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同学为什么会在这儿?”
学校体育馆里,秦子正搓手准备攀上岩壁,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荒白教授的声音,于是转头说:“教授,我试试新线路。”
教授搓着手上的镁粉,说:“秦子同学,现在这个时间,你应该在高数课堂上吧?”
秦子笑了一声,回头紧了紧安全带,说:“没有必要。”可他刚要发力,就被教授拽了回来。教授问:“什么没有必要?”
秦子一脸不耐烦地说:“我说去上高数课没有必要。”
教授摇头道:“秦子同学,这句话不像一个大学生该说的。”
“我不是数学专业的学生,又不搞物理和精算,我学高数干吗?别说高等数学,依我看,数学这玩意儿其实学到初中水平就够了。”秦子抬头看了一眼教授,又补充道:“是是是,我知道您能说会道,更高层次的数学在各行各业都有什么意义,您能随口说几个小时,所以我仅就个人情况表态。我说我自己,在今后的人生中,数学学到初中水平就够了。”
教授却说:“不,不够,秦子同学不能就这么放弃对自己的要求。即使不谈社会应用,光是在个人成长方面,数学也是极有价值的。”
秦子问:“有什么价值?”
教授说:“很多,比如,学数学能扩充你的词汇量。”
秦子“哼”了一声,说:“这叫什么价值?我要是想扩充词汇量,去背词典不行吗?”
“不行,有些词语只能在学习数学的过程中积累,因为那些词语蕴含的其实是一套复杂的思维方式乃至世界观,而这是背词典所做不到的。”教授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擦了擦,“秦子同学,你知道第一次数学危机吗?”
秦子摇头道:“数学危机不知道,我就知道《生化危机》。”
教授没有理睬秦子的打岔,继续说:“公元前470年前后,数学差点儿完蛋了。”
“数学完蛋?什么意思?”
“就是说,数学作为一门学科在理论上出现了重大矛盾,就仿佛大家在一起编一个故事,但编着编着,大家惊讶地发现这个故事圆不回来了。”
秦子一听这个,脸上就露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您具体说说,数学怎么就完蛋了?”
教授说:“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有一个影响力很大的学派,叫毕达哥拉斯学派。这个学派虽然以学术成就闻名于世,比如发现了勾股定理,但是也搞一些神秘主义和政治活动,所以这个学派的领袖毕达哥拉斯的身份很复杂,他既是学术领袖,又像是‘教主’和‘帮派老大’。”
秦子说:“嚯,这身份还挺酷。所以,是毕达哥拉斯引发了数学危机?”
“不,是他的学生引发的,但毕达哥拉斯也需要为此负责。在公元前5世纪,毕达哥拉斯声称,世间的一切数都可以被归纳为整数和整数之比,而数也恰恰是世界的本源,是一切事物运转的根本原则。”
“我怎么觉得神神秘秘的,真有点儿教主的劲头了。”
“确实,那时候数学理论还非常浅陋,而且科学远未昌明,所以人们在研究抽象概念时,很容易滑到神秘主义的旋涡里去。另外,因为当时的数学主要是古希腊人对生产实践的总结归纳,这使得毕达哥拉斯的理论基础,即世间一切数都可以用整数和整数之比来表示,也是符合直觉和经验的,大家看不出有什么破绽。”
秦子问:“后来呢?到底是什么引发了危机?”
“后来,毕达哥拉斯有个学生,名叫希伯斯,他发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教授说到这儿,嗓音都低沉了下来。
秦子也慢慢凑过去,小声问:“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事?”
教授说:“他发现,一个边长为1的正方形,其对角线长度无法用整数或整数之比表示。”
秦子听完,肩膀都快耸到耳朵上边去了,摊开双手,道:“边长为1的正方形的对角线长度?那不就是根号2吗?”
教授说:“是的,但是当时的古希腊还没有人知道根号是什么东西,更没有无理数的概念,所以,正方形的对角线长度引发了一些人的恐慌。”
“恐慌?”
“是的,特别是毕达哥拉斯本人,简直惶惶不可终日,因为正方形对角线的长度问题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清楚的。可以说,他之前的所有理论都因为这个小小问题崩塌了。这就是第一次数学危机。”
秦子说:“那赶紧把理论改一改,圆回来不就行了?”
“没那么简单。”教授摆摆手,“毕达哥拉斯对于自己的数学理论有一种宗教式的狂热崇拜,不容亵渎,所以当他发现希伯斯指出了自己理论的问题所在时,他要求自己的学生闭嘴,不许对外界透露这件可怕的事。”
“但他的学生还是对外披露了这个秘密,对吧?”
“是的,在历史传说里,毕达哥拉斯也因此陷入狂怒之中,命人把这个背叛自己的学生扔进大海淹死了。”
秦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家伙,古希腊‘学阀’还能直接杀人灭口呢。”
教授说:“虽然希伯斯被杀了,但他揭露的问题却已然为公众所知,所以古希腊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应对。正是吸取了这场危机的惨痛教训后,古希腊学者才明白,来自生活的经验和直觉是不可靠的,严谨的逻辑推理才是真知的基石,这也在后世成为自然科学的基本原则。所以,如今有很多专家表示科学孕育自‘两希’文化,即古希腊和希伯斯。”
秦子点了点头,道:“但您说了这么多,我依然没看出数学对个人能力的提升有什么帮助。”
教授说:“维特根斯坦说过一句名言,语言的边界即世界的边界。你可以将其理解为:如果一个概念对于某人是无法言说的,那么在此人的世界观里,这个概念即是不存在的。”
秦子说:“教授,您说得太抽象了,我没明白。”
教授说:“结合刚才的例子来看,在第一次数学危机爆发时,毕达哥拉斯的脑海中还没有无理数和根号2这样的词,这使得他根本无法描述正方形对角线的长度,因为他脑内是没有相应概念的。”
秦子低着头,捏着下巴,一边思考一边说:“好像是啊……无法用词语表达出来的概念,就很难对其进行分析推理,有种大脑使不上劲儿的感觉。”
教授点头道:“这样的例子在当代也有。1987年,有个人类学家深入菲律宾雨林中的矮黑人部落,他发现这些矮黑人的文明水平依然处于石器时代,语言中没有3以上的数词。”
秦子问:“他们只能数到3吗?”
教授点点头。“人类学家曾问一个矮黑人女性有几个孩子,那个女性的孩子超过了3个,于是她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只能依次说出孩子的名字。凡是大于3的数字,他们都无法理解,所以这些原住民无法使用大面值货币,在和外界做交易时只能以物换物,这便是难以理解、不能言说的概念。”
秦子说:“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但我依然觉得这些离我很远,毕竟我能数到3以上。”
教授又一次摇起头来。“然而,在数学的世界中,并不只有整数和无理数的概念,还有很多词是完全超出生活经验范围的,如果没有学习过相应的数学知识以掌握相应词语,人们就很难甚至无法表达一些概念。”
秦子问:“您能举几个例子吗?”
教授说:“当然。比如,你如何靠日常用语表达补集这个概念?”
“嗯……这个我知道,大概是一定范围内的元素组合中……某一个相对小范围内的元素之外所有其他元素的总和?”秦子说完这一大串,忍不住喘了口气。
教授笑道:“且不说你刚才的表达是否严谨,就光说这么长一串啰唆的话,费劲不费劲?麻烦不麻烦?你不妨再说说,逆否是什么意思?周延是什么意思?共轭、递归、期望、离散、积分又都是什么意思?”
秦子红着脸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脑门儿上还浮出一层虚汗。
教授摊开双手,说:“就算你能给出一个不甚严谨,甚至啰唆的解释,在思考中,如果不能把复杂抽象且自带前提和限制条件的概念压缩成简单词语,那么人的大脑内存将很快被占满,思考和推理就会变成一件特别低效且痛苦的事。特别是那些根本没接触过的数学词语所对应的概念,你根本就不能理解,就像菲律宾热带雨林中的矮黑人原住民不能理解8是什么意思一样。”
秦子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教授抬起头看着高高的岩壁,说:“做个类比的话,思考一个复杂问题就好像攀岩,而一个个数学词语就仿佛岩壁上的凸起。如果没有这些数学词语,你就仿佛在爬一面光滑的玻璃墙,有一种大脑使不上劲的感觉,而有了这些数学词语,你就可以踩着它们、抠着它们,以让自己的大脑充分发力,进退有据,在岩壁上又快又稳地攀爬。秦子同学,如果一个人在思考时又快又稳,那我们通常会用一个词来形容此人。”
秦子问:“聪明?”
教授点头道:“所以,回去上数学课。”
(蒹葭摘自中信出版集团《教授与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