的扬弃,使他转向政治经济学研究,并最终走上为人类解放事业而奋斗终生的路径。

从柏拉图时期开始,“理性”便被西方思想家普遍视为人类社会组织结构的基础。特别是文艺复兴之后,对宗教的否定性批判更加尖锐和深刻,人类的理性再一次得到高扬。康德的先验主体概念,将人们从唯理论与经验论的争执中解放出来,既通过对人类理性的批判为理性划定了范围,又将先验主体与知性范畴区分开来,实质性地扩大了哲学史上人类理性的范围。而黑格尔对康德的批判在于,黑格尔认为旧形而上学知性的范畴所引起的理性的矛盾,乃是康德哲学终结的本质和必然。黑格尔将自己的理论中心建立在自在自为的逻辑学基础之上,并依照逻辑的外化(他在)与复归将其区分为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马克思充分认识到黑格尔的“整个法哲学只不过是对逻辑学的补充”,[7]264他对黑格尔的批判并未沿着理性的逻辑学继续循环。马克思选择在具体的历史研究中重新寻找理论的开端,把黑格尔意义上精神哲学中属于客观精神的法哲学从黑格尔的逻辑学体系中解放出来,并进一步走向政治经济学研究和唯物史观的确立。这不仅是因为马克思在写作《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过程中渐渐发现依托哲学—逻辑学的范畴并不能实现批判黑格尔法哲学的预期目的,还因为他在《克罗茨纳赫笔记》中打下了关于政治历史研究的理论基础。一方面,如果没有从撰写博士论文开始对黑格尔法哲学持续性的研究,马克思就不会意识到全面系统掌握具体历史资料的必要性。另一方面,如果没有《克罗茨纳赫笔记》时期对若干人类历史论著的研究,马克思或许不会如此坚定地改变研究方向,破除“理性”人类史理论的曲解,从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的侧面完成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

2.社会现实逻辑的超越

学界一般认为,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形成了实践哲学的雏形,《德意志意识形态》标志着唯物史观的创立,《哲学的贫困》则进一步阐发了唯物史观。在这种理论框架下,费尔巴哈的自然唯物主义“人本学”成为了马克思哲学发展的首要推动力,影响了马克思对于黑格尔辩证法哲学体系的认识。1841年,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一书中革命性地提出了“神学之秘密是人本学”。[8]7这不仅激励了马克思,而且让马克思拥有了更多的理论武器,从而把“主谓颠倒”的黑格尔哲学再度颠倒过来。但我们需要注意,在费尔巴哈的影响之外,马克思是否本身就萌发了这种唯物史观能力?

一方面,马克思在《克罗茨纳赫笔记》第四笔记的评述部分使用了费尔巴哈式的研究框架和大量哲学术语,而且他格外重视费尔巴哈为《基督教的本质》辩护的文章——《论对〈基督教的本质〉一书的评论》,并从中吸取理论养分。另一方面,马克思提供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即社会现实的对象性活动。他在《克罗茨纳赫笔记》中通过对历史的考察,循着社会现实逻辑直接超越了旧唯物主义,在费尔巴哈哲学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将人类发展的哲学逻辑科学化。费尔巴哈把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关系看作人类文明的基础,认为理性是由人的对象性能力派生的。马克思则认识到费尔巴哈过于强调自然而较少去研究政治,抛开了客观存在的人类史。马克思选择从社会历史的方向上对费尔巴哈的理论进行补充,其成果就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克罗茨纳赫笔记》。二者互为表里,前者实现了理论突破,后者夯实了研究基础并进行了理论补充,共同勾勒出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框架和路径。

3.马克思文明观的连续性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形成是思想断裂的结果,在1845年之前马克思秉持的是“人道主义”的意识形态,而之后进入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阶段。但结合前文可以确定,“断裂说”有三个不成立。

首先,断裂的位置不成立。《德意志意识形态》提出的唯物史观基本问题,即人类历史的基本前提、人类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人类历史发展的主要阶段三个基本问题,并非凭空断裂产生,而是根植于包括《克罗茨纳赫笔记》在内的马克思1845年之前的社会历史研究中。马克思明确提出唯物史观的有关概念,并非对1845年之前研究方向的舍弃,而是坚持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研究方向的结果。

其次,“断裂的前岸”不成立。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中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作为马克思思想“断裂的前岸”,这是不正确的。根据对《克罗茨纳赫笔记》的研究可以发现,马克思从未迷信过费尔巴哈,而是在研究道路上循着社会现实逻辑直接超越了费尔巴哈。《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只是作了总结性的明确,也有其实践哲学的意义,但绝非马克思对自己之前研究方向和研究结论的否定。实际上,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以《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为代表的一系列马克思、恩格斯未发表文本的发现和推广极大地震撼了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并产生了诸如“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的对立等思想分裂。但在以《克罗茨纳赫笔记》为代表的更多的资料被发现和传播以后,这种分裂也会逐渐弥合。

最后,断裂的结果不成立。青年马克思的思想确实存在转变,但绝非阿尔都塞意义上的断裂。通过对《克罗茨纳赫笔记》的研究,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马克思的转变是从黑格尔逻辑学体系向具体唯物主义的转变,特别是向唯物史观的转变。这种转变根植于马克思自在地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扬弃,也发展于他对费尔巴哈人本学的扬弃,最终实现于唯物史观基本问题的提出。

结 语

唯物史观并不是经由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唯心史观的批判奇迹般出现的,也不是在1845年所谓的思想断裂之后才被马克思视为其理论的核心。相反,它贯穿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的脉络中。通过对《克罗茨纳赫笔记》的研究,我们可以得到以下几点启示。

首先,在理论层面,应当科学地评价《克罗茨纳赫笔记》。过分夸大或贬低《克罗茨纳赫笔记》在马克思思想史上的意义都是不适宜的。一方面,《克罗茨纳赫笔记》作为以记录为主的文本,我们只能通过它分析出马克思的研究倾向,也只能通过马克思在其中不多的评述看到他直接的思想表达,所以认为它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完整表述并不恰当。另一方面,贯穿于《克罗茨纳赫笔记》的历史唯物主义文明观为马克思唯物史观提供了充足的理论养分,酝酿了唯物史观的基本问题,体现了唯物史观的研究方法,选择了社会现实逻辑的哲学,在事实上提供了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基本要件,构成了马克思唯物史观真实的贡献。

其次,在文本研究层面,应当继续高度重视新文献的发掘和翻译。马克思留给后人的著作较多,时至今日其著作仍在发掘整理中。以MEGA2为代表的原始文献整理给全世界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不断带来新鲜材料,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研究的深度和广度。然而,我们也应该认识到,马克思的著述中仍有部分文本未得到系统的整理,翻译的缺失也阻碍了跨语种研究者的学术研究。例如,《克罗茨纳赫笔记》法文德文交叉的文本特点使其翻译较为困难,以致迄今仍没有完整的中文版本出现,这就为在中文语境下研讨《克罗茨纳赫笔记》增加了不少障碍。

最后,在逻辑分析层面,应当把握马克思的研究和写作特点,不能对马克思的理论逻辑进行孤立解读。《克罗茨纳赫笔记》展示了马克思的历史研究法和交叉笔记法,充分展现了各文本之间的交叉关系,这有利于从文献学角度揭示马克思思想的理论内涵、发展脉络和传承关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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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兵.青年马克思的第一次思想转变与《克罗茨纳赫笔记》[J].求是学刊,1999(3).

王旭东,姜海波.马克思《克罗茨纳赫笔记》研究读本[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

张一兵.回到马克思[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

[俄]Н.И.拉宾.青年马克思(第3版)[M].姚颖,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德]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M].荣震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责任编辑 张 华]

Contribution and Research Inspiration of Marx’s Civilization View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n The Kreuznach Notebooks

YAO Guojian

(School of Marxism,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Beijing, Beijing 100083)

Abstract: It is widely accepted by academia today that The German Ideology, co-authored by Marx and Engels from 1845 to 1846, marks the establishment of Marx’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However, this fact is not sufficient to explain thD4w6Aw/Muobl19wZboXRz9YwyFCUittSOh6q5yTYnoo=e necessity of its creation. The Kreuznach Notebooks by Marx in 1843 is the key to exploring its origin, has rich traces of human history research to fully demonstrate his long-term attention to the issues related to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 civilization, and allows us to fully glimpse the embryonic form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the civilization view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n the original text of The Kreuznach Notebooks in MEGA2, we can find that Marx pushed forward the basic ideas of the view through three stages of examination. He adopted the methods of historical examination and cross note taking, commonly used in its later research, and ultimately outlined its philosophical path. In short, The Kreuznach Notebooks provides us with an important window to further understand the origin of Marx’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and enables us to have a more comprehensive grasp of the development of Marx’s thought.

Key Words: The Kreuznach Notebooks; MEGA2; civilization view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Marx’s early thought; civilization fo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