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弛,1986年生,现居安徽芜湖,供职于某省直单位,目前正在攻读中国社科院文学博士学位(在职)。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个近邻其实是我的远亲。
表舅妈和我家住一个小区,我喊她舅妈。只因表舅走得早,这门亲戚似有似无。我没仔细梳理过两家之间的关系,应该没出五服。反正都住在一个院子,隔了几栋楼。我妈见着舅妈总要叫一声“表嫂”,可语气、表情和邻里之间打招呼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带着一丝不情愿。
我妈总说舅妈是上海人,怪异。说起来,舅妈在小区一众花甲老人中确实显眼,她似乎并不习惯把年纪写在表面,不会像其他老人那样,一到六十就不再添一件新衣服。舅妈其实也不买新衣,只是她的衣服永远不显旧,她的鬓角也总打理得一丝不苟。用我妈的话说,讲究,讲究得怪异。我不觉得怪异,我挺乐见这种讲究。
我喜欢听舅妈叫我“囡囡”,用软软的沪音。好听的声音会让人联想到她年轻时的样貌。后来我常去舅妈家做客,从相册中得到了肯定答案。去她家做客的次数多了,举手投足间,我就有了舅妈的影子。直到现在,我依然被我妈诟病,说我吃螃蟹都快吃到指甲缝里去了。显然我妈是在夸我吃得细巧,吃的时候照顾到了蟹钳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舅妈教我吃螃蟹。吃完,她将手指凑到我的鼻尖——天哪,竟然闻不到什么腥味。当然,关于吃螃蟹的技法,我一直瞒着我妈,也瞒着别人。
舅妈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逢周末他们回舅妈家团聚。我从未与他们碰面。作为一个外人,或者说远亲,我与舅妈的人际关系更随意些,来往从不挑日子。工作日的傍晚,可能带着水果,大多数时候空着手,我敲开门,没有一句客套,熟练得像到了自己家。舅妈也从不苛责我破费。我拿来橘子的时候,她就会挑一只好看的,剥开,挑出橘络,随后一瓣一瓣填进嘴里。吃完橘子后舅妈会替我梳头,她总说:“囡囡啊,少熬夜,头发又是结又是叉。”
舅妈总能为我盘出各种好看的发型,如同相册里她的照片。她自己只梳头不盘发,因为四十岁后她一直留着齐耳短发。舅妈将照片中她的样子照搬到了我身上。从此我也变得讲究了。
那天,舅妈为我设计了一个新发型,然后愣愣地看着镜子。我问她:“舅妈,怎么了?”舅妈没回答。镜子中的我,满头明艳,映衬着舅妈失落的眼神。明明新发型很成功啊。舅妈的手从我的发梢挪开,慢慢移回她的鬓角。
“囡囡,有空陪我回一趟上海吧。”
那是我第一次去上海,也是舅妈最后一次回上海。舅妈带着我逛了许多景点——城隍庙、静安寺、外滩等。午后,我们在和平饭店喝了一杯咖啡,晚上游黄浦江。抿着咖啡,吹着江风,我听舅妈说照片中的故事,将故事与眼前的景色对应起来。
我们去了徐家汇。在徐家汇商场,舅妈给我买了一件深色旗袍。她自己买了一顶假发,真发做的假发。假发只需要两只卡子就可以稳稳地别在头上,几乎可以乱真。
整个行程,舅妈没让我掏一分钱。我只是陪同,享受了一趟免费的旅行,得到了一件免费的衣服。我不打算告诉我妈关于旗袍的一切,省得我妈认为我也是个怪异的人,甚至认为这份怪异是舅妈传染给我的。
从上海回来不到一年,舅妈病了,我只要有空就会去看望她。病情加重后,看望变成了照顾。我能从舅妈的眼神中看出期待,期待周一我敲开她家的门。这隐约让我感觉到,舅妈周末过得似乎并不愉快。
干脆,我要了一把钥匙。
幸好我有钥匙,那天,打开门时,我看到舅妈不知何时已从床上滚落,她躺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舅妈撑起虚弱的身体,气息微弱地说:“囡囡,你来啦。”
这是舅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病房中,舅妈插着管子,毫无生气。我轻轻抚摸着舅妈的鬓发,眼前的她既熟悉又陌生,怪异得看不出半点讲究。舅妈似乎感受到了我手指传来的温度,眼皮动了动,很努力地睁开。舅妈抽动着嘴角,似要对我说什么,却说不出。稍微缓过点神,舅妈双手举在空中,胡乱挥舞。我好像懂了,我赶紧跑向护士站,找护士要来纸和笔。
等我回到病房时,病房站满了人。舅妈的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都来了。大哥朝我点点头,略表感谢,语气、表情和邻里之间打招呼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带着一丝不情愿。大姐几乎是抢夺一般从我手中拿走了纸和笔。随后,我像是一个外人那样离开病房,他们似乎并不情愿让我在场。可我实在渴望知道舅妈最后写了点什么。我趴在病房门上,他们挡住了视线。我极力望向舅妈,看她是否写了点什么。
答案是否定的。
灵堂上,我问遍了当时在场的每一个人。答案一致,舅妈什么都没写就走了。大姐甚至问我:“我妈生前是不是带你去过上海?她没交代什么吗?”在得知舅妈曾送给我一件价值不菲的旗袍时,大姐的表情复杂,一堵高墙瞬间竖起,隔挡在我们之间。我像是个小偷,不,比小偷还要恶劣。小偷至少没有别人家的钥匙,而我有。
尽管如此,三天后,我仍穿着旗袍,盘着发,来到了火葬场。送别大厅中,舅妈静静躺在水晶棺材里。我作为远亲,走在人群中间,绕遗体一周,做最后告别。水晶棺材里,舅妈表情怪异,似带着一些遗憾。她脱形的脸颊上淡淡施了粉,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
糟了。
刚走出大厅,我猛然想起了什么,立即奔向旧物集中焚烧点。亲属们不明就里,跟在我身后。我冲向火堆旁,拦下工作人员,从他们手中抢下包袱。包袱抖落开来,掉落了一些舅妈的衣服以及日常用品。
只听见大哥站在我身后,对着大姐小声说:“怎么回事?旧衣服不是你打包的吗?我也在场,藏着什么东西漏了吗?”大姐没回答,伸手要从我手中抢下包袱,仔细查找。我和她争夺着,大哥也上前拉扯我的胳膊。
拉扯中,包袱皮被撕破。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金,没有银,没有存折,也没有房契。
——只不过一顶假发,轻轻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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