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屋南墙外是块狭小的菜园,园子四周围着一圈儿木槿织就的篱笆。夏天一到,那些单瓣的白花就开始陆续绽放,母亲除了含笑看看,就是任其在枝头朝开暮落。
母亲偏爱木槿,恰巧我也出生在木槿绽蕾的初夏。小姑说,那天早晨她刚出门就看见一朵如霜如雪的木槿戴在篱头。果然,入夜不久,我就在一场倾盆大雨中呱呱坠地了。可是,母亲的分娩却出现了意外——胎盘迟迟未从母体内剥落,给母亲接生的邻居熊奶奶深知其中的危险,催促父亲赶紧送医院抢救。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凶险,年轻的父亲顿时被吓得手足无措,一头闯入爷爷的内屋。彼时,爷爷早已得知母亲生下的是个女孩儿,对于父亲的哭求,他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吸烟吐雾。眼见央告无果,父亲只得另想办法。他奔出屋,在雷雨浇注的深夜硬着头皮叩响我幺爷爷家的大门。慈善的老人果决地披上一块破油布,用他们家的竹制大抬筛同我的父亲一起,把一个濒危的产妇一步一步地抬到三里地外的乡镇卫生院。经过医生的抢救,终于,母亲脱险了。然而,接下来等待父亲的是一笔他当初根本拿不出的治疗费。父亲不敢妄想从爷爷那儿得到一星半点儿的帮助,因为,这对年轻的父母一进家门,爷爷就用“想我给你花钱、出力,你值吗?你值价,你值个烟火架(价)……”的谩骂来宣泄他积郁满腔的愤怒。
母亲回忆说,在那个缺衣少穿的年月里,人人都觉得初夏坐月子是最有福气的,哪知她的整个月子却全是泡在泪水里。因为,爷爷一旦听见他孙女的啼哭,就会有如百虫噬体般的难受。他若不想出门,就会坐在屋内恨恨地骂上一段两段;要是心情不好,他会半夜爬起来,披衣站到院子里叉腰喷沫地向着父母的小土屋骂上一宿,吓得他们只能带我蜷缩在被窝里,大气都不敢出。爷爷厌恶我的哭闹,同样不能接纳我的欢笑。所以,即使在襁褓中,父母也总是尽可能早地带着我出门干活,尽可能晚地领我回家,以此来避免因“我”频繁出现而叨扰到爷爷的好心情。
爷爷的嫌恶,让我的童年一路都在接受八方的告诫、警示,我偶尔忘性的玩闹也只能被父母小心谨慎地拘着。可是,父母希望给孩子该有的自由和快乐。这样,一个“搬家”的念头开始在父亲的心中萌发、滋长,为了尽可能地加快“逃离”的速度,父母亲一咬牙把祖屋南墙外那唯一的菜地改种了能换钱的作物——藠头。没有了高茂蔬菜的遮挡,没有瓜蔓的蒙络缠绕,木槿开始撒野似的疯长,但母亲却舍不得去“伤害”它们。一直等到它们开完季节里的最后一朵花,又好好地过完一个冬天,她才终于开始着手打理。然而,被母亲扛出门的锄头到底没有派上用场;镰刀呢,也左不过是略略起到剪枝裁叶的微调作用。春天,看着木槿下那一圈长得稀拉孱弱的藠头,父亲也只是拿长竹竿缚住紧傍藠头的那一部分枝叶罢了。
随着岁月的向前推移,菜园的木槿越长越好。但这些看似牢实的篱笆,也抵不住左邻右舍家猪崽们的乱拱,何况农家的鸡鸭们还能使出飞越木槿栅栏的高招。于是,忙碌的父亲母亲就分派我去看守菜园。为了兑现给父母“一定看护好园子”的承诺,我只能整天绕着菜园转,守着“无聊”玩,幸好儿童的时光总是容易消散。一眨眼,夏天就来了,木槿墨绿的叶子间又托出栀子一样的白花,菜地里养了一年的藠头也到了采挖的时节。为了让新鲜的藠头赶上早市卖个好价,凌晨,父母带着我摸黑下到地头。他们一边奋力地举锄挖掘劳动成果,一边鼓励睡眼蒙眬的我赶快捡拾、掰土。看我干得卖力十足,父亲甚至还提出:赶完集,将带回一个点着芝麻粒的糖饼子给我。终于,一菜园的泥藠头经过我们三口的去苗、剪须、淘洗,转身变成了白白嫩嫩、个大饱满的宝贝疙瘩。来不及吃早饭,父亲就挑着担子欢欢喜喜地出门了。那天上午,我哪儿也没去,痴痴地守候在父亲回家的小路口,幻想着父亲换了钞票就给我买糖饼子,也许还会捎带有“鱼儿糖”。晌午,赶集的人们陆续回了家,我着急得不行——无数次飞跑到离家更远的机耕道上张望。太阳渐渐偏西,才终于远远地看到父亲挑担向家慢慢走来。我迎上去,接过父亲手中的打杵子,箩筐里原封不动的藠头折回了我所有的目光和期盼。父亲不言不语,只有他肩上那根油光锃亮的老扁担咯吱咯吱地吐露一路上沉重的悲凉。回到家,父亲卸下担子,望着母亲盛好的饭菜,却始终难以举箸端碗,只一味靠着饭桌蔫蔫地叹气。母亲忍住悲痛,擦了擦红红的眼圈,又捋了捋额前的乱发,然后拎出家里的破提兜,一兜儿一兜儿向亲戚、邻里分送父亲挑回的藠头。晚上,昏黄的油灯下,母亲把剩下的藠头都腌作咸菜或是泡成酸菜。于是,那一整年,我家饭桌上都老萦绕着藠头的咸酸味儿。
很快,空闲的园子又被父母重新拾掇好,换上了新的一茬蔬菜。菜地经历两番彻头彻尾的倒腾,那圈木槿也像受了一道暗伤,开始把它简朴的白花纷纷掩藏进最深的叶丛。即使内敛如此,它们也躲不开有心人的觊觎。近邻刘大娘有事没事都要来走上几遭,瞅见花儿朵儿,就涎着脸儿跟母亲说:她家今天午饭煎鸡蛋,须得掐上几朵;今天晚上烙馍,掺上花儿就更清甜了。不待母亲点头,她就上手掐花,然后兜着一围裙花儿美滋滋地回家。于是,我家的篱笆整个夏天几乎都是秃的。母亲呢,居然一点儿也不恼,只说她家人多比我家更困难。然而,记忆里,我家同样惨淡的饭桌上却从没有过木槿花做的菜肴。我不清楚个中缘由,或许是母亲乐见我在素洁的花朵上抓蹁跹的蝴蝶,执着于看黑色的蚂蚁在黄白色的花柱上来回穿梭,抑或是带着欢笑追撵几只土蜂……当我从木槿枝间捧回一只闲游的瓢虫,向她讲述一只大蜗牛倒悬在叶背上小憩的故事时,母亲就用双手圈着我的脑袋,母子俩挤在一起低低地偷笑一场。
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并没有压碎父亲的理想。几经谋划与盘算,父亲决定外出谋生。父亲不在家,地头的重活、烦琐的家务就统统落到母亲的肩上。母亲呢,既不嗔怪女儿因上学耽搁了打扫院子,耽误了割草喂猪;也不抱怨父亲没有挑水担粪、锄地插秧。过度的操劳,让母亲在不足三十岁的年纪就有了许多白发。纵使如此,母亲还是会抽空给我们姊妹织毛衣,给父亲绣鞋垫,甚至给邻居阿婆理发,帮年轻媳妇剪鞋样儿……她活得努力,一如她偏爱的木槿。
我六岁那年夏天,父母终于在另择的新址上盖起了几间大平房。搬家后,母亲再上距离颇远的老屋种菜便有诸多不方便,恰好三婶家也盖新房、扩院坝,她们就换走了我家的菜园。三叔伐去木槿的枝条,掏出它们的根蔸。当那块曾经生机勃勃的泥土地被覆上坚硬的三合土后,我们便真的与我家木槿诀别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似乎再也没有近距离地赏过木槿,直到前几天才又一次偶遇它们。那天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我和一群学生阻隔在食堂内,几个机灵的小姑娘就说要领着我抄近道回办公室。我跟着她们一路小跑,果然很快就从厨房旁的小巷绕到了教学楼的背面。来这所学校好几年了,我从不知道有这样的路径,更没想到能在这里巧逢两株婷婷站立的小灌木。它俩被几株大树和成排建筑的浓厚阴影包裹着,若没有一颗从容、淡泊、坚韧的心,是很难适应这样恶劣的生长环境,何况还要在深秋的枝头簪上三三五五的朵花。而眼前的这些花朵偏偏还拥有着牡丹一样粉紫的色彩,芙蓉一般妍丽的花容……作为一种花,它总应该有些娇娆或傲气的性情吧?可是它们偏不,每一朵花都像是一个穿着布衣的乡下女子,朴素、温婉而又安静地倚在光阴的角落里,在暮雨中轻轻地编织着自己平凡的故事。远观,近看,都给人一种洗尽铅华之感。学生见我停住脚步,也凑上来细看,因两株花树的树身上都没挂名牌,小姑娘们就开始了一番争论。遇到这种情形,她们总喜欢让我出面定论,我借助“识花君”的小程序终于成功辨出“木槿”之名。木槿!我那让岁月的青苔覆盖,不见阳光、不经雨露的记忆瞬间逆流着明晰起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我怎么就没想到它便是《诗经》里最美的木槿呢?
周末回到老家,吃过午饭后,孩子们就坐在屋内惬意地看起电视,父亲则领着他的俩女婿在外面随意溜达,我们娘儿仨坐在一处边剥玉米粒边闲聊。我忽然忆起手机里还存着几张拍下的木槿图片,翻出来递到母亲面前,调皮地问:“妈,你猜这是什么花?”
年近七十的母亲用她的老花眼一端详,就立马笃定地说是“木槿”。听了母亲的回答,我那从事景观设计的妹妹觉得很有必要来一遍专业的复核。母亲笑着把手机递给妹妹,说:“能在这个季节开花,长在旮旯角里还能开花的,除了木槿还有谁呢!”
若有坚韧,何处不生长!在这一点上,母亲比我们更懂木槿。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