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树
一切树都将被困在种子里
一盏灯被困在白昼
石头有最后的谣曲
由一只鸟化石在醒来的春夜唱出
那时子夜安魂曲
已变成清晨的摇篮曲
写给人的某首诗藏进了群山
只接受风的翻动
时间不动,时间并不消失
如一潭湖水困住的莲子
一个人困在人世
一切树被它的影子结晶
一切树,石头的丛林
一个干净的早晨
下雪的早晨有一种毛玻璃的混沌
我走在混沌里
从一个村子赶往另一个村子
给大雪封门的人送去红事或白事的口信
一只比雪峰更高的黑鹰
穿过飞雪追赶我
当它逆风俯冲到我头顶
已被雪染成了白色
一粒白飞在更白的苍茫里
一枚族徽诞生于雪天
那时我还没有写诗
我在深雪里停下脚步
站在雪飘天地间的大寂静里
我听到雪的后边
隐约着呼声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
在雪天送信
我目睹一枚族徽在混沌里诞生
那个早晨干净得难以想象
那族徽就像那个年代的一只白鹰
大师制砚
晚秋的暮色里
穿越世代的易水已流成人世的尺度
在易水与太行之间
每个行走的人都如行走的树木
走着走着就化作了天地之气弥散空中
直到大师之手剔出石头的骨骼
激活石头的筋络
易水砚重新把飞升的灵气聚拢
山河仍在洪荒里沉眠
人必将成为沉眠的泥土
但又总是渴望活成一块块石头
石头好啊,石头的内部孕育着
一支漫长光阴的摇篮曲
石头亦为大地之心
它用高出地面的碑石为人世立传
天空大师土地大师撰写墓志铭
而易水河边的石头经由水而包孕着火
经由隐居的大师
最终易水砚成为石头伟大的传奇:
“灵魂所能登上的高峰”?譹?訛
注:
?譹?訛引自奥斯卡·王尔德《自深深处》。
一生读到的书
天空是一本蓝色的书,大地是一本褐色的书
年轻时,犁铧一样,我喜欢翻开褐色的书
阅读亲近的人与物——父亲,母亲
山羊,植物,河流,房屋
以及,以及移动的肉体的叙述
现在,更多时候,我打开那本蔚蓝之书——
那里,我的父亲母亲已升至燕山高处
(冀东上空的星群因古老高远而显得暗淡)
祖先的箴言,英雄的脸庞,古燕国都城的灯火
以及,以及众多灵魂的叙述
当夜晚把书合上,时辰也在闭拢
我用马骨头磨制一枚别针,用牛骨头磨制一枚别针
雪白雪白的骨头的别针
把蓝色书套、褐色书套紧紧别住,嘘,请安静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谈起什么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谈起什么或一群人在交谈
我更愿意听到他们谈论的是棉花、水芹与蒲公英
而不是某人以及某些人的轶事
愿意一匹马或更多马、一群山羊或耕牛走进他们的话题
他们最好谈到一只落单的大雁鸣叫着飞过燕山的夜空
那时的秋风正卷动疾速的星群
谈到一只兔子跑过岩石上的苔藓,回到属于它的草丛
我的父辈就是这样,在避雨的屋檐下
除了庄稼、节气和墒情,他们一定会谈论草木与畜类
偶尔也会谈到我,那时我在他们的视野内外跑动
如同一只小动物跑在润泽的水边或田野中
笔尖上的光线
我们常常是最早闯进清晨旷野的孩子
在村庄四周,在山坡上,在河边
我们牵着羊领着羊羔,拿着镰刀,背着柴篓
河面、草尖、露珠或冬日干枝上的新雪在闪烁
昨夜已成灰烬,又一个黎明点燃
高处的事物悉数被绽开的天光照亮
我们进入乡村小学、中学
每当我的金星牌钢笔墨水用尽
你总是把你永生牌钢笔里的墨水挤上我的笔尖
那一刻两个笔尖连在一起
如同一盏油灯把灯芯上的火带给另一盏油灯
我把笔尖上的墨水吸入我钢笔的笔囊
在你早逝多年之后,我开始借助光
向大地学习写诗,那些活着与死去的人
无论我选择什么笔书写,哪怕是电脑打字
我的笔尖或鼠标牵引的光标
都缠绕拖曳着一团永恒的光线
那光一直照亮我返回幽深的过去
而久远的过去由无数个你在与不在的昨天组成
世界之光照亮时间之诗
在库布齐沙漠
起伏的沙漠,到处都是黄金与盛世的骸骨
这还远不是全部,风继续吹出沙子藏起的时间的形状
像一道道细小的波浪
如果此刻有人谈到另一个人的死,或谈论他自己的死
没人会感到惊讶,他们正震惊于眼前无尽的时空
不再谈论死亡吧,所有人想到的其实是生
生也是不能谈论的,它与死一样
一对孪生姐妹,居住在短暂的白天,漫长的夜晚
蜂群
春天奢侈的是嗡嗡叫的蜂群,大地上飞动的蜂群
它们从一个国度移民到另一个国度
我嫉妒群蜂的不舍昼夜
我也嫉妒养蜂人那不愠不火的神情
在白日的穹庐下
在白日的穹庐下,我看不清你微弱的光
我随手关闭了白昼,在幽暗里,你因自身显现而清晰
夏天的回忆
从晾衣绳上摘下衣服,夏天的单衣
我轻轻抚平,叠好,放进衣柜
仿佛抚平了一夏天的折痕,并把远去的日子寄存起来
我嗅到了花椒树的气味,海滩和粉白围墙的气味
我还分明听到风吹过青纱帐,细雨淋湿了屋顶
窗外的阳光唰唰走过,像一群赶路的蚂蚁
望星空
再也遇不到一个跑上高岗仰望星空的人
像多年前的我们那样
更遇不到望着星空泪流满面的人
像多年前,当我们还年轻
沉醉在幸福、迷茫与小小的恐惧里
也遇不到指点着星星
大声叫出它们名字的人了
就像多年前我们纵身跳跃、大声呼喊
那时我们也有太多星座叫不出名字
就给无名的星辰按照我们的意思命名
现在,那些我们取的名字也已被我们遗忘
就像忘掉祖先的名字
忘掉了我们的来路,那么远那么远的源头
来临
我知道世界的内幕,星星嵌满天空时
我知道星空的内幕
有时我看不到,但能侧耳听到:
有些事物会借风声暗示它的来临
秋天
当我走出家园很远,回头与母亲告别
我再也不会遇到的弟弟或妹妹正在母亲的子宫倾听
他或者她一定能听到我苍老的声音
就像果实挂在深秋的枝头
听到苍老的风刮过遍地的庄稼与树林,刮过人世
鸟儿,高处的小船
鸟儿,高处的小船划动在风、树木之上,它们鸣叫它们的
我在低处如同载满火和冰的沉船,我鸣叫我的
当我们同时拥有风、树木以及冰火时,我们就开始合唱
在地上歌唱人,在空中赞美灵魂,在海里颂祝遗址和遗忘
说话
灯在替夜晚说话,四季替时间说,雨替我说
飞动的鸟类替渡口说
山岗、火和朝代展开大地
啊,铁打的地球,流水的人世
打鱼的死在水里,水说
砍柴的死在山中,山说
所有遇到的人和事
一生中会遇到不同的人和事
他们与它们走很远的路来见你或试图见到你
有些被你触摸你记得,有些被你忽略你不知道
是他们组成你人生的全部
他们或它们中一些因你加速死去,另一些因你得到新生
人随王法草随风
世界的存在
世界因万物的脸显示了自身的存在
于是事物就有了眼睛以便观看
有时世界也渴望隐藏
于是世界有了诗与回忆,星星升起在过去的年代
事物必须长出耳朵以便倾听那些隐约的声音
风吹过制造了颂歌、离歌与挽歌
每个事物还有了各自的嘴,开始它们不同的言说
于是有了恨以便争斗,有了爱以便包容
在冀东群山
在冀东群山,我终日游荡
无限的时间充满山谷,无限的风充满感恩
回忆何其无奈!回归又多么茫然
童年短暂!故乡无限
在白天寻找星星的人
那个在白天寻找星星的人失望了
他退回幽暗的树林
树上倒挂着
各种果实、鸟、无人穿戴的衣帽
他就从它们中间退回到摇晃的草丛
草丛里,繁殖中的昆虫在鸣叫
花瓣滑落时发出了轰鸣
他退回临近的水
像一滴雨滴进柔软的骨灰
他的身边游动着鱼群
接着,他从水的暗道退回了泥土
一个孩子退回到最初的子宫
一个音符退回钢琴
在那里,他遇到了更多
曾在白天寻找星星的故人
圆形的屋顶上
镶嵌着灯火、树根与翅膀
无边黑暗里走着通往花园的信使
他头顶上的星星照见了永恒
所有鸟都可能是同一只鸟
所有鸟都可能是同一只鸟,我叫它们鸟类
我不必叫出它们各自的名字
在我周围,它们发出了好听的叫声
它们的翅膀都一样扇动着空气
驮着小身子向前飞去
所有飞过我头顶的鸟肯定就是同一只鸟
而鸟看所有人也都是同一个人
就像四季的忧伤,无论多么隐秘
又多么古老
那也是同一种忧伤,都来自人类
宿命
——读陈律
我的一生注定走不出那个伟大的孤独
我也从不像聪明人幡然醒悟
我有着在现代人群里保持古典性的本能
我亦有着配得上那份伟大孤独的伟大专注
平静之美
暂居外省几日,那里并未因
我的来去而有任何改变
回来遇到熟人,他说
最近咱们小区有两个老人去世
我略显惊讶,但随后平静
如果他不说,我看不出
这里是某人和某人的终点
抽身离开这个小区这座城市
我是否回来一点也不妨碍
这里每一个人的每一个日子
门口进进出出的面孔并没有减少
城市热闹依旧,人世喧嚣不止
就如同那些我永不会认识的婴儿
从人们之间的缝隙挤进人世
事实上,人类的伟大或渺小
对宇宙而言,都一样平静
顺应
有一年夏天,我割完柴站在半山腰
看到风拦腰摇动针叶松,仿佛满山松树在舞蹈
而在青纱帐,当第一阵雨来临
高粱、玉米也都会随风摆动
它们也在舞蹈
它们借助风
在平静的日子,山谷里,河岸上
我看到过各种鸟雀在草丛、树冠和岩石上跳舞
它们旁若无人
嘴里发出好听的鸣叫
在某些深夜,从伙伴家出来
远远地,我看到山上有一串晃荡的小灯笼
老人们说那是狐狸在炼丹
我想那是狐狸在跳舞
几十年来,我也活在某种舞蹈的节奏里
村里的人每天都生活在农事的节奏里
牛羊骡马都有自己的韵律
那是风迎合了天地的节奏,我们顺应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