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夏
初夏再一次把你输送到我这儿。
淡绿的方格子,紫色的池塘,
你在那儿吹奏光线的吸管。
你在那儿用第一缕栀子花的香气写字。
你写“我偏爱绿皮的
老式火车,坐上它,
正好可以谈一场洛可可风格的恋爱。”
你继续写——“湖水构筑了一个
白色小镇,那儿的人通巫术,
信仰古老的拜物教。火车经过那儿,
总是把更多的雨水卸下,而将喧哗的
波浪带走。”植株的气息和影子,
梳分头的林荫大道,以及紧挨着一块
石头生长的流星雨,你也一并
写进去。而初夏的早晨,
花房里充满了辩诘的抒情味儿,雨,
似有若无地下着。你回忆一个消逝的
秋天像把我拉回现实。那时,我用
一捧灰烬在大地上涂鸦,“该收场了,
宴会已近尾声,窗户上的帘子已拉上,
椅子在挪动,月已偏西,
梦游的人摸索着回到床榻。”
转眼又是什么时辰?湖面上白色的
鹅,淡绿色的方格子甬道,
在那儿,你编织一只拆散的蜂桶,
你把一扇窗户编进去。电线上落下
三只黑头鹳,蒲公英的私家
小飞机掠过你氤氲的手指,
你的身体在下雨,而光线晴和干燥——
消逝的蜂鸣切换为蜜罐,晨钟鼓荡,
初夏再一次把你输送到我这儿。
我的眼
我的眼睁开,分离了天地
两粒单纯的萤爝
没有任何防护
一次,当我下山
穿过一片树林的时候
一根绷紧的枝条刷的一声弹过来
打着了我的眼
我捂住喷涌的泪水和疼痛
单脚在原地打转
“噢,我的眼,我的眼……”
模糊使我丧失了感知
世界像一阵雾,漫进我的身体——
另有一次,我赶着牛群归栏
暮色已在水上织出雀影
当我弯腰重系鞋带的时候
一条牛尾巴像鞭影啪的一下甩过来
打着了我的眼
我像风柱一样跳起来
捂着喷涌的疼痛和泪水
单脚在原地打转
“噢,我的眼,我的眼……”
——我闭着的眼像伤口一样睁开
没有任何防护
只有两个惊恐的
小瞳仁。
乒乓球
为了活在台面上
我必须一次次让人高高抛起
尔后在飘忽的坠落中,享受或被揉搓、
砍削,或被研磨……的滋味
跨不跨过那张网
对面都有一个杀气腾腾的人
随时准备迎头一击
抽打。劈杀。勾吊。反扣……
犹似一只无头苍蝇,满世界乱飞
啊何处是我的楚河?哪儿是我的汉界?
——就像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我被公然搁在台面上
被人推来挡去
而精确而陡峭的边缘地带
模糊地,晃动着我擦边的身影
然而声东击西从来不是我本意
左冲右突更非我所愿——
常常,在厮杀的胶着状态,气流漩洄
因为晕眩,我不是突然下网
就是被人打飞
于是新的一局在对我的质疑中重新开始
荣誉是他们的,喝彩、鲜花也是
唯有诅咒是我的
我不过是一场游戏的工具
一个在台面上跳来蹦去的小丑。
纸的石头
纸的石头。它的石质由语言
和它衍生的
空白以及意义构成。沉甸甸的,它提在
你手上,像提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而世界本就是一块坚硬的冰;
它的不易融化就像我们面对它时
内心随时涌出的疑惑。只有当我们的
思想,像云隙偶然迸出的
一缕炽热的阳光照射到它时,
才可能从它那巨大的问题的表面,
滴下一滴疑似答案的水珠——
这时,你手上的石头变轻,
纸卷起石头的四角,轻柔如
一次你对事物内心幽独的造访。
地下通道
你发现了地下通道
不是人云亦云的那种
是独辟蹊径的那种
但指望它现身还需等待
——近似于双盲实验
一切结束了
一切刚刚开始
啊无辜的盐
你在马楚·比楚高峰拜谒了巴勃罗·聂鲁达
像挖出另外一条网格状的地下通道
往里面灌满星云
用骷髅饮酒
但不能顶穿地皮
不能像炒鱿鱼那样,炒蚯蚓的鱿鱼
否则你发现的地下通道就毫无隐秘可言
而积蓄了多年的等待
也将变成一条废弃的地下通道
把黑暗结晶为盐
现在你在你的身体中穿行
带着惊恐,又充满兴奋
像一条自我孵化的蚯蚓
脑袋是一个出口
对生活的眷爱是另外
一个出口。
回雁峰
那不安像一只落单的大雁
在我身上飞着
从我的嘴里,它发出一声声哀鸣
那不安有两个主场
两个主场后来都反败为胜
——腿脚间不再有安静的行云
每一次回家都满怀戒备
仿佛走向一个陌生的峡谷
无论是谁,带来的都是沮丧的消息
如果我忘记什么
那就是脑袋不知放在了何处
“十字架正在改建为断头台。”
统一不是问题。在辽阔的记忆中
童年已迁徙
——来呀,折磨
你这个老相识
我重新清点了一下资产
不多不少,只剩下一颗忧虞之心
风雨中,它像一只落单之鸟哀鸣着
它就是不安
整个土地应和着,伏延千里
像我们劳作的手无处安放。
作者简介:张作梗,湖北京山人,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长诗《小城》《扬州骊歌》等,曾获《诗刊》年度诗歌奖。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散文诗杂志社第16届全国散文诗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