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学创作会受到周围地理环境的影响,这种影响会通过作品中的地理景观和空间要素及其功能呈现给读者。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一生辗转多处,为她的作品增添了很多写作要素,同时她也非常关注对都市老年女性的书写。在她的短篇小说《老妇与猫》的都市地理书写中,私人住宅地理景观、公共地理景观和内涵丰富的记忆空间交叉呈现,通过文学和地理的相互关系,展现了老年女性在社会中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痛苦,呼喊出老年女性内心深处对自由、自我的渴望和追寻。
【关键词】都市老年女性;生存困境;自我追寻;文学地理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8-002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8.007
一、引言
英国当代诺贝尔文学获得者多丽丝·莱辛,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将目光聚焦于处于劣势地位的老年女性群体,展现她们不幸的社会境况和生存窘况。同时她也是一位“对都市空间建构很自觉的作家”[7]204,她的现实主义小说以都市空间建构为明线,特别是日常生活地理空间和个人情感空间的突显,将人们常常所忽略的“隐藏群体”带进大众视野,挖掘妇女在老年阶段的生存境况和自我探寻。
莱辛的《老妇与猫》(An Old Woman and Her Cat, 1967)讲述了老妇人赫蒂身为一位吉卜赛女性在丈夫因肺炎病逝后,不断地搬家,最终在一座即将被拆除的四面透风的房间的角落里去世的故事。莱辛通过描述赫蒂不断转换的地理空间,在读者的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城市建筑规划图,唤起读者对于老年妇女的同情及对社会问题的深思。
文学地理学是研究文学与地理环境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所形成的文学事象的分布、变迁及地域差异的科学[8]1。20世纪90年代以来, “文学地理学”成为学科交融与学术创新的一个热点论题,杨义、邹建军、曾大兴等人积极探索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属性、中国意义等方面,为中国的文学地理学学科构建夯实理论基础。文学地理学批评凸显了文学地理景观与人文社会的相互塑造和影响以及地理空间的社会文化意蕴。英国学者迈克·克朗(Mike Grang)曾明确宣称:“文学地理学应该被认为是文学与地理的融合,而不是一面单独反射或反映外部世界的镜头或镜子……文学作品不只是简单地对客观地理进行深情的描写,也提供了认识世界的不同方法,广泛展示了各类地理景观:情趣景观,阅历景观,知识景观。”[4]58细读《老妇与猫》可以发现,主人公赫蒂悲惨的老年生活与不断变换的居住地理景观、逐渐完善的公共地理景观以及碎片化的回忆片段密切联系,而这些重要的地理景观暗含着独特的社会文化意义。目前学者们对于《老妇与猫》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伦理观、女性主义以及生存抗争,对于文本中所出现的地理因素涉及甚少。本文拟从文学地理学的批评视角切入,分析赫蒂的空间转换及自我空间的探寻。
二、不断迁移的住宅景观地理
主人公赫蒂在丈夫去世后,就开始了更换居住场所的生活。赫蒂的每一个居住场所,都表现为一种地理方式或格局的安排。新的住所、新的场所构成新的环境格局。
带有吉卜赛血统的赫蒂,本应是四海为家,却随着丈夫一起定居在英国伦敦当局盖的一所便宜公寓里。吉卜赛人赫蒂由流浪转为定居生活,实际是在地理空间的转换中对于赫蒂骨子里的自由与自我无形的扼杀和泯灭,于此展现出家庭空间中“地理体验”与“自我”的紧密关系。然而,赫蒂生活的家园却让她逐渐迷失了身份、自由与自我。幸运的是,她在这种迷失中尽自己的努力挣扎去摆脱现实社会对于女性的传统束缚。因此,哪怕是在火车进站的月台待上几个钟头,还是走街串巷去卖旧物或买东西,都让她乐在其中,这是“她在她所占据的空间中的社会活动和经验可以被配置为对社会规范的挑战。”[1]610
赫蒂的前两处居住空间都是在伦敦当局盖的一所便宜公寓里,“这是那个地区第一批公寓楼……这些小屋不久就会被拆除,好在那儿盖更多的灰色高楼。”[3]177居住空间对于人的情感和归属感的建构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小屋的拆除也是赫蒂对这个城市熟悉感与归属感的消失。“灰色高楼”属于毫无归属感和幸福感的公寓住宅景观,无法让赫蒂在这里找寻到自由和自我。空间是一个充斥着暴力的战场,权力和关系交织在其中。政府的城市规划于赫蒂而言不是美好的愿景,而是社会暴力的开始。丈夫去世后,赫蒂的居住场所被迫由大套间转换为小套间,虽然其所属的大的地理住宅景观没有变化,但内部小的地理空间发生了根本改变,再也没有丈夫和儿女们生活的痕迹,老妇人对于内部的地理感知已经随着地理空间的变化也逐渐消失,这是她对于自己家庭身份的丢失。
此外,对于另外两处地理景观,即贫民区里的一个小房子和破烂的空房子中的一个角落,它们揭示的是一种知识地理即政府对潜在威胁(那些可能叛乱的穷人)的预控。在赫蒂居住的房子周围“有片一英里范围的猎场……一条运河在不远处流过,在肮脏的城市废水河中有许多小岛。”[3]182“猎场”和“废水河”作为城市边缘的地理景观,与文明美好的城市内部地理景观截然不同,此处透视的是文明快速发展背后的丑恶现实,揭示的是政府对于城市建造的阴谋和偏见。“空间形式是一个空间化和社会化的过程,劳动分工与空间分野塑造人的主体性。”[2]236在这些被遮蔽的城市空间区域里,隐藏着无数社会问题:贫富差距的增大、资源分配和社会福利的不平衡等。专业化的劳动分工与机器化的大生产,促使社会分层加速,群体的空间感知也呈现出全新的差异性。老人在社会分工中居于最低端,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属于最底层的居住空间。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善待老人是子女的义务,也是社会的责任。
莱辛以犀利的笔触,勾勒出藏匿于社会阴暗面的地理场景,如贫民区、收容所和待拆的破旧空房子,充满着破败与萧条;与之相反,繁荣美好、整齐划一的城市规划和建设,灰色高楼林立,精美雅致的住宅,都彰显着现代都市的繁华与活力。两种不同地理景观相互冲突,凸显了那些被忽视的地理空间并揭示了一种知识地理,即城市规划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巨大鸿沟,以及伦敦政府对某些社会问题的遮蔽、了解、掌控和操纵。[7]210因此,小说中赫蒂住所的变化,不仅是地理位置的变化,更是对工业化社会和政府无作为的深刻鞭挞。
三、极力躲避的公共景观地理
莱辛小说中所提及的公共地理景观,尤其是老年公寓或养老院,不仅是物理空间的体现,更是老年文化的一种独特呈现方式。在这些区隔的场所中,老年文化通过地理布局和模式得以展开。
“养老院”作为一个特殊的居住空间,承载着来自不同地方、贫困且孱弱的老人们的晚年生活。老人们离开曾经熟悉的家园,被分隔在这个新的空间里,与原有的生活资源和生活圈戛然断开。作为城市建设中必不可少的公共地理景观,在小说中共出现了5次,而出现的前提是,“由于市议员和教会人员的演说,地方当局感到无法再无视这些重建计划的牺牲者了。”[3]184无家可归的人始终都是城市建设过程中的受害者,在一个外表比人的生命更重要的社会里,似乎没有什么空间可以容纳老人和穷人。养老院位于伦敦北郊,远离热闹喧嚣的中心。政府的做法既是让她们的居住地理景观发生变化,还迫使她们贴上城市边缘人的标签:居住位置的边缘化、身心自由的边缘化、爱与温暖的边缘化甚至希望的边缘化,在无形中使她们产生一种“空间脱节感”。
特定的空间和地理位置始终与特定的文化密切相关,养老院作为一个典型的公共地理景观,涉及人的体验和理解空间以及有意义的社会构建,只是这种社会建构的背面隐藏着很多需要探究的内容。“再次生活在绿色的田野旁,太好了。”[3]185长期生活在阴暗地理景观的老人们,渴望一个新的开始。但现实是残酷的,“在那里面,老人被当作不听话的呆傻儿童对待,直到有幸死去。”[3]185赫蒂对此做出反抗,因为她意识到“养老院”是一个被监控的现实社会空间,一个没有归属感与自由、无法找到自我的空间。[5]92养老院对于政府的城市规划是高大上的安居场所,对于老人却是囚禁身心,等待死亡的灵柩。这是一种社会过错,“体面”人让年迈又体弱的人变得隐形,让他们悲惨地死去。
莱辛对于权力、贫富、环境等等暗藏的对比讽刺描写,增强了文本的张力,更让读者对于老人们增添同情和担忧。赫蒂在政府的宏大愿景中失去自由,她被本应帮助她的机构和社会的冷漠无能所吞没。
四、无比珍贵的记忆杂糅地理
在城市内部地理位置的迁移中,老年人的记忆与所处的地理景观相融合,形成复杂交织的记忆地理。这种记忆地理既关联到现实的都市地理景观,也涵盖不同老年个体记忆中的都市地理风貌。这些地理景观超越了具体的地理界限和固定场所的限制,深深烙印在老年女性的内心深处,塑造了老年文化地理独特而丰富的特质。[7]210
莱辛对于赫蒂的记忆是通过叙述或赫蒂的行为隐射出来。赫蒂的房间里“总是堆满鲜艳的旧衣裳,一件样子惹她喜欢而舍不得卖掉的连衣裙……和饰带啦等等。”[3]179鲜艳的旧衣服和各种各样的装饰品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很多,它们是御寒和装饰的物品,也对以前欢乐日子的回忆载体。那些浓缩了情感记忆的地理坐标虽已消失于现实之中,却一直在赫蒂记忆里复活。这些现实物品包含了一种记忆性的地理空间,它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没有固定的地点描绘,这种地理空间构成了赫蒂晚年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这一记忆地理空间是赫蒂在困境面前对自己最大的慰藉,也是她时刻提醒自己追求自由,努力生存的希望。
赫蒂的儿女们因为赫蒂不是体面人,便不怎么与她来往。因此,“只有在圣诞节这样的时候,才会在她心中涌起含着强烈幽默的辛酸……”[3]180此处由一个个节日回忆勾勒的记忆地理空间,是她在老年时的记忆回味,对于爱和温暖的留存。她的世界仿佛被一幅幅色彩鲜艳的图像所占据,没有时间的束缚和地点的限制,她试图在记忆中寻找慰藉,却又被现实一次次拉回,她在这片空间中徘徊、挣扎,试图找到一种平衡。因此,赫蒂的记忆地理是动态的、发展的、无界的。在小说的最后,赫蒂首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抛弃她的体面人的子女们发出愤恨的呐喊声:“我是你们的好妈妈,我从来没让你们缺过任何东西,从来没有!……你们可以随便问任何一个人,问呀!”[3]196这是赫蒂记忆的汇聚点和爆发点,对冷漠无情的儿女们进行质问,也是对于这个残酷的社会和政府的质询。同时这也是莱辛对于社会的不满,对资本主义社会中淡漠的人情的痛斥。
帕特里夏·法拉(Patricia Fara)提出:“记忆是有选择性和脆弱易变性。无论我们试图回忆我们自己生活中的某些特殊的细节,还是要建构能够描述更大的文化变迁历史叙事,我们都必须面对在重新经历过去时所固有的间隙和扭曲。”[6]1当赫蒂在那间四面透风的房间的角落里生病时,她回想起之前的生活,为了省钱也不会在极冷的寒潮期间打开电暖炉;回想起自己一生都从未在一间烧得暖暖和和的房间里居住过。这是赫蒂对自己不幸遭遇的回忆,而在这个回忆中处处充斥着家庭地理景观的描写。赫蒂对自己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她有意识地选择和储存一些重要事件组装自己内心的记忆地理空间。
五、总结
居无定所与心无所依并存的人生状态陪伴了赫蒂的整个人生,在小说里几乎没有以家(home)指老妇曾居住过的场所,而只是以公寓(flat),房子(house)乃至巢(nest)等不带感情色彩的物质名词给老妇冷冷清清的居所起了个名字。此外,它们也只是赫蒂试图在路上暂时作为避难所的物质场所,而没有温暖和依恋的感觉。不论是私人住宅景观还是公共住宅景观都是在政府的规划中所建立和推动。其实伦敦当局真正实行的福利体制是以关怀为名的迁居,而不是真正意义上关爱老人,维护弱势群体的措施。赫蒂在人文地理景观中虽然活的艰难,但她呈现于读者的却是一个独特的生命个体,她以自己的态度与方式书写自己的人生。这也警示我们,老年人群体中的每一位老人都渴望被肯定,她们自尊自强,即使满头银发,也满怀希望。
莱辛运用现实主义的笔触,精细地刻画了伦敦老年妇女的生存状态。在她的描绘下,老年妇女不再是被社会边缘化的模糊群体,而是展现出丰富内心世界、独特生活经历,以及追求自由与幸福的坚定个体的形象。莱辛也着重强调了老年妇女在社会中的弱势地位,她们因年龄和体力等原因常被社会所忽视,甚至遭受歧视与排斥。莱辛敏锐地捕捉到这些不平等现象,并将人们的目光吸引到被遮蔽的社会空间,让人们不得不正视与重视原本被忽略的都市老年女性群体中存在的问题,不得不进行反思和警醒。同时,她也为当今老龄化社会背景下,都市老年女性自我救赎书写提供了独特视角和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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