磉墩(组章)

老鹰石

大海在远方。

头昂起来了，翅膀抖开来了，每一根毛羽都耸立起来了。

仿佛就要——

一举凌霄，一飞冲天！

坚硬的身子里，有血液沸腾，会不会喷涌而出？

而脉搏是那样急促，正嘭嘭作响，会不会敲痛一身骨头？

翱翔之欲，被雪藏得太深太深了，压抑得太久太久了，如同胸腔里，埋着一千吨一万吨火药。

何时起爆？

看啊——那一支在风风雨雨中，磨砺得无比尖利的巨大的喙，多像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

锋芒毕露，正一点一点凿入茫茫天宇。

或许，那就是一声雷爆的引信。

岁月长河，双翼可以暂时收拢。但远走高飞，是谁也不能束缚的。

伟大的梦想，更是任何的桎梏与枷锁，都无法禁锢！

老鹰石的心，已然蓄势待发了——

大道无垠，要飞向云天海日，万里穹苍……

磉墩

多么厚重，多么笨。

一辈子，就是为了稳稳地坐实自己。

在梁柱之下盘成一团，仿佛是卑微地匍匐着，又仿佛是呆痴了。其实，是依了佛性在打坐，在用心语，默念——

最低处的无字经文。

心如赤子。

依托于大地，腰身从没有软过，肩膀从没有垮过。所要扛住的，是青砖黑瓦上的风风雨雨，方格木窗外漏进来的晨光夕光，还有炊烟，笑语，鸡鸭成群，儿孙绕膝；尤其是银白色的月光下，大蟋蟀小蟋蟀，繁衍了一代又一代的浅唱低吟。

时不时，也与天井里那一口防火用的大水缸，两两相望，有所想，有所思。

年年岁岁，那么多的时光，静止也罢，流动也罢，都撑住了，并且固定于一己之身，成为石斑点点、暗绿色的苔藓与不老的记忆……

然而，该朽的终归要朽，木头会腐烂，砖瓦会风化，房子会倾斜，会倒塌。

唯有磉墩例外——

全身的骨头依然硬着，挺着，在一片废墟之上，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回望着，守望着。

就像是切不开、削不掉、揭不下的一块——岁月的老茧。

那样子，并不黯然神伤，分明是满怀了新的期许，新的渴望……

我收藏的一幅山水画

山河最小，也是细致可亲的。

那些白云缭绕的峰峦，波光闪动的溪涧，那些葱茏绿树和依山傍水的房子，还有那些榴花香和翠鸟啼，都站在举重若轻的方位。

静而若动，动静相宜。

——我的世界，最具意象的一挂乡愁。

更具神韵的，是那个在方石上，独自下棋的老者。

他白衣白裤白鞋，高绾着白发，一只手捋着白胡子，另一只手空悬着，神情专注，分明是在长考。

仙人？道长？

或许——正是我的祖先。

凝视久久，久久。

忽然，如雷贯耳般，我听到了——

他在三百六十一点的棋盘上，在一方纸质的江山之上，在寥廓天地之间，砰地拍响了一粒棋子！

有形，却无形。

无声，却有声。

仿佛是给了古今一局棋，一个大大的惊叹；又仿佛是为那些留白太多的岁月，盖上了一枚印章……

桐子花落

那么多白亮白亮而又略略带紫的小喇叭，仰在半空中，滴滴答答，用着巧劲儿吹。

一不留神，就把春分吹过去了。

散散淡淡的清芬，还在阳光下纠缠着；一串串一串串的清平调，袅袅余音，还悬挂在枝头上。

初恋般的桐子花呀，竟开始飘落了。

咯噔一下，是一朵掉在地上。再咯噔一下，又是一朵掉在地上。

在被露水打湿的春夜，在知更鸟、布谷鸟拂晓的梦里，咯噔咯噔落了一地。

六片花瓣上的神经，美得像梦，又细微得如同梦中的呓语。着地的一刹那，分明感觉到了微微的疼，点点惆怅，仿佛还流出了几滴泪水。

但心却踏实了。

年年都如此。年年都要从枝头落下一次，回归于根。

土地酥软。母爱般的气息，久久弥漫，敦厚而温馨。

桐子花们平躺着，紧紧地伴着挨着，小喇叭尚未收起，还铆足了心劲昂昂地举着，看上

去，就像是一支见不到乐手的乐队，正在彩排——

为春天奏一支圆舞曲；

为自己奏一支安魂谣……

通行证

冬日里的这一场雨，是怀旧的。

尤其是那千丝万缕状若羊毫的细，更显得感情丰富，平和，随性。有多少讲述，就有多少聆听。

形散而神不散。

那么多的前尘往事，全都泡在一杯一杯的下午茶里了。

缓缓地抿着，慢慢地品着。并且嗑开葵花子，吐掉壳，咀嚼那一粒一粒的饱满与清香，多么意味深长。

少女的花季呀，每一个日子都是桃红柳绿。

曾让多少年轻的心事，珠胎暗结，又一生缠绕，往复循环——

谁的大哥，将爱恋卧底在蛋炒饭里，一掩盖就是三十多年；谁的情书，在信封内皱纹交错，展开来却依旧活色生香；谁的笑声和情缘，由前世确定，由现世延绵；谁的爱在春天花香满径，谁的命在秋天硕果纷披……

讲述了又聆听，聆听后又讲述。

窗外雨意绵绵，窗内情意融融。

——我是唯一的局外人。

但在这一场比雨丝更细密更甜蜜的回忆里，我感到自己的心之门也敞开了，荡漾着一脉温情，久久萦怀。

有雨，有阳光，就有彩虹，就有心灵与心灵之间，免签的——

通行证。

郭辉，湖南益阳人。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人民文学》《十月》等。著有诗集《永远的乡土》《错过一生的好时光》《九味泥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