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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因为要赶一个加急订单,苏曼给陆达发微信说,太晚就不回去了,在公司对付一宿。半天没反应,苏曼于是打电话过去。通了立刻被挂断,紧接着陆达的电话打了过来,乱哄哄的十分嘈杂,苏曼突然间想起陆达今晚有应酬。
陆达“喂喂”两声,走到外面来接电话。他说:“还没吃饭吧?要不我打包一份豆角焖面送过去?放凉了吃也好味。”
苏曼说:“别麻烦了,楼下叫外卖快得很。”好像有人在喊他,嚷嚷着,“天蓝蓝,海蓝蓝,一杯一杯往下传……”信号时好时坏,没说几句挂了。
苏曼埋头开始忙。陆达后来又发来语音微信,他说:“这家店有你最爱吃的酸菜炒莜面鱼鱼,要不要尝尝?”确定她不回家住以后,又再三叮嘱别太累,如果想回家了就给他打电话,无论多晚,他都会奔过来接她。
苏曼想了一想,回复道:“你也别闹太晚啊,别一到酒桌上就全程领跑,当自己是未来领导?”
干服装这一行,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以前给别人打工尚且如此,更何况现在是给自己干呢。然而等忙得差不多了,苏曼忽然想起,隔日有个重要的活动必须参加,不得不回家去换身衣服。
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苏曼思忖着,陆达此时睡得正酣,就不折腾他了,自己匆匆往回赶。
风清月朗,秋夜微凉。这个时间段,路上车稀人少,周遭一片寂静。空气中隐隐有一丝桂花的香气,苏曼骤然间想起,中秋节就快要到了。她的肚子咕咕叫,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忙,连晚饭都没顾上吃。此刻苏曼只是埋头疾走,想赶紧到家弄点吃的。
街边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灯光很灰很黄,在地上拉出一道长影,她看着地上的影子,苦笑道,钱难挣屎难吃呐。
进小区时,发现大门口没有人值班站岗。保安室里黑咕隆咚,只有四台电脑监控器肩并肩开在那里,像演完了节目的电视忘了关机。
楼道里乌漆墨黑,苏曼扶墙摸壁往上爬。她踮着脚走路,生怕高跟鞋发出的咯哒声扰民。待气喘吁吁爬上六楼,摸出钥匙开门时屏息凝神,心里默念:千万别把陆达吵醒呀。
门开了。
没弄出声响。
一股浓重的酒浊气迎面扑来。
苏曼没开灯,等眼睛稍微适应,微明中看见陆达的西装外套、衬衣、领带,胡乱地扔在沙发上,她走过去拿起来,把它们挂在客厅的衣架上。
茶几上怎么会有一只黑色亮漆皮女包?黯淡中泛出莹莹的白光,苏曼只那么扫了一眼,便立刻知道,这是Prada的少女副线品牌MiuMiu。
谁的包?
苏曼感到嗓子眼儿发干,饿了一天的胃开始微微痉挛,接着就看见一双高帮球鞋。一只跟一只隔着近一米远,白色的鞋帮内侧有三颗星星,月光下悠悠泛出一抹蓝意,恍惚间想起,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见过,全球限量定制款。然后又看见一件女式半裙,再ULE0Fr/GZ80/5t5uVJrkyQ==然后是黑丝长筒袜、抹胸式上衣、丁字裤,它们一路四散着,伸向卧室的方向。
苏曼在原地怔住。她一时大脑缺氧,耳畔擂鼓筛锣,眼前发黑,腿发软。
苏曼闭上眼睛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
卧室的门虚掩着。
苏曼蹑脚蹑手走过去,迷离的月光下,床上的人相拥而眠,酣睡如泥……苏曼骤然间想起几天前发生的事,果然是无风不起浪。
那日,要好的小姐妹曾给苏曼发微信,她跟同事去看新上映的大片《速度与激情10》,路远,又不熟,已经开演十几分钟了才赶到。进去找到座位坐下,才刚松口气,突然发现前排坐着的男人,怎么瞅怎么面熟。这家影院新近才刚完成激光升级改造,与传统影厅相比,亮度提升,观影从此告别黑暗时代。她于是定睛再看,看清楚那男人竟然是陆达。没错,就是陆达。他身旁的女子只能看到侧脸,两个人头碰头,嬉笑着正同吃一桶爆米花。小姐妹惊诧之余,拿起手机偷录小视频。当陆达伸出手臂将那女子揽入怀中的瞬间,嘴对嘴定格。
随视频发来一句话,“有趣的灵魂精神出轨,好看的皮囊现实劈腿。”后面一串惊叹号。
苏曼第一时间就给陆达发微信,想问他在什么地方,但字打到一半,又删掉了。她觉得自己何必这么紧张呢,杯弓蛇影,庸人自扰,万一弄错了呢?
然而当现实摆在眼前,苏曼只觉得人直往下坠,她的心里一空,仿佛被人狠狠踹了一脚。等情绪稍稍平复,苏曼把手机视频点开,截图放大。
那个依偎在陆达身边的女人,看身形跟打扮,应该很年轻,长长的卷发挑染出一缕蓝紫色,顺着光洁的额角,波浪似的披垂下来。黯淡中那朦胧的侧影,从头发、前额、鼻子、嘴、下巴,以至脖子、胸脯,曲线没有一处不恰到好处。
苏曼深吸一口气,默然走去阳台,取下洗好了晒在那里的一条苎麻料玫红色旗袍裙,把自己的高跟鞋拎在手里,略定一定神,掉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一出家门,苏曼快步下楼,走得太急,隔壁邻居老太太的电瓶车每天晚上推进楼道里来充电,差点被电线绊倒。她一头撞上五楼跟六楼转弯处贴墙立着的一只老式壁橱,蹭了一身灰。那一人多高的壁橱掉了半扇门,里面褪色的塑料盆,豁边的一摞碗,磕了瓷的坐式痰盂,没了脚蹬子的玩具车,简直七零八碎,塞得盈箱溢箧。
苏曼把鞋穿上,不管不顾往下跑。老式水泥砂浆台阶,年代久远,很多边沿已残缺破损,踩在上面,嚓嚓直响。
在四楼跟三楼过道的一块公用区域,破纸箱、旧报纸高高摞起,直戳到天花板上。一只瘪了气的皮球从一堆破烂的夹缝里滚出来,滚到苏曼脚下,她抬脚一踢,那皮球“嗒嗒嗒”滚下楼梯,撞上一辆生锈的自行车。那自行车没有车座,后车轮也不知去向,用一把三条腿的高靠背椅子顶在墙角,仿佛战场上濒临死亡的重伤逃兵。
苏曼只顾走下去,她走得跌跌撞撞,冷不丁有只野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乌云盖雪,借着月光只看见它黑色的背,连着尾巴仿佛一条蛇,徐徐波动着,正盯着她看。
苏曼很喜欢猫,因为家实在太小,陆达一直不让养。此刻苏曼俯身轻唤一声,“咪咪,咪咪。”它已经跳上楼梯扶手,径直踱过去,一点不怕人,然而并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一跃跳上楼道尽头的玻璃窗,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空气中厚厚的尘灰气息裹挟着浓重的潮气和霉味,苏曼有季节性鼻炎,引发慢性结膜炎,此刻鼻痒连带着眼角奇痒,她禁不住连打几个喷嚏,一时竟涕泪横流。直至此时方才发现,刚才走得着急,忘记戴口罩了。
管不了那么多,苏曼径直冲下楼跑到院子里,一刻不歇地跑上街头,一直跑,一直跑,就那么一口气跑到公司里。
第二天,苏曼照例去参加不得不出席的活动,中途伺机溜出来,打辆出租车直奔家,然后果断地跟陆达摊牌了。
起初,陆达照旧是发誓赌咒,绝无此人,纯属子虚乌有,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么回事。
苏曼一言不发,把手机里的照片和视频打开,亮给他看,于是陆达沉下脸来。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
最后实在没法自圆其说,不得不承认了。陆达说:“你……真的想好了?这种事……”
陆达说话的语气,让苏曼怒火中烧,平时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歇斯底里的人,向来不屑于跟男人吵闹,但此刻突然变得利喙赡辞起来。她说:“结婚五年,说长不长,但确实也不短了。我当然不指望你依然跟刚认识我时那么狂热地喜欢我爱我,毕竟我也从不曾对你痴狂着迷。”略作停顿,努力保持音调平静,“但总的说来,就婚姻本身而言,我觉得我对得起你,对得起这个家。”苏曼把已经起草好的离婚协议书摆在面前,让陆达签字。
“小曼……”陆达仍这么叫她,跟第一次跟她见面时一样,“我不过是犯了一个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呀,你何必那么较真……”
“我已经三十gdZOMBykOiXh48QWTTq28XnliqUSWd8nLIm0TfJhfLQ=多了,还生过孩子,当然比不上小姑娘。”苏曼把离婚协议书往陆达跟前推了一推,面色冷然。
“跟年轻不年轻并没什么直接关系,关键是她听话嘛……”他的声音低下来,“我让她怎样就怎样,她不像你。”陆达显得有点难为情似的,“昨晚我喝得太多了。先是白的,白的喝完又喝红的,好像还喝了黄的,哎呀,我喝断片了呀。”稍一停顿,“她不放心,于是非要送我回家,其实她自己也喝了不少,本来说坐坐就走的,不知道怎么就……”
“你们有过几次?在电影院那位是不是她?来家里就绝不是初犯。”苏曼强忍怒火,“地球人都知道,只有我还蒙在鼓里,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笑话。”
“我外面就这一个女人。过夜绝对是第一次,真的,以前的确也有过那么几次,但很少来咱家。即使来了她也从不过夜,都是完事立刻就走。请你相信我。她其实很懂事,绝对听话,她知道我有家庭,所以并没有任何其他幻想,我们在一起,无非就单纯图个开心,真的小曼,你相信我……”陆达有点底气不足似的,声音低下来,慢下来,“我昨晚喝得实在太多了,我其实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干了什么。你是知道的嘛,男人喝醉,根本就弄不成事......”
“我应该当时就冲进去,打开门窗叫街坊邻居都过来看,或者干脆报警。你说这话真是好意思,还知道世界上有羞耻二字吗?”
“茜茜怎么办?我们有女儿呀,她还不满四岁……”陆达用手使劲挠头,连声叹气,抬眼看苏曼,眼神哀伤,“就不能原谅我这一次吗?下不为例,以后绝不再犯。说实话,我真的并没想跟她怎么样,真的,原谅我……”他伸出手去想要拉苏曼的手,她攒眉往后躲开,她很想破口大骂,但觉得嗓子眼好像被一双大手死死地掐住了,喘不过气来。
陆达的头垂下来,不住地揪自己的头发,摇头叹气。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的结合并非因为爱。要不是你爸妈逼着你结婚……”陆达的声音沉下来,放缓,“生活忙碌又乏味,你又极少主动,每次在床上都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你,而且你永远像在受刑,像是在忍受煎熬……她则完全不同,我跟她在一起,总好像打了鸡血似的。”他觑眼看她,叹口气又道,“可你也知道的,男人走心不走心,完全不一样嘛,我从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离开你,离开茜茜,这绝对是真的呀……”
“这么说来,我还得给你道歉?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苏曼讥讽道,“跟我从来坚持不过十分钟,是我的问题喽?黄狗偷食打黑狗,是我冤枉你喽?”嗤的一声,“别啰嗦,赶紧签字吧,签了字哪怕你们焊在一起,也不关我事。”她是狮子座,一旦作出决定,便即刻付诸行动。所以无论他再说什么,再怎么狡辩,都已无济于事。
客厅的饭桌上,摆着一家三口的合影。苏曼抱着刚满周岁的茜茜,腰被陆达紧搂着,三个人笑得那么灿烂。这是多么幸福甜蜜的一家人啊。
陆达若有所思,眼神望向那张全家福,欲言又止,踌躇了几秒钟,签了字。
苏曼已经连夜收拾好行李箱,经过陆达身旁时他略欠一欠身让开。她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出了房门,听见陆达在身后说:“小曼,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女儿……”声音低沉而忧郁,满含悔恨,仿佛悲秋中的枯叶,纷然落下,悄无声息。苏曼的脚步犹豫了一下,他又道:“存款都给你。房子我会尽快出手,卖了的钱,一人一半……”声音似乎有一点颤抖,但也可能是苏曼自己的心在颤。想到今年圣诞节,是她跟他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原本还打算好好地庆贺一下,然而终究没能等到木婚那一天的太阳。
现如今,苏曼终于不必再担心回去晚了被人数落,哪怕彻夜不归也无人问津。然而习惯了身边有人的生活,忽然间落了单,面对独自生活,苏曼却没缓过神来。
苏曼很害怕孤独,所以尽量避免一个人待着。苏曼租住的房子离她工作的地方,说远也不是太远,乘公交车两站地。如果时间允许,她宁愿步行,一路走走停停,到家四十多分钟的路程,倒也浑然不觉。
搬出来自住,眨眼已经有一个礼拜了,苏曼仍被离婚的阴翳笼罩着,她很少逛街。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穿给谁看呢?自打跟陆达离了婚,这十多天来,浑浑噩噩,苏曼根本没心思打扮自己。她已经很久不买新衣服了,就那么一身黑白灰,偶尔穿条连衣裙,不是深褐色就是青灰色,要不就是赭石色,一如苏曼的心境,是灰暗的雾霾天。
苏曼把所有的热情、精力跟想象力,彻底从自己身上剥离,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事实证明,她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并且抓住,当季时尚最流行的热点跟卖点,然后依样画葫芦,如法炮制。成品往往很像那么回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日久天长,在服装行业经年累月做下来,苏曼的模仿水平已日趋精湛。微妙在智,触类而长,苏曼有时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简直就是个天才。
恢复单身转瞬一个多月过去,如今苏曼已经不再记恨陆达了,相反的,倒要感谢他给了她一个女儿。女儿茜茜刚过了四周岁生日,漂亮又伶俐,去年入选市小荧星歌舞团,且担任领舞,还经常上电视。
坦白说来,公公婆婆对苏曼一直都很好。她跟陆达离婚的第三天,陆达母亲一大早跑到公司来找苏曼。进门就摇头叹气,攒眉道:“小曼啊,不是我说你,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不跟你爸爸说一声?要不是陆达回家来拿户口本,说是要卖房,我跟他爸至今还糊里糊涂。你们就这么悄声离了?”苏曼说,“陆达的性格脾气我最了解,而他也最了解我,更何况强扭的瓜不甜。”陆达母亲连声慨叹:“想当初,你跟陆达结婚的婚房,还是陆达父亲当年单位分的劳模福利房,让他跟那个狐狸精住已经不错了,岂是他想卖就卖的?”又恨声道,“反正我跟老头子合计好了,我们只认你这个儿媳。既然你们夫妻缘分已尽,你若不嫌弃,我们认你当闺女,亲闺女。”进而又劝苏曼,“小曼啊,跟什么过不去,千万别跟钞票过不去,女人若要想独立,经济基础是保障,钱装进兜里才是正经事。”
苏曼想想觉得此言甚是,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因此继续跟陆达保持业务往来关系。公司照常运转。陆达主外,仍负责跑市场拓展以及跟客户接洽联络,苏曼则继续留守公司,并负责设计每一季的服装设计样稿。
2
苏曼感到孤独寂寞的时候,就埋头读《圣经》。阅读让苏曼深信,上帝既然关上一道门,就肯定同时开了一扇窗等在那里。回想起从民政局出来,结婚证变成离婚证的那一刻,苏曼对自己说,好日子长着呢,没啥大不了。
果不其然。
要说苏曼认识章明,还真得感谢陆达。
陆达跟章明是发小,又是初中同学,如今各自有各自的生意,但每隔一阵子,会邀哥们儿喝顿大酒。
今年三四月份,章明的公司业务再拓展。他本来开着本市最大最豪华的两家酒楼,专做极品燕翅鲍。前些年的生意一直很不错,但近几年来餐饮行业渐入穷途,疫情以来更是遭受重创。然而素来只有好逸恶劳之人,才会在新的变化与挑战面前手足无措。章明显然不属于这一类人。他搞蔬果批发,搞酒水批发,什么挣钱就干什么,去年又创办了一家医药公司,专做药品的代理销售与配送,而随着业务面不断拓广,人脉亦日益拓宽。
今年一开春,章明高薪聘请一位职业经理帮忙打理公司,他则跟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玉石行”。
那时苏曼刚离婚,从家里搬出来暂住在公司,正急着四处找房子。有一天,她刚从一个房产中介出来,站在橱窗跟前仔细比对查看房屋租赁详情。章明在马路对面看见她,叫她的名字。
苏曼伫立不动,不时低下头来用手机里的计算器计算比价,显然没听见有人叫,直到章明过来拍她一下,她方才醒过来。
“我们可有几年没见了,你怎么在这儿?”苏曼说。
“我跟朋友合开的玉石行,就在马路斜对面。”章明笑着说,“怎么,你要买房?”
苏曼以为是那种玉器行,说:“我的玉镯子裂了道缝,能补吗?”章明方知她误会了,他说:“去看看就明白了。”说走就走,领着她往他店里去。
苏曼其实并不十分感兴趣去参观什么玉器行,她没心情。碍于情面,只好跟在他身后,但走得心不在焉。
章明穿着一件舒适的黑色卫衣,配一条修身牛仔裤,裤脚做旧,脚上一双运动鞋,看上去随意又年轻,粗犷中不乏一丝沉稳,运动鞋带来更多活力感。苏曼在心里说,跟陆达差不多的年纪,打扮倒是相当时尚呢。
章明停下来等苏曼,过红绿灯时左右看,叮嘱她当心。
苏曼心里不禁叹息,万事古难全,这男人可惜个子矮了点。她今天穿了双中跟短靴,是为好走路,看着跟章明个头平齐。
一脚踏入店内,面前的玻璃柜台里面摆满了一排排的石头。规则的、不规则的,方的、圆的,黑色、深褐色、深灰色,乌沉沉一片。苏曼皱眉小声地说:“还真有人买?”
章明拿出一枚镶嵌在红色丝绒锦盒里的黑色钻石钥匙给苏曼看,说是他店里的“镇店之宝”。苏曼看见标签上标注着“48.13克拉”字样,听见章明说:“近年来流行复古风,汉服跟旗袍日益白热化,以维多利亚时代的伤感珠宝风格为代表,黑钻石更成为时尚者和上流阶层的新宠儿。”苏曼一点没兴趣,于是推脱有事,章明跟在一旁说:“英维多利亚女王丧偶后,相当长时期只配戴以黑色为主的珠宝首饰,要知道一块上好的黑金刚石,身价丝毫不逊色于钻石、翡翠或者美玉。”
苏曼掉转身来往外走,说:“我着急租房呢。”未及对方开口,苏曼又说,“我跟陆达离婚了。”
章明面露惶惑之色,恍然道:“怪不得,这几次约喝酒,陆达总推脱有事。”但也只是片刻便恢复了常态,“真是巧了,我有个朋友的房子原本要卖,但今年的房价一路上扬,且有继续上涨的趋势,所以打算再观望观望,要不要考虑一下?”
苏曼说:“我原本可以搬回娘家去住,但又担心跟陆达离婚这事,回去他们少不了唠叨。”
章明说:“近五十个平方的一室户,精装修,房租五千块,付三押一,如果一次性交齐一年的租金,可以打九八折。”
苏曼在心里快速计算着,一时难以抉择,踌躇间听见章明又说:“当然了,如果是你住,房租好商量。”最终以四千六百块的价格成交。
跟房东签合同那天,苏曼在路上收到章明发来的微信语音,说他已经到了。随后苏曼赶到。一脚迈出电梯,就看见房门上红彤彤新贴上去的对联。上联是“神光高照信徒宅”,下联是“灵光常临圣人家”。她有点诧异,心里觉得有点膈应。踌躇间章明听见响动,从房间里迎出来,将她让进屋来。
客厅里所有的灯统统都开着,雪亮的灯光照得红木沙发的扶手跟靠背仿佛涂了亮漆,金芒烁烁,大理石茶几面上一片繁星。
苏曼走去厨房看看,路过卫生间时,发现里面的镜灯壁灯顶灯也都亮着,章明亦步亦趋,紧步跟在她后面。
“我们老家搬新家的前三天,有亮灯的习俗,三天期间一直得有亮光。当然了,为省电,大多数人家也会点蜡烛或者点煤油灯,这叫做‘火庵’……”
苏曼说:“你还挺讲究,我根本不信这些。”但其实心里觉得十分温暖。
章明把一个红色的信封塞给苏曼,摸起来挺厚,他说:“别管多少,绝对得收下啊,图个吉利。”又说,“暖宅酒本该多叫几个人过来热闹热闹,但我猜想,你此刻也不一定愿意那么闹腾。不如就我们自己来意思意思,也好嘛。”说罢掉转身进厨房去忙了。
苏曼走出来站在客厅往四下里看,温暖宁谧的房间,飘散着隐隐的香烟味。天花板中央的枝型吊灯,照着地上的牡丹花和西番莲图案的化纤地毯,在她脚下满满腾腾盛开着,显得异常鲜焕。壁灯跟四周的吸顶灯,也通通都大亮,这一幕,让苏曼不禁想起幼时每年的除夕夜,屋子里就是这么亮堂,然而此刻看着,却莫名觉得有一丝悲凉。
苏曼远远地看见玻璃推拉门把客厅跟厨房隔开,章明正轻车熟路地把煤气灶打开,不时躬身弯腰,把锅碗瓢盆一件一件从橱柜跟碗柜里拿出来,忙碌中还不忘记扭过身来看一眼苏曼。他用手指一指冰箱,努努嘴巴,没听清说了一句什么话。
苏曼走过去,把一人多高的对开门冰箱打开,顿时愣住了。里头瓜果蔬菜,各种冷冻速食品,牛奶、酸奶、果汁,分门别类,塞得满满当当。不用问也知道是章明买的。苏曼听见厨房里发出轻微的锅碗瓢盆协奏曲,抬头发现他正笑吟吟地看她,竟哽咽了似的。
章明把从他饭店里打包来的半成品加热,逐一端出来摆在餐桌上。黄河鲤鱼炖豆腐,定襄碗托,山西过油肉,铁锅大烩菜,现炸的泡泡油糕,油泼辣子里头竟然掺了槐花,一道极品佛跳墙当作汤。
章明请苏曼入席,他刚坐下又起身,疾步过去又从冰箱的冷冻柜里拿出一袋什么。苏曼说:“哎呀,太多了,我们只有两个人。”章明笑道:“差点忘了,搬新家怎么能少得了老鼠窟的元宵呢!我一早特意绕道去钟楼街买的,排队就排了半个钟头呢。”
苏曼望着满满一桌丰盛的美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此刻锅里的水已经大沸,章明净手后把元宵从袋子里拿出来,先挨个儿轻微捏一捏。这动作苏曼无比熟悉,想起奶奶说过,是为使其外皮上略有裂痕,这样下锅煮透后的元宵,里外皆熟,不露馅,也绝不会夹生。
苏曼走过来靠着门框,看着章明把元宵溜边下进锅里,然后用木勺将其轻轻推开,朝同一方向缓缓搅动。她思忖着,这男人要是个子能再高个十来公分该多好,她不喜欢个子矮的男人。
此时章明说:“吃一碗老鼠窟的元宵,这才叫暖宅呢。苏曼今后的好日子,长着呢。”说这话时他并没回头,但苏曼听着已经动容。
元宵煮好,盛出两碗,苏曼刚要帮忙端,被章明抬手一挡,他说:“烫烫烫,小心烫啊。”
一切就绪,章明再次请苏曼入席。落座的瞬间,忽然看见气象一新的房间里,只有窗帘灰扑扑的,他哎呀一声,说道:“百密一疏,想来想去还是疏忽了。”
苏曼说:“白天拉起来看不出,天黑以后谁看呢?已经很感谢你了,考虑得已经非常周全了……”
章明于是把已经打开醒着的94长城干红给苏曼倒上半杯,给自己也倒上,举杯道:“来苏曼,乔迁大喜,今后的日子指定红红火火,吉祥如意。”
苏曼浅浅地抿了一口,她说:“我只是租人家的房子,弄得太隆重了。”
直到此时,章明才逮着机会问苏曼,现在在哪里高就。苏曼说,自己上大学时所学专业是平面设计,如今在搞服装设计。章明立刻说:“厉害啊,大设计师啊。”苏曼摇摇头道,不过是根据国内外时尚流行杂志上的样式,东摘西抄,改头换面拼接而来,“我更喜欢你把我当成一个手艺人,叫匠人也行。”说着便伸出手去捏摸章明的外套衣角,翻看衣服内衬底部的水洗标。发现竟然是一个欧美十分小众的品牌,可惜给洗坏了,于是淡笑道:“麻织物的抱合力相对比较差,如果洗涤时不注意,比如使劲揉搓、搅拧,就会使面料的组织结构发生位移。你瞧,已经微微起毛了。”
章明抬起头来看着苏曼,忖度道:“你跟陆达结婚,我没去,当时在外地出差呢……没成想这再一见面,你们已经分开了。”他的笑容显得别有深意。
听到章明的这一番话,苏曼心里感到隐隐一丝刺痛。纵然如陆达所说,她并没有他爱她那么深,那么热烈,但就事论事,离婚在她身上,此刻陡然生出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失落和茫然。她并不能确定的是,这五年的共同生活,她在陆达心里,是否仍留有一席之地。而他给她留下的痕迹,是让她引以为傲的女儿。
苏曼夹一筷子过油肉慢慢嚼着,她说:“我那时在一家大型服装公司里做市场运营总监,一做四年多,对于服装行业的流程与内幕,早已应付裕如。收入也很可观,但没白没黑的高强度工作环境里待久了,不免心生倦意。婚后我从单位辞职,和陆达合伙开公司,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像是想起什么事来,“你太太在何方高就?”记忆中,苏曼跟陆达刚好上那会儿,章明好像也谈着一个对象,后来不知怎么吹了。
章明愣了几秒钟才说:“我眼下可还单着呢。”说完,讪讪笑着。
酒是很好的媒介,原本两个并不十分熟悉的人,此时已经熟络起来,且话题渐渐热烈。苏曼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两个人且笑且谈,频频举杯,气氛甚是愉悦。
章明夹了一块鱼,把鱼刺小心地剔掉,放进苏曼碗里。他抬眼看着苏曼,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忽然说,“反正你们也分开了,那么我也不怕被你笑话。当初我之所以不去参加你们的婚礼,其实是因为,我不愿意看见自己喜欢的女人成了别人的老婆,而那人还是自己的哥们儿……”
苏曼当然听得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但没接茬。她说:“我那时已经二十九周岁了,我妈说,再不嫁就没人要了。”她端起酒杯跟章明碰了一下,“我妈逼我去相亲,不断地拿回各具特色的异性照片。”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本来是谈过对象的,差一点就结婚了。”
章明此刻又想起什么事来了,他站起身走到茶几跟前拿过手包,摸出什么东西,用黄色丝绒布包裹着,走过来递给苏曼。章明说:“这真是……打架忘了拳,一看见苏曼,光顾着激动了……”照旧呵呵笑着,说起话来有点结巴。
苏曼问是什么,就接过来。
黄色丝绒布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很严实。
是一个长方形的木头盒子,十分精致,打开来里面是一块黑色的石头,躺在薰衣草干花丛中。苏曼有点失落,颇有点意外,低声咕哝一声:“我不喜欢这玩意儿……”
章明简短道:“可别小看哦,正经八百的乌金墨玉。”且说且探过身来,指给苏曼看那必须对着灯光才隐约可见石头上的纹路,“陕西渭河流域,不久前刚横空出世的一匹黑马哦,学名黑金刚,行话叫做乌金石。你瞧瞧这脉络,多漂亮,绝对!”
苏曼于是把石头举起来迎着光细看。浓厚的墨色中,果然有极微极细的隐隐透光,然而她根本不喜欢这一类东西,即使章明如何溢美赞叹,仍然表示无感。苏曼说:“不懂,没兴趣,说到底不就是一块石头么……”
章明听罢丝毫不在意,他笑道:“玩石头的人都知道,颜色呈黑色者为墨系,最难得,亦最值钱。而黑色代表安宁、沉稳,你瞧这石头的色泽,多么厚重,多么细腻。光亮声纯,抚之温润。这乌金墨玉尤喜吸收阳光,可将太阳的七种颜色,留存于石头身上,而与此同时,它自身又暗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是乔迁时用以辟邪镇宅之至佳宝物呐。”
苏曼只好说:“虽然我不喜欢,但还是要谢谢你,有心了。”
章明说:“这石头养心安神,尤其苏曼一个女孩住,还长这么漂亮,你就把它放在枕头底下枕着,保你一觉睡到大天亮。别不信啊,今晚就试试?”说着伸过手来拦腰搂苏曼,见她脸色一沉,那只手又缩回去了。
十一月的纤月,仅仅是那么一钩白色的影子,像隆冬时玻璃窗上的霜花。今晚因为章明在,没拉窗帘,所以一抹月光恰好映到窗子里来,竟有点月意。
此时那一瓶干红已即将见底,苏曼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章明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试探着说:“时间不早了,要不,我就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苏曼也没再多说什么挽留的话,章明于是走了。
3
因为房子是章明帮忙找的,苏曼如今重新恢复自由身,他断不了过来看看,嘘寒问暖,很是关心。苏曼有时在公司里忙着,同楼层里其他公司相熟的同事路过她办公室的门,探进脑袋来一句:“苏曼的痴情汉又来喽,在楼下站岗呢。”嘻嘻哈哈笑着走过去。
苏曼跟章明每次见面,通常都在公司下面的咖啡厅,要不就是在其他场合,她从没再请他到家里来。
这一日,天将擦黑时,章明打电话来约苏曼吃饭。苏曼说她已经吃过饭了。其实并没吃,只是不太想跟他出去。
章明人长得毫不起眼,男人里算瘦小的,苏曼一米六八的身高,穿了高跟鞋跟他并肩站一起,要高出他半头。
章明说,那就宵夜?
苏曼说她已经卸了妆,准备上床休息了。章明立刻说,那就再打扮起来嘛,人生不就是一出好戏接一出好戏演下去嘛。苏曼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只好答应。
章明来时,特意带了红玫瑰,很大的一捧。苏曼没数是多少朵,因为她并不喜欢玫瑰花,尤其不喜欢红色的玫瑰。然而那么多女人喜欢红玫瑰,这便愈加显露出苏曼的不合时宜。陆达就曾多次评价苏曼,说她“清高得莫名其妙,眼睛生在头顶。”
但章明送的红玫瑰,苏曼收下了。她在想,既然他喜欢她,想追她,那么她也乐得有个人陪着度过这段空窗期难捱的日子。
吃完饭,九点多钟,章明提议找个地方再坐会儿。于是他们去了酒吧。
苏曼挺喜欢那种气氛,平时得空也偶尔会跟朋友来酒吧喝上一杯,哪怕就只是坐着听听歌,也很轻松很惬意。
这家酒吧应该新开不久,苏曼没来过,门窗玻璃上贴有驻唱歌手的大幅宣传海报,是一对来自马来西亚的男女。从外头看去,店面并不起眼,进来方知别有洞天。目力可及的空间,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平米。待眼睛慢慢适应,发现这家店的格局比较独特,一脚踏入,仿佛走进一个深且暗的巨型洞穴。门口没人引领,脚下一个用LED串灯围制而成的火红的箭头,直指前方,他们于是往里去。
灯光昏暗,苏曼跟在章明身后,一脚高一脚低,经过两旁约摸十几张小方桌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落了座,这才看见吧台设在演歌台的背后。
靠近吧台的桌边,坐了两女一男,看不出多大年纪。那男的戴了一副没装镜片的眼镜框,仰起头来正往眼睛里滴什么东西。正方形舞池里,三三两两的男女紧贴在一起,一股股白烟不断从地面喷涌而出,犹如太虚幻境。烟雾升腾中,坐在苏曼跟章明隔壁的两个女孩,看上去仿若两幢皮影。
章明附耳问:“喝什么?”未及苏曼开口,他又道,“洋酒、干红还是香槟?这里的纽结饼相当不错,碱性面包,不必担心吃了发胖。”是体贴入微的语气。
有什么东西慢慢地移动过来,黑暗中莹莹两束绿光,苏曼的脚踝被一团毛茸茸的活物蹭了蹭,吓她一跳。原来是一只肥猫,浑身赤黑,正沿着地板上的一道微光慢慢踱过来,与苏曼面对面一屁股坐定。
苏曼低头叫:“咪咪,咪咪……”它躬起身来伸个懒腰,尾巴高高直竖,慢悠悠踱到隔壁那桌去了。
而直到此时苏曼才发现,隔壁那桌其实是四个人。戴镜框的男人边上还趴坐了一个,一头长发染成银色,水银一般直泻下去,披散着,遮住大半个脸。
章明要了一瓶香槟,苏曼嫌不够劲儿,于是又要了一瓶木桐。须臾,纽结饼用专用展示架呈上来,很好看的两个蝴蝶结造型。因为是周末,每桌另外加赠一小碟花生米。苏曼飞快地数了一下,二十三粒。章明侧过身来附耳问苏曼还想吃点什么,她说随便,他立刻笑了。苏曼过了几秒钟方才明白过来,女人不能说“随便”,男人不能说“不行”,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骤然间,流动的迷离灯光从四面八方洒落在玻璃地板上,折射出旖旎耀目的五彩的光的海洋。那只黑猫纵身一跃,跳上舞台,贴墙角立定,一心一意开始舔毛。
章明端起酒杯示意,苏曼于是举杯跟他碰一下,说:“喜欢猫吗?”章明说,养猫乱性,养狗变性,嗤嗤笑着。而苏曼本来想说自己很想养一只猫,但她什么也没说。
隔壁披散着银发那人一直趴桌上没起来,但苏曼知道他应该醒着的,因为那只搁在桌上的手,一直在跟随音乐轻轻叩击。看得出那只手的手指十分修长,小拇指跟拇指上都戴着戒指,大得有点夸张。
苏曼探过身去想看清楚那戒指的造型,那人忽然咳起来,苏曼这才发现其实是个男的。他边上的女孩俯下身去说了句什么话,笑吟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吸一口递给他。他接过去却并不吸,就那么任由那根烟自顾自燃下去,烟灰扑簌簌落在地上。
此时苏曼的眼睛已经彻底适应,看清楚这间酒吧里统共那么十几张桌子,上座率尚不足一半。那一男一女两歌手在台上唱得忘我而投入,是西城男孩的经典歌曲《home》。苏曼莫名地想起她的初恋,她差一点就成了他的新娘,而这首歌正是那男孩的拿手曲目。苏曼的眼睛里渐渐起了雾,喃喃念着:“如今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啊……”
苏曼扭转身来给章明把酒满上,她说,“来,走一个。”仰脖子径自干了。
章明说,慢点喝,慢点,这酒有后劲。
酒落肚,神经立刻松弛,苏曼的心情也慢慢好起来。
苏曼其实并没什么酒量,但今天连干三杯,竟然既不头晕,也不犯迷糊,她很开心,身体不由自主跟着音乐轻轻摇摆。苏曼知道此刻章明正在看她,他总是喜欢盯着她看。苏曼心说,看吧看吧,就让他看去。
酒酣耳热之际,苏曼突然特别想下到舞池里去跳上一曲。她于是把外套脱掉,露出里面的紧身高领无袖背心。
章明的眼睛里有星星,他笑眯眯不发一语,伸出一只手来把苏曼拦腰搂住,人往上贴。苏曼往边上一闪,躲开了。章明平时跟别人交谈毫无障碍,但只要跟苏曼在一起,说话总有点结巴。
苏曼说,走,陪我去跳一曲。
苏m0rOZMrNS4lVrOxiD03OqZLuxg1NGMRdPv+vADskzCc=曼今天穿了一条低腰喇叭牛仔裤,这种裤型,一定要比正常裤子长个三四公分才好看,所以特意穿了一双厚底坡跟鞋,刚好不至于使裤脚拖地,却又能很好地衬托出凹凸有致的身形。她其实是有意而为之。
说话间,苏曼已经站起身来。章明坐着没动,他面露难色,微窘道:“哎呀……我,我不会跳舞啊……从来没跳过。”苏曼愣了几秒钟,重新坐下,她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这么说了。你想啊,一对舞搭子,男的比女的矮一大截,到底是他带她跳,还是她带他跳呢?这么一想,顿时没了兴致。
这时,那一瓶黑方基本已经见了底。章明把最后一点酒给苏曼倒上,他说:“福根儿留给你。”苏曼说她累了,要回去了,说罢起身便走。章明一溜小跑着绕过舞池去收银台把账结了,又一溜小跑着出门来跟在苏曼身后。
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苏曼直接坐进副驾驶位,把眼睛闭上装睡。章明猫腰坐进车后座,嘿嘿笑着说:“下次啊,下次一定陪你跳,明儿我就去报个国标舞速成班……”
苏曼忽然觉得莫名有一点心烦。虽说身边这个男人很喜欢她,处处迁就她,宠着她,但她跟他约会,约来约去,除了吃饭就是吃饭,今儿头一次来酒吧,临了还闹得不欢而散。
之前,章明提议过几次去街上逛逛,但苏曼总有借口拒绝,其实是她觉得,这男人不值得她跟在他身边,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脸上贴金。
苏曼打小就喜欢高个子男人,想当初,陆达要不是因为一米八五的身高,她也不可能一意孤行跟了他。当然了,章明每次请她吃饭的地方,都无可挑剔。苏曼这人有点小资,又有一点文艺青年的虚荣心,总喜欢去那种有点小情小调的地方。而他们这几次吃饭,日式、法式,意大利、西班牙,新建路上那家德国餐厅,已经去过很多次。说到底,章明并不是一个抠门的人。这样想来,苏曼觉得心情又好了很多。
章明见苏曼默不作声,讪讪地闭了嘴,但苏曼知道,他现在正盯着她看呢。章明人虽不起眼,却长着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很深的欧式双眼皮,眼珠乌黑,几乎不露眼白。而陆达的眼睛,眼白很多,以至于黑眼珠上下左右都够不到边沿,这在病理学上被称作“柏翳”,俗称“四眼白”。听人说,长这种眼睛的人,克相,为人薄情寡义。现在看来,此言绝非虚妄。苏曼对自己说,亡羊补牢,还好自己及时止损。这样想来,苏曼的心情就又好了一点,不禁从倒车镜里往后偷瞄一眼。
章明此刻正望向车窗外,双眉微蹙,眼眸亮晶晶的。苏曼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刻薄,太过矫情。她想到章明得知她喜欢看小说,就经常大包小包买好了寄到家里,路过书店时,也总不忘进去买几本。爱屋及乌,章明现在也开始喜欢看小说了。但苏曼并不清楚,他买了小说是真看呢,还是装装样子。而就在这时,苏曼听见章明说:“长不过执念,短不过善变。困了就睡,睡醒就笑,生活要怎样,自制调味料……”把司机都逗乐了,司机说:“嘴皮挺溜啊,朋友。”
车子开到下一个路口时,苏曼让司机停下。小区的后门就在斜对过。苏曼说,我走几步就到了。章明也就不再坚持,只是探出头来问苏曼,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苏曼漫应着敷衍一声。
到家后,苏曼飞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此刻酒劲儿已基本过去,睡意全无,扭头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最新版的欧美时装杂志。这是几天前章明特意托人从国外人肉背回来的,一直没心思看。百无聊赖中,苏曼随手翻开,就看见书的扉页空白处,用铅笔工工整整写了一段话,分明是章明的笔迹——“你是空中鸟,我是林中豹,原以为爱情已擦肩而过,却不料缘分如此奇妙……”
认识章明这么长时间,苏曼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怎么说呢,仿佛潮水冲上松软的沙滩,人踩上去,总觉得落不了地,身体漂浮不定,平衡难以掌控。此刻,苏曼的大脑急速运转着,耳畔那面鼓又敲起来了。
这种烂大街的网络心灵鸡汤语录,尽管十分浅俗,但此刻苏曼读了又读,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流,久违的亲切中夹杂着一丝甜蜜,这正是她想象中家的感觉。
苏曼喃喃自语:“我何尝不想有一棵大树可以靠靠呢?整日里在公司还得强颜欢笑,不管多累都得忍着,因为我不能让茜茜觉得妈妈无能啊……”眼泪泼泼洒洒,怎么也忍不住,忍不住。
隔着窗玻璃望出去,遥远的天边,影影绰绰的灰云里有个月亮,一阵黑,一阵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地从云里跳出来了,墨云底下透出一线熠熠的光。苏曼突然间觉得,那分明是章明面具底下的眼睛,时时刻刻紧盯着她。
窗外的天,此刻看来像是无底深渊的灰青色。
仔细回想,苏曼之所以会跟其貌不扬的章明一而再再而三地约会,害怕一个人独处是一方面,而更主要的,是章明的脾性万里挑一,实属可遇不可求。
苏曼想起晋北老家有句俗语,“艺好不如性好。”意思是说,一个人本事再大,不如性格好的人混得开,玩得转。而这也正是为什么陆达跟章明这么多年哥们儿,陆达做生意永远做不过章明的关键所在。而且章明总是十分知趣,也很识趣,人非常安静,跟他在一起,让苏曼觉得踏实、安全,心无旁骛。但同时苏曼对他又老有一点吃不透摸不准的感受,跟雾里看花似的。章明从来不说“爱”,而只说“喜欢”,他似乎从没说过想要跟她结婚,或者诸如此类关键性实质性的话题。然而现在看到这样的一段话,苏曼对自己说,陆达跟章明,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彼此如此不同,那么对于章明这种人而言,这算不算是求爱信号?更多的时候,跟她在一起,并不侃侃而谈,苏曼说的话,永远多过章明。他坐在她身边,大多时都是安静地倾听。只在必要之时,才开口说上那么几句,且字字珠玑。此时此刻,当苏曼把这段话读了又读,读了又读,反复咀嚼回味,忽然觉得明白章明什么意思了……
4
苏曼跟章明联系紧密,一晃又大半个月过去,虽说谁都没挑明那层关系,但事实不言而喻。
这一天,章明不请自来,还带了一套天鹅绒窗帘。十分好看的湛蓝色,定制的加厚落地款。
这房子原有的家具跟电器还算齐全,直接拎包入住,但窗帘实在有碍观瞻。白色的粗麻布因为年深日久,已经给太阳晒至氧化褪色,加之长时间未清洗,乌糟糟仿佛重工业城市雾霾深重的天气,严重影响心情。
那天,章明进门二话不多说,把旧窗帘三下五除二取下。新窗帘的绒感十分细腻,极具质感,厚重的布料拉起来,刺目的阳光跟外界噪声,瞬间被阻隔。
苏曼站在阴暗中一动不动,听见章明说,由于表面的厚实绒毛,吸音效果堪比双层玻璃,连影剧院都用这种布料作帷幕呢。
苏曼默然无语,但心里有点感动。
那窗帘给风一吹,紧贴在铁栏杆上,像一艘即将扬帆起航的湛蓝色的船。苏曼退到床沿坐下,欣赏这么好看的窗帘。那一瞬间她意识到,一个男人,原来可以如此心思细腻,而这正是她所喜欢也需要的感觉。
忖度的瞬间,章明忽然快步走过去,把窗户推开,又关上,留一道缝透气,然后将窗帘哗啦整个拉起。屋子陷入黑暗。接着他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两个人一时都寂然。
苏曼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但苏曼坐着没动。
章明咕哝一声:“立秋了,还这么热,老下雨,跟南方的黄梅天似的。”然后就在苏曼身边仰面朝天躺倒。躺了一会儿,没话找话,章明说:“陆达那小子,听说又结婚了……”
苏曼显然对这消息一点不感到意外。
离婚没多久,陆达便再婚了。新娶的老婆没工作,他们管她叫琳黛。苏曼没问过她真名叫什么,也没兴趣打听。她并不确定那个照片中给陆达揽入怀中甜蜜观影的年轻女子,跟那天夜里睡在自己床上的人,是不是同一个,是不是就是琳黛,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苏曼忽然明白,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就好像人造宝石一样普通,然而他爱你你也爱他,还能够天长地久,则如同天然钻石一样难觅。
接着听见章明又说:“陆达请哥儿几个去喝喜酒,我才不去呢。我现在是苏曼的好朋友。我只听曼曼的。”
苏曼纳下头独自思索着。
琳黛比苏曼年轻,盘靓条顺,又很会化妆,浓妆淡抹总相宜,她随便往哪儿一站,追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苏曼于是想起那句,“在黑白里温柔地爱彩色,又在彩色世界中朝圣黑白……”不禁觉得自己有点滑稽可笑。既然已经毫无瓜葛,干吗还要咸吃萝卜淡操心呢?
章明今天来时,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麻料休闲西装外套,脱下来随手搭在床头。苏曼眼睛只那么一瞟,说:“唛标上面的衣服的中文名,用字母或LOGO,是工厂直接贴上去的。而同等式样的大牌衣服的主唛,通常都会缝在衣服的后领中间。”章明还在发梦,隔了几秒钟方才明白是在说他,于是侧转身拿过西装外套,翻开来指着腰部的水洗唛,说:“出口转内销的……”他像是在等苏曼做出什么进一步反应,但她再不发一语,他于是把鞋脱掉,头脚掉转过来趴着,仰起脸看向苏曼,拉过她的一只手放嘴边飞快地亲了一下,他说:“曼曼是什么星座呀?我来帮你看看。”
苏曼把手掌摊开,她的手心汗津津的。
章明煞有介事地审视捏摸一番,点头道:“软乎,有肉,这种手相的女人,福气哦!”煞有介事地说下去。苏曼说她离婚了,狮子座的女人肚软嘴硬,还带个拖油瓶。他摇摇头表示不认可:“男人找女人,得配,配对了,你撵他走他也不走呢。”像是等着征求她的意见,苏曼答非所问来一句:“谁离开谁不能活呢,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就在这时,苏曼发现章明的眼睛里烁烁放光,仿佛暗夜里荒原上的狼。苏曼其实很喜欢男人这样开启序曲。想想跟陆达从结婚到离婚,床上之事,从来都是他直奔主题,根本不考虑对方的感受,往往是她还未及扬帆起航,他那头已经回头转舵了。
此刻,章明把整个脸埋入苏曼的手掌心,不停地深呼吸,吐气吸气,吸气吐气,好像在进行某种吸阴补阳术。
苏曼给他弄得痒兮兮的,觉得有股电流从手掌心一路痒至脚心,又直蹿上天灵盖,晕眩的刹那,感觉小腹里像是着了火,火焰冉冉,耳畔有一列火车呼啸而过。
恍惚的瞬间,听见章明在耳边呼哧呼哧,他说:“多好的女人啊。我喜欢,可太喜欢了。”他开始亲她的脖子,像饮酒之人发出吮吸之声,喃喃说着:“别紧张啊,曼曼,别怕,放轻松。”苏曼其实并没多紧张,更多的是兴奋,或者说是期待,一种从未有过的说不上来的感受。天旋地转间,人仿佛飘飘然飞起来。苏曼感觉自己本就是一匹好马,千里良驹遇伯乐,她可以跑得飞快。
章明的手指仿佛会什么巫术,跟舌头配合起来天衣无缝,很快苏曼感觉小腹下面一股热流,眼前金星乱闪,身体难以自抑地打颤。苏曼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他低声说:“来吧来吧来吧。”苏曼于是变成提线木偶。她不知道他的衣服是什么时候脱掉的,褪去了衬衣,裤子,只剩一条底裤,正双目下沉盯着自己,面带笑意道:“陆达说,曼曼当初看上他,就是因为他个子高?可惜苗而不秀,一个银样镴枪头。”他的嘴朝她直压下来,她觉得天黑了,“我知道我个儿矮,可架不住我鼻子大呀……”
窗外蝉声盈耳,今年的蝉鸣似乎尤为声势浩大。谁家的窗子开着,一曲唢呐高昂激烈,那么仓皇,又那么从容,忒愣愣疾风骤雨似的,重复再重复。
屋子里愈发燥热起来……
待一切归于平静,章明不免精疲力竭,他把头一歪,栽倒在苏曼身上。呼哧呼哧喘着,却仍没忘记在她耳边问一句:“还好吧?开心不开心?”说罢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苏曼,黑眼珠里映照出两个她。他在等答案。
而这一次,苏曼不得不说,她很开心,完全出人意料。有生以来苏曼从未有过这样的满足。压根儿没料到,床上的他们,竟会如此完美,和谐得简直堪称天生一对。而跟章明比起来,陆达那点三脚猫功夫,简直不值一提。苏曼不禁哑然失笑,随即暗自窃喜,瞬间想到离家那天陆达所说的话,看来不光男人是下半身动物,女人又何尝不是呢?
床头柜上有一把小扇子,简易的那种圆形塑料柄扇子,是苏曼有次去书店时,路边卖空调的推销员硬塞给她的。
章明拿过小扇子慢慢挥动,好让室内闷热的空气流动起来。
苏曼躺着没动,听见他喃喃道:“人永远不可能理解他人。孤独之人,自有他们难以逾越的泥沼跟鸿沟,跟结婚不结婚,没有半毛钱关系……”
苏曼没吱声。她在想,回忆这东西,倘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应该就是汾河岸边的“仁用杏”——一种专供食用杏核的杏树——这种杏子只吃果仁,而果肉基本没有,等于皮包核。却恰恰是那种甜而苦涩的香味,反倒让人铭肌镂骨,正如此时此刻。她听见章明又说:“人活着,怎么过不都是一天?你瞧瞧我。”叹了口气把眼睛闭上,“外人眼中的我,看着耍得挺大,干餐饮、开公司、开工作室、开玉石行,可我眼下,正在为资金周转不过来发愁呢,愁死人喽……”
苏曼说:“你的公司不都一直经营得很好吗,这怎么可能呢?”她对他的感慨,将信将疑,扭过身去看那新装的窗帘。
昏暗中,仿佛做旧的赭石色的画框,镶着窗子的一幅大画。那酽酽的波浪纹复而又复,在被风吹得轻轻拂动的丝绒布上,缓缓起伏,偶尔渗进一线柔和的微光。
没留意章明咕哝了一句什么话,浑然不觉已经几个钟头过去,天快要黑了,暮色将固定帘子的边缘都给染成了蓝紫色。
苏曼隐隐听见隔壁邻居在吵架,那女人她碰到过,长得五大三粗,一副公鸭嗓音,此刻咒骂声越窗而来。有什么东西掉地上摔碎了,小孩大声地哭嚎……接着再次回想刚才身体失重飘起来了的感觉,大睁着眼,却看不见任何东西,涌潮不断来袭,奔腾的浪花在体内兴风作浪,人在浪尖上纵情欢唱。啊,那感觉真是美妙!她扭过头来看一眼身边躺着的人,忽然觉得,章明其实也挺帅的。
苏曼说:“要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你说啊。”
章明立刻笑起来,道:“摊子越大越负重。别人欠我钱,我也欠人家钱,这年头的三角债,不稀奇,做老板的一到年底就头大……不过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志在必得的口吻。
5
自这天以后,当章明再来约苏曼,苏曼答应得特别痛快,简直有点迫不及待。即使现在每次约会,他仍然除了请吃饭便再无其他项目,她仍十分开心。民以食为天嘛。然后苏曼发现,章明的话比之前明显多了不少,看着她说话,也不那么结巴了。继而苏曼又有了意外的发现,章明的嗓音很好听,是低沉的男中音,略带一点沙哑,酒吧里流行爵士乐的感觉。以前怎么没听出来呢?
这一天,章明带苏曼来到一家名字叫做“沈水堂”的日料店。这是一处近郊的四合小院。一进院门,高高的白墙下种着几株芭蕉,芭蕉下是盘盘的叠石,叠石之上,是茸茸然的花花草草,高高的墙上竟然有徐渭手书,“自在岩”三个字镌刻在那里。
在这种地方吃饭,还真是头一回。苏曼说:“老板是个文化人?”章明不知道在给什么人打电话,招招手示意她过去坐。
苏曼走过来才看见这位子临窗,窗外是一个小小的方池,石栏杆一折再折,围定了那一池水。然而那小小的方池,却是一半在室外,一半在室内。伸出屋后的小池朝北去,是一墙老藤,远远看去仿佛一幅水粉画。此刻苏曼坐在这里,分明觉得那池中之水的凉气,丝丝袅袅,飘散开来。
苏曼说:“真是个好地方。”又咕哝一声,“不过要是夏天来,这里的蚊子估计不会少。”一语未毕,章明附耳在她背后说:“在这里做爱,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想想都来劲儿……”苏曼奇怪这次听他说这么露骨的话,竟然一点不觉得下流,甚至倒生出一丝向往来了。
章明特意点了这家店的招牌菜“虹鳟鱼刺身”。苏曼担心不新鲜,服务员说,我们烧菜所用的水,是从遥远的太行山深处长途跋涉而来的老泉水,绝对对得起这道菜的价钱。
刺身很快端上桌来。苏曼夹了一片尝尝,红鳟鱼鱼肉极富弹性,入口即化,果然不同凡响。听见章明说,只可惜厨师的刀工粗了一点,如果刀工好,那这道红鳟鱼刺身,可算一流。苏曼笑起来,说他真不愧是干餐饮出身。
吃吃聊聊,这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心猿意马,也顾不上开怀畅饮,吃完饭立刻开车直奔章明家。不久前,章明刚在开发新区买了一栋别墅。
在路上,苏曼想起一些十分遥远的细节。那会儿陆达总是十分羡慕那些住别墅的有钱人,但苏曼却觉得,城市的别墅区大多位于郊区,进趟城要花很长时间。此刻苏曼自言自语:“大平层多位于市区繁华地段,周边交通便捷,商业发达,生活居住相对更加适宜。不比别墅差……”章明在一旁立刻接过话茬:“换,立刻换。”没成想他并非说笑,隔日便委托相熟的房屋中介挂牌,卖了别墅,换成大平层。当时章明在电话里跟苏曼说:“只要曼曼高兴,我住哪都一样。只要能跟曼曼在一起,处处入眼即繁华。”
那以后,他们有时也会回苏曼的出租屋。偶尔去酒店。但无论去到哪里,主题都一样。每次见面,两个人都仿佛是初次邂逅,内心的焦灼瞬间被身体的欲望所取代、吞没、化解,彼此很快都大汗淋漓,身体泛着盈盈的光,是蛇与蟒的热烈纠缠。而章明每次完事后,都要习惯性地问苏曼开不开心,一如第一次亲密接触。他一定要确定她同他一样心满意足,方才可以安心。
很快一个月过去,苏曼觉得章明对她的喜欢是来自内心深处爱的堆积。他愿意理解并包容她的感受,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这让苏曼深感欣慰,再看章明时,就更加觉得他其实属于耐看型,不禁心生感慨,要是能跟他执手天涯,百年偕老,倒也不失为一件幸福之事呢。苏曼自问,女人找男人图什么呢,不就图心有所依,人有所靠?这想法在苏曼的心底里欢喜地小声歌唱,但她立刻又踌躇起来。苏曼想,自己毕竟是女人,这种事还是别太主动。她可是吃过主动的亏呀。有句名言道,“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苏曼于是告诫自己,心急喝不到热糊糊,于是平心静气地等待。
6
苏曼的睡眠向来不好。上大学时落下的神经衰弱,一直不见好转,后来也就慢慢适应并习以为常。苏曼几乎每天都要做梦,自打跟章明好上以后,苏曼做梦总跟情爱有关。
梦里的感觉,跟真的一样。人物、时间、地点、事件,条理清晰,发展有条不紊,以至于苏曼每次醒来时仍思维活跃,于是经常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而每到此时,苏曼就用章明教她的办法,马上跑去卫生间照镜子。如果能看见镜子里的人是自己,那就是梦无疑。但也有那么几次,苏曼忘了去照镜子,结果人已经醒了,却尚不自知。
昨晚苏曼又做梦了,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梦。
章明去外地出差,尚未归来,昨晚苏曼独自在家,无所事事,躺床上刷手机,手机铃声大响。章明发来微信,“给我一滴眼泪,我就看到了你心中全部的海。”苏曼还未来得及回复,他又发来一条,“我之所以一直单着,并非觉得婚姻不重要,而恰恰是觉得婚姻太重要……”
苏曼想了一想,回复道:“男人总是为爱拼命,结果却发现,是婚姻要了他的命……”几分钟都没反应,她以为他被吓到JeP2OachqednFIjNvXq25g==了。忖度间收到章明回复:“这边的事情有点麻烦。时间不早了,回去聊,爱你。”
苏曼本来想说一句,“爱情使人忘记时间,时间却使人忘记爱情。”但她没说。
苏曼把手机调至震动状态,拿过一本小说。这作者不认识,据说是一位很出名的流量作家。大概看了没几页,便觉索然无味。有些小说即使看一个开头,已然对故事的结尾了然于心。这本书的腰封,是十分醒目的中国红,写着这么一句话——“渣男激遇绿茶婊,孰执牛耳,且看男权世界中的男人,如何上女人的当……”苏曼不禁哑然失笑,心想,章明怎么会买这种书呢?然后就关了灯,躺下睡觉。
卧室的床头柜上,有一束马蹄莲,隐隐散发出一丝香气。因为已经买来几天了,香味若有似无。黑暗中看不出那花其实是粉色的——章明后来知道苏曼不喜欢跟玫瑰有关的一切,便再不送她玫瑰花了。
马蹄莲的花语,代表着爱你一生一世。此刻看着那束花,仿佛一簇已经成熟的谷穗,躬身弯腰,把身段尽量放低。花的影子映照在对面的墙上,看起来仿佛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妪。苏曼忽然很想给章明打电话,但其实她跟他约好的“每晚悄悄话”早已经打过了,于是忍住了没打。
苏曼躺在床上烙煎饼,翻来覆去难成眠。认识章明说来有好几年了,但真正开始了解他,其实是最近这一个多月的事。是章明让苏曼觉得,跟陆达离婚带来的伤痛,一直想忘却怎么也忘不掉,而其实真正的忘记,根本就不需要努力。
关灯前,苏曼把丝绒窗帘拉起,关灯后,又特意把窗帘拉开一条缝,这样可以让路灯的微光漫进屋子里,借此给她壮胆。
昏暗中,窗外马路两旁行道树的叶子,幽幽泛出蓝光,月影下的城市,好似寂然匍匐的巨型蜥蜴。
远远的天边出现一抹淡青色的云朵,苏曼的耳畔齿轮转动,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她当然知道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却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后来苏曼起来上厕所,发现已经是凌晨近三点钟了。想着章明应该是今天下午回来,约好了一起吃饭,到时候一对乌青的黑眼圈怎么行,于是赶紧躺床上数羊。数着数着,于是那个梦就来了……
章明来时,身后跟着一个人,说是公司的财务总监。他们隔日要去河北出差,需要赶凌晨的头班地铁去机场。章明说,如果从他家往回赶,担心会误点,于是就过来苏曼家借住一宿。他如今已经成了最亲近的人,苏曼虽说心里有点不情愿,但想想还是同意了。章明显然已经看出苏曼不太高兴,让一个陌生人住家里,还是个大老爷们。再说这间出租屋,只卧室里有电视——当初苏曼特意把客厅里的电视移到了卧室,没有动静她不习惯,睡觉不敢闭眼睛。
苏曼面露难色,她说,总不能让两个大老爷们在客厅里大眼瞪小眼干坐一宿吧?胸中乱纷纷一时有些犹豫。踌躇间,章明已经走进卧室,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衣服也不脱。而那个财务总监则亦步亦趋,跟在陆达后面走进来。他看见苏曼也不说话,头点一点,径自在床头前面的地毯上躺下来,胳膊支起,用手托着腮,背朝着他们,就那么自顾自看起电视来。
晚饭时间已经过了,隔壁人家的窗子开着,能听见洗碗声。一个女人数落自家小孩考试又没考好,不住地责备着。听不清在说什么,是听不懂的方言。一阵风把窗玻璃吹得阵阵作响,远远的胡同口传来一声吆喝,“烧土,烧土——”慢悠悠地走远了。街头喧闹了一阵,安静下来。
苏曼忍不住偷眼去看这位财务总监。他来时戴了一顶棒球帽,此刻嫌帽檐碍事,把它转到脑后去。她这才看清楚他的脸,看上去比章明的年纪要稍大,但也可能只是长得老相。他始终沉着一张脸,眉头紧锁,艺术家似的留一头长发,在脑后梳成个马尾辫,左手腕上戴了一串木头佛珠。这人是个大块头,即使躺地上也看得出那身形,肩膀宽阔,体格健壮,两条长腿伸展了直伸出卧室的门去。他的头也比常人要大,相比之下,显得脖子很细,仿佛一根超大号的黄豆芽。
苏曼寻思着,能在公司里做财务总监,指定脑子不差。不知为何,有那么一刹那,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一阵微微的悸动,她很想让大块头躺到床上来,跟章明一边一个,把她紧紧挤在当中。
财务总监就那么一直斜靠床头,躺在地毯上看电视,右手拿着遥控器不停在换台,看一会儿就换,看一会儿就换。他抽烟抽得很凶,一根接一根,却自始至终并不曾说一句话,也不回头看。
苏曼给烟呛住,咳起来,咳得有些夸张。章明走过去把窗子推开,一股冷风扑进来,立刻又关上窗子,留道缝,然后回转身来拉苏曼坐回床上。章明说,真他妈冷,白天还穿短袖呢。
苏曼呆坐不动,看着章明熟练地把被褥拉开,铺好,然后揽住她的腰,两个人半坐半躺。把被子盖上时,章明还不忘给苏曼掖一掖被角,然后像往常那样亲她,吮吸她的耳垂,往她耳朵眼里吹气,接着在被子里捉住苏曼的一只手,放在他大腿间。
苏曼一开始有点害羞,往回缩手,缩回去又给章明拉过去,更加用力地按在他的命根子上。
苏曼觉得身体正在慢慢变热,她的额头滚烫,胸口怦怦直跳,生怕一张嘴就要蹦出一颗心来了。
天黑了。
周遭万物隐匿,山一样的阴影压下来,重重叠叠。鲤鱼能屈能伸,在里面不知疲倦地翻跟头。苏曼努力憋住了不发出声,却又忍不住要探出头去看那个地上的人。
光线黯淡,空气里弥散着令人愉悦的颤动与抖音。
苏曼觉得热,真热啊,很快便汗出如浆。世界如此寂静,在高峰登顶之时她把被子一把扯开。恍惚而清晰的潮汐余波不断,苏曼忽然发现,她其实很喜欢这种刺激,更诧异的是,自己竟然可以跟章明当着陌生人的面,做这么亲密的事,还恍入无人之境。
“你们随意啊,就当我是空气。”躺地上的那人忽然开口道,“多大点事,谁没见过似的。你们权当我是瞎子聋子。”说这话时,仍然没回头。
“想看就看呗,比过干瘾带劲。”章明嘻嘻笑着。但苏曼不知为什么,她其实特别希望财务总监能回过头来看看她,最好是共同参与其中。
窗外的月亮像个魔术师,在这暧昧的感召之下,一丝皎洁从黑暗深处渐渐浮现出来,镶了一个粉红色的边。
“时间可不早了,抓紧点。”那财务总监说罢彻底平躺下来,头就枕在苏曼的棉拖鞋上,手里仍拿着遥控器,不停在换台。
而就在换台时,电视屏幕出现极其短暂的黑屏时刻,苏曼清晰地看见自己,她的一条腿正被章明高高举起……
“行了,别弄了……”苏曼的身体佯装抗拒,扭动幅度更大,捏着嗓子发出喘息的夹子音,“给人家看着……多不好……”
“抓紧时间,我这次出差可要好些天才能回来呢。”
窗户被一阵大风轰然刮开,咣当咣当。就在这时,苏曼突然就看见了陆达的脸。陆达就站在窗子外面注视着她,眼神略带哀伤。陆达说:“我其实并没你想的那么坏,我一直很爱你,现在仍然爱你,我只是管不住自己……”话音未落,人不见了。
躺地上看电视的人忽然说了一句什么话,嗤嗤笑着,但并没起身,也没动。
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满了。苏曼的眼前青雾缭绕,一列快车加速驶来,风驰电掣,呼啸声中章明的身体猛地瘫在一旁,他看一眼手腕上的表,说:“走了走了,到点了。”说罢跳下床拉起地上的人,大踏步往外去,未及苏曼回过神来,二人早已经没了踪影。苏曼大喊,“章明,章明……”急得哭起来。
醒来时三星在天。苏曼浑身是汗,手脚却冰凉。在这一刻,苏曼猛然感到特别孤独,精疲力竭,宛如身处世界的中心。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落过一场大雨,此刻窗外的天空熠熠发光,月明如镜,空洞而冷漠,就像苏曼刚刚离婚后不得不独自面对的生活。在别人的幸福里,并没有她的立锥之地。
竟然从睡梦中哭醒,居然是为了章明,苏曼感到惶恐与不解,但肉体本能的欢愉,令她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
时隔多日,当苏曼再次想到陆达跟琳黛抱在一起,睡在她床上的那一幕,她的意志立刻被击垮了。原来悲伤一直都在,来无影去无踪,她毫无招架之力。
被子潮乎乎的,苏曼把被里翻过来盖上。
这个梦究竟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苏曼百思不得其解,茫茫然不禁感到有些失落。苏曼觉得口渴,想去客厅倒杯水喝,然后就发现手机信号灯一闪一闪。
打开来看,是章明的微信。时间显示为昨天夜里十二点十五分。
微信里,章明问苏曼睡了没,有没有想他,他说他想她了。见苏曼没回复,最后一条微信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办完事就往回返,到太原后先去公司处理点麻烦事,然后来接她。还说赶得上吃晚饭就吃晚饭,实在来不及就吃宵夜,他知道一家刚开的马来西亚餐厅,环境跟味道,都相当不错……
看看时间尚早,苏曼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就起来了,脑子里还在琢磨昨晚做的那个梦。当然还是一无所获,干脆不去想了。
苏曼对自己说,等见到章明跟他讲一讲,他听了会怎么说呢?
通常苏曼基本是九点钟前后出门,到公司不到十点,今天八点钟就出门了。锁门时接到女儿的舞蹈老师打来的电话,说即将要进行年度优秀学员表彰大会,要求所有家长务必准时出席,而作为前不久刚刚荣获全国少儿组民族舞蹈大赛冠军的茜茜的妈妈,苏曼还将作为家长代表上台发言。
秋高气爽,碧空万里,苏曼觉得今天的天气真是好得出奇。久违的晴空湛蓝,把昨晚做梦却无法排解的烦恼,一扫而空。她不禁脚步轻快,心里美滋滋的。
苏曼五官长得一般,但身材相当不错,两条长腿笔直,喜欢穿七厘米的高跟鞋,最能穿出“腿精”的效果。在这方面,搞服装设计的苏曼,深谙其道。章明就很喜欢看苏曼穿高跟鞋,尽管这样会更显得他个子矮。
这么胡乱想着,就又想到了那个梦。苏曼对自己说:“别瞎琢磨了,不都说梦是反的吗?”发现自己其实对章明还是很上心的。不过是女人的虚荣心在作怪罢了。“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装什么白莲花呢?幸福来了就要抓住,过了这村没这店,机会转瞬即逝。”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决定,章明来接她时,直接把话挑明。苏曼要告诉章明,她想嫁给他。
主意已定,苏曼的心情大好,小声地哼唱,发现有路人看她,越发款步姗姗,步态轻盈。
平时要用四五十分钟的路程,苏曼今天半个钟头就走到了。进大楼时遇见保洁阿姨,说陆达刚才来过,匆匆忙忙又走了。阿姨说:“陆总看着挺着急的,但并没说有什么事……”
苏曼乘直达电梯上楼。
公司在三十六层。办公室的门正对着落地窗,窗前养着一盆滴水观音。此刻已是旭日高升,阳光直洒进屋里,斑驳的光影铺满一地,摇曳的金芒仿佛带了金属声。
苏曼接了一盆水开始搞卫生,口里哼唱着艾薇儿的《IDon'tGive》。桌椅板凳擦抹干净,拿过拖把拖地,拖至墙角时看见打版用的服装人台,还没来得及给她换上刚设计好的样衣。
人台的身体在阳光下越发显得凹凸有致,盯看久了仿佛要动起来。苏曼寻思着是不是找套不穿了的蕾丝内衣先给她穿上,半遮半掩,效果更佳。
忙活一通,明窗净几,苏曼的额头已经微微冒汗,头发也有点散了,于是走到门口。门背后是一个穿衣镜,苏曼对着镜子把头发散开,重新整理好盘成一个发髻,这才坐到桌前,开始一天的工作。
苏曼刚把一套改良旗袍拿出来,而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
“嗨!”琳黛站在一片金光下,仿若《黑客帝国》里的崔妮蒂由天而降。
琳黛现在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打辆出租到陆达的服装店里去,泡壶玫瑰养生茶,然后就倚着门框嗑瓜子,看街景。须臾,客人接踵而至,络绎不绝,她从不主动招呼,生意反倒较以前还要好。
苏曼不得不承认,琳黛长得的确要比她好看,关键是人也比她聪明——琳黛在苏曼当年结婚的年龄结了婚,却更懂得规避前车之鉴——女人应该找一个有经济实力的,比自己年纪大点没关系。
女人比男人老得快,等有那么一天,他的躯体老了,不再有多大用处,但他身体内有某种东西,仍欣欣然十分年轻,并将永远年轻下去。而这是苏曼离婚以后过了很久,方才慢慢悟出的道理。原来人到极其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生出这种比愁苦更为难过的冷幽默感。
苏曼过了几秒钟终于回过神来。她说,你来干什么?
琳黛分花拂柳走进屋来,她的嘴唇涂得红艳艳的,扑过粉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眉毛剃过又画上,细细弯弯的两条。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四下看,说:“陆达忙,让我过来拿下一期新衣服的效果图。”
“他以前可都是亲自来拿呀。”说这话时,苏曼并不看她,但明显不太情愿,“有时候,大样图有些细节,我需要跟他定夺商量。”
“他最近事情多呀,忙得很,再说身体也不太好。”琳黛钉眼看着苏曼,眉毛一挑,“陆达如今什么都得听我的,不瞒你说,我们的新店马上要开了。”
“新店?你们什么时候开了新店?我怎么不知道?”
“我现在是陆达老婆,有义务跟你请示汇报?”琳黛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嗤笑道,“你如果想知道,可以打电话自己问他呀。我就是来取样稿的,还得赶回店里去呢,我忙着呢,麻烦快点。”
“身体不好?陆达怎么了,病了?”苏曼追问新店地址开在什么地方,打算什么时间开张,但琳黛掉转身去再不言语,此刻她走到服装人台跟前比划着,好像在跟什么人发微信。
苏曼本想给陆达打电话确认,想想终作罢。于是她打开电脑,最后再核对一下画稿,然后打印出来扫描。苏曼说:“这可是我好几个月的心血,别不当回事。”一语未毕,琳黛已经把画稿拿过去,找张报纸卷起来,她说:“放一万个心吧,这也是我的身家性命呀。再说单是衣服设计的好看有啥用?得有我来撑门面才能卖得好呀,卖得好才能挣得多不是么?”是完全不值一提的口吻。
苏曼让琳黛打张收条,琳黛说:“陆达可没这么跟我交代,要打收条你找他去打。”说罢掉转身往外走,走出去又退回来,手指头戳着服装人台的胸部,说:“这人哪,尤其女人,千万别跟自己置气,人比人得气死,比得了么?”
仿佛晴天砸落一声响雷,苏曼愣了几秒钟方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然而想反击已经来不及了,琳黛早没影了。
苏曼拿起座机给陆达打电话,占线,又掏出手机继续打,通了却没人接。苏曼坐下又站起,在地上来回踱步,琳黛那些话把她噎得够呛。
“贱货,跟你比?”苏曼狠声道,“我堂堂一个本科生,跟你初中没毕业的玩意儿有可比性吗?”门背后的穿衣镜里的女人,柳眉倒竖,面色通红,五官在生气时会呈现出一种自己毫无意识的丑态,简直有点可怖。
苏曼立刻想起章明的话,于是对着镜子说:“没什么大不了,就让她嘚瑟。”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苏曼正在念叨章明,章明的电话就打来了。
信号好像不太好,都是杂音。章明说他现在还在阳泉,事情还没办妥当,立刻又说估计快了,希望一切顺利。然后叮嘱苏曼,那家马来西亚餐馆一座难求,让她先去订位子。
苏曼想起夜里做的那个梦,想听听章明有什么解释,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忙不迭地说好。
放下电话,苏曼立刻上网搜索这家马来西亚餐厅的信息,很快就订好二楼靠窗临街的位子。
接下来,还有一段时间,苏曼想看一会儿刚收到的时装杂志。这些杂志都是苏曼在网上通过各种渠道购买而来,有海淘,有请人代购,蜘蛛网论坛互动社区里有人专门售卖这种境外图书,而她每天都要翻看形形色色的时装杂志报刊,从中获取信息和灵感。
才刚翻开一本杂志看了没几页,章明的电话又打来了。
这一次,信号没问题,但他说话的口气似乎有点奇怪,而且又变得有点结巴。
“到哪里了?”苏曼站到窗边接电话,生怕因为她这边的信号不佳而造成通话不畅。
“哦……我还在阳泉呢……遇到点麻烦。”章明半吞半吐,欲言又止。苏曼问听得清楚吗,他说听得清楚。苏曼说已经订好位子了,那马来西亚餐馆留座最晚留到晚上七点半钟,然后问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到。
电话那头好像有很多人,闹哄哄的,苏曼连着叫两声“章明”,他说:“我能麻烦你点事吗?一点小事。你支付宝、微信,或者银行卡里有钱没有?”苏曼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他又说:“公司规模扩展太快,因为拖欠甲方的尾款问题,我的账号被银行冻结了。阳泉这边的公司,非要求预付三分之一的款项才能发货,不然我等于白跑一趟,关键是,公司急等着这批材料……”
章明极少跟苏曼说生意场上的话,也极少谈及他的公司,此刻在电话里这么一说,苏曼有点懵。她说:“你不是老客户吗?连这点信誉都没有?”
“是啊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到谁的船头唱谁的曲嘛,没办法……”章明呵呵笑着,显得有点难为情,但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我本打算回去才说的,想给曼曼一个惊喜,忍不住现在就告诉你得了。”
那头好像有人吵起来还是打起来了,叫嚷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苏曼听见章明说:“今年圣诞节,要不我们把证领了?然后去澳法德意瑞深度游?我带曼曼好好玩一趟,说不定还能赶得上法国巴黎最新时装发布秀呢。你不是老早就想去瑞士看雪山?”
苏曼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想跟我借钱?”
章明回答得异常痛快,他说,“是。”
“借多少?”
“三十万……二十万也行。”
章明呵呵笑着,缓声道:“我其实早就想跟曼曼求婚,我写在杂志封面那些话,看到了吗?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琢磨出来的……”他让她想好以后给他答复。
挂了电话,苏曼一时陷入惶惑、迷茫,兴奋又忐忑中。
窗外的天,渐渐暗下来,夜色沉穆,虽然没有一丝云迹,却也看不见一颗星辰。充满激情的天空下,马路两旁的行道树,正在融化、消亡。充满渴念的玫瑰花,在暗夜中微微颤抖。苍穹在苏曼的脑海中,开始燃烧、炸裂,一道金色的闪电过后,她被一股清流一路承载着,沉浮于半空中,却怎么也着不了地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苏曼觉得是自己太过敏感了。昨天晚上还在逼着自己下定决心,跟章明主动摊牌,让他娶她。男女彼此相爱,谁主动并不重要。这么看来,人家其实早就已经有了更加长远的打算。
但与此同时,苏曼又隐隐感到从未有过的焦灼与不安。自打离婚后,苏曼终于恍悟,靠人永远不如靠己,尤其女人,经济上首先要独立。女人独立,内心才能得到一丝保障跟慰藉。就算是父母的财产,丈夫的钱,将来的子女孝敬,总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更理直气壮,也更踏实自由。那是女人的权利。尤其对于一个离婚女人,人生的底气说白了就是真金白银。现如今的苏曼,把钱看得比较重,尤其觉得感情跟金钱,最好是一码归一码,不可混为一谈。她从不跟别人借钱,同时也不喜欢别人跟自己借钱。
苏曼在激动与纠结的复杂心绪中挣扎彷徨,终于有了答案。她于是掏出手机给章明打电话,号码拨一半又停下,担心电话里说重大的事情,毕竟欠妥,不如发微信,你一言我一语,聊天记录也是个凭证不是?
苏曼预先想好了要说的话,语气尽可能委婉而周到。她说,结婚证先不急着领,倒是可以先出去旅游,国内国外都可以,不都说通过旅行更能很好地了解一个人吗?然后苏曼说,自己的公司,刚刚采买了一批布料原材料,众所周知,每年的最后一季度,对于服装行业而言,无疑是最佳铺货期。补货、补单、清库存,还得考虑跨季换货等诸多复杂因素,虽不可能面面俱到,但尽量不挂一漏万,顾此失彼。而这些,都直接关系到来年的公司生意,因此,自己的手头也比较紧……
章明很快便打电话过来,他先是迭声抱歉,接着说:“跟曼曼开口借钱,本就不该,原本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我也就那么随口一说,千万别多心啊。”照旧呵呵笑着。苏曼说,“没能帮上你的忙,实在是有心无力。”他又说:“没有的事,我自己可以解决的。”然后跟苏曼说定,在马来西亚餐厅见面聊,不见不散。
接下来的时间,苏曼什么也做不成,心里惴惴难安,如芒在背,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兜了几圈,决定早点出门去饭店。
暮色渐沉,落霞的宁静使得热闹的城市暂别喧嚣。远远的灰青色的天边,一轮月影爬上来。
苏曼到达马来西亚餐馆的时候,是傍晚整六点钟。她在预定的座位上坐到七点整,挨到七点三刻时,有服务员过来提醒苏曼,如果不准备用餐,这个位子得腾出来给其他食客用了。苏曼想了一想,点了一份本店的招牌椰浆饭,本想喝点烈性酒,最终要了一杯气泡香槟。
隔着窗户,苏曼望见不远处的那片人工草地,暮色下好似一条条波纹绸缎。她坐的位置的正前方,是餐馆的楼梯,拐角处有位琴师正在弹琴。
凉风中的琴声,有一下没一下,传至苏曼的耳际,时而呆滞,时而急促。其声举步维艰,余音似在互诉衷肠,拖得很久很久。
苏曼一直坐到晚上十点钟,其间她起来好几趟,去到餐馆专门为等餐的客人提供的“休憩小天地”,把报架上成沓的中英文报纸,书架上一排一排能看的书,甚至儿童的绘图本,通通翻了一遍。
当然是欲盖而彰,自欺欺人。
苏曼翻阅时纯粹机械性动作,那些字符不断在纸上跳动。她的眼前总是看见一双手。她总感觉到章明的手落在她身上,上下游走。苏曼站着不动,却难掩喜色,内心溢满甜蜜,脸上粉白脂红。
苏曼身后的桌子,今晚共翻台两次。一开始是两个年轻男子就餐,他们很快吃好走了,又来了一对情侣,不知怎么的,吃着吃着吵了起来,那女孩穿一条白色连衣裙,只是小声地啜泣,一句话不说,男孩则坐在她对面不停地唉声叹气。隔壁桌坐着几个看不出做什么职业的中年男人,苏曼来时他们就在,一直在大谈特谈世界各国人民的消费模式跟人均GDP。
整个晚上,苏曼给章明发微信共发了十几条,问他事情是否办妥?是否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何时能到?始终都如泥牛入海。章明一直没回复。之后苏曼打章明电话,系统提示音传来,“对方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就在章明消失一礼拜以后的一个傍晚时分,苏曼正坐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发呆,陆达的母亲来看她。进门就摇头就叹气,数落儿子不成器,唉声道:“人领不走啊,鬼撵直奔。这能怪谁呢?”
原来,琳黛将家里所有的现金,那本来是陆达拿来准备投入新店的进货款,近二十万块,以及一张内有三十万块钱的无密码银行卡,席卷一空后不知所踪。
“这是哪一天发生的事?”
“已经有十多天了,把小曼你的新设计图也一并偷了,这女人是早有预谋啊,已经报案......”
竟然琳黛当初跟陆达结婚时用的身份证也是假的,这让苏曼颇觉诧异。
陆达母亲离开后,苏曼独自呆坐了很久。脑袋里仿佛装着一个漩涡,思绪纷纷涌来,令她无法安宁。
苏曼忽然由琳黛想到章明。章明跟琳黛的消失有无关系?但立刻提醒是自己过于敏感了。或许他真的就是资金周转不灵呢?自己也开公司,这种事情并不鲜见,随即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起码自己的钱毫发无损。不幸中的万幸?
苏曼的眼前浮现出章明的脸,永远笑眯眯的。而就在此时,苏曼的耳畔传来一个声音,“曼曼,我喜欢你,带你去旅行……”
一股微甜的哈气,夹杂着熟悉的烟草香,直吹进心底。苏曼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忽然有点懊恼,小声咕哝着,“年关下,进货补货,我的货款紧是紧了点,但想想办法,也不是挤不出二十万……”
月光下,通往远处的路,仿佛一条乳白色的小溪在流淌,闪着莹莹的光。苏曼独自步行回家。
脚下一片朦胧。苏曼说:“无家可归的月亮啊,我与你一样。”于是苏曼陪着月亮,月亮陪伴着苏曼,一路朝前,朝前,朝前。月光落下来,浸染行路之人,苏曼突然很想放声歌唱,于是她就大声地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