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办公室的门,他仍在电脑前打游戏,我的到来如空气一般。
我怀疑那游戏是可卡因,让他眼睛睁得交通指示灯一般圆亮。他的头型是板寸,直上直下;剃得光光的轮廓鲜明的下巴,看上去像是脚后跟;脸黑黑的,到处都是起起落落的斑。
《植物大战僵尸》。他长出一口气,仿佛从僵尸堆里刚刚爬出来,看我一眼,不自然地咧咧嘴,说,王姐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告诉他,吴总找你,让你去他办公室。
怎么不早说呢。他起身,正想夺门而出,桌上的办公电话响起。他一把拿起话筒,喂?吴总,好的,好的,我马上到。
他有个网名,叫“就是黑点儿”,名副其实。他之所以能坐到这个位置,是因为他会下围棋,吴总也喜欢下围棋。那时他在门口当保安,吴总晚上值班,他便和吴总一起下围棋。他输得总是那么恰到好处,输得让吴总感觉自己的水平很高。在某个夜晚,他小心翼翼地问,吴总,我能不能调到办公室?
他回来了,脸上像刚刚喝了半斤五粮液。他用手抚摸自己的下巴,仿佛那里会生出棵摇钱树,嘴里哼着“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吴总叫你过去一下,他说。
为啥进屋不说,隔了一分钟才说?还号称是我妹妹的同学呢。妹妹说,上技校的时候,他在班上就很特殊。
我起身,问,真的吗?
真的,你赶紧去吧。
我拉了脸,心想,不地道,真不地道。
吴总是部门的主管副总,老好人。见我进来,他把所有的微笑都搬上脸,对我说,坐。
我问,有事吗?
吴总说,这不年中了嘛,半年总结你还得写一下,你文笔好,脑子里有东西。
脑子里有东西又能怎样?可我嘴上却说,我写没问题,是否让小赵锻炼一下试试?
他就算了。吴总一摇头。他写的还行,就是黑点儿。
写的还行,就是黑点儿。我用尽全力揣摩这句话的意思。要是上语文课,这是个病句,得分析一下。也罢,领导围棋一百零八段了,能够深达马里亚纳海沟,我怎么能猜得出来呢?就是猜出来了,还得按领导的意思办。
我刚想转身出去,吴总又叫住我,说,部门主管竞聘,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说,没准备。说完心想,那就是走个过场,就是黑点儿早成了内定,制造一下表面正确,有意思吗?
要大胆参加,要敢于竞争。吴总说着抬起三角眼,眼神别具意味。
我说,我没上进心,长得不好看,就算了。
吴总来了兴致。谁说你长得不好看?办公室里小赵就是黑点儿,你就是白点儿,又有学历,好好准备一下。
回到办公室,我悄悄打开那个文件。那个文件我敲了一半,就是为下个月准备的。我盯着上面的一字一句,还准备吗?我纠结。我想到当部门主管带来的种种好处,想到自己离异带个孩子,想到空空的奶粉盒和短信提示的余额。就是黑点儿仍在和僵尸大战,他的脸凝固成一个模具,眼皮不间断地眨一下。
变数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吴总突然被调走了,又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新副总。那几天,就是黑点儿坐不住了,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脸色很难看,像是思考着什么。
竞聘会上,他满头大汗地念着发言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念完了,也没人提问。回到办公室,他又打开了游戏,还是那个《植物大战僵尸》。打着打着,他突然小声说,王姐,我左胳膊动不了了。
我看了他一眼,问,怎么回事?
他又说,王姐,我右腿动不了了。
接着,他一下滑到了办公桌底下。
一阵忙乱之后,他被送到了急救中心。医生说是脑出血,做了开颅手术,又住了一个多月医院,便开始回家调养。
年底,新副总带我去慰问困难职工,给他送去了一千块钱和米面油。只有他和他母亲在家,他的父亲化疗去了。他母亲有心脏病,他扶着墙边的暖气管子,和他母亲一起,颤巍巍地迎接了我们。
回来的路上,新副总问,你知道他写过举报信吗?
我说,不知道啊,举报什么?
新副总说,我刚来那会儿,他写信举报我在餐厅公款吃喝。其实,那是我的家庭小聚。
我哦了一声。
看着手机里拍的照片,我说,他比以前瘦多了。
新副总沉默了一下,说,就是黑点儿。
选自《小小说月刊》
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