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雪

2024-07-17 00:00:00三爵
视野 2024年12期

红英是我要好的朋友。在我迷茫的时候,她像一束光似的照进我促狭的世界。那年腊月,杭州下了几场雪。我们在雪景中拍了一张合照。照片里的红英,自信、挺秀、健康丰盈。

大学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转眼流年飞逝。再次见到红英已是今年元旦。凌晨三点的急诊中心灯火通明。她躺在留观室的病床上,奄奄一息。

一米七的个头,体重只有56斤。

我和红英是大学同学。她学翻译,我读临床医学。

学生时代最深刻的记忆集中在大二那年。彼时的我,自卑、内向。开始学习专业课后,压力接踵而至,令我焦头烂额。红英的出现,让我在蹚水摸黑的日子里不至于脱轨偏航。

她性格较真,自我要求严格,成绩出类拔萃。但我看来,她是个很容易接近的女孩。虽然专业不同,红英仍然愿意陪我背书、做作业。临近考试,我们常在学校北街的咖啡馆约自习。有时,她也会翻看我的课本,还说,日后我成为医生,她就专程找我看病。

那时的红英,微胖、开朗,总是笑盈盈的。她喜欢运动,是外国语学院学生会的体育部长,也在学校攀岩队担任干事。她也擅长游泳和长跑,有时也喜欢打羽毛球。

在我20岁生日那天,一向不常下雪的杭州忽然下了一场大雪。那天下午,红英约我去满觉陇、吴山和清河坊,游胡雪岩故居,买糖葫芦、糖桂花和马蹄糕。临近年关,河坊街两端支起架台,红油纸灯笼在雪景里格外绚艳。

红英对我说,从今往后,我人生的每个意义重大的日子,她都不会缺席。

2020年以前,我和红英住在同一个校区,宿舍只有一街之隔。读大四以后,红英忙于找工作;我搬进十数公里外的另一个校区,开始临床见习。少年的记忆被不停地压缩,直至躲进小小的手机屏幕。我和红英的交流越来越少。某天,我无意中点开她的微信主页,发现她换了新的朋友圈的背景,图片上醒目地写着——要么瘦,要么死。

我愣了一下。那段日子,互联网上刮起一股关于身材的热潮,新词层出不穷——iPhone 6膝盖、A4腰、直角肩、筷子腿。一时间,“白幼瘦”成为新的流量密码,身边20岁上下的女孩纷纷喊着口号冲进这股潮流。被量化的美丽如槲藤抻开枝蔓,野火似地铺陈。

但我没有多想。本科毕业那天,我和红英又见面了。她扎起高马尾,穿球鞋、短裤和运动T恤。傍晚,我们又去了清河坊。没有雪景的清河坊少了几分与记忆契合的韵味。我买了两根糖葫芦递给红英,但她对此似乎没有兴致。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道,“你好像不开心?”

“我不吃甜食。”红英说,“我最近在减肥,不吃晚饭。”

说完,她难为情地笑了笑。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清河坊东门附近在置办婚庆,爆竹声接连不断。红英端起相机走过去,明亮的火光闪过,忽然清晰地勾勒出她的身形——

我这才发现,她的确瘦了不少。

“你一点儿也不胖。”我说,“现在是,从前也是。”

红英摇摇头。“减肥前,我已经快140斤了。”她说,“我虽然看起来不胖,但是大三年度体能测试,我已经超重了。身为体育部部长,体重却不过关,多丢人呀!”想了想,又说:“你是医生,应该明白的。美观是其次,再胖下去,我害怕得三高。”

我哑口无言。我们离开清河坊,回到湖滨,沿着步行街一路向北。往年,每到太阳落山,延安路商业中心总是人海熙攘。但那时正值疫情管控,大部分商铺已经歇业,还在营业的只有一家半地下室手机贴膜摊。核酸检测亭也亮着灯,但窗口紧闭,上面贴着一个褪色的“福”字。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硫磺味道。夜色碾过街灯周遭的空气,氲出毛茸茸的蜜黄。

红英和我讲起在教育机构实习的经历。“我在西湖转塘住了一年,公寓在湖滨林区附近,距离实习的公司七八里远。”她又讲到大三暑假赴剑桥大学交流。“我真的很幸运。”红英说,“学院外派交流的名额很少。我担心自己选不上,每晚都会失眠——最后竟然选上了。”

“这哪里是‘幸运’呀!”我说,“你那么优秀,当然会被选上。”

红英撇了撇嘴,没吭声。其实,自从进入大学,红英的课业成绩一直在学院名列前茅。每年秋天,学校集中组织评优评奖,她总能有所收获。同时,她也参加了许多社团活动,生活节奏紧凑且有条不紊。她是我身边最优秀的同龄人。

“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我说。这是我的真心话。读大二时,正是红英的自信感染了我。她让我相信,路在脚下,总有一天我将战胜困缚,像她一样勇往直前。“人总会长大嘛。”红英说,“你做医生,工作会一直稳定,但我不一样。现在竞争那么激烈,一旦被裁员,再找工作就不容易了。”

过了延安路与庆春路的岔口,灯光更少了。我们拐到武林路上,溜着民宿围墙的边沿向南折返。武林路沿线是老城的另一处商业中心。管控以前,许多商铺都会通宵营业。此时,街上行人不多,只有几家女装还在营业。路过其中一家,红英相中了橱窗里的一条牛仔裤。

她拉着我走进店里。我一向对服饰不感兴趣,只好找个地方看手机。不小心点开一则广告,手机界面跳转至某电商平台。我浏览那些商品——先是骨感模特代言的小码女装,接着是瑜伽垫、代餐粉和跑步机;再往下看,各种减肥产品被冠以吸睛的噱头,包装得出神入化。商品详情写着:不节食、不运动、不反弹、无副作用,月瘦20斤。

红英从试衣间走出来。“好看吗?”她兴奋地问我。“很合身,你适合这个版型。”我说。红英心满意足地笑了。她对售货员说:“就这款,我要M码。”

“你试穿的这件是L码。”我提醒。

红英说:“M码才是我的目标。”

我们回到主城区,时间尚早。红英提出要去我住宿的校园逛一逛,看看新修葺的假山和人工湖。我们绕着中心花园兜了一圈,来到操场。不知怎的,红英忽然兴奋起来。

“我听说,跑步燃脂最快。”

“你为了减肥,真是走火入魔了。”

红英想喊我一起跑步,但我实在累了。我坐在跑道边石凳上,戴着耳机听歌。6月的夜晚像一觳乌青的玉。泥土潮的气充斥着周遭每一寸空气,杂着被雨水淘洗的落叶的香味。刚下过雨,跑道上有深浅不一的水坑。水面被广场灯涂白,又被微风扯皱,像触之即破的纱。

耳机里的音乐,是《What a Wonderful World》。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北街的咖啡馆。温柔的念白和书本里的人体密码构建起神秘的反射,雏燕呢喃似的,无来由地令人心安。

音乐软件里有一个歌单,里面是我数年来搜罗的、与学生时代的记忆有关的歌曲,其中就包括北街咖啡馆的背景音乐。我一边听,一边回想2018年的往事。我始终记得,在我遭遇心灵的暴风雪时,是红英为我撑起了伞。

她是那么优秀的女孩,像缀在天空的星星,高高地闪烁着,遥远得难以企及。去年本科毕业,她在获得数份offer的同时,也如愿在全国新媒体赛事中斩获佳绩。她像歌单里的那些背景音乐一样,温柔、明媚、轻快、灿烂。

我一边听歌,一边数红英跑的圈数。一圈、两圈。400米的跑道,她足足跑了15圈。跑完,她气喘吁吁地向我展示手环记录的卡路里消耗。今天这趟,她头一回这么开心。

“不怕膝盖受伤?”我问。

红英摇头:“我心里有数。”

擦了擦汗,她又说:“我每天都要跑五公里。”

她调出手机里置顶的备忘录。标签写着“减肥计划”,初建日期在两年前。她不仅每天跑步,而且常去健身房。杠铃、划船机、动感单车,都有相应的记录。除此之外,她也在节食。网上爆火的“21日快速减肥法”被详细记录在另一条备忘录中。近乎苛刻的食谱,红英已经进行到第17天。身高一米七的她,体重在半年内减轻至106斤。

“节食加运动,效果翻倍。”红英得意地说。

我有些担心:“再继续瘦下去,就不健康了。”

“我不管!”红英掂了掂装牛仔裤的手提袋,“一个月内,我必须穿上它。”

我仍然无法反驳。我知道,以她的执着和自律,一旦设定目标,任何劝说都无济于事。我们在地铁站道别。街边霓虹闪烁。灯光掺着晚风,忽然在她身上泊满。

我望着她愈发清癯的身体,好几次,欲言又止。

那时,我仍然会为红英减肥成功喝彩。

和她一样,我认为这是“自律”的馈赠。我没有意识到,在身材逐渐朝着“理想数字”靠近的时候,灾难已经呼啸而至。那些有违规则的馈赠,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直到今天我都有些自责。我其实能够,也应该拉她一把——

却还是无动于衷地,目送她一步一步走进一场狂风暴雪。

红英在急诊留观室度过了新年的第一天。

急诊医生建议她转入精神专科治疗。为确保安全,科室规定,住院患者必须有家属全天陪护。但接诊的时候,我没有见到红英的家属。搀扶她走进病区的,是一位年长的护工。

红英被扶到靠窗的42床。一个钟头后,她的母亲来到病区。她个子不高,梳短发,画淡妆,穿羊猄皮短靴和卡其色短西服。她话少。护士做安全宣教,她多以点头摇头示意。

据值班护士说,整个中午,红英保持着别扭的姿势昏睡,身体没有一寸挪动。安装留置针时,我真实地触摸到她枯枝似的手臂——那只手干瘪、苍白、纤细,像一根烘干的白杨木,半透明的菲薄的皮肤下面,血管和筋络交错虬结。

谈话、签字、记病历、开医嘱、预约检查。一套流程结束,我仍然很难受。不止为红英,也为她的母亲——那位女士好像并不在乎女儿。谈话的时候,她始终面无表情。

下午四点,红英醒了。护士给她更换输液吊瓶,她虚弱地问,某某(我的名字)在不在这里。她还说,昨天半梦半醒的时候,好像听见了我的声音。

我来到病房,在她床边坐下。红英看着我,睫毛一瞬,泪水溢出眼眶。

“对不起。”她抽噎着说,“我早就应该听你的……”

“没关系。”我安慰道,“会好起来的。”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久。我得知,上次我们道别后,她对体重的执念有增无减。为此,她精确计算食物的热量,并为自己制定更为严苛的运动计划。她每日称量体重数十次,只要发现数值增加,便终日忧心忡忡。2023年初,她进食失控,心情差的时候,会突然暴饮暴食,继而又担心发胖,多次尝试清除。到了7月,她体重减轻到94斤,严重贫血,大量脱发,月经很久没来。

再后来,红英开始反射性呕吐,体重直线下降,到年底只剩60斤。贫血使她体力严重衰退,但她咬着牙挺住了。直到半个多月前,她在公司晕倒后才被紧急送医。据急诊留观室记录,一晚上,监护仪捕捉到七次突发的心动过速。

红英所患的病,叫做“神经性厌食”。

神经性厌食——死亡率最高的精神障碍之一。在极端情况下,可以导致死亡率增加至健康人群的14倍。据统计,约25%的厌食患者最终死于各种并发症,占据首位的是心律失常。

红英开始接受系统治疗。她病得很重,不得不依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入院后,她的体重没再下降,但也没有增加。有一天早查房结束后,我问红英,现在是否还会想要减重。

红英犹豫了一下,点头说:“会。”

我心里一紧。还没说话,她一向寡言少语的母亲勃然大怒,“砰”地一拳砸在床头柜上,冲她吼道:“我辛苦生你养你,你就这样糟蹋自己!哪天没命了,也是你活该!”

末了,她抽噎了一下,红着眼睛,冲出病房,往盥洗室去了。我拢上床帘。红英眼神空洞,脸上读不出喜怒哀乐。棉被裹着她枯瘦的身躯,像瘪了的充气口袋包着一把干柴。

“红英。”我拍拍她。

她蠕动了一下嘴唇。

我追着她的视线望去。天空昏黄混沌,云翳堆叠,缝隙里泻出㿠白的光。

“快下雪了。”我说,“今年是个晚冬,比往常冷。”

红英咬了咬嘴唇。

我有些不知所措。面对神经症患者,我总是不擅沟通。但躺在这里的是红英,我必须为她做些什么。“你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了。”我说,“从前,我巴不得自己能有你一半优秀。”

红英小声啜泣起来。“不是这样的。”她断续地说,“小时候,妈妈对我很严格。她要求我无论对错,都要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无论考多高的分数、读多好的大学、兼顾多少额外的工作,都不能让人满意。无论我考虑得怎样周全,总有值得挑错的地方。”

“后来我发现,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指责。我每天小心翼翼,总是担心犯错,担心自己不能与别人眼里那个优秀的自己匹配。我拼命地维系这个形象,好像为了它可以不顾一切。”红英说,“我之所以能够理解你从前的自卑,因为同样的感受,我也真实地体会过很多年。”

我再一次哑口无言。

“那时候,我觉得苗条的身材很漂亮。事实也确实如此,我瘦下来,大家都在夸我。”红英说,“我很享受这些夸奖,它让我感到被关注和被认可。我想成为大家喜欢的模样,这难道有错吗?我当然知道,网上那些所谓‘最美体重’是不健康的,但是我不在乎。从小到大,我经常被调侃身材。同学笑话我超重;爸爸妈妈说,商店里大部分服装都没有我能穿的款式。我真的很难过,虽然我知道,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有口无心。”

“但是,时间一长,我慢慢地发现,舆论之下,不符合大众审美的,就是错的,活该被指责。我要通过减肥证明给大家,我的努力值得被看见,我能做到。”

我豁然开朗。

往日的记忆在脑海里连缀,我终于看清了这个女孩肩头的重担——

外界的苛责造成精神高压,进而演化成自卑和习得性自我否认。扭曲的审美催生身材焦虑,引发连锁反应,终于形成了一场心灵的浩劫。

“你已经做到了。这么多年,你一直是我心目中最优秀的同龄人。”

一顿,我接着说:“或许不那么优秀的你,更加真实且值得喜欢。”

两周后,红英被准许出院。趁母亲办理出院手续,她来到医生办公室,郑重地向我道别。她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体重恢复到65斤,各项指标都在好转。

我向红英的母亲建议,可以尝试家庭心理治疗。她没有当即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心灵的疗愈过程漫长,而这样的结局,至少不糟。我如是安慰自己。

红英出院后的第三天,是我的25岁生日。

那天晚上,杭州又下了一场大雪。我独自来到延安路。适逢周末,沿街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此起彼伏。湖滨商圈人海熙攘,烟火气澎湃地蒸腾。手机贴膜摊开成了中规中矩的铺子,玻璃门外,新年的春联殷红喜庆;核酸检测亭装潢一新,安置厨具、桌椅和霓虹灯牌,改造成小吃站,门庭若市。

我走到清河坊。临近年关,油纸灯笼又高悬起来。憧憧光影在朦胧的雪景里无声歌唱。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红英。不多时,她回复道:“祝你生日快乐!新的一岁,喜乐平安。”

一股暖流漾起,携着飞雪和沉甸甸的往事,霎时铺满心头。我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掌心,被体温暖成一汪清水,倒映着上空万盏殷红。我仰起头,更多的雪花落在脸上。数年前它们曾化作船帆,载着年少的我渡过青春几多颠簸;在未来的某一天,又将注目另一个女孩挣脱枷锁,重新成为记忆中最美的模样。

(本文素材来自浙大一院急诊留观室&精神卫生科,为保护患者隐私,文中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