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人撒谎对不对?周末那天,在漫野家,他问我。
我正在帮他抄钢笔字帖。我说,当然不对。
漫野翻着棋书说,你看,围棋里有的落子,是声东击西,是骗着儿。有啥不对?
我目光离开字帖,撂下钢笔说,对敌对友,不能一样。
我话音还没落地,外屋,脚步声响起。漫野嗖地撇下书,我噌地直起身,我俩迅速换了座位。漫野妈开门的时候,漫野正在练字,我正在翻书。
漫野妈很满意,说,漫野的钢笔字,越练越好了。丁白,你也应该练练字,将来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是门面呢。我笑了,一脸讪讪。
我说,阿姨,我脑瓜笨,练不好。
漫野妈笑着说,笨啥?你学习多好呀,学习好才是正经事。漫野,你学着点丁白,高一不比初三。说着话,漫野妈翻看练字本,点头说,行,漫野今天任务完成了,你俩出去玩吧。
我俩解放了,顾不上提鞋,出门一步跨过水沟,撒丫子玩去了。
我家胡同和漫野家胡同,中间隔着供销社,供销社隔开了穷富,却隔不开我俩的友情。漫野妈规定,每天早上,漫野必须交一篇小字,写完才能吃饭。因为总替漫野写字,我的钢笔字练得挺好。
我每天清晨都找漫野一起上学,我俩同班。我俩上学路上天天争论,争论班上哪个女孩更漂亮,争论萧峰和段誉谁更厉害,上学就老迟到。
班主任付老师,瘦高,人称大付。大付有点惯着我俩,因为他和漫野妈是师专同学。仗着这层关系,我俩不太拿迟到当回事,就总挨大付收拾。他惯着我俩学习,不惯着我俩毛病。他老说,只要不撒谎,就都能原谅。
记得第一次迟到。我俩一进班,其他人都坐在座位上,就我俩的座位空着。付老师问,你俩为啥迟到?漫野说,练字,耽误了。丁白呢?我说,陪漫野。付老师说,起早练字是好事。下不为例,回座吧。
第二次迟到,付老师问,你俩为啥迟到?漫野说,练字,耽误了。丁白呢?我说,陪漫野。付老师吹胡子,练字不能耽误上学,明白吗?下不为例。
第三次迟到,付老师问,你俩为啥迟到?漫野说,练字,耽误了。丁白呢?我说,陪漫野。付老师瞪眼睛,练字不能耽误上学,咋听不进去呢?下不为例。
后来又有一次,眼瞅就要迟到,我拽着漫野的衣袖说,哥们儿,总说练字,别人信吗?漫野犯愁,那咋说?我松开他衣袖,建议道,扒个瞎?漫野点头,就说起床晚了。我说,那不成,咱每天起床不晚。漫野说,那就说出门摔了个跟头,衣服脏了,回家换衣服。我说,能行吗?漫野说,反正都是撒谎,行不行还能咋地。
没想到,那天付老师听了我俩的谎话,依旧说句“下不为例”,就给我俩放了。难道他信了?
从那以后,我俩谎话多了,五花八门。再后来,一筐谎话。也不知道付老师信没信,有时候我俩自己都信了。只是,付老师从来不跟我俩较真,但看我俩的眼神越来越暗,不像以前,眼神总是透亮的。
初冬,一天早上,漫野家门口的水沟结了一层冰,冰面上,有一个脚印,不知是谁一脚踩上去的杰作。
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也许是好奇,我抬脚跨沟,竟然踩了冰面一脚。咔嚓,冰面碎了,我一只脚进沟,棉鞋灌了水。
我拐着脚进屋找漫野。他正在换鞋,看见我,扑哧笑了,叫道,妈,快来看,第二个人来啦。我醒悟,原来他就是在我之前踩沟里的那个人。
我脚比漫野大,只能回自己家换鞋。等我俩再去学校,当然都迟到了。
付老师抱着胳膊,站在教室门口,好像知道今天我俩会迟到,特意堵我俩一样。
付老师慢条斯理地问,小漫野,今天迟到,啥理由啊?
漫野说,早上出门,踩水沟里了,换鞋,就迟到了。
付老师点点头,嗯,今天这理由挺新鲜。然后他竖起拇指,说,萧大侠有创意!
他接着问我,丁白同学,不,段公子,你啥理由啊?
我张了下嘴,正要开口,付老师摆手制止我说,你不用说了,我猜呀,咱段公子在萧大侠家门口,也踩沟里了,对不对?
我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对对对。
付老师立起眉毛,你小子就没有点更好的创意?
我特别无辜,说,付老师,我没撒谎,真的,以前是撒谎,但这次我真没撒谎。哦不,以前也没撒谎,今天更没撒谎。您要相信我,我真踩沟里了……我语无伦次了。
付老师咬着牙,没有笑,说,嗯,两位大侠,老师相信你们了,将来,别辜负了老师对你俩的信任。记住,信任无价!
我和漫野,脑瓜子嗡嗡的。唉,明明说的是真话,咋就没人信呢?
第二天,漫野问我,你说,人撒谎对不对?
我说,当然不对,可是……
漫野说,不想撒谎,就别给撒谎制造机会。从明天开始,我自己练钢笔字,咱俩也别再迟到了。
我说,行,不能再辜负付老师的信任了。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