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言

2024-07-30 00:00:00陈七斤
百花园 2024年7期

陈七斤,女,2003年生,贵州六盘水人,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学生,2023青年作家训练营学员,有作品发表于《小小说选刊》《百花园》等刊。

那个负责给小区收车位费和打扫卫生的女人卷钱跑了。

卷走的钱说不多也不多,但是描述时说出口又不觉得少了——大概有几万,我在外婆打麻将时偷听到的。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娘是个精明的女人,在自己家里安置了一台麻将机,还有一副麻将,成天招揽楼上无聊的老太太和对面烧烤店的老板过来玩。隔壁麻将馆的老板没了生意,却也不苦恼,反而过来和小卖部的老板娘一起玩。

放假以后我被爸妈丢到这个被劣质烧烤味道和烟气熏透了的小区和外婆一起生活,外婆成天用那摸起来像枯树根的手牵着我到老板娘家打麻将。

老板娘塞给我一瓶汽水,用汽水里冒出来的气泡打发我。我不爱喝汽水,但是我知道,汽水瓶里的气泡被麻将室里数不清的八卦一个又一个挤破后,一天便走到了夜晚。

我和“卷钱女人”接触得不多,顶多是她拿着大扫帚收拾老板娘门口一地的烧烤竹签和啤酒瓶的时候我抬抬脚,看见几缕碎发挂在她消瘦的面颊和翻起皮的嘴唇前。我把没喝完的半瓶汽水递给她,她熟练地把汽水倒进旁边的下水道,把瓶子丢进编织袋。

打麻将的人没有谁注意到她来,也没有谁在乎她来,但是她的名字却时常出现在打麻将的嘈杂声音中。

我在那声音中听到过很多奇怪的词语——不孕不育、知三当三、克死、欠债讨债……这些词我不敢问外婆是什么意思的,因为我记得第一次问她时,她就把揩脚帕丢在了我的脸上,揩脚帕上面附着发霉的斑点,散发着过期罐头的腐臭。所以我只能根据每天偷听到的自己揣摩。

老板娘嘴里的故事每天更新,因而,那个“卷钱女人”明明只是一个每天和我打个照面的人,却在我心中越来越立体起来。但是我从不模仿他们用鄙视的眼神看她,至少她的语调是温柔的,像秋风拂过的芦苇地,不高声宣扬,但是雨滴砸下来的时候,却也没有辩解半分,只颤抖,最后弯了腰。

我不知道出牌时一张麻将被砸向桌上一堆麻将它的身子疼不疼,但是我能隐约感受到,麻将桌上随便的一句话砸到女人身上是会留疤的那种疼。

那段时间蔓延在街角巷尾的,除了充斥耳朵的嘈杂的说话声,还有我的钢琴声。老师觉得我的节奏感很差,让我把节拍器拿回家用。我看着节拍器的指针麻木地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地匀速摆动,我忽然发现,生活大多数时候和节拍器是一样的。

但语言如果完全遵从节拍器,就会失去语速、语调、重音、语音延长等带来的感情流露。判断人与人区别的关键在于节拍的频率,寻找伴侣的秘诀在于节奏是否一致。

后来“卷钱女人”死了。

听说她在大街上被酒驾的司机撞死了,血顺着马路的裂纹流进下水道,就像我那不再冒泡的汽水。

死人也没什么奇怪的。小卖部老板娘的麻将桌上每天都要谈到死人,被谈论的对象不同,死法也千奇百怪。

后来有一天,小区里来了一只流浪的野狗。野狗的眼底埋伏着幽怨的眼神,每天徘徊在老板娘的店铺门口,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我想不只我一个人觉得那个眼神熟悉,但令人意外的是,麻将桌上没有一个人对野狗的眼睛发表意见。

没过几天,我听见小卖部老板娘说那个女人没死透,附身到野狗身上成精了,大半夜来勾魂哪。外婆嘴里叼着烟摸了一张牌,随意瞥了一眼便丢出去,接着踹了旁边烧烤店老板一脚:

“没听老板娘说啊?去,给狗撵走咯,免得晦气。”

烧烤店的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弥漫着烟熏味和鱼的腥臭。他顺手抄起门口的扫帚朝狗走去。那是一把很旧的扫把,“卷钱女人”经常用的那把,她走后被小卖部老板娘占为己有。

野狗撕心裂肺地叫。

我也开始害怕那只野狗,担忧它身上有女鬼。

一天中午,外婆把一摞零钱塞我手里,打发我买两碗羊肉粉。回来的路上,迎面碰上了那只遍体鳞伤的野狗。

我的手里拎着羊肉粉,我能感受到无形的香味像炊烟似的飘出来,飘到那只眼睛瞪得像被鞭打了几天几夜却死活不肯招供的犯人一样的饥肠辘辘的野狗鼻子里。

当野狗一步一步逼近,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儿。

但擦肩而过时,它只是拖着一瘸一拐的步伐,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以不像狗的声音长叹了一声。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