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北京大学美学和美育研究中心整理出版了《熊秉明先生全集》,全集特别收入了熊秉明先生的诗歌,这本诗集让世人首次比较全面地领略作为雕塑家的熊先生的诗艺。什么是好的诗?其实非常简单,看一眼便不能够忘记的诗便是好诗,熊先生的诗歌几乎首首可观。什么是好的诗集?能够让人一口气看完的诗集就是好的诗集,熊先生的这部诗集就是这样的诗集,所以我觉得熊秉明先生他不仅是写诗的人,他本质上就是一个诗人。
我们都知道熊秉明先生是一位艺术家、哲学家、诗人,他是数学家熊庆来的儿子,是和赵无极、朱德群等人齐名的法国华裔著名艺术家。他1944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哲学系,1947年考取公费留法,进入巴黎大学攻读博士学位,1949年又转入巴黎国立美术学校学习雕塑,1960年在瑞士苏黎世大学教授汉语和中国哲学,1962年他受聘于巴黎第三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曾经在该校担任中文系教授和系主任,在巴黎第三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前后工作达28年,一直到他1989年退休。1982年之后,熊先生多次回国举办书画和雕塑展,并致力于书法艺术的传播和教育。1983年,法国政府授予他棕榈骑士勋章。2002年熊秉明先生离世,他离世的那一天,郁风先生说:“整个巴黎都暗淡了。”
熊秉明先生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学者型艺术家,他深谙中国传统哲学、诗学、书论和画论,对西方现代哲学和艺术理论也有非常独到的研究。它博古通今,融会中西的深厚学养,使他的学术有一种特别扎实的根基,也使他的艺术有一种内在的美学气质。
我们都知道熊先生早年专攻哲学,他善于从哲学的角度来思考艺术的问题,他的艺术创作也常常体现出深厚的哲学修养。他长期致力于探讨艺术和生命的内在关系,对此发表了许多重要的见解。熊先生的多才多艺体现在哲学和艺术方面,无论是雕塑、绘画、书法,还是哲学和艺术理论的研究,他都能取得很高的成就。我常常想这是怎么做到的?原因恐怕在于,哲学和艺术虽然是两种不同的创造,但是它们之间的共同点在于召唤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一种非同凡响的想象和直觉,而洞察力和判断力、想象和直觉都需要艺术家具备瞬间把握意象的智慧和能力。哲学和艺术的思维中那最高级的部分往往和诗歌是相通的,因此有诗歌修养和没有诗歌修养的艺术家和哲学家,他们的创造以及所能企及的高度是截然不同的。
熊先生以他的诗心贯通哲学、美学和艺术,正是因为他的这颗诗心,他对于人生、艺术有着至高的领悟。因此,熊先生的这部诗集,虽然诗作的数量并不多,但是题旨殊为开阔,涉及了生命层面、爱的层面、自然的层面、哲理的层面以及文化的层面,提供给我们非常广阔的阐释空间。
通读这部诗集我有两点非常突出的体会,第一是他那妙不可言的想象,一般的诗都有想象,但是熊先生的想象并非一般诗人可以企及的,比如说他写春花,他写春天是从一只粉蝴蝶里演绎出“我”和大地,他说夏天重得像怀孕的姑娘。
他在《一口饮尽》这一首诗里写道,“一切都在溢出,犹如春天的酒”,他在《老之将至》里面写到了一碗粥,“粥的热气是早雾,读一首五言便翻过一座山”,他在《夏》这首诗里,写到天边的积云的时候,他说“天边的云是磨坊从棉桃里面跳出来的”,在《展览》的第十首他写到诗句,“诗句是摩擦眼神起火的石头”,“燃烧的火照亮了我们”,他写到“看一尊雕塑就像看一个带雷的风暴”,他的想象力真是妙不可言……
第二个突出的感受是他的生命姿态,他在《老之将至》里面写道“贫乏是最高的奢侈”,“衣袖里面放几颗珍珠,可不失、可奉赠”,品读这首小诗,一位安贫乐道的艺术家的高尚人格宛然浮现在我们的眼前。在《无题》这首诗里,他写道“无题的人在世间阔步地行走”,他那种对生命本然的坦然接受,和超然的生命姿态跃然纸上。在《也许》这首诗里,他写道“我不愿意去,我有我所愿的天堂”,这呈现出一个独立孤高的不愿意被篡改的生命,他说“你的天堂我不要,你恐惧的地域也非我所愿”,这是他风清骨俊的人格写照。在《展览》这首诗里他还写道,“我不前卫不正统不古典,没有斑斓的卫道大旗教条,没有先例的荒诞”,这是他的风骨操守,也是他的艺术观,这是他对于艺术自由的思考和确证,既非古典也不前卫,艺术家只是听从心灵的召唤,真正到达了如此只如此,此念是无念的境界。
他在他的诗歌里还描写了情爱、亲情、爱情、自然、故乡、母亲,还有他深爱的姐姐,这些饱含深情、感人肺腑的诗篇值得我们反复品读,其间流露出游子对于故乡,对于中国文化刻入骨髓的炽烈真挚的爱。熊秉明先生是从西南联大走出去的,他写童年的玩伴、联大的同学杨振宁,这位后来的大科学家在他的诗歌中是这样出场的,“一二三,杨振宁,快出来”,读到此处,让我们觉得既天真可爱,又深沉地让人想落泪。当初西南联大的年轻学子,如今都已经是百岁老人了,他们一个个离我们远去,他们中有巫宁坤、刘缘子、罗振诜、许渊冲、杨苡、张世英……一句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他在诗里头前后反复吟诵了20多页,怀乡之情令人动容。关于人生是什么,熊先生在《好笑的顽皮的泪珠》这首诗里写道:
哭过也笑过,
人生是向晚的晴空与淡云,
高树挂着微风。
唯有高贵的、高洁的、高尚的心灵才能写出这样的诗歌。
他在《静夜思·变调》一诗中写道,“不能再小的小诗,而它已岸然存在”,这句话用在熊秉明先生自己身上也是恰如其分的,他的这些小诗无不是岸然的存在。他在他的诗里有写狂热的爱情,比如《爱活着》这首诗,他写道:
耳鼓上击着肉体的狂呼,
生命初始的和最后的哭泣以及青春的奋飞、壮年的阔步。
我们可以理解这是一种对爱和生命本质的体验,体验到生命的初始、青春的奋飞和壮年的阔步。“是一场巨大的风暴,灼烧得如太阳一样的温度生和死,希望和绝望中的永恒。”所以他反复咏叹着“希望、绝望给我快乐,活着就是为了追求幸福和快乐的真谛,在此,是爱带来的快乐和幸福的真谛”。
他在《但是你的心》这一首诗里写道:“你来了,漫步着,低思着,你牺牲了你生命的这一分钟,倾着友好的耳,眼睛闪着好奇的火,心在敲,而我只是一面破旧的镜,以我的全力,以每一块碎片歌唱你。”他写:“爱的对象你是闪着的火,而我只是一片破旧的镜,以每一片碎片来歌唱你。”这是一个多么炽烈的心灵才能表达出爱的强烈。他说:“罗丹说,女体最绚烂的季节只是几个月。”在他的诗里充满了对于女性的爱及赞美。
在他的诗歌里也描写亲情,很多次写到了自己的姐姐,在《嘤咿》(音)这首诗里面,他写道:
多少次我听说姐姐的身世(音),
她是美极了、巧极的、慧极了,
把她嫁出去20天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才17岁,
从此人们分成了两个阵营。
他反复提及姐姐的突然离去,反复哀叹一个如此美好的生命轻而易举地被毁灭,以及由这毁灭带来的无尽的伤痛。他说:“只有姐姐的故事每天是新鲜的,她的笑,她的黑辫子,她用五彩线绣的花朵,她煮的粥、煎的鱼都是新鲜的。”我们可以想到在姐姐离去很久以后,他关于姐姐的回忆,每一处细节都是新鲜的,都是在场的,都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他对于姐姐的印象永远像第一次见那样的美,那样新鲜和不朽。
他对于朋友也满怀着真切的感情,比如在《纪念寿观》和《深夜的雨》两首诗里面,他思念了他的一个好朋友顾寿观。在《云南》这首诗里再一次提到了这位友人,诗中写道:
有下雨的天我仍然沏一杯茶,
痴痴地等着,
邮递员把信放入信箱,
茶烟像一缕香祭奠,
你早已绝对地走了,
但是仍有晴朗的早上,
我仍然沏一杯茶痴痴地等着,
邮差把信放进信箱。
会有另一个世界的信吗?
朋友不会回来,留给熊先生的是无尽的对于朋友的缅怀。
在他的诗中也无数次地写到自然,写到春天,他写的春天是带着血的,“花开了,我们都是花,孩子是花,老祖父也是花,在春天里每个人都是宇宙里的一朵小花,嫣然、缤纷、有分寸的迎荡”,多么传神的语句。
他写到对于大自然的信仰,“大自然是一所神殿,居住都有着生命”,他写道:“如诗的蝴蝶,绚烂而自由,洒落地陨落,薄薄的两片白片,叠合做一片白片,又分为两片白片,两片轻轻地颤,闪起来,闪起来,翩跹,翩跹。”这就是他笔下的蝴蝶,他笔下的蝴蝶只选择世间的蜜田,待花瓣散时绝不留恋,这样的蝴蝶不正是熊秉明先生内在精神世界的写照吗?它那样的灵巧和精致,舒卷着、颤动着。
熊先生是一位哲学家,所以在他的诗歌里有不少是带有非常深刻哲理的诗,比如《没有理由》这首诗就是一种生命的形而上意义的哲学追问,寻找生命、寻找活着的理由,寻找我存在的理由,他的答案是没有理由。
我在这里没有理由,
我寻找过理由,
因为没有任何理由。
我惶然过、哭泣过、悚得尖啸过,
弯了腰闪过,问过,
没有人能满足地答我。
他的答案是“我的存在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也是没有人可以告诉我理由的”。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在一个送葬的雨天才把朋友的坟掩上了黄土,可以听见他在冷风里说,知道吗?你就是你的理由。一个坟墓、一场告别就是熊先生的一次顿悟,你就是你的理由,你便是存在的理由,他的答案是没有理由,“我”在这里,没有理由越过山、飘过水、串过云,存在本身就是理由,原因是答案,连接宇宙秘密的答案。在这样的一首诗里我们可以感觉到诗人对于生命的至深的真相的领悟,一种广大庄严的领悟,没有任何理由也绝非人的智慧所及。
他在这首诗的最后写道:
我累极了,靠在大树下睡了,
人与自然与树木与万事万物融为一起,
树木的存在没有理由,
我的存在也没有理由,
万源的结果和起因都如是存在。
这是中国哲学天人合一,万有相通的一种领悟,这种领悟在诗的结尾得到了更深一层的深化,他写道:“我惊起时,树斜睨着小杨,缄默在喻中,大树早已回到缄默的喻里,在这里我们可以体会到天地居于人类追问的回答是无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不言不说不议的境界,便是熊先生的缄默的喻,他在缄默的喻里面领悟出了宇宙大道和人生的真理。他在《曾经,已经》这首诗里面感叹道:“新婚的妻子,踩着早晨的玫瑰,再吻时已经白发的祖母,时光是这样美好,时光又是这样无情,我们每时每刻都坐在今天的边缘上,逝者如斯夫,感慨生命的短暂。”他对于美多么地敏感,对于哲学的问题是多么地敏锐,而这样的一种敏锐在诗歌的哲思里面得到了全然的体现。
熊秉明思考存在,他题写了以存在为标题的这首诗,他说:“存在就是奇迹,我在于此刻于此地唯一而且独特,我能实实在在地感觉着,有一天来到了这个世间,有一天我能够说我是我自己,这就是奇迹。”熊先生是一个诗人和哲学家,一个真正的诗人总是带有孩子气的,是带有天真的孩子气的,他常常用一种童真的眼睛看世界,比如在他的诗里反复出现的一个意象就是月亮跟着我跑,这既是他童年美好的印象,又是他一生非常重要的一个在诗里面体现的童真的意象,他写道:“你这是去干什么?妈妈问,我要看月亮是不是老跟着我。”月亮跟着“我”是一个挥之不去的童年的记忆,和母亲的记忆,他一定有着极为快乐的受到关爱的童年,所以才有这样强烈的对于月亮的体验。
他在《笑的传染》中说:“把玻璃窗挠得吱吱地笑,苹果笑红了脸跌在前槽里,草尖笑出七彩的泪珠。”月亮跟着走,苹果是会笑红脸的,草尖也会笑出七彩的泪珠,这是熊秉明对于日常生活的观察,也是一位艺术家童心灿然的时刻。
顾春芳,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敦煌研究院研究员。代表作有《呈现与阐释》《意象生成》《戏剧学导论》等。著有诗集《四月的沉醉》,传记《我心归处是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