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了一缸锦鲤,闲暇时便坐在鱼缸前看锦鲤们游动,它们嬉戏游玩,互相追逐,快乐自在。按照它们的习性,我喂鱼食,撒消毒盐粒,制造氧气,布置水景,更换新水。一般情况,鱼缸前,我总是放空自己,像个静物注视着它们,什么也不想,鱼们自在,我也自在。当然,并不总是这样,有时看着它们,也会不由自主地有了诸多异常活跃的想法。
我会想到“边界”。我注视着鱼缸也就看到了鱼们一生的边界,那正是鱼缸的边界,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我的生命边界以及众人共同拥有的人世的边界。
深夜我也会打开灯,看到悬浮在水里的鱼,一动不动。我们却悬浮在人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貌似也一动不动,但在时间的洪流中,我们每个人都是浮沉着的孤岛,抑或一片随波逐流的草叶。
情不自禁地想到,我就是鱼缸里的一条鱼,同时也是人世里的一个人。一条鱼与众多的鱼活在一起,鱼从不会想象鱼缸之外的世界。当我从鱼回到人,我却会看到世界的一部分:鱼缸边的绿植、风吹开的书籍、来自遥远故乡的一对瓷瓶,窗外最近的花园,城外的远山与大河,记忆里的村庄与人群。
浴缸里的鱼也会莫名死去,撑死的多,饿死的少,还有的因为我的疏忽缺氧窒息而死,出现死鱼的情况我就会让新鱼补充进来,那么鱼会想到自己的来处与去处吗?会怀念它们的故乡——天边的江河与海水吗?作为一个人,在目睹了太多生离死别、人世变幻之后,我自然会思考我的来处与去处。
除了“边界”,我还会想到“视角”。
我随时都在远观它们,也在近处凝视它们,当我凝视它们时,它们恰好也在与我对望。
从不同的角度,我俯视它们一群,或用目光追踪其中的某一条。
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我可以对它们熟视无睹,也可以偷看、窥视它们。
特别无聊时,我还曾用小小的捞网驱赶它们,故意制造一点点惊慌,让它们奔跑起来。
于是我想到了诗写作。因为观察事物的视角不同,我有了更大的场域做参照,更深远的生存背景允许我驱动想象力神游。在我给予锦鲤以食物、氧气时,我会联想与发问,谁正不舍昼夜给予众生以氧气、粮食和光?我知道,鱼缸背后有我的一双手在忙碌,我的背后又有一双谁的手?
我也会突发奇想,家里空无一人时,鱼们都做了什么?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它们曾悄悄做过一些我从未知晓的事。当我静坐鱼缸前,我感到我与它们合为了一体,而有时我是我,鱼是鱼。
然而,作为一个人,我有更广阔的生活,我内心深处随时会生发喜怒哀乐,对于这些,我的鱼们不懂,我也不需要它们懂,就像我写诗而鱼不写一样。鱼的世界,我的世界,我和鱼共同的世界。就鱼而言,它们只需要活着;就我而言,我不仅仅让自己像一个人那样活着,还想知晓我存在的理由与生存状况,昨天、今天与明天,生与死。鱼只是鱼,但我不只是我,我还是一个正在写诗的人,写诗的人相较于鱼,他还应该是半个先知——这由他内心的高度、视野与视角来决定。鱼是人眼里的现象界,他人也是人眼里的现象界,但人总是有一种冲动,奢望透过现象寻找某些本源和本质。
当我作为鱼存在时,我在鱼群里写下关于鱼的诗,我的目光平视着观察鱼,那是一种如鱼得水的在场感,也正因此我写下过诸如此类具有在场感的诗。
当我作为一个喂鱼的人存在时,鱼是我俯视的一个焦点,除了俯视鱼,我还会俯视与我同时代人们的活法,观察人们在整个存在场域内的各种关系(当然包括历史),我个人以为这同样也是一种在场,或者说是一种具备了远景的在场,经由此种视角写下的诗或许是一种俯视整个尘世的诗,我一直怀着极大兴趣进行着这一视角下的写作尝试。
当然我也写过仰视的诗,这类诗无疑加重了冥思的比重,粗看起来这种文本似乎完全脱离了现场,但我却不这样认为,只要诗思来自真实生命的体验和感受,诗的精魂也需要高蹈。
生命的历程里时时有诗,生活处处皆为道场。
我尊重这样一些诗人,他们全身心潜身到鱼缸里完全成为鱼,写透写绝了关于鱼类(同类)的诗;我也同样尊重那些俯瞰鱼和整个鱼缸的诗人,他们的视野突破了鱼和鱼缸的边界,写作比鱼缸更开阔的诗;同理,我当然也尊重那些通过直觉、幻觉和知觉写出了抵达存在本源与本质诗歌的人,他们从鱼缸、人世中抽身,举头仰望未知,他们貌似不在现场,但他们却在试图突破人类的想象力而抵达本质。
我尊重所有鲜活的真诚的诗和诗人,有角度却又放下姿态(特别是那种万能者姿态)的诗人。诗人采用平视、俯视还是仰视视角并没有高级低级之分,它只与作者的思维惯性有关,这不是一道单选题,而是多选题,甚至是一种常见的混搭。
个人认为,诗人关于诗、关于好诗的认知都有属于他个人的阶段性的合理因素。换句话说,每个诗人都是“真理”在握,无须争论,只是那个“真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诗人年龄、阅历与阅读的累加而不断在自信与自我否定中进行修正。
就以我一首多年前的小诗来结束这篇小文吧:
诗的秘密
我的房间有三种事物:
从安顿祖先的那座山上背回来的石头。
花瓶里,一束采自山间的枯干了的野花
中间插着同时采来的硕大谷穗。
它们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蓝色地球仪。
我内心之诗的眉目竟如此清晰:
它充盈故乡的气脉,有一个石头的根。
大自然的天性,以及它寄托在暂时性里的永恒。
除此之外,我狭窄的视野里
还要有个地球,它在太空转呀转,一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