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板车

2024-07-25 00:00:00朱军艺
北京文学 2024年7期

小说以“我”为视角,构建出这样一个家庭:生父早逝,母亲卖菜为生,而母亲的追求者——以拉板车为生的“爸爸”对“我”一心关爱,视如己出,可所有人都难逃贫寒的魔咒,字里行间透露出底层人的艰难。时至今日,如何看待现实主义传统,描写普通劳动者的生活,这篇令人潸然泪下的小说,或许给我们以启示。

爸爸每天拉着板车,行走在县城的水泥路上。车子使用多年,已经非常苍老,但车厢依然结实如铁,虽然在不平坦的地方行走,也难免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般喘息几声,吱呀作响。车身漆黑如炭,仿佛爸爸那张历尽风吹日晒的脸。他体魄健壮,浑身充满力量,走起路来可以和三轮摩托车赛跑。无事的时候,他便拖着空车,悠闲地在街头漫步,嘴中叼着一支用裁剪的报纸卷的喇叭筒。夕阳西下,他长长的影子拖得很远、很远,像旷野里一棵孤独的树,在风中沉默。

不,无论孤独还是沧桑,这都是我此刻的想象,当初,我坐在爸爸拉着的板车上,却只感觉欢欣喜悦,天边的太阳红如火球,晚霞灿烂辉煌,我仰望天空的流云变幻,俯瞰街头小屁孩羡慕的眼光,心里无比得意。

我站起来,面朝着前进的方向,手上拿着爸爸给我做的纸风车,纸风车迎着风缓缓转动,忽然,爸爸开始奔跑,我手上的纸风车也开始加速旋转,我黑白相间格子花的衬衫没有扣扣子,披散开来,像电视上大侠的风衣似的迎风招展,猎猎有声,于是我在想象中感觉自己无比高大威猛,英俊潇洒,我想起一个词,叫玉树临风,虽然并不明白词义,只是常常在武侠电视上看到有人这样互相夸奖,或自我夸奖。我学着那些英风少侠的样子,左手平肩弯成一张弓,右手的风车仿佛一把金光闪闪的长剑,指着天空,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美中不足的是,我的衬衫不是白色的,爸爸的板车也乌漆麻黑,离白马王子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那时候,妈妈还在菜市场卖菜,其时天色向晚,已经到了收市的时候,爸爸把我拉到菜市场,看妈妈卖完了没有,剩下的便用箩筐装好,都丢在板车上,然后拉着我回家。妈妈不坐板车,她帮着爸爸拉一根车把,两人一左一右,悠闲得像在散步。我不再在想象中冒充英风少侠,蜷缩在拥挤的箩筐之间,闻着青菜黄瓜特有的清香,渐渐入睡,手中抱着揉皱了的纸风车,脸上黑如漆炭。爸爸下午刚给人拉过一车煤。

偶尔我没有睡着,会听着喧哗的市声,眼见着街上灯火次第亮起,觉得非常有趣,那些呼啸而过的车辆,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都让我感到新奇。还有爸爸妈妈说话的样子,虽然每天都说的是那几句几乎同样的话语,还是觉得非常温暖。

“今天卖得怎么样?”

“不太好,黄瓜还剩下不少。上海青也没卖完。”

“没事,黄瓜不易坏,可以收,明天继续卖。上海青晚上自己吃。”

“你呢?今天有活干吗?”

“有,干不完的活,要不是要接你,现在都还收不了工。”

“我接不接的,有什么要紧,只是也别太累了,累坏身子。”

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因为从这往前一段日子,我还不认识爸爸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幸福。那时候妈妈在菜市场的路边摊上卖菜,而我一个人被关在家里,她说不能带着我,城管来了跑不快。她也不愿意把我放到幼儿园去,要三千块钱一个学期,又不教读书写字,什么也学不了,钱可不是捡来的。整天就是玩,在哪里不是玩儿?何必花这冤枉钱!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幼儿园,在哪里,只是听说那里有很多很多小朋友,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饼干、蛋糕、哈密瓜、葡萄,那里的老师都很漂亮,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会唱好听的歌,会跳美丽的舞,我对幼儿园非常神往,跟妈妈说过好几次了,妈妈说:“三千块钱,饼干蛋糕可以买多少了,你要听唱歌,看跳舞,电视上不是都有?你要玩滑滑梯,旁边公园里就有得玩,等我空闲了,便带你去玩个够。”

旁边的翡翠公园里有两个大大的滑梯,节假日里好多小朋友在那儿玩,上次小姨来的时候,带我去玩了一下午,我还因此认识了两个朋友,一个总是拖着鼻涕,鼻子上像有两条毛毛虫在蠕动的男孩;一个长得漂亮,笑起来两个甜甜酒窝的小女孩。我因此不再向往幼儿园,总想着去公园玩,可是妈妈每次都说明天、明天。而明天永远都等不到似的。好比她要卖菜、卖菜,永远都卖不完一般。

我只能待在家里看电视,那是一台不知道妈妈哪里买来的二手彩电,21英寸,每次打开,都有一闪一闪的雪花飘啊飘的,还夹杂着嘈嘈切切的声音,好像妈妈卖菜的市场傍晚收摊时的扰扰攘攘。那里面偶尔也有唱歌,也有跳舞,还有喜羊羊呀、熊大熊二呀,看得我如痴如醉,只是这些节目并不总是有。大多时候,电视里播放的都是些情呀爱呀的,我也不懂,那些男男女女整天咿咿呀呀,不是搂搂抱抱,就是哭哭啼啼,腻歪死了。还有那些夸张的广告,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同一句话,生怕你听不懂似的。我握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换台,可换来换去,不是我爱你,就是这个真好,那个真好,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好,反正也没见过,那些吃的除了让我猛吞几口口水外,什么意义也没有。

我“啪”的一声关了电视,落寞地看着窗外,我们家住一楼,看得到窗外过道上停着的几辆摩托车,我曾经看到过他们在路上风驰电掣的样子,比想象中骑着白马的我还拉风。等长大了,我也要买一辆!

有一天,我正站在窗前望着过道边的一株鸡爪槭入迷,那红红的槭树像妈妈在地里用草堆燃起的篝火,迎风摇曳。秋风萧瑟,妈妈把庄稼地里的草:马齿苋、盈盈菜、拉狗蛋、猪殃殃和崖壁上的蔷薇、继木柴都用铲子铲得干干净净,等晒干后,全部堆在地中央,她拿出火柴,轻轻一划,红红的火苗在风中微闪,她用手心挡着风,小心翼翼地把火伸到草中间,于是柴草燃烧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在放爆竹。风越大了,红红的火苗在空中跳舞,而妈妈在火中央放上几个现挖的红薯,不一会儿,空气中便弥漫了红薯的香味。

我饿了,吞了吞口水,这里没有红薯,也没有香味,却有一张脸挡在我面前,黑黑的,像一截木炭。

“喂,小孩。”

我讨厌他黑黑的脸,讨厌他挡住了我看红红的鸡爪槭,因此打断了香甜的回忆,更讨厌他叫我小孩。

“嘿,大人。”

他笑了,做了一个不介意的表情,“401在哪里?”

“401就在401啊。”我给了他一个白眼,心里还骂了声:“白痴。”

他笑了,伸手到我窗前,手中还有一支棒棒糖。我觉得他笑起来还是蛮帅的,毫不客气地接过糖,自顾自地剥开纸便含在嘴里。

他自己也剥了支含在嘴里。

“这么大了还吃棒棒糖。”

“谁说长大了就不能吃棒棒糖?这么甜,为什么不吃?”

我觉得好有道理,没有再反驳,但吃了别人的糖不说点什么,似乎有些尴尬,便说:“401在楼上,四楼。”说着,还伸出食指,对着天空点了点。

“好的,知道了。”

他开始卸货,我看到一板车的蜂窝煤就停在窗前,他的手真有力,每次都能捧出一摞蜂窝煤,长长的有十来个,整齐划一,非常漂亮。我恍然大悟,问他:“你是不是因为拉煤,所以才变得这么黑?”

他朝我做了个鬼脸,说:“是呀。所以你以后要努力读书,免得长大了跟我一样搬煤,那会和我一样变得乌漆麻黑的。”

可是第二次见他,他还是那么黑,我还特意趴在窗台上看了看,他拖的不再是一车蜂窝煤,而是两只红木沙发。从窗前过的时候,他向我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齿。

“喂,小孩。”

“嘿,大人。你怎么还是那么黑?”

“这煤印子太深,洗不下去了。”

我们就这样熟识起来,他每次到附近干活,路过窗口都要跟我打声招呼,即使我并没有趴在窗前。手里总是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些吃的玩的,棒棒糖、饼干、牛奶、纸飞机……我把纸飞机飞出窗外,看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落寞地躺在太阳底下。

我感冒了,开始流鼻涕,我想起玩滑滑梯时,那个男孩鼻端蠕动的两条毛毛虫,我现在也拥有了两条。妈妈给我喂了药吃,感觉好多了。她还要去卖菜,为了我上午已经耽误很多时间,今天进的都是些叶子菜,如果不卖掉,到明天就全部坏掉了。

“你一个人待在家里,要乖哦。”

我点点头,有些难过,这种难过随着妈妈关门落锁的声音响起,就更厉害了。我甚至都懒得爬起来,趴到窗前去望望妈妈离去的背影。我就这样躺着,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原本洁白的石灰墙已经开始发黄,角落上还织了蜘蛛网,只是并没有看到忙碌的蜘蛛,这让我有些失望。妈妈的脚步声已经远去,我知道她路过窗前时,还驻足向我凝视了半晌。我睡着了,醒来时浑身都是汗,衣服都湿了,黏黏地贴在身上。我学着妈妈的样子,自己摸了摸额头,烫得就像刚从火堆里挖出来的红薯。我感觉没有一点力气,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就又想睡去。便在这时,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喂,小孩。”

“嘿,大人。”我这句话只在喉咙里打了个回旋,便又吞到了肚子里。

“怎么,在睡觉吗?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能想到他举起的手里拿着一支棒棒糖、一个饼干或者是一瓶牛奶,但我并没有兴趣看一眼,这个时候什么对我都没有吸引力。只是发烧让我难受,我感到口干舌燥,嘴唇就像夏天被曝晒的豌豆。

“你怎么了?”

“我发烧了。”我学着大人的口气回答。然后我又听到他在跟我说话,却已经不明白说的是什么,他的声音渐渐变成呼喊,透着惶急,我都没有力气理会,直到听得“砰”的一声撞门的巨响,我们家脆薄的木门被撞开了,迷迷糊糊中,一个人把我抱起来向外飞奔,我还能感觉得到他把我放在板车上,黑色的木板光滑而冰凉,非常舒服,我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睁开眼睛,看到满天的星星,原来天已经黑了。

他拉着我在街道上飞奔,耳旁是尖锐的汽车喇叭声,还有呼啸而过的风,被冷风一吹,我感觉身上已经没那么热了,满天的星星像倾泻而出的珠宝,纷纷向后滚动,就是在那一刻,恍惚间,我把他当成了爸爸。

我早已经忘记了爸爸的模样,甚至只是在妈妈的回忆里,才慢慢重新建立起爸爸的概念,她说爸爸很英俊,就是有些黑,农民伯伯每天风吹日晒的,又有谁不黑呢?我小时候,最喜欢骑在爸爸肩头,如果他挑着空箩筐,就把我放在一头,另一个筐里放两块砖。你很瘦,就两块砖的重量。妈妈强调说。我不怕晕,有时候故意在箩筐里旋转,旋得筐绳拧成了麻花,而我还得意地咯咯而笑。爸爸说,这孩子将来是当飞行员的料。而且我从小就顽皮,胆子特大,有时候爸爸把我放在牛背上,扶着走,我嫌牛太慢,而且要推开他的手。那时候我才两岁,走路都还不稳呢。这些都是妈妈讲述中得来的印象,而我的记忆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种似有似无的气息,这气息里包括耳边呼啸的风声,金黄的稻谷随风飘散的脆响,还有漫山遍野的红杜鹃,牛鼻子猛烈喘息的腥臊,以及男人身上汗水滴落的味道。这一切都是那么温暖。

到了医院,他把我抱在怀里,急急地冲向急诊室,那宽阔的胸膛如此温暖,这气息猛烈得让我微醺,医生先摸摸我的额头,然后把冰凉的体温计塞进我的腋下。

“39度5,怎么这个时候才送来?你看他小脸红得都像烙铁一样烫手了。你这做爸爸的太不负责了。”医生恼怒地说,“快去交钱吧,得马上住院。”

“要交多少钱?”

“先交一千吧。”

“可是我……”他站起来,有些犹豫,我紧紧地抱着他,叫了声“爸爸”。不知为什么,眼泪情不自禁地便掉了下来。

我感觉到他的慌张,他并不是害怕要交钱,也许他只是第一次被人叫爸爸而感到激动。“可是我身上没带钱。喂,小孩,你先在这里,我去拿钱好吗?”

我感到害怕,仿佛自己正在一个荒山野岭里,正要被自己的父亲遗弃。我抱着他不肯松手,就像一个落在水里的人紧紧抓住手中的稻草。我并不说话,只把头伏在他怀里。他有些无奈,看着医生说,“能不能先让他住院?等他妈妈来了再交钱?”

“不行。”医生说,“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装可怜,等打了针拿了药,瞅着医生不注意,拍拍屁股就溜了,比兔子还跑得快。”

“我可不会跑,我要跑的话,就不会送他来了。”

“不会送他来了?!亏你这当爸爸的说得出口,孩子在发高烧呢,不打针退烧,会烧坏脑子的好不好?”

“我并不是他爸爸,我只是好心……”

那医生大笑起来,一个年轻貌美的护士姐姐也笑了,“你看,真是什么人都有,为了不负责任,连儿子都不认了。‘我不是他爸爸’,谎话张口就来,脸都不红一下。”

其实他的脸红了,只不过不是羞愧,而是因为气愤,但因为脸太黑,也看不出来。“我本来就不是他爸爸,我脸红什么?”

“可我明明听见这孩子叫你爸爸,认错东西的有,还有认错爸爸的?”

他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无奈地说,“好吧,就算我是他爸爸,可我身上没带钱,你得让我回家拿钱,你们先给他打针吧。”

医生还有些犹疑,而我已经松开了手。我感觉越来越没有力气,高烧让我口干舌燥,虽然害怕,对他的温暖胸膛无比依恋,却懂事地明白,他终究不是我的爸爸,就算是我的爸爸,也得回家拿钱。

医生给我量了血压,用听诊器听过,便开了处方,“应该是肺炎,先给他打一针退烧,检查得等交了钱再做。小孩,你怕不怕痛?”

“怕。”

“那你哭不哭?”

“不哭。”

护士姐姐说,“这孩子真可爱。”还伸出冰凉的手在我胖嘟嘟的脸上轻轻捏了捏。她给我打了针,虽然痛得眼泪都溢在眼眶里了,但我还是忍住没哭出声。护士姐姐又夸了我一句,“真坚强。”

他去了好久还没有回来,医生说,“不会真不回来了吧?”

“他说他不是孩子的爸爸,难道是真的?”护士姐姐说。

医生也动了疑,他问我,“他是你爸爸吗?”

我摇摇头。

“什么?他真不是你爸爸?”医生急了,“那你怎么叫他爸爸?”

“我烧糊涂了。”

也许我稚声稚气的样子让他们生不了气,反而逗笑了,“这孩子,真会说话,不会是一个惯骗吧?”

正当他们疑神疑鬼的时候,他却回来了,医生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找钱去了。”他简单地说,似乎有些羞愧,一个大男人,拿不出一千块钱,还要去找很久,确实会让人感到窘迫。

我没有再叫他爸爸,打了针后,烧便退了,人一清醒,便叫不出口了,虽然内心里希望他真的是我爸爸。不过他就像亲爸爸一样,一直陪着我,还跟我聊天。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飞,你呢?”

“我叫爸爸。”他说完,却忍不住哈哈而笑。

我“哼”了一声,傲慢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其实心里并没有真的生气:“你不说就算了,我还是叫你大人。”

“叫大人好啊,你看古代的人只有叫当官的才叫大人,看来我也当官了。”他又得意地笑起来。不过他还是告诉了我名字,“我叫富国,别人都叫我国国。怎么,你也要叫我国国吗?”

想到要叫他国国,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还是叫你国叔吧。”

“什么国叔、国旗的,就叫叔叔。”

“你怎么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你爸爸妈妈呢?”

“我爸爸早死了,我妈妈在卖菜。”虽然没有人告诉我爸爸已经死了,妈妈总说爸爸出远门了,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可我还是知道,他其实早就死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找他,他居然并没有离开,守了我一夜,还给我买了两个包子来吃。

“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我走了。”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一酸,眼泪不自禁地便掉了下来,他笑了,说:“我还会来看你的,但是你看,你妈妈昨晚一夜没看到你,一定急坏了,我得去告诉她。”我点点头。我以为妈妈马上就会赶来,但却等了一上午,我无聊地躺在病床上,仰望着挂在头顶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注入我的血管。

“云飞,你怎么了?怎么到医院里来了?”当妈妈急急地跑进来,跪在床前,一把抱住我哭的时候,我却没有激动,还给了她一个白眼。

“怎么了?病了呗,这都看不出来。”

“这孩子。”护士姐姐都忍不住笑了,“真有趣。”

“爸爸呢?”我问,懒得搭理他们。

妈妈有些愕然,“什么爸爸?”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大概以为我烧糊涂了。我也有些不好意思,改口问,“国叔呢?”

她还是不明白。

“就是送我来医院的那位叔叔。”

她忽然脸红了,那时候我还小,却懵懵懂懂地似乎知道了爱情,欢呼道:“妈妈,你是不是爱上他了?你可不要因为感激就以身相许。”

医生和护士都笑得前仰后合,医生摘下了刚戴到耳朵上的听诊器,护士姐姐端在手里的器械盘差点撒落,妈妈哭笑不得,骂道:“小孩子别胡乱说,不行,我得去把他保出来。”说着不再管我,就又匆匆跑出去了。我早就习惯了她这样子,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从不带走一片云彩。

后来才知道,国国从医院出去,还没到我家门口,便被警察抓了起来,他感到莫名其妙,细细回想,自己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只听说这段时间在拦摩托车、三轮车、电动车,查无牌无照,他惊异地想,难道说板车也要上牌考驾照了吗?

原来妈妈昨晚卖菜回家,看到家门被撞开,孩子不见了,急得哇哇大哭,邻居们都被惊动了,纷纷围拢来,那段时间关于拐卖儿童的传说甚嚣尘上,什么当街抢啊,入室偷啊,哪里哪里又丢了一个孩子,急得妈妈差点没让眼泪淹没。她的心头充满悔恨,为什么总是把我一个人反锁在家里?为什么总是卖菜卖到黑天黑地?为什么节约钱不舍得把我放到幼儿园去?……悔恨的泪水像潮水一般涌来,一浪高过一浪,要把她卷入伤心的海洋。邻居们七嘴八舌地开始安慰,说现在的人贩子太可恶,把孩子偷抢了去卖的还好,有些人却是把孩子带走后,打折了腿脚,砍去手臂,然后叫他们当街乞讨,用可怜博同情,赚取黑心钱。妈妈眼前一黑,似乎看到我被砍掉双臂宛如维纳斯的样子,没有双足,只能用膝盖跪在地上,身前是一个搪瓷大缸,嘴里喃喃有词地念着:“行行好,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姐姐行行好。”邻居们见妈妈可怜,心有不足,又加了点料,说这还算好的呢,有些拐子拐了孩子不是用来卖的,而是杀了卖器官,器官才值钱呢,什么眼角膜啊、肝啊肾啊,一点人性都没有。说完唉声叹气,妈妈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因为她已经晕了过去。

好心的邻居报了警,他们还提供了线索,说有一个黑黑的小伙,就像非洲人似的,经常在这一带转悠,没事就逗她家小孩玩,我就亲眼见过一次,他手里还拿了根棒棒糖,看来早有预谋,盘子都踩好了。

有人说那是搬运工,这里很多人家都找他送过东西,干过活。

对呀,对呀,以帮忙干活为由,登堂入室,看谁家有钱有孩子,然后趁人不在家,就入室偷盗,太坏了。

妈妈不敢晕太久,只是倒地的瞬间便又爬了起来,她和警察到处寻找,可谁也没想过去医院,哪有那么好心的人贩子呀。

国国一到我们家附近,便有人看见了,累了一晚上的警察带着怒火飞奔而来,把他摁倒便是一顿好揍。妈妈犹感不解气,只有小学文化的她却想到了一个成语,恨不能食肉寝皮。打蒙了的国国好不容易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又叫又嚷,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愤怒和委屈让他欲哭无泪。

妈妈听说我在医院里,顾不得他的死活,便跳上一辆出租摩托车,直奔而来,见我好好的,还会说笑话,心便放了下来,她从医院出来,便又直奔派出所,叫警察放人。疲累的警察非常恼怒,觉得堂堂警察被人当猴耍了,不仅仅是累,而且好没面子,有一个年轻的、满脸痘包的大平头朝妈妈吼:“你这女人怎么回事啊?你说抓人就抓人,你说放人就放人?公安局是你们家开的吗?”

妈妈自知理亏,赔着笑,“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没搞清楚状况就报了警,这不,闹了乌龙了。”

“闹什么乌龙,闹什么乌龙?”

“这都是误会。”

“闹什么误会,闹什么误会?”

妈妈尴尬地笑着,等警察放人。

“我看也没什么误会,他不是你老公吧?不是孩子爸爸吧?他撞你们家门了吧?”

妈妈不断点头。

“这非法入室可没乌龙,也没误会。”

“可他是为了救人……”

“谁知道是不是?也许他真是偷孩子,只不过恰巧孩子病了,一时恻隐心起,良知发现。”

妈妈反复解释,无话可答,她理解警察,为了帮她找孩子,无缘无故折腾了一夜,换她她也来火。不过发泄一顿后,警察还是把他放了。

经过这场虚惊,两人仿佛旧友重逢似的亲切,我想他们就是在那时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国国面皮薄,却以看我的名义,死皮赖脸地和妈妈接近。我在其中推波助澜,有意无意地叫爸爸,叫得妈妈一颗依然年轻的心像皮鼓一般咚咚咚地响。

在爸爸的劝说下,我开始脱离小鸟般关在笼中的生活。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农村。

开始的时候,妈妈不肯让我出来玩,说怕我丢了,被坏人拐走了怎么办?爸爸说他没事的时候帮忙看着,有事的时候就叫我坐在他的板车上,算是他的跟班。

于是妈妈去卖菜的时候,我就兴高采烈地跑到翡翠公园玩滑滑梯。我又碰到了那两个朋友,还知道他们的名字,一个叫明明,一个叫彩画。他们也都没上幼儿园,鼻涕虫(就是明明,可我偏喜欢叫他鼻涕虫)说,“幼儿园有什么好上的呢?妈妈说了,学费贵,要交好多好多的钱,却什么都不教,还不就是帮你看着人,然后坐坐滑滑梯,还不如奶奶看着呢!那幼儿园的滑滑梯还没有这里的好。”彩画也抢着说,“对了,对了,我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她叫我自己来玩,有明明的奶奶一起看着,才不怕人贩子来拐。”她说话奶声奶气的,一句话要喘几口。我看了一眼坐在花坛边沿上的明明奶奶,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妇人,心想有奶奶真好,如果我也有奶奶,妈妈就不会总把我关在家里了。

我们几个天天都在一起玩,明明有一个足球,我们三人追逐嬉戏,自觉远比被关在幼儿园的孩子快乐。只可惜国国总是很忙,动不动要拉着我去干活,一开始我还听话,后来我就不肯跟他走了,他威胁我说,要告诉妈妈,仍把我关在屋子里不准出来。我便抱着他的双腿摇晃,“爸爸,你最好了,你就跟妈妈说,我一直跟着你的就成了,你就让我再玩一玩吧。”

明明和彩画一左一右地拉着他裤腿,也说,“再玩一玩吧。”

爸爸无奈地说,“我也想让你玩,可是没人看着,若把你弄丢了怎么办?你妈妈会杀了我的。”

我说,“谁说没人看着了?明明的奶奶不是在那儿吗?”我指了指那老妇人,明明也说,“是啊,是啊,我奶奶可以把我们三个人一起看好的。”为了证明他的话,还叫:“奶奶,奶奶。”

他奶奶过来了,爸爸和她说了几声,便也放心地走了。我们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尽情地跑啊、跳啊,玩到最后,身上全是泥和了汗水,一张脸黑得都赛得上国国了。

节假日的时候,平素被关在幼儿园这个笼子里的小朋友也都纷纷放了出来,翡翠公园里顿时热闹起来,我们还是玩滑滑梯、踢足球,而很多小朋友却已经开始玩滑板车。忽然之间,就像春天艳阳高照的日子里,碧蓝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风筝一样,现在公园的广场上也忽然多了许许多多的滑板车,这些男孩女孩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单脚踏在滑板车上,另一脚在地面上一蹬,车子便向前飞速滑行。我羡慕地看着那些在广场上穿梭来往的孩子们,就像看一群五彩纷飞的蝴蝶,眼睛里充满了渴望,这种渴望比任何幻想都要强烈,强过了看电视时对白马风衣的神往,强过了对跳伞、对轻功,那些所有儿时不切实际的梦想。因为,这滑板车却是实实在在,不但可望也可即的啊。

可我还是不敢跟妈妈说要买滑板车,我虽然小,却已经明白她的艰难,也知道她绝不会给我花这钱的,不是她不爱我,但说到用钱,她还是显得小气,毕竟这都是她起早贪黑,一棵白菜、一个萝卜卖出来的啊。

有些孩子滑板车玩得真溜,双脚踩在上面,偶尔用左脚蜻蜓点水似的在地面上轻轻一点,滑板车便飞速地向前进,广场上人山人海,可他们在人丛中穿梭,比穿花的蝴蝶还要姿势优美,毫无滞碍,碰到转弯的时候,还要身子倾斜,向空中打开一只手臂,像在跳芭蕾舞。而有些孩子就笨死了,磕磕碰碰,根本就溜不起来,刚刚两脚蹬上车,便又向前一歪,差点整个人摔倒在地。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心痒难耐,恨不能帮他去滑。

这种渴望持续了好多天,有时在梦里都会梦到滑板车,我想如果我有爸爸就好了。我问了好几个小朋友,他们都说是爸爸买的,还是爸爸舍得花钱。我也想叫国国买,可虽然不懂事,我也知道他终究不是爸爸。

国国回农村了一趟,他回来的时候兴冲冲的,说,“云飞,云飞,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见他手里拿着一个板车,是自己做的,一块刨得溜光的木板下面安了四个滚珠轮子,前面还用木头做了一个舵,与别的小朋友买的滑板车比起来,它显得粗糙、简陋、笨拙,但我还是感到眼前一亮,又惊又喜。

“哇,爸爸,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是啊。”他见我开心,眼睛里也闪着喜悦的光芒。

“你真行。”

“这算什么,爸爸拉的板车也是我自己做的。”

妈妈见他也居然自称爸爸,横了他一眼,“你是谁爸爸呢,不害臊。”

“我是云飞的爸爸呀,他都叫了。”他呵呵而笑。妈妈拿我们俩一点办法都没有,说,“小的无赖,大的无耻,真是一拍即合。”

“那你嫁给他吧,快点。”我真心地说。

国国哈哈大笑,笑得手中的烟都差点抖落在地,妈妈也笑了起来,一边在我额头凿了两个爆栗,“这浑小子,一个破滑板车就把你妈给卖了?”

我喜冲冲地急着要向小朋友们炫耀自己的板车,扛着它便去了隔壁的翡翠公园,明明已经在那里了,正出神地瞧着一些孩子玩滑板车,我坐在滑板车上,径直向他滑了过去。

“明明,我也有滑板车了。”

“是吗?”

他并没有瞧不起我板车的丑陋与笨拙,也很欢喜,还充满了羡慕,我在广场上滑了一圈,那木板做的座位宽敞平滑,非常舒服,夏风轻拂,我仿佛又回到了牛背上。妈妈说,有一次牛发狂,忽然奔跑起来,山风从耳旁呼啸而过,我没有惊吓,没有恐怖,只是伏在牛背上,紧紧抓住牛毛,心中还无比地兴奋。爸爸却急得什么似的,三步两步赶上牛,拉住绳子,见我脸上还带着笑意,以为我被吓傻了。

我跟明明轮流着坐,另一个便在背后推着跑,有时还两个人一起坐上去,后来又加上了彩画。那是我们玩得最开心的一天。

我喜欢这辆板车,虽然别的孩子都在嘲笑它的笨拙,但明明和彩画的羡慕让我感觉满足,在广场上,因为有了它我们玩得开心,并不快的速度,却有了风驰电掣的感觉,像骑了马奔跑在草原上。只是这种快乐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孩子们的善变,比女人还来得快。没过多久,大家就不再玩滑板车,而流行骑单车了。简直是一夜之间,他们就都换上了三轮单车,在广场上穿梭奔驰,因为有三个轮子,即使是最笨拙的人都很快就学会了。最让我感觉失落的是,明明和彩画也拥有了自己的新单车,他们在我面前骑行,得意地欢呼,开心地大笑,脸红得宛如绽放的花朵。那单车崭新锃亮,白的地方雪白,红的地方桃红,绿的地方碧绿,蓝的地方天蓝,每一种颜色都明亮耀眼,每一块油漆都光滑柔和,看得人爱到心坎里。当我提出让骑一骑的时候,他们却拒绝了,这是他们的新车,是他们的宝马,自己骑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蹭掉了一块漆。

“妈妈说了,不能给别人骑。”

他们不约而同地说。我掩饰着羡慕的眼神,却没办法掩饰失落和愤怒,“我的板车还给你们坐了呢。”

“你那板车算什么呀,用烂木头做的,谁稀罕。”

“我这单车妈妈说要两百多块钱呢,坐坏了,你赔得起吗?”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我傲慢地扭过头说,“有什么了不起,我妈妈也会给我买的。”转身的刹那,却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我缠着妈妈要买新单车,妈妈先说不买,后来又说过段时间再买,好话说尽,可我却纠缠不休,就得现在买、马上买,结果被她好一顿胖揍,“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攀比,这还得了?你拿什么跟人比?别人有爸爸,你有爸爸吗?你妈妈一个人,每天去菜市场卖菜,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容易吗?你也不小了,眼看着马上就可以上学读书了,不体谅我,还吵、还闹,看我不打死你。”

她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扇着巴掌,扇着扇着,自己却号啕大哭起来。

我虽然年纪小,却并非不知道妈妈的艰苦。爸爸得的是癌症,花去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一屁股的债,到最后是人财两空。在老家,只剩下病弱的爷爷守着两间破旧的瓦房,妈妈一个人,又要照顾老人,还得抚养我,每天卖那点小菜,能挣几个钱呢?

最后还是国国给我买了新单车。那天虽然天气晴朗,我却无精打采,一个人睡在家里,也懒得去玩滑板车。看着那丑陋笨拙的样子,我都会感到羞愧,觉得它无脸见人。就在这时,国国像往常一样,在窗口轻轻敲了敲,我抬了抬头,没有理睬。

“云飞,你看这是什么?”

我想还能有什么呢?大不过又是一支棒棒糖、一块饼干罢了。我抬了抬头,顿时眼前一亮,那是一辆单车,雪白的车身像阳光一样明亮,黑色的坐垫比棉被还柔软,轮子上的齿痕、胎痕都那么精致,我顿时心花怒放,忙拉开门奔出去,从他手中接过单车,便迫不及待地骑了起来。

那真的是一种无比的快乐,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灿烂,风是那么温柔,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心生喜悦,就连看到明明和彩画,也不觉得讨厌了。

“你也买单车了?”

“是啊。”

他们不再说什么,我觉得我的单车最漂亮,不过也没有说,我们又一起骑了起来,快乐得好像从来没有闹过别扭。

等我玩累了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回来了,她看到我的单车,忍不住说国国,“你怎么回事啊?什么都依他。”

国国笑笑,“孩子嘛。”

“正因为是孩子,所以还不懂事,不能什么都依。”

“要买一辆单车也不过分,这年纪的小朋友都有呢,你没见过他那渴望的眼神,让人心疼。”

妈妈不说话了,她何尝没见过我渴望的样子呢?她何尝不心疼不难过呢?

“你不是要攒钱买三轮摩托车吗?你这样乱花钱,何年何月能买上?”

“快了,也不差这两三百。”

国国想换车不是一天两天了。活越来越不好揽,现在别人都用三轮摩托车,把东西往车厢里一放,加上油门,一溜烟地便跑起来,又快速,又省力,哪像他用板车,虽然年轻力壮,跑起来飞快,可和摩托车一比,慢吞吞的就像一头老黄牛,一到上坡更让人提心吊胆,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车地摔下去。

爸爸的板车是他亲手做的,四块柏树板用刨子刨得光滑如镜,用榫卯拼在一起,严丝合缝,边沿也是柏木,没有雕花,但古朴厚实。两根长长的继木粗如手腕,从车厢延伸而出,像人的两只胳膊,那便是板车的把手。两个大轮子架在车厢两边,衬得大大的木车厢笨拙而丑陋。这样的板车非常结实耐用,装的货多,但没有力气的人,拉一辆空车都会觉得吃力。

爸爸不但孔武有力,而且还乐观幽默,他没活干的时候,就拉着板车在街上逛溜,有时口中还吹着口哨,好像十分享受的样子。有一次经过一个广场,那里乐声震耳欲聋,是一群老太太正在酣畅淋漓地跳着广场舞。我看爸爸也兴高采烈地扭了起来,只是他扭动的样子怪异难看,好像一只玩杂耍的猴子,大家都笑了起来,他也笑了,却扭得更欢。

他最大的主顾是人民医院,药剂科主任跟他是一个村子的,每次来药了,就叫他去卸货、搬货,还把纸箱子也拿了叫他去卖,一天下来,居然有两百多块的收入,把他乐得,睡觉都在唱歌儿。

有一段时间,正逢医院的旺季,药的销量大,便三天两头进货,爸爸每天累得腰酸背痛的,可数钱的时候所有的疲累都忘记了,兴奋地对妈妈说,“这样子,摩托车眼看就能买上了。”

妈妈也为他高兴,过了没一个月,果然就提了一台三轮摩托车来,那车锃亮辉煌,开起来拉风得很,我觉得他兴奋的样子,比我见到新单车时的喜悦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捎上我和妈妈,美美地在县城逛了两圈。妈妈也很开心,说可以了,费油呢。他开心地笑道,“没事,今天高兴,再费油也值,就当是放xlEoo5Q55t+OVppDTovdHOgJJK3LNXN6HHH7ecQhTjc=了两桶冲天炮呢。”说完,他张开双臂,迎着风喊,“我也有车了!我也有车了!”

他和妈妈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有一次我听到妈妈问他,“你不嫌我带着一个拖油瓶吗?”我知道所谓拖油瓶说的就是我,总有一些人有意无意地当着我面说起这个词,真是讨厌得很。

“什么拖油瓶!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呢。”

“他当然喜欢你了,不然爸爸爸爸地喊个不停,这臭小子,也不知害臊。”

“说明我有魅力嘛。”

“魅力个屁,我问你,你怎么这么大了还没结婚?你难道还是黄花小伙子?”

他就笑,说,“穷嘛,现在哪个女子还嫁给穷人?”

“我不信,虽然农村人穷光棍多,但你长得这么帅,没道理讨不到老婆的。”

“我帅吗?”爸爸得意地顾左右而言他。

“嗯,还行,有点像吴镇宇,就是太黑了,不然你以为我会看上你吗?虽然我带着云飞,可也不是没人要。”

“那是,那是,就因为云飞这么可爱,都会有好多人愿意娶你呢。”他开玩笑说。

妈妈却严肃起来,说:“开什么玩笑,云飞再可爱,一般的男人也不会喜欢别人的孩子,何况他顽皮得很,就是一个熊孩子,有谁喜欢呢?说正经的,我看上你,就因为你对孩子好,孩子也对你好,像我们这种单身母亲,对男人还有什么奢求?对孩子好就是最大的好。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逗逗你而已,你还真以为自己帅呢,黑不溜秋的,要真像吴镇宇,早不知多少女人飞蛾扑火般地扑向你了。”说完,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他们去结婚那天,也带上了我。妈妈说,“带上云飞干吗?哪有结婚带着孩子的,也不怕人笑话。”

爸爸说,“有什么好笑话的,我跟你结婚,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也是孩子的大事。”

我兴奋得高举着双手欢呼,妈妈却感动得哭了。那天我们都打扮得焕然一新,爸爸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那是他专门为结婚买的,平时都不穿,不是舍不得,只是他干的都是脏活累活,再白的衣衫,一天下来也变成黑的了。妈妈穿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化了妆,甚至还戴上了耳环,我也穿了新买的衣服鞋子,我们一家坐在三轮摩托车上,往民政局去。

在一个路口看到几个戴大盖帽的交警,他们把爸爸的车拦下来,问:“有驾驶证吗?有行驶证吗?”

爸爸张口结舌,他什么都没有。好像大家根本就没想过,三轮摩托车也要办证上牌,也要考驾照的。交警要把车拉走,他苦苦求情,“我不知道要上牌要考证的,大家都没上牌没考证啊。”

交警瞪了他一眼,“谁告诉你大家都没上牌没考证的?正因为不规范,所以才要整治,凡是没上牌、没考证的,查到了全部都要没收。”

“我们明天就去上牌、去考证行不行?”妈妈说,“警察同志,我们不是故意的,是真的不知道,你就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吧。”

“你饭等饿死了再吃行不行?病等治好了再交钱行不行?学等上完了再交费成不成?”那交警的比喻不伦不类的,可你却不敢反驳。

爸爸只是不肯放手,他都快哭了,求情说:“警察大哥,你看我们今天也是特殊情况,今天是我们结婚的好日子,你就放过我们吧,我们一家三口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交警乜斜着一双三角小眼睛,嘲弄地看了看我,说,“结婚?孩子都这么大了,还结婚?”

妈妈忙解释,“这不是他的孩子,我是二婚。”

“既然是二婚,还那么讲究干吗?”

“可我是头婚,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如果车被拖了,那得多糟心。”

交警没了耐心,喝道:“你的意思倒怪我误了你的终身大事了?谁叫你不上牌不考证的?违法违规还有理了?拉走。”

爸爸哪里肯放,那车子就是他的全副身家性命,是他的孩子、他的心肝、他的宝贝。他双手硬抓着扶手不肯松,吼道:“你们这些土匪,谁敢拖我的车,我杀了谁!”

“什么?违反交规还要造反?扣起来!”一个交警喝道,便有几个警察向前。

妈妈也蒙了,先是愣着不动,然后便上前跟着交警说好话,不由自主哭了起来。爸爸也不敢再动,他无奈地松开了手。车子终于还是被交警扣走了。

我从没见爸爸那么伤心过,他本来是一个穷苦的青年,但却憨厚老实,还很幽默,但那一天他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打击,似乎对生活感到了无限的灰心和不尽的绝望。他的灰心绝望并不只是因为新买的车子被交警开走了,还因为那天本是他和妈妈结婚的日子,可因为这件事情,妈妈说不吉利,也没有心情,还是过段时间再去结婚吧。

爸爸强装笑脸,说:“车子虽然值钱,可结婚才是大事,不能因为一件小事而误了结婚大事,何况车子被开走了,还可以弄出来的,大不了罚款嘛。”

第二天,他又叫妈妈去结婚,但早没有了前一天的兴奋。妈妈看了他一眼,说,“你还是把车去赎出来吧。结婚急什么急?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了。”

爸爸没再说什么,他去了交警队,回来的时候我跑上去,问:“车呢?车呢?”车没有开来,他是一个人走着进来的,一摇一晃的样子,像生了病似的有气无力。

妈妈也走出门来问情况,他叹了口气,说:“要罚款五千元。”

“怎么这么多?”

“说我暴力抗法,五千算少的了,要不是看你儿子可怜,把你抓起来坐牢,五万也没用。”

看来只有去找熟人了,爸爸想起同村的药剂科主任,可主任说他也不认识交警队的人,叫他去找桂生。桂生也是一个村子的,只是从小跟着父亲在外读书,对村子已经没有多少认同感了。爸爸和他仅是认识而已,他想叫主任帮忙约一下,主任说,“我才懒得理他,这个桂生,当了点芝麻绿豆官,眼睛便长在了头顶上,神气卵卵,我才不鸟他!”只是告诉了爸爸,他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桂生是教育局副局长,爸爸怀疑找他未必有用,药剂科主任说,“放心吧,别看教育局副局长,牛得很呢,你想谁家没有孩子?哪个孩子不要读书?”

说得爸爸兴奋起来,看到了希望。他试着打了两次电话,不是正忙,就是无人接听,心想当官的人忙,他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肯定是不会接的,只有按主任说的地址,直接找上门去。

吃过晚饭,他就有些坐立不安,似乎不是要去找一个熟人,而是要去上战场,妈妈骂他,“瞧你这点出息,有什么好害怕的?大不了不帮忙,还能把你吃了?”他真是鼓足勇气才走出去的,看着他茫然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我并不明白这有什么艰难。长大后,才明白,那就是天底下最难堪的事。

那天晚上爸爸来到桂生家,敲了门,里面一个女子隔着门问,“谁啊?”

“我,找桂生。”

也许因为他的直呼其名,女子打开了门,见是一个土帽农民,瑟瑟缩缩地站在门口,不禁狐疑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问道:“你是谁?”

爸爸连忙赔笑,说,“嫂子你好,我跟桂生哥一个村的,找他点事,他在家吗?”这女人不认识他,但他是见过她两面的,虽然只是远远地望一眼,并没打过招呼。

“他不在家。”女子冷冷地说着,嘭一声就关了门。看着面前冰冷的铁门,爸爸有些蒙,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打击,感觉眼泪都不由自主地往外涌。可若哭起来,只能让自己更可怜,所以他就在心里自嘲说,“这有什么?不就吃了个闭门羹么,只要能帮我把车赎出来,吃闭门羹算什么?吃一个五千块呢,天天吃都成。”他不禁有了勇气,脸皮顿时飞速增长,厚了好多。他再接再厉地敲门,敲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呼啦一声,门打开了,女子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你他不在家吗?”

爸爸忙把提来的一蛇皮袋花生塞进门去,笑道:“嫂子,我给你提了一袋花生来,今年刚出的。”

女子的怒气有所收敛,不过她并没有让爸爸进门,而是把花生丢了出来,说,“这个你提回去,我们不吃花生。”然后便又关了门,只是没有发出那嘭的一声巨响。

爸爸想就此离去,可又不死心,心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比起生活中吃过的那些苦,这算得了什么?想通了,心倒安了下来,便坐在楼梯上等,楼梯上上下下的人不时经过,都奇怪地看他,他也懒得羞愧,心想反正又不认识,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直等到晚上快十二点钟,他都要放弃了,才看到桂生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从楼下走上来,看到爸爸倒很是热情,“国国,你怎么来了?也不打个电话?”

爸爸也不说打他电话没接的事,只说,“怕你太忙。”

“是呀,是呀,整天瞎忙,哎呀,怎么还提东西来?”

“就一点花生,自家种的,没有什么。”

“花生好,吃了身体健康。”

桂生的热情让爸爸一晚上的沮丧、屈辱都得到了安抚,他老婆似乎已经睡着了,没有看到人影,这更让他心安。他说了来意,心中充满了忐忑不安,却见他沉吟一会儿,说,“交警队倒是有个熟人,我给他打个电话看看。”当着他的面,他便拨通了电话。

两个寒暄一阵,桂生挂了电话,说,“说好了,你明天直接去交警队提车吧。找刘队。”爸爸大喜过望,想不到这么简单就解决了,他在心中自责,开始的时候不该对桂生心生不满,虽然他那老婆不咋的,可桂生真的很好的,热情、帮忙、没架子。他出了门,才想起竟然没有说句感谢的话,应该请他吃一顿饭的。

第二天他早早就去交警队,那刘队瘦高瘦高的,仿佛农村晾衣的竹竿。他脸上毫无笑容,见了他哦一声,便自顾忙自己的了。过了快两个小时,他才打电话叫来一个警察,叫他去处理。那是个年轻的警察,满脸痘痘,带他去另一个办公室,开了一张单据,说“去交钱吧”。

爸爸吃了一惊,什么?还要交钱?他看了一眼单据,罚款两千。便又去找刘队,刘队不耐烦道:“本来要抓人,要罚款五千的,现在人不抓了,只罚款两千,你还要怎样?年轻人,要知足。”

爸爸作声不得,心想我只怕比你大好几岁的,还年轻人,老气横秋的样子。他想再去找桂生,但知道也没有用,如果自己还只是不依不饶地去麻烦桂生,只会让人讨厌,让人觉得不知趣。他没有钱,便又回家筹措。

他没向妈妈开口,但妈妈还是给他拿了一千。他去交了罚款,然后拿了单据去提车,守门老头叫他交停车费,居然要两百元。这不是抢吗?老头说,“那你别停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停车还能不交钱了?”当时县城里停车基本没有收费的。爸爸说,“那也不能这么贵啊。”

“你以为是哪里?这是交警队,能随随便便给你停?10块钱一个小时,你这算两天,只收两百,都五折优惠了。”老头像是在讲一个笑话,但脸绷着,毫无笑意。爸爸的心在滴血,却毫无办法。

车总算赎回来了,但家中总没有多少喜庆,两个人都黑着脸,没有说话的欲望,更没有笑的动能,就连我也只是默默地玩着玩具,不敢要这要那。空气就像一潭死水,停滞了似的沉闷。

而那天夜里,爸爸的车就被人偷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爸爸就像骆驼祥子一样,总与他的车失之交臂。越想要,越盼望,越热切,就越是得不到。得而复失而复得的痛苦远比本来就没有来得更深沉。他就像被一个炸雷轰在了头顶,蒙了,愣了,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他没有哭,没有咒骂,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早知这样,就不该去赎车了。”

每到下半年,小偷就会多起来,偷各种各样的都有,对于车子,盗贼尤钟情于面包车、三轮车、摩托车。爸爸本来极为小心,每晚上都下双把的硬扎锁,那天赎车回来已经很晚了,放在车上的锁也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他也曾在交警队问过,别人都没理他,没有办法,他想第二天再去买锁,一个晚上应该没问题。谁知道就被偷了。

爸爸又开始拉着他那辆老旧的板车在县城的街头跑来跑去。当初,他新买了三轮摩托车,妈妈说,这破板车还不丢掉干吗?都没有地方好放,弄回老家去劈了做柴烧,车费也够呛。但他舍不得丢,虽然没有说,其实是因为这板车陪伴他多年,就像一个老朋友似的,有着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他用一块破薄膜把车子包了起来,塞在一个楼梯间下面,时不时地还要去看一看,生怕弄丢了。他说,好在没有丢,现在果然又派上用场了。妈妈说,就是你舍不得丢,所以才会派上用场。

没事的时候,我还会跟着他出去,依然躺在黑不溜秋却光滑平稳的板车厢里,看着天上的云朵变幻无穷。他跟妈妈又提起结婚的事,妈妈说,你急什么?都住在一起了,人早就是你的了,还怕跑了不成?我要跑的话,就是结了婚也可以离婚的。他便不再言语,也许觉得妈妈说得有道理,没有必要急。也许是伤了自尊,不愿再提起。

但他对我却更加地好了,我对他也是越来越依恋,而且他的一双巧手,总能做出让我无比欣喜的玩具,每回一次乡下,必定给我带来好东西,陀螺、滚环、刀剑,妈妈并不高兴,说我越来越顽皮,越来越像一个野孩子。

终于,我已经满了六岁,要上小学了。可是到哪里上学,这却成了一个问题。县城里倒有七八所小学,可学位都紧张得很,今年尤其管得严,必须有辖区里的户口和房产证,否则一律不收,就算是爷爷奶奶的房产证也没有用。自从七月初开始,妈妈就为这事日思夜想,找不到出路,唯一的希望还是寄托在爸爸的同村人桂生身上。爸爸也不用妈妈开口,自告奋勇去找桂生,他是副局长,再严的规则,一个电话、一张纸条还是能够解决的,大不了出钱,妈妈虽然穷,可为了我,几千上万块也愿意掏。

然而找人并非一帆风顺,爸爸这次不只是提一袋子花生就上了门,而是买了高档烟酒,花了将近两千元。他也做好了再吃闭门羹的准备,他说:“为了孩子,别说闭门羹了,就是屎也愿意吃。”这话说得恶心,弄得我正吃着饭的,差点呕了出来,嚷着不吃了、不吃了。

可他一连去了几天,也没看到人,打电话,永远没人接。药剂科主任说,“他现在忙得很,不知有多少人找他,打他电话,哪里敢露面?说得好像他不是风光的副局长,而是躲债的穷光蛋似的。

妈妈有些不太相信,说,“就算他不接电话,不开门,难道还能不上班了?每天还能不出门了?你肯定没耐心,敲一下门见无人开就走了。”

爸爸满脸委屈,他其实是有了经验的,所以每天早早地就去了,然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一等就是大半天,有一次甚至等了一整天,从早上六点直到第二天凌晨两点,他准备了几个包子,还带了一壶水,饿了啃几口冷包子,渴了喝一口水,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时间漫长得好像长长的岁月,他也无聊得好比在农村时,一连下了三个月的雨。每一次脚步声响起,都让他充满希望,却总是让他羞愧难当。

“你不信,你跟我一起去啊。”

妈妈还正打算亲自出马了,我也嚷着要跟去,妈妈先是觉得这样拖家带口的上门不雅观,怕人怪罪,后来又觉得带着孩子更好,这样能让人同情,生出恻隐之心。于是我蹦蹦跳跳跟在他们的身后,进了教师村,爬上一幢半新不旧住宅楼的五楼。

楼梯间里看不到阳光,有些阴暗,也没有几个人上下,安静得能听到外面园子里的鸟叫声。等了半天,妈妈不耐烦了,说:“他们难道都不回家吃饭的吗?”

“你是不是饿了?我帮你去买饭。”

“买什么饭,浪费钱,今天没有卖菜,已经损失不少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三个苹果,给我们每人一个,我不要,嚷着要吃饭。妈妈轻声呵斥,“吃什么饭?晚上回家再吃,都是为了你读书,你还这么不懂事。”

我不管,我就要吃饭,只觉得肚子也饿了,还咕咕地开始叫唤。爸爸说,“我带他下去吃吧,你在这儿守着。”

“可我不认识他们呀。”

“反正你认识门,进了这家的,或从家里出来的,你缠住就是了。”

妈妈说得勇敢,其实心中却虚得很,生怕我们不在的时候,主人却回来了。爸爸带我去吃了一个盒饭,两个人点了一个回锅肉,饭却美美吃了两大碗,那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肉,妈妈偶尔也会买肉回来炒了吃,可却总没有饭店里的香甜。

我们回来的时候,妈妈正和一个妇女在攀谈,她就住在隔壁,告诉我们说,桂生早就喜迁新居了。

这么好的房子不住,又迁了新居,这让爸爸的心隐隐作痛,都是一个村的人,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如果自己有房子,读书又何用来求人?可现在活儿越来越难找,房价却越来越贵,这样下去,一辈子连个卫生间都买不起。他摇摇头,努力摆脱心头的失落,觉得自己伤感得莫名其妙,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有什么好比的?就算嫉妒你也还不配!

妇人并不知道桂生新房子在哪里,她说虽然邻居多年,可并无交流,“他那老婆厉害得很,出来进去都仰着头,永远一副铁青色的脸,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是副局长?副局长算个㞗!”她说,搬家也只是偶尔看到人来人往才知道。何况到了新居,一应家具都是新买的,这老的谁还用?只不过收拾一些衣服书本之类的常用家什而已。所以动静很小。爸爸是看过桂生家摆设的,黑色的真皮沙发,光滑质朴的大理石茶几,闪闪发光的水晶吊灯,看得他心跳加速,像是进了皇宫,想想自己租住的那间小杂房,除了一条断腿的椅子,一个黑不溜秋的小方桌外,什么家具都没有,到处堆着破破烂烂的锅碗瓢盆,自己还满足得很,毕竟在这个城市,自己也有一张睡觉的床呢!

妈妈又敲开几家邻居的门,问桂生的新住址,最终毫无结果。出来后,失望的妈妈又把爸爸好一顿臭骂,说他就是大傻子,来了几天了,别人搬了新家都不知道。“你那嘴被人用针线缝上了吗?过往邻居这么多,就不知道问一声?一个村的人,住哪里都不知道,打电话也不接,你这人活得可真够出息的了。”

爸爸自觉付出这么多,没得一句好话,还受了一肚子气,和妈妈吵了起来。可他又不能不为我读书的事情操心,便到教育局、到学校去转悠,希望能运气好,有一天碰到桂生。可一连好几天连人影都没见到。学校已经开始报名,熙熙攘攘的家长和孩子,把学校前面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像农村的集市。有人欢喜,有人叹气,大家都说,现在读个小学,比上大学还难。

就在妈妈快愁白了头发的时候,有一天爸爸兴冲冲地回来,告诉妈妈说,他有办法了。妈妈以为他找到了桂生,却见他从蛇皮袋子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本红彤彤的本子,妈妈不知道是什么,还有一本枣红色的,她倒认识,是户口本。

“这是什么?”

爸爸翻开本子,居然是一本房产证,上面写着妈妈的名字,妈妈大吃一惊,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爸爸那天拉着板车垂头丧气地回家,心中闷闷不乐,不小心撞在了一根电线杆上,他大声地骂了一句:“操他妈!”心想真是倒霉出门踩狗屎,居然连电线杆子都欺负人了。抬头看见杆子上贴着各种广告,有一张是办假证的,顿时心中一个念头忽然涌起,宛如风中蹿起的火苗,用鞋子都踩不灭。

妈妈不太高兴,这种歪门邪道的事情,能有用吗?如果这么简单,大家还何必挤破脑袋地去求爷爷告奶奶呢?房价也不会像春天的迎风草,见风就疯长了。可实在没有办法,那就试一试吧,大不了被识破,还能怎样?纵然丢人现眼,可为了孩子又算得了什么?那天人民医院进了药,又进了许多卫生材料,爸爸忙着卸货搬货,没有时间带我去报名,何况他并不是我爸爸,似乎也名不正言不顺。妈妈没有像往常一t82jNxdZhzd8urc3QahOo34TdZl/2WTc+5RhgbaKW2g=样,凌晨三四点就起床去拿货,蔬菜需要新鲜,都是早早地就用货车拖了来,然后被等在市场的小贩一抢而空,去得迟了,除了一些腐烂发黄的菜帮子,什么都不会给你剩下。她决定歇一天,吃过早餐之后,带了我来到杰峰完小。这是县城里最好的小学,大家都挤破脑袋想到这所学校来就读,它位于城市中央,因此校园狭窄而拥挤,所以要想进来,没有百分百的硬件,还真是艰难。

我当时还小,对上学这事,心里满是兴奋,那天天还没亮就早早地爬了起来,看着爸爸给我买的崭新书包,虽然里面除了一个文具盒,什么也没有,还是一下子背上,一下子放起,爱不释手。妈妈说,只是去报名,你跟着干什么?可我不依,当牵着妈妈的手一路来到学校的时候,仿佛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

学校里确实人多,教室前面一溜垫了红布的课桌后面坐着严肃的老师,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后面已经排起了长龙,他们都认真地检查着家长递过去的资料,仔细地检查,有合格的,很快便登记了名字;有欠这欠那的,便被打发回家,重新准备。好不容易到了我们,我并不懂妈妈的紧张,只感觉拉着我的手湿淋淋的,汗就像泉水一般不停地冒出来,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太自然。

怕什么来什么,老师仔细地看了看房产证,又拿了户口本到眼镜底下眯着眼瞧,放下户口本,又拿房产证,翻来覆去地好一会儿,妈妈不自觉地抓紧了我的手,抓得我痛起来,嚷嚷了两声,她还未知觉。

那是一个女老师,四十来岁的样子,她眼镜片下的眼神像两道光,直打在妈妈的脸上,打得妈妈心虚地低下了头。“这个地址有些古怪哦,怎么听起来,不像是我们这片的吧?”

“这个地址没错的,是属于杰峰,不信你问问。”妈妈赶忙说。这个地址并不是胡编乱造的,是爸爸特意买了两包烟,找到房东,借了他的真户口本抄下的。妈妈见她识破的不是证件的真假,而是怀疑那个地址,顿时一颗慌乱的心便镇定了好些,说话也有底气了,头也抬了起来,好像女老师盯在脸上的两道目光也没有那么锐利了。她甚至还笑了起来,说,“老师你放心,这个地方确实属于杰峰,我们那一片的孩子都是到杰峰上的学,地址是有点怪,可确确实实就在那里。”

女老师不理她,回过头叫来一个中年男子,“郝老师,这个地方你去看一下。”说着,把房产证和户口本一股脑儿递给他,然后看也不再看妈妈一眼。

“下一个!”

妈妈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紧张得都不知道怎么办,还是身后的人轻轻推了她一下,才慌忙走出队伍。一个瘦瘦的男老师背着一个黑色的行李包,走到她面前说,“走吧,你在前面带路。”

年幼无知的我,根本不会明白那天妈妈回家路上那忐忑不安的心情,和慌乱沉重的脚步。那老师看了看简陋的房子,又打量着四周墙壁上的贴画,不由自主地耸了耸鼻子,好像一条正在寻找猎物的狗,妈妈紧张地盯着他,他看向哪里,她也看向哪里,最后他的眼睛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下来。

“这就是那孩子?”

“是的,是的,可聪明了。”妈妈忙说。

“呃……”

“老师你一定要给我们说说好话,这房子真是我自己的,这孩子可怜,从小没有爸爸,我一个单身女人,拉扯他到这么大不容易。做母亲的,总希望孩子成龙成凤,可你看,读个书不容易,还要老师多多帮忙、多多帮忙。”

他推了推鼻子上架着的银色无边眼镜,慢吞吞道,“这样啊,您是单身母亲?”

“是啊,是啊,所以房子差些,我一个女人,哪有那么多钱可以买好房子呢?可再差,也是房子不是?金窝银窝都是别人的,这狗窝到底是自己的,可以给孩子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成了。”

“呃……”男老师再次推了推眼镜,耸了耸鼻子,“小孩子出去玩会儿吧?”

妈妈忙叫我,“云飞,去玩滑滑梯。”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拿着一个游戏机,边玩边走出了家门。我没有听妈妈的去翡翠公园玩滑滑梯,而是在离家不远的一只石凳上坐下来,继续玩俄罗斯方块。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正玩得入迷,听到爸爸叫我,“云飞,云飞,你怎么在这外面?”

“妈妈叫我出来玩。”

“坐那石凳上,小心着凉。”爸爸把我拉起来,“你妈妈呢?在干什么?怎么还把窗帘给拉上了?”

“谁知道。”

我的双手仍在游戏机上敲打着,没空理他。

“走,回家。”

“回吧。”我站起来,头也不抬地跟着走,我仍在玩着游戏,心无旁骛。到了家,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不禁奇怪道:“你妈不在家吗?”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说,是你妈叫你出来玩的吗?”

他拿我没办法,问我带钥匙了吗?

便在此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妈妈头发有些凌乱,脸红得像刚喝了酒。见了爸爸,她愣了一下,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看一下,看云飞报名的事情怎么样了。那个……看出来了吗?”

妈妈忙在嘴前竖了根手指,“嘘,正在看呢。”回头大声道,“郝老师,怎么样了?”

郝老师还是戴着他的银色无边眼镜,用手推了推,“可以,可以,房子虽然旧点,但是自己的就成。上学嘛,有房产证、有户口本就行,至于房子是大是小,是旧是新,这个我们不管,也没资格管。很好,很好,有自己的房子,而且属于杰峰的辖区,孩子上学没问题。呃,这位是?”

“一个朋友。”

“呃,朋友……朋友好,朋友好。我走了,你带了资料去报名就是,今天去明天去都可以。再见。”

爸爸见有人专门上屋来调查,吓得不敢出声,以为造假露馅了,见这老师和蔼可亲,很好说话的样子,一颗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听说我可以报名上学了,更是一块石头彻底落了地,高兴道:“太好了,太好了,云飞,你可以上学了,可以到杰峰上学了。郝老师,郝老师,你真是好老师。吃了饭再走吧,一起喝杯酒。”

“不用,不用,谢谢,谢谢。”郝老师连声说着,一路点着头地出去了。

爸爸和妈妈的战争爆发得有些突如其来。那天,我已经上学,开始一切都好好的,爸爸拉着他那破旧的板车来接我,看着我爬上吱扭作响的板车,同学们都哄地笑了,他们的爸爸妈妈不是开着小车,就是骑着电动车、摩托车,这样的板车就像一件古董似的,又稀奇,又搞笑,有些调皮的孩子还往板车上爬,嘴中嚷着,“我也要坐牛车,我也要坐牛车。”不知道谁告诉他们那叫牛车的,可明明拉的是人,与牛半点关系也没有。那天,我第一次对他的板车有了嫌弃,躺在上面,望着天空再没了从前的惬意,连白云舒展得也不似往日的从容,天空碧蓝得也不如昔时的美丽,吹在耳边的风也不如曾经的轻柔,忽然有了些萧瑟之感。

“爸爸,你什么时候买车呢?摩托车也好。”

“买车干什么?车子要油,还得考驾照,坐着还晕头晕脑恶心得很,哪像板车,连交警都不查,绿色环保,你看这风吹得多舒服。”

他想给我来个幽默,自己笑得却像哭似的。其实他的心里并不好受,倒不是因为别人笑话他的板车,像他这种劳动人民,受过的白眼与讥嘲和吹过的风淋过的雨一样多,内心早强硬得像糊了厚厚的泥巴,哪有那么容易受伤。他的打击来自人民医院药剂科主任,他的那个同村人,已经很久没叫他去干活了,他有些奇怪,毕竟医院里不说天天进药,也是隔三岔五就会进一回。可这次,几乎有半个月没叫他了,走去一问,都不用问了,因为那天正好进药来了,而是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五大三粗的,干得可卖劲呢。药剂科主任说,“没有办法,他是院长的亲戚,点名叫给他干,我还能不听?”

“院长的亲戚,还来干这脏活苦活?”

“皇上还有几个穷亲戚呢。”

他还能说什么?不管真假,反正活儿是丢了,虽然只是临时工,零散活儿,可他就像丢了铁饭碗的下岗工似的失魂落魄。欢乐与幽默都渐渐离他远去,他每日都变得郁郁寡欢。

那天晚上我已经睡着,忽然被他们吵架声吵醒,开始他们的声音还很克制,慢慢地便再无顾忌,也顾不得会不会把我吵醒了。我听见爸爸说,“别以为那天你跟那老师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再傻,这也看得出来。我只是不想说破,给你脸面而已。”

“给我脸面?笑话,给你自己脸面吧?”妈妈冷笑说,“看出来就看出来,我没什么好丢脸的,一个男人,没有本事,连孩子读书上学的事情都搞不定,出这么一个馊主意,最后还得我一个女人出面摆平。你觉得是男人丢脸呢还是女人丢脸?”

爸爸被她戗得怒火攻心,口不择言说:“我是丢脸,可你这样,难道就不贱?”

“我贱?我有什么贱的?我只是没办法。找个男人没本事,是个窝囊废,我有什么办法?”

爸爸说不出话来,良久方说,“好,是我贱,我是窝囊废,没本事买车买房,我配不上你。”

他这话本来是赌气,也是自怨自艾,谁知妈妈说,“你本来就是窝囊废,一个男人,有手有脚,长得也不丑,却三十多还讨不到老婆,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我听到门“哐”的一声响,忙起床出来看,见爸爸已经气冲冲地离去,只留下一阵风飘了进来。我想叫他,妈妈说,“起来干吗?小心着凉,还不快去睡,明天还要上学。”我把一句“爸爸”含在嘴里几个来回,又生生吞了下去。

其实明天是周六,不用上学,但妈妈盛怒之下,我也不敢抵抗,乖乖地上床睡觉去了。在这两天里,我忽然懂事了很多,当那天有媒人来给妈妈介绍对象时,我心中充满了愤怒,尤其是看到妈妈有说有笑,仿佛很高兴的样子,更是觉得伤心,我冲着那老妇人嚷,“我妈妈有对象,要你来管什么闲事?”

老妇人看着我,像看一个笑话,口中“啧啧”有声,“这孩子,不得了嘞,连对象都知道了,你知道什么是对象吗?”

“我什么不知道!你少小看我。”我怒视着她。

“那你说说。”

“不就是给我找爸爸吗?哼!”

老妇人哈哈大笑,一边笑还一边拍巴掌,笑得弯下了腰,嘴中的一口饼干屑也喷了出来,有些还喷到了我的脸上身上,我厌烦地擦了擦脸,好像这个动作也有什么好笑似的,她刚刚停止的笑声又狂喷出来。

“哟,笑死我了,真笑死我了,这孩子太有趣了,哈哈,这么聪明的孩子你还怕人嫌弃,谁会嫌弃?爱还爱不够呢。”

我想,要真笑死你才好呢。妈妈也笑了,说:“这孩子顽皮得很,又不懂事,你别见怪。”

老妇人终于停止了大笑,却还时不时地小笑几声,伸出手来想摸摸我的头,“乖。”我厌恶地推开她胖乎乎油腻腻的手。

“你说得对,是要给你找爸爸,给你找一个有钱的爸爸,天天给你买糖吃。”

“我不要你找爸爸,我有爸爸。”

“可你爸爸已经死了啊。”

“你爸爸才死了呢!”

妈妈恼怒了,喝斥道:“云飞给我住嘴,大人的事你少管!”

老妇人却并不恼怒,还笑呵呵地说,“不错,我的爸爸也死了,早就死了,还不死的话那还不成老不死的了?”她自觉说得幽默,又双手互拍地大笑起来。

“别的事我可以不管,可你是帮我找爸爸,我就要管!”我不怕妈妈,也怒视着她,我想我不能屈服,否则爸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两天他果然没有来,周一的时候,我还一直担心他不会再来接我,以致上课都神思nJv/MpvNGW/YaJQ00GAVMg==不宁的,被老师点名答题,结果答非所问,被罚站了一节课。但放学的时候,他还是拖着板车来了,原来我并不喜欢他的板车,甚至有些讨厌,但今天我却只觉得亲切,不顾同学们的笑话,兴奋地爬上板车,叫一声“走啰。”神气的样子好像坐上一辆宝马。

妈妈并没有责怪他去接我,也没有把他拒之门外,只是脸上没有笑容,她冷淡的样子并没有让他退却,他想吵架之后的冷战就是这样子,他是男人,理应先低头认输,以前他们也吵过架,只要他服软,说两个笑话,妈妈就会笑起来,然后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两人和好如初。但今天似乎不一样,妈妈既没有拒人于千里,可也没有接受他道歉的意思,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淡淡的,仿佛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她也是这样说的:

“我生什么气?没什么好生气的,你和我没任何相干,你瞧不起也好,骂人也好,都无所谓。更不要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话,我做什么事是我的自由,你还没有资格原谅不原谅的。”

“那天是我不好,你别再生气了,你若真有气,就打我两巴掌好了。”

“富国,我说的并非气话。”妈妈严肃地说,“这两天我想过很多,也想明白了,那天你说的其实都没错,不过我也没错。这就是生活,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说来说去,不就是咱们太穷了吗?所以我不想继续穷下去。富国,咱们不合适,你还年轻,又没结过婚,对人又诚心诚意,一定会有更好的姑娘喜欢你的。”

“你是嫌我穷吗?”

“不是嫌弃,我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有什么资格嫌弃你?可是,正因为我有云飞,我就必须为他考虑,如果只是我自己,说句实话,国国,你长得不错,还风趣幽默乐观,跟你在一起我十分快乐。何况我们两个都不是懒惰的人,这个世界不会亏待勤劳的人,日子会越来越好的,迟早的事。可是国国,我等不起,我还有云飞,我不能让他跟着我们受苦,缺吃少穿不说,还要担惊受怕,我每次看到城管来了心都害怕得快跳出来了,我就像一只鸡似的惊慌奔跑,好像自己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孩子不懂,以为是来抓人的,结果也看到穿制服的就害怕。我希望他能健康成长,住好房子,坐好车,上最好的学校,不让人嘲笑,不害怕不自卑,不再生了病也看不起。别怪我无情无义,对你也许我是无情无义的,可对孩子,我必须尽我最大的努力,这才是一个母亲的有情有义。”

我一直想打断她的话,可妈妈见我要开口,便扬扬手制止了,这时我再也忍不住,叫道:“我不要别的爸爸,我也不要住好房子坐好车上好学校,我就要这个爸爸。”

“你懂什么?出去玩。”

“我懂,我什么都懂。”

妈妈不理我,对爸爸说,“你以后也不要再去接云飞了,我这段时间不去卖菜,有时间。”

爸爸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于只是吞了吞口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黑黑的脸上布满伤心,我从没有见他如此伤心过,即使是他的新车被交警拖走的时候,被小偷偷掉的时候,即使医院的活儿丢了的时候,他虽然沮丧、难过、愤怒,却也没有这样伤心,这样绝望的伤心。

表面上看来,妈妈很是绝情,其实只有我知道,她内心的挣扎与忧伤。有天晚上我醒来,听到妈妈轻轻地抽泣,我叫了一声“妈妈”。她却装作已经睡着,窗外的路灯照进来,朦胧中,我隐约看到她眼角含着晶莹的泪花。我想,因为前段时间她碰到了一个恶劣的城管,不由分说就把她的菜篮子踢翻,黄瓜在臭水沟里翻滚,菜叶子撒了一地,而她只能蹲在地上痛哭流涕,这让她下了决心,她对这种每天担惊受怕、受尽屈辱的日子已经深恶痛绝了,爱情与现实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国国多才多艺,会吹笛子,会拉二胡,歌唱得也好,夏天的晚上,他拉车归来,累得一身臭汗,这时妈妈会炒几个小菜,拿出两瓶冰啤酒让他喝,他仰着头,可以一气吹半瓶,然后嗞一声,长舒一口开心的气,看他那样子,所有生活的艰辛疲累都随着冰凉的啤酒咽进了肚里,随着汗水散发到空中,变成了烟,化作了云,淡去了,消散了,没有了。“夏天一瓶冰啤酒,开心快乐胜小狗。”他说。妈妈笑斥,“没出息,把人比作狗。”

“你知道什么?世上最快乐的动物就是狗,每天自由自在,不愁吃不愁穿的。”

酒足饭饱之后,他点上一根烟,又说,“饭后一根烟,快乐似神仙。”他是这样容易知足,每天回家,有热饭吃,有啤酒喝,有烟抽,就感觉生活是如此幸福。所以偶尔喝到半醉,就光了膀子,拿着酒瓶权当话筒,高歌一曲,不记得他唱的是什么歌了,在回忆里他唱的却是《春天里》,不知不觉,我便把他和旭日阳刚重合了。

我是多么喜欢那个赤着膀子、喝着啤酒唱歌的爸爸,多么喜欢那个偷偷跳舞却会害羞的爸爸,多么喜欢那个憨厚老实有时却又敏感倔强的爸爸,多么喜欢那个天天接我放学,给我做板车刀剑的爸爸。可是妈妈根本不尊重我的意见,还是嫁给了一个驼背男人。

那个男人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我,从来没有什么笑脸,好像谁欠他钱似的。妈妈令我叫“爸爸”,当面我什么都不喊,背后便叫他“驼子”。但他有房子,有一辆三轮摩托车,还有一间临街的店面,卖各种杂货,还有烟酒。妈妈也不再每天起早贪黑地卖菜了,每天坐在柜台后面,当起了老板娘,看见城管再不用心慌,刮风下雨也不再叹气。看不出妈妈是否喜欢他,但日子确实过得越来越滋润了。

此后,我还见过国国一回,但不确定是不是他。在一个下雪的夜晚,我跟妈妈回家很迟,看到街边一群出租摩托车的男人用纸片、枯枝架起一小堆篝火,他们在等待客人的间隙里,正围着火打扑克牌。在火光闪烁间,我瞥见一个黑黑脸的人是他,心头猛地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就想跑上前去,可妈妈拉着我不由分说便进了小巷。我心头有无数的疑问,难道他买了摩托车了吗?不拉活了,改出租拉人了吗?这么冷的天,我穿着棉鞋,烤着火,脚还冻得生疼,而一出门,呼呼的北风刮在脸上,就像刀割一般。这样的天气,冰天雪地,坐在飞驰的摩托车上有多冷呢?我曾感受过,手和脚仿佛不属于你,脸上痛得好似有万千个针尖在刺,眼睛痛得睁不开,泪水宛若冰一般挂在脸上。可看他们的样子,却还欢声笑语不断,我想如果那个人是国国,能买一辆摩托车出租,他一定也是非常地快乐吧。

从此我再没见过他。有一天,驼子骑着三轮摩托车搭着我和妈妈回老家,在一个“之”字形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看到那里发生了一场车祸,吵吵闹闹地围满了人,救护车呼啸着刚刚把伤者接走,我们张眼一望,看到悬崖下翻倒着一辆木质板车,黑黑的车厢并未破碎,大大的轮胎朝天仰望,似乎还在迎风旋转。一丝血迹从马路边弯弯曲曲地通到草丛里去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忽然紧缩,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冬天的风像一双巨大的手掌紧紧捂住我的口唇,宛如一双命运的手,要把我扼死在风中。

妈妈也有些紧张,她匆匆下车,我也要下车,她不许,但我不听,一蹦便跳了下来,我跑到人群中,那里除了一摊血痕,还有一只黑色的破皮鞋。

妈妈仔细地看了看皮鞋,没有熟悉的感觉,但那确乎是一只男人的鞋子,她又走到悬崖边上遥望,那翻倒在枯草丛中的木板车越来越熟悉,她还没开口,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爸爸!”

我紧紧地抱住妈妈的双腿,泣不成声,妈妈也流下了眼泪,喃喃道:“国国,不会是你吧?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驼子在一边沉默着,他没有问我们母子为什么伤心,那天的老家之行一直弥漫着沉默的忧伤,这忧伤就像呼呼的北风似的无情地把我们包围。第二天回到县城,我一下车就往外走,妈妈拉住我问,“你去哪里?”

我看了一眼驼子,说:“我要去找爸爸。”我想看一看国国,我不相信他会出事,就这样无声无息死去了,我曾去过他租住的房子,虽然并不记得路径,但总觉得能够找到。时隔这么久,他是否还住在原地呢?

妈妈看了一眼驼子,没有骂我,轻声说,“我带你去吧。”

她跟驼子说了几句,驼子点点头,他没有恼怒,也没有过问,脸上云淡风轻,似乎一切了然于心,又似乎漠不关心,全不介怀。

妈妈当然知道国国原来的住址,我们找到那里敲门,门应声而开了,里面的人却不是国国,而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不认识国国,说自己住进来已经几个月了。我们心有不甘,却在楼下发现了他的板车。那黑黑的板车,就塞在楼梯间里,显得更加破旧了,上面堆满了废纸盒、蛇皮袋,还有几双破鞋子,车身上、车把上,到处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我跟妈妈看到这丑陋的板车,心中却充满欣喜,仿佛见到了自己久别的亲人,宛若久困在黑夜里看到了一丝光,好比阴雨绵绵的季节天空忽然出现了太阳。

我和妈妈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从很高很高的悬崖上往下掉落,我吓得大哭,恐惧之感像一条蛇似的紧紧把我缠绕,就在此时,国国拉着板车飞奔而来,我仿佛看到了救星,大叫:“爸爸救我!”他不顾万丈深渊,拉着板车腾空而起,可是他并没有掉下去,忽然之间,他就像神话里的牛郎似的,飞了起来,他飞到我身下,我稳稳地落在板车上,恐惧已经消散,欢欣却在心底里升起,我开怀大笑,对着天空张开双臂。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把我们全部笼罩,黑色的板车变成了金色的,黝黑的国国也变成了金色的,我也变成了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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