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半球夏季到来,又是一年一度珠峰挑战季。
今年5月29日“国际珠穆朗玛峰日”到来之前,一则不幸的消息传来了:5月21日早上6时许,珠峰尼泊尔一侧的希拉里台阶处冰架断裂,两名登山者坠崖。
所谓希拉里台阶,是位于海拔8790米处,一段距离长约100米、垂直高差约12米的80度岩石断面,陡坡宽度仅能容纳双脚,两侧都是悬崖。
这里作为登顶珠峰前的最后一关,亦是最为险峻之处,登山者只能逐个单人,以手援绳挪步而过。
自新西兰登山家埃德蒙·希拉里和尼泊尔夏尔巴人丹增·诺盖首次征服珠峰至今,70多年来,已有近200人因这只“拦路虎”丧生。但在2015年4月25日尼泊尔7.8级地震后,希拉里台阶已坍塌为一堆平缓的巨石,“夺命关卡”反而变得好走。
但死神为何依然降临?
据一位亲眼看见悲剧发生的中国旅行博主Chris讲述,在狭窄的世界屋脊上,同时冲刺顶峰者却多达150人。他们不得不排成两列长队以上下,一度足有半小时,人人都无法移动。
堵塞导致积雪难以承载重量,5人因雪层大面积塌陷掉落悬崖。其中3人幸免于难,但40岁的英国人帕特森和他23岁的尼泊尔本地向导却未能爬上来。
尼泊尔旅游局公告表示,已安排向导公司及其他探险队伍进行搜救。但尼泊尔当地媒体猜测,两人从珠穆朗玛峰北侧山壁垂直跌落11000英尺(约3353米)至冰川,生还概率渺茫。
在狭窄的世界屋脊上,同时冲刺顶峰者却多达150人。
可见,珠峰拥堵正成为招致登山者性命之危的新祸根。山还是那座险象环生的山,但在商业登山公司层出不穷的背景下,越来越多的民间业余冒险者瞄准这里,让珠峰的角色从科考场地转换为探险圣地,继而沦为打卡胜地。
当挑战珠峰这个“勇敢者的游戏”逐渐走形,雪山的超载过荷应当引起重视。
现在,高海拔商业登山已经发展成一桩成熟的生意。《珠穆朗玛峰公司》一书追溯了珠峰30年以来的逐步商业化过程。
1980年前后,登山家卢·惠特克为探索珠峰北侧募集18万美元的赞助,一名得克萨斯富商迪克·巴斯以“同登”为条件出资。在1985年55岁时,他终于成为第174位成功的人,是当时年龄最大且经验最少的登顶者。
到1992年,纯商业意义的珠峰登山活动首次问世。随后的1993年,仅一个季度内,成功登顶者的数量便超过了人类首次登上珠峰之巅以来26年的总和。
目前,攀登珠峰共有19条线路。但其中可供商业攀登的路线仅有两条:分别是位于中国西藏自治区的北坡线路,和位于尼泊尔的南坡线路。
在1975年,珠峰北坡才首次对外开放,为登山安全与生态保护,中国采取了相对保守的管理策略,和更为严格的资质审核。按照《国内登山管理办法》,每年分配的登山名额十分有限,有时仅十几人。
根据规定,登山活动发起单位,应当在活动实施前3个月向国家体育总局申请特批,且要求登山者提供其他8000米以上雪山的登顶证明。而受国家认可的北坡登山商业服务机构,目前仅西藏雅拉香波探险公司一家。
前尼泊尔高海拔徒步登山从业者、现就职于国际山地综合发展中心(ICIMOD)的央吉女士评价,对比中国的审慎态度,拥有南坡的尼泊尔,一方面登山产业发展更加突出,另一方面同时也存在着对攀登人数和质量不加限制、从业者参差不齐等问题。
神秘又致命的珠穆朗玛峰,象征勇气与毅力的探险壮举,都成了最具吸引力的广告。《尼泊尔时报》统计,1964年只有9526名游客进入尼泊尔,20年后增加到50万人,到2018年旅游人数则已突破100万。
而商业登山行为,正是尼泊尔旅游探险行业中,最为重要的支柱组成部分。政府收取1.1万美元/人的登山许可费,本地民众也籍此创收,欧美资本同样嗅着商机而来—到现在,尼泊尔境内已有数百家探险公司,光在首都加德满都注册的登山公司,数量已有1000到2000家之多。
据统计,目前已有近1.2万人攀登过珠峰,其中绝大多数是旅游公司的客户。在喜马拉雅数据库中,截止到2023年12月,共有6664人登顶。
在这些成功者当中,最近的英雄包括不止一位盲人、两名13岁的孩子、七旬老人,甚至还有双截肢者。5岁新加坡男孩花8天时间抵达珠峰大本营,美国网红在珠峰峰顶后空翻,诸如此类的“传奇”故事走红于社交媒体。
显然,为了不断扩大客户面,商业公司不对攀登者的运动经验和身体条件提出任何硬性要求,且让世界第一高峰的公众印象,从严寒、暴雪、缺氧的生命禁区,摇身一变为豪华游轮般的旅游项目—只要付得起全套服务的约3.5万到11万美元花销。
“那些装腔作势的人,用钱和装备来代替技能和勇气,把登顶本身当作成功的标准。”美国登山家马克·泰特,曾剑指这类猎奇心态进行犀利的吐槽。
然而,珠峰过度商业化带来的弊病还远远不止这些—伤亡正因人满为患而频频出现。
要明白,纵然希拉里台阶的地形地貌有变,但它的地理地位并不会改变。正如登山者们所形容的那样,“若说珠峰像一把汤勺,希拉里台阶就是勺把”—这里始终是必经的最后一关。
在5月中下旬,大陆和海洋季风交接,这多则四五天、少则两三天的时间段,便是攀爬珠峰最宝贵的窗口期,而冲顶时间更只剩几个小时。自然而然,登山队都不约而同扎堆于希拉里台阶,只要人一多,堵塞必不可免。
早在上世纪90年代,珠峰就上演过排队现象。近年来业余登山者的蜂拥而至,更加剧了交通不畅—大排长龙几小时并不罕见,尽管希拉里台阶不再以几乎垂直的地形威胁挑战者的生命,但在极寒缺氧环境下等待,所造成的持续消耗,亦带来了冻伤、滑坠等危险。
2019年5月,正是由于“堵车”,导致9天之内11人命丧珠峰,仅次于1996年山难、2014年雪崩、2015年大地震。2023年5月,希拉里台阶再次出现大拥堵,至少12人丧生,另有5名失踪者被认定遇难。
尼泊尔当地官员表示,今年5月珠峰的时间窗口比去年长,且只有421人获得冲顶许可,少于去年创纪录的478人。但压垮了希拉里台阶,说明实际人数远不止这些—新手想要站上世界之巅,少不得经验丰富的向导一路保姆式扶持。
据国内第一家在尼泊尔注册的高山探险公司“高山沸腾”介绍,他们通常会为每位登山客户配备至少10到15名工作人员。截至灾难发生后的22日早上,今春登山季,已有包括尼泊尔向导在内的500多人从南坡登上珠峰。
拥堵过荷,兼之珠峰冰川面积在1980年到2010年间退缩了26%,构成了加剧冰层不稳定性的双重不利因素。可以说,脆弱的希拉里台阶始终是悬于登顶者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本应时时引起警惕。
近日,尼泊尔最高法院已要求该国政府限制颁发攀登许可证数量。裁决写道,珠峰的承载能力“必须得到尊重”。
爱好登山的记者威尔·科克雷尔批判,曾经“几乎必死”的挑战,如今被等闲视为“新铁人三项”。技术和装备的提升,以及那些商业上大肆渲染的无经验普通人站在世界之巅的画面,让后来者生轻慢之心而失慎重之念,于是大意殒命的风险陡增。
同样,蓝天救援队骨干成员、2019希拉里台阶“大堵车”事件亲历者何玉龙也警告,任何可以轻松征服这座山峰的想法和言论,无异于天方夜谭。
据了解,如“高山沸腾”等一些公司,在组织冲顶前会提供培训,但低价的商业登山公司就会砍掉许多必要的服务。总的来说,缺乏强制性要求下,真正参与全程训练的人可能只占10%,于是在这项极限运动中,不专业的行为数见不鲜。
在21日发生的事故中,亲历者Chris就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细节:从大本营到峰顶,一路都设有安全绳,登山者将身上配的锁扣与安全绳相连,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性命之忧。坠崖失踪的两人正是操作不当,锁扣系在了一起,却都未挂到安全绳上—另外3名成功自救的遇险者,则都因接上了安全绳得以幸存。
挂锁是繁琐的,意味着每经过一个人就要解下锁扣再连上。登山者戴着厚手套,在体力快速消耗的情况下,操作一次要花费15秒左右,一段路如是几十甚至上百次。怕麻烦和没体力的人掉以轻心,付出的却是生命的沉重代价。
技能不足之外,执念深重也是登山者的“死亡陷阱”。在已经24次登顶珠峰的高山向导凯米·瑞塔·夏尔巴看来,等待时间过久,的确有可能导致登山者的手脚冻伤,但并不必然导致死亡。“死亡之因与其说是人太拥挤,不如说是人太固执—他们只在乎爬到峰顶,不听从向导指挥。”
按照专业速度,从四号营地出发5小时可到达顶峰,回程再花2小时即可。中国登山协会副主席、中国登山队队长王勇峰强调,很多伤亡问题都因个人能力不够又高估承受极限,造成了体能衰竭。遇难案例中,不乏有人在7300米以上地带攀登了16-20小时。
“攀登的意义不只在于登顶,更在于攀登的过程。如果说成功登顶的人都是勇士,那么懂得撤退的人就是智者。”《珠峰在望:当人生置于希拉里台阶之上》一书如是劝诫,不甘心虽是人之常情,但能理性放弃的人,保有的是敬畏的智慧。
扎堆涌向珠峰,还带来另一个致命的问题,污染。
纪录片《珠峰清道夫》中,20位登山专家组成探险队前往圣母峰的“死亡地带”,不为科考或探险,只为消除1.3亿人赖以生存的水源污染。镜头下,150具遇难者尸体和超过10万磅垃圾,令人们不得不担忧珠峰的卫生状况。
据《尼泊尔时报》估算,70年间,珠峰上堆积了约140吨生活垃圾。非政府组织尼泊尔萨加玛塔污染控制委员会估算,珠峰脚下的C1营地和朝向山顶的C4营地之间,约有三吨人类排泄物。
登山者蜂拥而至,令纯洁的雪山沦为“世界上最高的垃圾场和露天厕所”。
登山者蜂拥而至,令纯洁的雪山沦为“世界上最高的垃圾场和露天厕所”,更不必提另有尸体这一最大的污染项。
意识到珠峰商业旅游对生态的破坏,自2013年起,尼泊尔政府开始试图提高登山者的环保意识—强制要求每位登山者返程时回收8公斤垃圾,不遵守将无法拿到4000美元环保押金。此外,在2025年,尼泊尔计划将登山许可证费涨到1.5万美元,以此提高准入门槛、限制登山人数。
但央吉评价,成效仍然是“杯水车薪”。因为正如美国登山家科莱考尔的那句名言“8000米以上无道德”,处于极端环境中的人们无暇自顾时,环保如同虚谈。
与其扬汤止沸,不如寻根究源。真正需要深入反思的是,过度商业化,是否适合扎根于这片传说中“天空之神”居住的圣地。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