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组诗)

2024-07-25 00:00:00庞洁
文学港 2024年7期

无痕迹

我一直钟爱大自然腐朽的部分

如深爱过的静水深流

即便已消逝

在我幽暗的体内也种下了慈悲

一个人在河岸散步时

我总会捡些枯枝叶

经年累月地修缮内心的茅草屋

这是我乐此不疲一生的事业

稻杆或芦苇粘上泥土后

变得坚实

那些凋零的草木可敬之处在于

绝不美化自己的苦难

严霜或者暴雨

如鹰隼始击

人类的苦和自己身上的疼哪个更要紧?

有时懊丧到羞愧

无用的悲悯比尘土更低

泥沙俱下的日子里

诗歌在扮演着什么

偶尔梦境中被一阵噪音惊醒

灵魂被针刺

身体枯朽如按键失灵的遥控器

有时需要服用一些药丸

我在理性地、按需所取地病着

坐在人群中

我经常分神

观摩橱窗内的生活

城市文明谈笑风生

咖啡的奶泡迅速消失

如陨石坑一般带来新的塌陷

生活里的悲剧性

命运是个耐心极好的老头

天气好的时候就蹲在旮旯里晒太阳

直到把光阴晒成了陈皮

他记着人们走过的每一条岔路

说过的每一句话

并在恰当的时候

让你重返原路

而人们是否有同样的耐心

将曾经犯过的错

重新梳理一遍

有人突然死去

有人盎然活着

在蓄谋已久的集会上收集面具

谄媚者与厌世者

在升降台的事故中一同跌落

一些偶然的陷坑

不足以令世界轰然坍塌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固有的疾病

该死的隐喻尚没有吸干现实的全部血液

直白作为一种风格

正顺着伤口汩汩流出

痴嗔恨怨都已吞下

却终究不能克服爱

因此

你不能先于自己的灵魂死去

唯有尽力保持身体的平衡感

并不断练习泥沼中的栽培术

黑白照

祖母的遗像是我拍的

那时她还健康

端庄地坐在阳光里

朝着将来露出慈祥的微笑

祖母的生平不详

我和她从未在一起生活过

并没有深厚的感情

她去世后我却经常想起

她拍照时的神情

我希望老了也能长这样

“你或许已经拍下了

放在自己葬礼上的那一张照片。”

翻看相册惊悚又欣慰

死亡和活着都需要适宜的取景框

皮影

垂暮的祖母被时光囚禁

她肥胖的身躯颤颤巍巍

渐渐只有下坠的力

如同失去控制的皮影

是地下伸出的手在用力拉拽她

死亡起初扭扭捏捏

迈着小碎步

后来则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

她总在半夜时歇斯底里

与自己未完成和解的晚年

耻感丰沛而疼痛

她悲哀地想

对天亮的恐惧与对子女的怨怼与日俱增

祝福与诅咒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姐妹

在空旷的房子里漂荡

最温和的是没有同情心的白炽灯

日复一日创造着无垠和初始

荒诞的家族史如一幕幕戏剧

不断冲刷着梦境

终于在某个黎明

腐烂的皮影瘫倒在地上

黑夜将世界重新清空

迷魂阵

零下十度

剥夺了一些温婉的批判风格

讽刺家满街滑翔

偶尔打个趔趄

每一天都有人大声歌颂雪

也有人在角落诅咒

没有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

人们低头走路

潜行于流量的风声里

盛大且混乱不堪的情绪

在与AI的古老争斗中

愈发高频产生

依然有人孜孜不倦扮演智者

他们侃侃而谈

自诩他们这样的人多了

谎言的力量才会渐渐削弱

异见者匍匐于纷纷扬扬的颗粒

一场冻雨冒冒失失降临于

犀利而祥和的团圆夜

大雪覆盖人们心的裂痕

真正要说的话藏在雪的迷魂阵里

悬浮

该死的隐喻

并没有榨干现实的全部血液

偶尔刷进直播间

与世界的沸点交互体验

那个从来感受不到风暴的空间

人们乐于失去方向感

因迷失而获得短暂的庇护

如同一个在狭小房间

来回徘徊的诗人

堆砌了很多行

最后又全部抹掉

宇宙用流量草率地统治了我们

有多少人能在熨帖的话术中自由往返?

决心在黑暗中掷地有声

又被人群吞噬

身体与灵魂

总是坦诚相待又心口不一

那些卑微的造物带给我们的经验

悬浮在体内

时不时跑出来

有时候帮我们挪开一块绊脚石

有时候则缔造新的障碍

而我们多数人面对的

依然是自己儿时的困境

印象与风景

池塘泛起的漂浮物过于盛大

如赶路的游魂野鬼在此歇脚

早开的莲却有些性急

并不介意四周的杂草

一朵两朵冒出来

能出淤泥就能包容所有污秽

身份并不要紧

知识分子或乡间歌者

冒险有时才是学识

咳咳……

“我们看看谁拥有更强大的

自我净化能力”

四月末的春意虽不清澈却分外辽阔

败落的紫荆消逝在月季的妖娆里

每隔数日都有新的花朵绽放

代替那些死去的亡灵

谁愿意错过这大好时节的走秀

卑微的造物构成世界的倒影

冷酷与沉默收缴了古老的爱情

未来在晚霞的氤氲中沉降

春日迟迟

暗含了活着是多么奢侈的事

而你的悲哀如一行糟糕的译诗

是的,仅仅一行就够了

“这逝去的日子

究竟给我们带来什么收获?”*

当你终于走出了铁栅栏

索性多走几步吧

*语出波德莱尔《子夜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