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
木盆里躺着成群蒜瓣,
赤裸如斗兽场。拎来
一根圆形木棍,向低处
砸去,又提起,毕毕剥剥
往返千次,弄得汁液黄白
淋漓。童年在捣蒜中消逝;
刺激的气味却经久不散……
直到现在,每当我用指甲
揭开一瓣蒜的淡紫色外衣,
记忆的闸门轰然敞开——
二十九年了。我知道自己
从何而来:怎样在泥泞间
翻滚,挣脱雨雪的重力,
洗刷来时的酸味,蜕下皮,
由蒜伪装成一块白玉。我脱离
太久泥土的生活,建造太多
空中楼阁。而命运如杵,依旧
捣动我的头部和身躯。承受
时间的重击,从晨钟到暮鼓,
我在昏暗中变得熟烂,长大
成人。一些蒜瓣,来不及捣毁,
深埋体内:这些气味炸弹
被血肉包裹,转换为一个少年
最初的标记。每当我忆起,
掏一把小刀,要剜出肉里的
引信。总有一天,我会回到
泥土里,把自己关进一颗种子——
重陷童年的囹圄,至于
蒜的气息,裹挟着记忆的
雾,凝结,烫出额头的烙印。
枯树与圆光
树排队,站在春天巴士的结尾;
车上座位不够,有些树被剩下来,
留守原地,把影身当作靠椅。
春风围起一座告解室,枯树
卸下外套,裸裎衰老的内心;
于荒芜处,涌现繁花之姿。
像在伊甸园,光从阴影处诞生:
光是舞者,影是旋转的舞蹈;
取自舞蹈的一根肋骨化形为舞者。
(进入爱的同时,也进入了痛苦。
无论如何爱,如何忍耐,
都无法删除枝叶只取果实。)
舞者和舞蹈难分难舍。而圆光
悄然而至,收拢四溢的枯枝,
为树身涂上香膏的光彩。
(一株干枯的树;它受难的运命
与咒诅或祝福它的人并无不同。)
在寻常的办公室午后,阳光也是
这样,寂然地从身后照入室内,
仿佛巴赫音符在耳畔轻轻奏响。
一道金光跌入窗外楼厦的峡谷:
跋涉的旅人,迂回来到桌前,
萎谢为光的纸片,脱水般褪去威严。
那束更真实的光线,强烈得
令人无法直视。贯穿天地的琴弦
遥遥拨弄,震颤时节的秩序。
(当久违的喜悦降临圆心,
我会感到一种恐惧:它们何以
穿越初春冷冽的空气?)
乐声渐响。我的轮廓也如枯树,
剥落黑暗的十字。树枝纷繁:
嫩叶抽发,绽出新鲜的雪花。
在地坛公园
人民币粘在青铜器上,碧绿地
蹁跹。片片征婚启事敞开门,
引诱行人。风,数过步履,数过
飞鸟,飘动几根悠悠的风筝线。
你我同样受惠于风的馈赠。斑斓的
风,拂动草叶竖琴,在朝露中
辉映出彩虹。一支支借来的箭
穿过森柏之网,射入白昼的船只。
两株玉兰树照亮了春天;人走在春天
甲板上。这暂住的形体,如空杯
啜饮缤纷的色相,又似导管
周而复始,遍历阻滞与欢畅。
老人们晒太阳,书卷般在地面铺展。
必然降临的冰川,沿着穷途
不可逆地迫近(掉转船头已来不及),
而孩童们在阴影下一天天长大。
想起一座空轮椅:转到时间圆形
的对岸,转上一圈,又回转。
我们默默走过记忆般枯萎的地址;
寒冬曾挥霍它们,像挥霍一个手势。
夏日,林间路
山径狭长,杂草蔓向
路中央。两册风景熟稔
而变奏,我重拾童年的步伐。
跟随山坡起伏的声线
移动,牧放自己的躯壳,
在进退间,寻觅着——
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蛙的视角,或者蛇的节拍?
夏日溪流般蜷缩,又舒展……
除却脚下的路,我再没有
别的思想。森林空无一物,
只跳动着一颗容纳宇宙的心。
林间小路宛如虚线,悄然更改
过去与未来。奈何顺流
逆流,找不到梦中的河流。
一座小山已足够,生活
上下平坦,偶尔需要
一场小小的波动。
饮 酒
与别的事物不同,
饮酒,并不为饱腹,
而为了放空。
酒扎破时间,
静静地,把自己
灌进去,洩出来。
酒的要义在于空。
为一点点空,源源不绝,
颠倒众生和梦想。
色相越喝越多,酒
越喝越少。每一杯
都在驶向最后一杯。
为什么酒后吐真言?
有种清醒,只际会于
肉眼看不见、嘴巴说不出。
必须借助一个分身,
必须化名,才能抵达
另一种生活的真实。
举蜡烛
举起一支燃烧的蜡烛,要迈过
茫茫水面,头顶乌云密布的天空。
手掌弯曲成半圆,笼住这点点星火,
小心:四面暗处涌动的风。
一团微弱的火焰,能在阴霾里
挺立多久?绕开波浪来回,
礁石起伏,以免化作几缕黑烟,
挥散于奔流不歇的江河。
一个撇捺的人,能在激流中
走出多远?折返于穷途,
饱受晦暗不明的气候,
奋力维持烛芯,不致用泪水熄灭。
水波宽阔,比刀锋更难逾越。
没有一座桥,能轻易跨越
堆叠如重山的险滩,
朝夕间,由此岸抵达彼岸。
穿过流水,像穿过时间的曲径。
用尽一生的日出、日落,
历经往返,才能赶在蜡炬成灰前,
照亮——烟波浩渺深处,升起
从四角缝合的暮色。
飞机上的黄色小面包
发动机把教堂搬到了云端。
机舱平滑如大鱼腹部——
科学的信徒,个个被安全带捆绑,
双手指认屏幕,口中念念有词,
沦为圆形监狱里悔过的囚犯。
很遗憾。我们所谓的“生活”,
即使到三万英尺高空也无法安宁。
这里仍有不绝于耳的嗡鸣,
灯光、电视机、宣传手册……
老虎众多的斑纹仓皇地闪烁。
一块黄色小面包被推到眼前:
暖烘烘的半球体,匍匐于灰色餐盘。
仿佛天边半明半暗的行云,涌到
嘴边,凝固成一片黄色的花朵。
每吃下一点,身体似乎就轻快一点。
是的,你永远无法要求周遭事物
停止发出声音,正如你也无法
停止内心神游的遐想。无可奈何
的时刻,嚼一块黄色小面包,
逸出躯壳,融入窗外独自漂流的
云朵。
碎纸机
立在营造的终点,咬牙切齿——
人类制作了多少无用的东西?
一片片薄纸:文字凹凸参差,
伸展又收拢许多姿态和声音。
千匹黑马在一道白夜里驰骋,
流成一条河,奔向葬身之地。
蒙上眼睛,不由分说地跃入
洁白无瑕的纸面裂开的幽谷。
生死的闭合,并不依靠战争,
而是每日微小的创造与毁灭。
照夜白
泥泞水底一轮月牙
阴沟旁一簇粉白小花
上山途中一阵微风吹拂
这些偶遇的事物
曾手杖般支撑我的脚步
凌晨十二点星辰黯淡
一丛未眠的刺玫路过我
斜倚墙头把烛焰递向暗夜
擎起一角晴朗景象
照亮夜的壁画
美人不在树下在枝头
枝条为身花叶为肌肤
从白昼的罗网挣脱出来
在凉夜如水中浸得鲜活
袅袅地传送乐音
行进在生命的暗夜里
类似的奇迹常常撞向我
卸下肩上重负除去手中利刃
一片柔光在中心弥散
使我盲目暂得快乐
洗衣机声中听巴赫
轰鸣湿润,独有一曲巴赫
带来安慰。滚筒内
一片工业的海,转动
水与衣物的缠斗……
喋喋不休;旋涡里
有个旋钮,在拧紧。
音符渐进,不为风或外物
所动。全身只剩下
一对耳朵,沉入
无岸的波浪,如泛舟
逐流;震颤之余,
摩挲每个自己。
生活褴褛,我们用音乐
打补丁。从可怖的现实
裁剪边角,迷醉于
遽然的云彩;沉吟过
几个瞬间,分心而情愿,
在烟消云散中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