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与大海

2024-08-01 00:00方英文
微型小说月报 2024年7期

小镇街道冷冷清清,一条老狗木呆呆地溜达着。一家木板店铺前,矮矮的竹靠椅上,坐着一个老头,袖着双手,晒太阳。

走到两条街道交汇处,便是镇政府。挂了五个牌子,两个牌子红字,三个牌子黑字。门口停了三辆小车,两个妇女走出来,身后一个干部送行。听其对话,是来咨询生三胎有没有补助。

那干部见我是异乡客,满面笑意邀我进去喝茶。我合掌回礼说谢谢,不敢叨扰。我心想无事不入官府,鱼安水安,你好我好。我从另一条街道往出走,寻着什么敲打声,就到了河边。

河对岸的缓坡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寺庙。庙建在河川,又如此靠近集镇,少见。

河水不小,河床里间隔不远地分布着石头,有大有小。阳光晃得河水冒汽,一个汉子挽着裤腿,挥舞一柄铁锤,敲打一块大石头。

走到近前才发现沙滩上一个木盆,盆里一条二寸长的鱼有气无力地游摆着。那块大石头蹲在水潭里,与水相连的石皱纹上一圈青苔,下面是水草招摇。那汉子五六十岁吧,脑袋上小下大,像个憨粗的大红薯。

“你这是……”

“砸鱼嘛。”

砸鱼?闻所未闻!见我面露疑惑,汉子笑道:“一砸石头,潭里鱼就被震晕了翻上来,捡就是。”

原来盆里那小鱼,是他方才“砸”的。我请他继续砸,他说这会儿没情绪了,铁锤一撇,摸出一支烟点着。吸了三口,他才问我吸烟不,同时弹出一支递我。

“谢谢,戒烟五年了。”

“嚯,把烟都能戒掉,狠人,不可深交哇!”

“这说法厉害。”我也嚯一声。

“你去逛庙吧。”

我离开河岸,刚爬上去就见一个和尚立在舒缓的台阶下。目光远远地相遇,和尚合掌动唇,近了颔首说欢迎先生莅临小庙。

他法号无心,仪表堂堂,四十来岁。遗憾他的腿有点瘸,礼让我先上台阶。每上十来级,身后的无心便叹息一声。回首一看,圆口布鞋白袜子,难怪如猫爪落地般悄无声息。他弯着腰,左手摁着右膝盖旋摩着。

“弄点膏药贴贴?”我也没问这腿疾是如何造成的。

“噢,人一辈子嘛,只有挨过一两次打,才能明些事理。”

这更不宜追问了。

猛一抬头,门楣上三个草书字惊得我差点跌倒:欲壑寺。

“看先生表情,很懂书法?”

我不置可否,跨进门槛,是个小院子。先看右厢房,是宿舍,墙上一个风扇,床上的牡丹花被子也没叠,未脱贫的样子。出来再看左厢房,厨房,煤炉子上一口带耳锅,案板上黄瓜青菜之类,反衬得一个辣椒特别红。

然后三级台阶,上了正堂,相当于大庙里的大雄宝殿吧。

这时一声咣当传来。几秒钟后,又听得一声咣当。看来河边的汉子情绪好转了,开始砸鱼了。

正殿供奉着如来,两边是菩萨矮像。我向无心请教“菩萨”二字究竟何意。无心法师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佛学玄奥,自然没听懂。考虑面子,我还是点点头,以手击额,给无心一个醍醐灌顶的神情。

庙外又传来一声咣当。

我掏出一张百元钞,双手插进功德箱,然后跪下,叩了三个头。

“施主太大方了,意思下就行。”钱让我由先生变成施主了。

我说我这是替我母亲我祖母上奉,她们一生吃斋信佛。

“噢,施主自己不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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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我就觉得佛不傻。”

“阿弥陀佛!”

我转身欲别,无心说别急,要我到后面敲钟。“不用了吧,我是敲过钟的。”

“那可不行。”法师说,“我母亲经常叮嘱我不可欠人情债,施主并不信佛,那我就该请施主敲钟,回报个答谢。”

我只好从命,心里哭笑不得。

佛像后面有个小门,一出门就听得无数的蝉鸣,方才怎么没有蝉鸣?土台上一个亭子,护着一口钟。无心拉开钟槌,推到我手上。

我就轻轻撞了一声,蝉鸣迅速消失了。

“再撞两下,用点劲。”

我就使劲撞了两槌,钟声苍老浑朴漫溢四周,直上天空弥合了云朵。

“先生是个好人啊。”不叫施主,恢复叫先生了,说明一百元三槌钟,两清了。

原路返回河里,汉子的木盆里,七条鱼,皆一拃来长。三条鱼仰着白肚皮,三条鱼游着,一条鱼正侧身翻扭。汉子说:“你看吧,不一会儿全苏醒了,放生掉。”

“把鱼砸晕,捞进盆里,然后放生,图啥?”

“不图啥,就感觉好。”

也是,无目的本身,也是个目的。只是我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砸鱼术”是怎么得来的?

“我在东海舰队服役过八年。知道声音在水里的传播速度吗?每秒一千五百米,冲击力很强哪。”

“你这是怀念水兵生活?”

汉子答非所问:“放生要选择在钟声里,就像军号响起,有仪式感。”

停了停,他又说:“活着要有仪式感。”

选自《安庆日报》

2024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