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洁是一位哪怕是树叶落地,也要落出响声的诗人。树叶落地,在一般诗人看来,顶多代表某个季节的来临,既然是某个季节来临,诗人许洁认为恐怕要带有响声,这个响声恐怕就是“铁蒺藜”落地。
我宁愿它们都是从树上摔下来的
我宁愿它们叮叮当当,伤痕累累
我宁愿它们能在林荫道上
认真拦住我们的路
我宁愿你踩上去时
能把一半的尖叫声分给它们
我宁愿它们离开故园时
都能大哭一场
——《我宁愿落叶是一枚尖锐的铁蒺藜》
树叶落地,能挡住人们的去路,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但是刺痛我们前进脚步的,我原以为是落叶,但是它偏不。原来它是有棱有角的铁蒺藜。寥寥数言,透露出诗人的胸襟里有尖刺。铁蒺藜,它的原始意义就是掷地有声,掷地有声是远远不够的。许洁坚持认为,铁蒺藜就要挡住人们的去路!平心而论,我们脚下碰到什么,我们顶多嘀咕几声,仍然过去。铁蒺藜的本意不仅是刺伤我们的脚底板,而且是要诗人们看看,刺伤我们的究竟是谁?
一般来说,诗人们为表现自我的博大,都隐秘了心中的尖锐部分,许洁偏不。他在自己创造的一个“间隙”的世界里谋生。让我们讴歌宁愿在“间隙”里生存的诗人。
秋天的雷声向原野发出问候
闪电把枝头上的留恋照白了
窗外骤雨如箭,尘埃和眺望纷纷坠落
谁能知晓忽明忽暗的哑巴店
在一个守林人荒凉的酒盅里
有时是疼痛的树,有时是愤怒的草
有时是哐当哐当挖掘不尽的羁途
——《雷声让我想到哑巴店》
诗歌的确是诗人们展现自我的舞台,这个前提目前为止没有争议,实际上,这给诗歌提供了一个苛刻的要求。如何展现自我,是所有诗人们遇到的困境。
许洁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叫作哑巴店,哑巴店到底是先有哑巴居住,还是先有村庄,难以考证。我认为,恐怕是所有进入这个村庄的人们,都开始慢慢地学会:不是学会说话,而是学会不说话。许洁,终于成长为一个不再说话的诗人。不再说话恐怕就是许洁的诗歌宣言。不再说话里,许洁所创造的生存意境,必须大白于天下——他在全心全意地为告知而发声。
一个哑巴店里面到底有什么样子的声响?
哑巴店的雷声,闪电撕裂天空的声音,窗外的骤雨声,树疼痛的声音,草愤怒的声音,挖掘机倒腾的声音,以及园林主对工人的训斥声……这些恐怕都是诗人许洁内心真实的声音。
谢天谢地,哑巴店是一幅图画。相互无语的人接踵而至,用眼神打着招呼。据许洁反映,哑巴店里从前还有寺庙。我甚至认为,曾经从寺庙里抛出来的孩子甚至也是哑巴。许洁在哑巴店里寻觅诗歌的发声,许洁在所有老百姓都不说话的哑语世界里茁壮成长。
论及许洁,必须冒出一个关键词:怜悯。在哑巴店的许洁,到底是“铁蒺藜”占上风还是“怜悯”占上风?对于诗人来说,这真是一个重大抉择。开始许洁认为,无论如何,还是“铁蒺藜”最为生动,“怜悯”弄不好容易空泛。千真万确,许洁终于成为一位将“怜悯”作为诗歌主题的诗人。
而现在蝉音已远,孤零零的蝉衣
紧抓树干,谁能保证它能坚持多久啊
——《小雪抒情》(节选)
看到太阳时,已近正午了
绿色笼罩着它,病树——
还在病中。一晃而过的太阳,
把撕烂的光,打在它身上。
病树皱巴巴的。两只灰蜘蛛,
拉起了警戒线,一圈又一圈。
——《一棵病树》(节选)
概括起来讲,诗人许洁写到自然静物的生命状态,按照诗人的本意,是想写出哑巴店的呐喊,包括蝉衣,包括病树,包括雷声,也包括树枝相互碰撞的声音。据诗人自己说:“我的确曾经在哑巴店雷声大作的时刻,趁着雷声打破了一只瓦罐。”诗人发现,瓦罐里有米粒和铁蒺藜的残骸。“我将瓦罐的碎片重新合拢。重新合拢的‘间隙’里逐渐地爬出了两个字:怜悯。”
诗人的心肠终于柔软下来,环绕在诗人周围的全是稻谷。诗人想成为所有稻谷里面的一支“穗”,我猜测他做到了。诗人的家乡叫作“五谷庙”,据许洁说,那里还真有一座五谷庙。
没有哪一串成熟的稻子不是表达谦逊的
它们在庙宇四周,犹如我的父老乡亲
今夜星星无数,我只铭记了流亡的那颗
四十多年的愧疚,究竟能够滑向何方?
无须辨识谁的车辆停驻庙前,三分钟的静默
灯光吸引了一群又一群带有稻香的喜庆飞虫
我承认我是一棵曾经长坏了的稗子
我承认我是一棵立于稻林被众神宽恕了的
轻飘飘的稗子。我的母亲曾经跪在蒲团上
一次又一次地等着西边的金光照进庙堂
——《在五谷庙》
诗人许洁说,家乡的四周全是稻子,麦子很少。《在五谷庙》里,诗人承认自己“是一棵曾经长坏了的稗子”。这不是谦卑,而是坚持把自己移植在家乡稻浪里的一支麦芒,并期待在稻浪滚滚里拥抱着一望无际的稻穗。
这颗奇异的“稗子”,特立独行的“稗子”,其实就是麦芒。
稻穗里怎么会有麦芒?不会是五谷不分吧?
但是,许洁偏不!
梁小斌,生于1954年,安徽合肥人,中国朦胧诗代表诗人。著有诗集《少女军鼓队》《在一条伟大河流的漩涡里》,散文集《独自成俑》,随笔集《地主研究》《翻皮球》《地洞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