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的一个秋日,屋前白杨树上的叶子差不多掉光了,你爷爷吆喝俺去给他打酒。俺怯生生地看了看他,高高瘦瘦的你爷爷像一棵白杨树,一身军装英姿飒爽,你爷爷抚摸着俺的头说,这孩子又长高了。这时,你奶奶在旁边催促,快去快回,部队很快就要出发了。俺一听急了,抄起一个搪瓷缸子撒腿就跑。
钱家酒铺在村子西边,桥头旁的大柳树下,老远就能闻到酒香。酒是地瓜干子酒,钱老头戴着老花镜,拎着竹制的酒提子,从小口大肚的酒坛子里开始打酒,一边打酒一边问,你爷回来啦?俺说,你快点打酒。他又问,你爷啥时走啊?俺说,你快点打酒。钱老头哈哈大笑,花白的山羊胡子一撅一撅,说,这孩子,还挺倔。
大号的搪瓷缸子很快就打满了,几乎要溢出来。我递钱过去,钱老头摆摆手说,这次不要,等你爷打仗回来,喝庆功酒的时候再说。俺右手端着搪瓷缸子的把,左手托着搪瓷缸子的底,小心翼翼地端起来,缸子上有一枝红梅,像燃烧的火把。俺抬腿迈步,一转身,酒就溢了出来。俺急中生智,低下头,吮了一口,啊!又辣又香的酒,真好喝。俺又低头喝了第二口。酒降到缸沿以下。俺继续走,酒在缸子里晃荡,又溅了出来。俺干脆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眼见着缸子里的酒下去了五分之一。
啊!几百米的路,像是走了一整个秋季。待俺如履薄冰地转过街角,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你奶奶在大门口走来走去,焦灼不安的样子,一看见俺,连忙迎了上来。
怎么才回来呀!你奶奶满脸是泪,带着哭腔问俺。
俺爷呢?
刚刚走啦,部队上的人来催了。
俺把搪瓷缸子递到你奶奶手里,撒腿朝南崖头跑去。俺那儿啊!别撵了,你又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你奶奶焦急的声音追了上来。
俺站在高高的南崖头上,远远地看见一队人马沿着河滩向东边走去。俺把两手拢在嘴边,使劲儿喊,爷呀!你啥时回来呀!河道上的秋风很大,很快把俺的喊声吹散,也很快把一队人马吹得看不见了踪影。
…………
今年春节,一家人在吃团圆饭时,八十三岁的父亲谈起这件事,禁不住老泪纵横。那是最后一次见俺爷,只可惜连壮行酒都没喝上,都怪俺呀!
我爷爷他……再也没回来吗?我问父亲。
第二年春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吧,在一次战役中,他壮烈牺牲了。
爷爷什么都没留下?
父亲缓缓站起身,去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捧着一个红布兜走了出来,他解开布兜,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搪瓷缸子。缸子可真大,多处已经掉瓷了,露出里面发黑的生锈的铁,唯独那枝梅花还在,红得像火。
父亲端详着手中的搪瓷缸子,微笑着说,这个搪瓷缸子,差点被你奶奶扔掉!
为啥?
那天你奶奶在家门口左等右等不见俺回来,就迈着小脚去南崖头找我,结果看见俺躺在南崖头的坡沿上,小脸通红,不省人事。你奶奶顿时吓得哭了,摇晃着俺,叫俺的名字,见俺没有反应,你奶奶连忙把俺抱起来,往家走去。俺可怜的娘啊!你奶奶抱着俺,小脚啄地,像鸡啄米一样,吃力地走着。快到家门口时,钱老头正好经过,他懂些医术,把你奶奶叫住,把俺接过去,用手探探俺的鼻息,翻看俺的眼睛,按按俺的脉搏,说没事,应该是酒喝多了,回家睡一觉就好了。天哪!你奶奶惊叫起来,八岁的孩子,怎么会喝醉呢?钱老头把眼一瞪,他端回来的缸子里,还剩下多少酒?你奶奶挠挠头,差不多还有一半吧!钱老头大笑,看看,这熊孩子居然喝了半斤,你别怕,这孩子随他爹,有酒量,再说,俺那酒也不是假酒,好着呢!
怪不得没见你醉过。那么,后来呢?我有点急不可耐。
确实,俺睡到第二天才醒了过来。一醒来,俺就问你奶奶,俺爷的搪瓷缸子呢?你奶奶朝俺脸上拧了一把,怎么,还没喝够?俺急了,连忙下床,依然有轻微的晕眩感,俺翻箱倒柜,里里外外找那个搪瓷缸子,最后,在南墙根下,找到了被你奶奶扔掉的搪瓷缸子,有些地方磕掉瓷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哦!大家长吁一口气。后来,就被你藏了起来,一直没用过?我猜测道。
用过,仅仅用过一次。父亲伸出一根手指头,斩钉截铁地说。
什么时候?
俺参军的时候,俺跟你奶奶用这个搪瓷缸子,娘儿俩喝了一次壮行酒。喝完之后,这个搪瓷缸子被你奶奶珍藏了起来,说要一代代传下去,现在交给你们。
哈哈!众人开怀大笑,眼里含着泪花。再看搪瓷缸子上的那枝红梅,也似乎开得更艳了……
选自《安徽文学》
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