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瓷

·01·

“哗啦——”安安吃枇杷的时候太过忘我，失手让那只锦鲤图案的白瓷碟跌落地上，碎成了大小不一的瓷片。

只见那尾金额红身的锦鲤从瓷片堆中翩然而出，化为金红色的气泡，“噗”地消失不见了。

糟了！我忘记说碎碎平安了。安安才回过神来，想起卖给她这只白瓷碟的老人说过的话。

几个星期前，安安在集市上遇到了那个一身白绸长衫的白髯老人，他面前摊开的粗麻布上摆放着瓷碗、瓷碟、瓷调羹和一些别的陶瓷小物件，图案秀气逼真，瓷色润白如玉。他不似周围商贩一样高声叫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等待知音上门。

安安的兜里装着攒了好久的十多枚铜板，原本打算买些牛舌饼和米花糖解解馋，可是见到了那只锦鲤碟，她就走不动道儿了，用所有的钱买下了它。

“小姑娘，碟子若是碎了，可以来找我修复。记住，碟子碎掉的时候，一定要及时说出‘碎碎平安’这四个字，不然就再也修不好喽。”老人一边用牛皮纸将碟子包好，一边叮嘱安安。

安安随口问了一句：“上哪儿找您去修？”

“集市开时，我会在集市上。若是集市不开，密林深处有人家，碟子会带着你找到我。”老人悠悠地回答。

这天不是集日，安安只得用布袋子装好瓷片，到密林那儿碰碰运气。临走前，她还带上了一个香囊、一根拐棍和一把砍刀。听大人说，山里毒虫多，还会有野兽出没，带点防身物品总是没错的。

安安循着密林中其他人踏出来的足迹前行，一开始日光还照在她的肩头，愈往深处走，林木便愈发茂密，她不得不拿出砍刀斫去脚下的灌木，为自己开出路来。走着走着，她迷失了方向。只有古怪的鸦叫声从林间空隙中漏下来，每一声都让她起一层鸡皮疙瘩。

在又一次清除掉眼前的杂木后，她看到了一双绿莹莹的眼睛，透着馋光——一只狼离她五步之遥，锐利的爪子蠢蠢欲动。

安安的双腿不住颤抖。眼见着狼已作势要扑上来，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02·

“喵——呜”，尖锐的声音划过安安头顶，紧接着是狼的哀鸣。再睁开眼，狼已拖着滴血的瘸腿，逃向远方。一团橘茸茸的猫咪收起尖牙，正仰头望着她。

“谢谢你救了我。”安安道谢，她不确定猫咪能否听得懂人话。

“不用客气。你一个小姑娘到密林里来做什么？”猫咪开口说道。安安并未觉得奇怪，鱼都可以从瓷盘里游出来，猫说话又算什么呢？

“我……我来找……”安安突然想起自己不知道老人的名字，“来找一位老人，他说可以补好破碎的瓷碟。”

“噢！你找景德公啊。”猫咪勾了勾尾巴，“我带你去。”

原来老人叫景德公啊，还怪好听的呢。安安一边想着，一边跟在了猫咪后头。

猫咪所经之处，杂草荆棘自动变为了由嵌满夹沙的红陶片铺就的道路，树木快速往两侧闪避，微微颔首向一人一猫致意。

没过一会儿，猫咪在一间方砖砌成的平房前停了下来，砖色深黑透红，有的身上还有闪闪的光痕，像是上了一层釉。平房后，一座用同样的方砖砌成的圆顶窑露出半个身子。

猫咪的胡须弯成一把钥匙的形状，塞进锁孔开了门。

门后，一位老人正坐在木桌前细细地擦拭着一只青瓷碟，他身后的博古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动植物陶瓷摆件。

猫咪轻轻在老人腿边蹭了蹭，“喵呜”一声，跃上了架子，化为一尊桃树下酣眠的小瓷猫。

“景……景德公，您……您好。”见到猫咪变成陶瓷，安安打了个冷战。

·03·

“小姑娘，别害怕。”景德公起身从里屋端来一碗甜茶，白瓷碗底画着一只神气的大公鸡。

喝了茶，安安的恐惧也消退了大半，她语速飞快地将来意告诉了景德公，希望他能将瓷碟补好。

“唉——”景德公长叹一声，神色哀伤，久久没有说话。

“修不好吗？”安安的心抽痛了一下。

“修得好，可是鱼再也不是原来的鱼了。”景德公轻抚着瓷片。

景德公从大橱柜里拎出只小红木箱，掏出金刚钻、剪刀、钳子，还有一大把金光闪闪的精巧钉子，钉子顶端图样各异。只见他双手不停地游动，先用金刚钻在瓷片上钻出小孔，孔中穿线，将瓷片捆扎在一起，再将钉子镶在裂缝间。

不一会儿，瓷碟就补好了，身上的金钉排列成了两尾小鱼，摇头摆尾呼之欲出。

“真厉害！”安安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滑溜得如同真正的鱼，“这是什么技艺呀？”

“这叫锔瓷，是人间的工匠补瓷的技艺。”景德公说，“要是你记得说‘碎碎平安’，我吹一口气就能将瓷碟复原。可惜，可惜。”

“景德公爷爷，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啊？”安安好奇。

“我一边烧瓷，一边和你说吧。”景德公领着安安来到圆顶瓷窑前。

瓷窑旁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坯，安安听景德公说，那是用不远处的大转盘拉出来的。景德公给了安安一只圆腹瓷水壶，请她到百步之外的小溪里打水。一老一少在大瓷盆里将瓷坯身上的粉尘洗净。

安安坐在绘着牡丹的小瓷凳上，看着景德公将瓷坯捏成不同的造型。

然后，他从宽袖里取出几个粉瓷瓶，把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倒在瓷坯上。瞬间，它们便拥有了丰富的色彩。

“这是什么？”安安又好奇地问。

“这是动物们的心光水。”景德公淡淡地说，“它能令烧出来的瓷器活起来。”

安安身子一震。

接下来，景德公讲的故事令安安久久回不过神来。

好几百年前，景德公家住在景德镇上。因为烧得一手好瓷，他家的工匠世世代代都被当地人尊称为景德公。

他家族中流传着制作活瓷的技艺，能令瓷器变为活生生的生灵，秘诀正在于用动物们眼里透出的光与阳光一道调出来的心光水。

“令瓷器活起来不止一种方法。我们家人还知道如何将活物引入瓷中，令它在瓷中生活。你那只白瓷碟里的鱼，便是活着的鱼。我是在一个快要干枯的水塘里发现的它，用引瓷法将它们带入碟中。当月光洒遍瓷身，它们就会顺着月光的河流游出碟子，在空中舞动。若将瓷碟打碎，又没有说出‘碎碎平安’，它们就会化为气泡，回到属于自己的时空。”景德公一边说一边将瓷坯送入窑中，烧旺柴火，让瓷坯经受高温的试炼，“我大约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富户屡屡派人登门，想要重金收购秘法。父亲和爷爷知道这个富户想要打造一支狮虎军队，令全天下人听命于他。这个人没安好心思，父亲和爷爷自然不会答应。于是，恼羞成怒的富户放火烧掉了我家的房屋、砖窑还有屋后的森林。我和森林里的不少动物侥幸逃了出来，一路流浪。路上，我救助过无家可归的小兽，也救起过快要枯竭而死的鱼儿，让它们在瓷器里安家。我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秘密，不让别人发现。后来，我定居在这片密林中。这里有不少虎豹豺狼，常常伤人，我烧了一些瓷猫，让它们驱赶野兽，保护进入林中的人。”

安安想起爷爷还在的时候，提到过他还是小男孩儿时的一件事：为了采草药，他不小心走进了密林深处，差点被一头花豹吃掉，所幸一只狸花猫搭救了他，还将他送出了密林。他无意间摸了一下狸花猫的尾巴，触感如瓷。全家人都以为爷爷是在编故事，现在安安才知道爷爷所言非虚。

·04·

“景德公爷爷，您今天为什么要把秘密告诉我呢？我……我还能回家吗？”安安知道，了解他人太多的秘密总归不是件好事。

“我守着活瓷的技艺数百年之久，没有找到传承人。我已经很疲惫了，想早日化为一朵云或是一阵风。我到街上卖瓷器，也是为了能够寻到欣赏瓷艺的有缘人，在他们无意间发现活瓷的秘密时，能够来到我身边。可是，很多人都没有通过我的试炼。他们只想快速得到秘诀，而不愿沉潜下来，好好烧瓷，也不愿意学习复杂的引瓷法。心光水可以使不会烧瓷的人也能做出好作品，但若没有对瓷器的真爱，制造出来的便将是瓷怪物。”景德公重重叹了一口气。

“制造活瓷听起来神奇又危险，您……您为什么还要将这门技艺传下去？”安安不解。

“因为守护活瓷也是守护世界的一种方式。平时，活瓷驱逐野兽、惩罚恶人；战争时，它们帮助正义一方取得胜利。你肯定不知道，许多骁勇善战的骏马是活瓷，还有鸽子、狮子、猛犬……”景德公忆起往事，双眼蒙眬。

安安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感动，她轻声问：“您……您是认为我可以成为活瓷的传承人吗？”

景德公坚定地点点头。他见过安安很多次，知道她心善，经常把买来的食物分给路边的乞丐，总为受伤的小动物敷药治疗。他还知道，安安爱着瓷，不然她不会为了一只锦鲤碟穿越密林。

小时候，大人们喜欢问安安：“长大后，你要成为什么人？”

读多了武侠故事的安安，答案永远一致：“成为行走江湖守护百姓的侠女。”

现在，实现梦想的路径在她面前变得清晰。她的江湖，没有刀光剑影，只有窑火薄瓷，这对她来说足够好。

安安渴望自己能快点长大：“景德公爷爷，我跟着您，好好学制瓷。”

景德公打开窑，烧制好的活瓷动物们欢快地跑了出来，围绕在他们脚边。他微笑着看安安搂着一只活瓷鹿低语，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