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中年(组章)

2024-07-25 00:00:00王伟
诗歌月刊 2024年7期

西风烈

一阵定居西宁的大风,烈。这多风的地方少雨,我和杨树长得像风的模样。

西宁,五川聚首之地,风生水起,用春风的方式盛开你的颜色,和风吹散高原红脸庞的霾。远古之风繁衍两千多年后的风,如雷贯耳的大风,风干多少岁月。

五四大街上人群中刮起怀念的风,远逝的人身上有层出不穷的风声习习。

曾在高原大陆之上追过英雄挡风者、逆行者和善良的女人,喜欢扑面而来的穿堂风,清爽怡人。

走出一阵正气凛然的风,探索中年的道和路上的风向标。

青海的风自四面八方赶来,谁曾在此叱咤风云,呼风唤雨。

登北山之巅,逆风中看前人的行迹,风中的青海清晰、远古、苍茫。

高山大川,大风大荒中,自己对渺小重新赋予新的定义。

可可西里的风足够苍老遒劲,它的旧模样和坏脾气千年不变,它将我心中的磐石和远方风化。城市和山川渐渐在风中挺拔和老去。

我爱风,因它亘古不变,无名无姓,因它干净得不留蛛丝马迹,因它浑身写满自由,来去无踪,让我活成有风度、有温度的人。

我离不开它随风远逝的豁达,在这世上经历风雨也看到天晴。

青盐,父亲体内的金刚石

食用过半生的茶卡大青盐,洁白无瑕——大地上生长的云朵、雪花和虎骨。

有一面茶卡盐湖在我的体内,卤水碧蓝,一位父亲划着采盐船,采挖头顶的那片天空,汗如雨下,一滴一滴汇聚,汪成这面——一辈子都吃不够的茶卡盐湖。

父亲面对盐湖里的自己——像风被风吹过。

对自己偏咸的一生,无暇打个正式的照面。

淘金、炼钢、种地和搬砖的汗水,结晶的盐真白。那么多人踩脏后,重回卤水中淘洗几下,又能白得如月光,如自己的白骨。

一辈子紧握铁锹的父亲,只懂翻土种粮,只懂庄稼丰收,就有一家四口的口粮。

春种秋收,一双大手上的老茧化作沉积岩。

坚硬如钢的十根手指,何曾怕过生活的锻打,却经不起我漫不经心的一句气话——背身用粗糙笨重的手指抹去两行泪。

那如同针锥刺进指甲缝,父亲最大的伤口,原来是我。

那把撒在伤口上最疼的青盐,原来也是我。

有一种咸,是你像母亲的手一样,撒在我和妹妹碗里的咸。

有一种咸,是你黝黑的脸颊和发白的胡茬子,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好咸。

如今,你像脱去水分的大白菜,被大青盐腌制在菜缸里,用一块压菜石压在青盐水中——保质保鲜。

如果可以掏出父亲体内的盐,那是一座我不可逾越的青盐大山。

父亲,一个被盐粒砌高的名字,在茶卡,它调咸我偏淡的心情。

日月山下

在日月山村中,暮色四合,北极星高悬,星辰大海犹如擦亮的汽车顶棚玻璃天花板。

仰望星空,文成和金城公主是我头顶明亮的星辰。

环顾四周,群山鼻梁高挺,下巴瘦削,它们是高原上躺倒的巨灵。

公主,今天,一个书生从大唐而来。

沿着一千三百年前的车架之辙,走得山高路远、水土不服、高寒缺氧、望穿秋水。

日月亭下,我看见你面朝东方,端庄大方,开怀笑迎四海来客。

在文成公主像前,我将自己过秤。

日亭和月亭,雕梁画栋。

千年古道、进藏壁画,时光在此静止。

日亭和月亭相互守望,与日月争辉。

我要来守护你,公主,此行,翻越日月山垭口,乡音难觅,人地两生。

收拾心情,我要骑马挎刀一路相送,在思念埋伏的每一处关口,无论你们身处何处,只需一个转身,我就在你们身后。

我寄真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布达拉。

你们放弃了无数男人,同时也为了无数男人。

东峡山水入梦来

穿山进峡,大通东峡以老爷山和牦牛山,拥我入怀,阔别已久的蓝雀山拉开,我四百七十五度近视的眼帘。

东峡河清泉水流入眼眶,汹涌波涛,掬一捧黄河,引入掌纹,从我体内的山川中奔腾出一个“几”字形。

青苗新绿,秀出初夏的生机与色彩,马莲花开出蓝色火焰,在挺拔的鹞子沟山,打出一道蔚蓝色灯光秀。

丁香和金叶榆夹道相迎的衙门庄村,借宿。梦里传来古驿站牦牛驮队,运送羊皮、酥油、青盐和茯砖的藏客商队。

山风织进马尾,长出风的模样。

茯砖和青盐融化在藏家汉子的胃里,消化一路风尘,煮一壶风雪,与喝饱阳光的青稞论酒量,端起豪言壮语,东峡故事开始抽穗。

在达坂山驿站——田家沟,张家人开荒滩,田家人垦山沟,从此地处通途、平畴沃野。

众人借助鸟翅掠过山脊仰望,白桦、山杏、云杉、丁香遍山疯长,山舞银蛇,大克公路蜿蜒至门源、张掖。

庄廓边上是麦田,麦田里是坟,亲人没有住进深山和难行的阳坡。

村民与远逝的亲人住得这么近,他们随时能看到生人,也能随时看到逝者。

察尔汗盐湖

西宁至格尔木,八百公里,遥远没变,十二个小时的车程,压缩成五个小时。

与格尔木的每次相会,多出七个小时的光阴,它能让我往返一趟察尔汗盐湖。

风,自昆仑山的垭口,汹涌而来。

带着亿万年前冰峰的体温,在格尔木——戈壁中的绿洲之城,降温,这座多风少雨的中转站,人群与物品,像风一样进进出出。

列车搬运来必需品和非必需品,人们中转夏天一样短暂的保质期。

水有洁白无瑕的花朵。

察尔汗盐湖的卤水,做着翡翠的梦。

用阳光和风将自己打扮,羡煞西子湖的高原绿宝石。

我将一双多年未曾出过力气,没有老茧的软软的手,伸入湖中,用七步洗手法,反复搓洗,指甲缝里依然残留着,来自西宁城里,谋生时携带的垢痂。

在中国最大的盐湖前,大巴车与越野车,像昆仑雄风吹来的,切割抛光过的昆仑玉。

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被水稀释过的一粒盐。

遇见盐湖的那一刻,就会目睹过去的自己与时光,或波涛汹涌、或波澜不惊。

一辈子要吃多少斤盐,在盐的世界里,生活或多或少,会咸也会甜。

让心情晒晒太阳,腌制某些年月。

那些被采盐船打捞上来的卤水,正随着旧人往事,不断升高盐分。

王伟,“80后”,青海省西宁人。中国作协会员、西宁市作协副秘书长。曾获第八届青海省政府文艺奖,著有诗集《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