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清诗歌叙事传统之确立,绝非独立突兀地自成一体;而是经历长期的蓄势发展,并以元代诗歌叙事为前导。正是在因承早前的基础上,才有所拓展并现若干新变。其拓展与新变固然重要,但并非诗歌叙事之主导;主导明清时期诗歌叙事的,还是诗歌叙事传统之因承。在因承的基础上拓充,在新变的驱动下互渗,拓充与互渗,才是其主线。故明清诗歌叙事传统之因承新变,主要表征为体制拓充与功能互渗。尽管学界期待对之作定量分析,但在目前条件下暂时难以落实;针对明清诗歌叙事传统因承新变的研治策略,还应落实为定性分析、特征描述和变量追踪。
关键词:诗歌;叙事;叙事传统;因承新变;研治策略
作者简介:饶龙隼,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制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文学制度研究”(项目编号:17ZDA238)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4-0132-10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4.013
明清诗歌叙事传统之确立,绝非独立突兀地自成一体;而是经历长期的蓄势发展,并以元代诗歌叙事为前导。正是在因承早前的基础上,才有所拓展并现若干新变。其拓展与新变固然重要,但并非诗歌叙事之主导;主导明清时期诗歌叙事的,还是诗歌叙事传统之因承。因承是基础命脉,新变乃活力所在,在因承的基础上拓充,在新变的驱动下互渗,拓充与互渗,才是其主线。
一、早前诗歌叙事传统之蓄势前导
明清时期诗歌叙事传统之因承新变,符合其自身的蓄势发展与演变逻辑,既是早前诗歌叙事因变之惯性,更得力于元代诗歌叙事之前导。
(一)早前诗歌叙事传统因变之惯性
叙事是人类自古与生俱来的本能,在语言文字使用之前似已如此。古昔先民观测世界万物,上下前后左右六合之内,各种事物进入脑海,即已发生原始叙事行为。当他们用喉音对某事物发出简单的惊叹时,其实就在进行浑朴的事态描状和情绪宣泄;当喉音渐趋繁复,适用于表情达意,就产生了远古歌谣,诗歌抒叙便成雏形。直至以后出现了语言文字,以及文字记录成各式文体,叙事纳入语言文学范畴,而与抒情发生体制分化。从此,叙事虽成为诗歌应有之义,却亦非诗歌之独擅与专利。
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的形成并非单面向的,而始终关涉与之相伴生的诗歌抒情传统。通观中国古代各体文学生成、发展、演进的情形,叙事与抒情经由共生、分化、消长、互渗的历程,两者边界是流动变化的,非截然清晰地一次划定。早期歌谣、卜辞、铭文及诗篇中,叙事与抒情是天然地一体共生的;春秋以至两汉时期,随着“六诗”的赋与比兴分开,“诗亡然后《春秋》作”①" ①《孟子注疏》卷八上《离娄下》,赵岐注,孙奭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27-2728页。,赋的手法与赋的体式分开,赋体写作与他体写作分开,叙事与抒情分化,其边界日益清晰;此后以诗歌为代表的抒情文类、以说部为代表的叙事文类分途发展,其抒情、叙事的质性便此消彼长,因使两者边界主要表征在文体分类上。②" ②参见饶龙隼:《论叙事与抒情的边界》,《岭南学报》2019年复刊第十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61-182页。
大抵说,诗歌、小赋、骈赋主打抒情,史传、大赋、笔记主打叙事;诗歌、词曲、骈文长于抒情,古文、小说、戏剧长于叙事;绝句、律体、小令更适合抒情,歌行、排律、套数更适合叙事。但抒情与叙事边界亦非截然划分,而是随着文体变迁不断此消彼长。及至明清时期,叙事与抒情诸要素在此消彼长的同时,竟在某些特定文类中出现了互渗现象,如联章组诗、人物诗传、特形长篇叙事诗、说部中所嵌诗词,以致有时模糊了叙事与抒情的边界,因使诗歌叙事传统发生明显的新变。
中国古代诗歌叙事艺术之发展演变,固然关涉诸多特定的外层制度因缘③" ③外层制度之说,参见饶龙隼:《文学制度层位论——兼述“制度与文学”命题的设立及缺陷》,《文史哲》2019年第1期。;但主要根源还在于诗歌自身的规定性,此即表征为诗歌叙事传统之因承新变。对此中情实,刘勰曾论曰:“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④" ④刘勰:《文心雕龙注》卷六《通变》,范文澜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19页。“体”即文体,包含诗、赋、书、记、诔、史、传奇、杂剧等文学体式;“数”即文术,包含赋、比、兴、抒情、叙事、议论、说明等艺术手法。某种文体分任叙事或抒情既有定性,则其界限是明确的而不至模糊混乱。但语言会历时变迁,作家亦有才性差异;因使“有常”之体也会演化,而不是封闭边界、固化不变。然文体“有常”,是不变的;而文术“无方”,是可变的。故文变在“数”,而不会在“体”;又因“变文之数无方”,故文术之变有广阔空间。依循这个文学通变原理,文体与文术是不同位的。叙事与抒情虽可由各体分任,但并不等同于“有常”之体;而是能够超越特定文体的拘限,在不同文类之间实现功能互渗。正是在各类文体的功能互渗中,实现诗歌叙事传统之因承新变。
然而近世衡文,易忽略该原理。论者常将文体与文术混合使用,而有抒情型和叙事型文学之分。抒情型文学,大概指诗歌、散文等;叙事型文学,大概指小说、戏曲等。抒情是文术,虽主要由诗歌、小赋等体分任,但其实并不专属于诗歌、小赋;叙事也一样,虽主要由小说、戏剧等体分任,但其实并不专属于小说、戏剧。甚至还有一些特殊文学样式,看似两种文体的嫁接或糅合,如抒情小赋、人物诗传、小品文,以及叙事诗、演剧诗、子弟诗等,这与其说是“有常”之体的变例,不如说是叙事与抒情的功能互渗。质言之,“有常”之体主要维系诗歌叙事传统之因承,而抒情与叙事功能互渗则促使叙事传统新变。
明清时期不断产生的多种诗歌体式之变例,其实就是抒情与叙事功能互渗的具体呈现。比如传记诗,出自诗歌抒情功能与史传叙事功能之互补;再如咏剧诗,出自诗歌抒情功能与戏剧叙事功能之嫁接;又如子弟书,出自俗乐、巫歌、曲艺抒情功能与小说、传奇、史述叙事功能之糅合;还如羼入诗,出自诗歌、词曲、民歌抒情功能与话本、章回等小说叙事功能之偕同。此类诗歌变例皆非原生的单体文本,而是后发的多种文体拼接的混合体。
(二)作为明清前导的元代诗歌叙事
元代诗歌叙事资源丰富,可称述可采撷者有很多,其为明清之前导者,主要有如下诸事项。
1.新增叙事诗品种。元代常见的叙事诗体式,仍是歌行、排律、组诗;但也新增若干诗歌品种,加入叙事传统因变中来。首先是元散曲,分小令和套数,并以其音乐文学属性,而被称为“今乐府”。小令是单体文本,以短小篇幅表现一个主题;套数是复合文本,一个主题由多个曲牌组成。小令适合自我表现,套数便于说尽道透,均属新的叙事体格,近世有学者评价说:“词仅可以抒情写景,而不可以记事,曲则记叙抒写皆可,作用极广也。……曲文本身,尽可纪言叙动。”①" ①任中敏:《散曲概论》卷二,中华书局1931年版,第14页。此体格既出即诱导文人染指,因使诗歌叙事兼得雅俗调适。其次是同题集咏诗,乃复合型叙事文本。它是指围绕着同一诗题或主题,由多位诗人题咏构成作品集合。此种诗歌体制,滥觞于魏晋时期;以后递有发展,至元而堪称兴盛。元代大型的同题集咏活动,始于元初月泉吟社之征诗。此后,类似活动络绎不绝,大致呈现两种情况:其一,事件导向型同题集咏。即当社会上发生某个引人关注的事件,一批诗人针对这一事件进行诗歌创作,从而将该事件升华为典型文学事象,有的甚至会产生跨时空的持续影响。例如元代著名的“胡氏杀虎事件”,延至明清时期犹引发诗人作诗纪念。其二,主题导向型同题集咏。即由某人或某个群体组织发起的,针对一个文学性主题的集群题咏。众多作品聚合起来,集中倾诉某种心理,事象虽隐含不显,却仍属缘事而发。
2.叙事功能的增强。元代各体诗歌叙事功能之增强,是宋以后诗歌叙事蓄势的结果。其增强的节目层面很多,而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1)诗歌正文本的叙事内涵扩容。元代各体诗歌叙事,除常见的他者叙事,还采用全知的内视角,频现代言者自主叙事。尤其代言体歌行,当时就甚为流行。如揭傒斯《临川女》,开篇即强烈表明自叙:“我本朱氏女,住在临川城。”后文,由被弃的盲女与施救的娄公,各以第一人称口吻交互叙事。娄公间歇性现身,前后自叙有三次:“我与赵世亲,复与汝居邻。闻汝即赴死,扶服到河滨”;“汝但与我归,养汝不记年”;“再呼我母来,汝勿忧饥寒。汝但与盲居,保汝母女全”。②" ②杨镰主编:《全元诗》第二十七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75页。这种多声部的第一人称交互代言,加增诗歌叙事的层次感和真实性。(2)诗歌副文本的叙事成分增重。③" ③有关副文本的理论,详参彭文青:《清诗在英语世界译介的“副文本”探讨》,《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第151-161页。常规各体诗歌副文本,有诗题、诗序、自注等。其中自注增长明显,表现很强的叙事性。在元代各体诗歌叙事文本中,添加自注的现象较往前剧增,尤如元初元好问、耶律铸等,所作诗歌即有大量自注文字。从总体来看,自注的篇幅呈逐渐加长趋势,其叙事功能主要表征为三点:其一,在自注中延伸话题并展开议论,以深化诗歌叙事所关涉的义理;其二,在自注中解说名物典章制度等,以阐发诗歌叙事所涉文化背景;其三,在自注中补叙事件始末与细节,以完善诗歌叙事所关涉的本事。
3.叙事空间的拓展。首先是人文地理空间的拓展。元代疆域辽阔、边境开放,陆上交通与海上航行辽远,诗人征战、出使、行役,当有极开阔的叙事视野。这有利于人文地理空间的拓展,使元诗叙事空间达到空前阔度。安南纪行诗,海洋纪行诗,西域纪行诗,上京纪行诗,其所涉人文地理范围远超“中国”,使元诗叙事传统在空间上大获突破。如丘处机往返中土与西域旅途中所作纪行诗,即由36首题写西域风物及行旅感受的诗组成。这组诗编入《长春真人西游记》中,几乎每首诗前面都有相关说明文字,讲述其创作时间、地点、缘由等项,而诗中所叙亦颇能与这些文字照应。即使抛开纪行文字的具体内容不看,也可据诗序窥见行经的地点与风物。诗中时间、地点呈现高度的连贯性,故能直观清晰地展现其行进路线图。地理方位连贯是高度叙事化的结果,这在以往的纪行诗中是极为少见的。其次是文化心理空间的拓展。元朝是蒙古异族统治,高压推行其种姓制度,对汉人、南人百般钳制,尤使南方士人备感压抑。他们在现实政治中无法向外舒张胸抱,便只好曲折隐晦地向内寻找心灵慰藉,通过和陶、咏史、记梦、记游等方式,来深度拓展诗歌叙事的文化心理空间。尤其是大量和陶诗,如郝经、刘因所作,追述陶渊明的隐逸生活场景和高洁人格风范,在尚友古人的诗性叙事中表露隐居不仕情怀。他如王恽记梦诗,就表现出很强纪实性。他自叙曰:“不肖生平,凡事欲将至,必警先于寤寐间……所可异而重者,据其梦而得其实。”④" ④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一七一《征梦记》,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6册,第93页。
4.小说中诗歌叙事。中国古代小说较常见的文本形态,是总体上的散韵结合、诗文并存。这种颇为流行的编创与观览现象,至元明时期更加突显并递有新变。若说,早前小说中羼入的诗歌,如唐传奇中的朋会之作①" ①唐传奇之朋会,实为文学沙龙。语见元稹:《莺莺传》,《全唐五代小说》本第1册,陕西人民出版社版1998年版,第662-663页。,如唐俗讲、变文中的宣教诗,如宋代说话中的开篇收尾诗,多是游离在故事情节之外的,而尚未与散文叙事融为一体;那么,到了元明以后的传奇小说中,所羼诗歌多能融入故事情节。比如元末传奇《娇红传》,不仅其篇幅已现中篇体制,而且所叙爱情故事更显繁复曲折,其羼入的诗歌亦能融入情节环境,几乎除尽口述痕迹,而更适合书面阅读。试以实例明之,绿窗题诗一节:“(申)生怅恨久之,归室,殆无以为怀。因作一绝,题于堂西之绿窗上。诗曰:‘日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舞风平;玉箫吹尽霓裳调,谁识鸾声与凤声。’后二日,舅他出,娇窥生不在,直入卧室,见西窗有诗一绝,踌躇玩味,不忍舍去。知生之属意所在,乃濡笔和其西窗之韵以寄意焉。诗曰:‘春愁压[魇]梦苦难醒,日迥风高漏正平;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生归见娇所和诗,愿得之心,逾于平常,朝夕惟求间便以感动娇。”②" ②宋梅桐:《娇红传》,《才子佳人小说集成》本第一册,辽宁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0-31页。像绿窗题诗这种羼入的诗歌,已经超越了诗歌的常规体性,在固有的抒情功能之外,凸显了隐含的叙事功能,并与小说中的散文相融,共同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这种调用羼入诗歌来参与叙事的写法,后来竟成为明代各类小说文本的常态。受此类作品中大量羼入诗歌的影响,明初瞿佑编创《剪灯新话》,李昌祺后拟作《剪灯余话》,一时迎来文言传奇羼诗入文的高潮。
综上所述,早前诗歌叙事实已渐成传统,形成自身特有的惯性与定式,且又能适时适宜地因承新变,促进嗣后的诗歌叙事之发展。尤其是元诗叙事性超前越往之增长,使之成为诗歌叙事传统的重要一环。
二、明清诗歌叙事传统之因承新变
如上所述,历来诗歌叙事早已渐成传统,形成自身特有的惯性与定式,且又能合乎时宜地承上启下,引导嗣后的诗歌叙事之发展。明清诗歌叙事就行进在这个链接上,表现出对传统与时俱化的因承新变。
(一)体制拓充:明清诗歌叙事传统之因承
明清时期诗歌叙事传统之因承,主要表征为常规叙事诗的沿用。这种沿用不会是一成不变,而是一种适度的体制拓充;但其体制拓充是有一定限度的,若超出这个限度就会发生变异。当然,明清诗歌叙事并不限于叙事诗,除了常规的各体式叙事诗之外,也还包含抒情诗中的叙事成分,以及说部中羼入的诗词之叙事。是知,此一时期诗歌叙事传统之因承,实为各体诗歌叙事内涵之充盈。
常规的叙事诗依然包含乐府、排律、慢词、套数之类,而其叙事特征在拟乐府、歌行等体式中有较突出表现。如杨维桢《铁崖古乐府》中的大量人物叙写,将历来乐府诗写人纪事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创作了一组诗,所写均以事系人,将一人一事紧密结合,初具以诗传人的体格。其诗叙写各色人物,总共有十二首之多,分别题为《金溪孝女歌》《杨佛子行》《金处士歌》《彭义士歌》《卢孤女》《孔节妇》《陈孝童》《强氏母》《传道人歌并序》《留肃子歌》《洪州矮张歌》《秀州相士歌》。③" ③杨维祯:《铁崖古乐府》卷六,《杨维祯全集校笺》,孙小力编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74-196页。按,《杨佛子行》序称:“安阳韩性既为佛子作传,同里陈敢复作《杨佛子行》。”是知,《杨佛子行》为陈敢所作。故孙小力将之编入《杨维祯全集校笺》附录二《铁崖师友唱和选录》,第3992页。至于抒情类诗歌中的叙事,尽管受文学复古思潮影响,其写实性有所弱化,叙事传统势能衰减,但宋以来诗歌含事要素得以保留,因使其叙事性在总体上明显增强。而小说中所羼入的诗词之叙事,则在元末明初呈急剧增长态势,如宋梅洞《娇红记》、瞿佑《剪灯新话》、李昌祺《剪灯余话》等,特别是明中期邱濬《钟情丽集》全文24 831字中竟然羼入韵文13 489字,其诗歌字数占全篇一半以上,以致被后人称为“诗文小说”。④" ④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卷六《明清部五·传奇后叙》,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27页。
除了诗歌正文本保持并增强了叙事性,其副文本的叙事能量也得到激增释放。诗歌副文本,也叫作附件,主要包括诗题、诗序、诗注、诗评等,其名目基本沿承了唐宋诗歌结构之旧,而文字长度与内容厚度明显增多,表现出更细密详尽的叙事性意涵。明周叙《诗学梯航》,特设《命题》之名目,讨论汉代以来诗歌制题问题,这表明制题已成诗论关切点。①" ①周叙:《诗学梯航》,《明人诗话要籍汇编》本第四册,陈广宏等编校,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477-1480页。明清诗歌制题,多有长篇题目,尤其是明中期的诗题长度往往达100多字,如王世贞《封户部大夫次泉李德润先生其先自关中徙豪卫京师遂为京师人补博士弟子通经术有声而不获第有子今仪部君……为古风一章歌以寿之》竟有158字。②" ②王世贞:《弇州续稿》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86-87页。这篇诗题实亦兼具诗序的功能,是将诗序归并到诗题中来出示。类似的情况还很多见,乃明诗家制题之常态。倘若所制诗题简略,则往往有长篇诗序,是亦为明诗创作的常态,故题与序是搭配使用的。明清诗家命序,也有嗜长趋势,其内容除了交代写作背景与动机,有些还完整讲述诗所涉人物事件,甚至阐明该诗艺术来源和师法宗尚,以增加诗作的叙事旨趣和审美涵蕴。如何景明《明月篇》,其题下序言长达261字。③" ③何景明:《大复集》卷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23页。明清诗歌中附加自注,也是常见的文本形式。自注的内容很丰富,有字词音义之解释,有典章制度之考释,有事件背景之说明,有人物资讯之交代,有艺术风格之评述。这些随文添注,形式灵活多样,有的直接参与正文本叙事,有的辅助补充正文本叙事,虽功能各异,却平实有味。其典型文案,可参见胡应麟《诗薮》。元明清的诗歌评论甚为发达,诗话、诗评类著作层出不穷,许多论者品评诗歌,喜欢探寻所作本事,这不仅有助于加深对原作叙事的理解,而且促进了诗歌叙事批评的理论导向。在这种理论旨趣的引导下,诗人自作自评、边叙边评,既丰厚了诗歌叙事的意蕴,又提升了诗歌叙事的技艺。其典型文案,可参见袁枚《随园诗话》。
此外,明清诗人在诗歌叙事题材的选择上对前代亦多有因承,记人、纪事、忆梦、述游、咏史、咏物、传奇、志异,都是他们常用的叙事内容,表现出稳定的惯性和定式。当然,他们也不是照搬,而毫无诗境拓展;而是技艺更趋娴熟,题材更趋深细广泛。有些题材的写作甚至趋于合流,如记人和志异糅合成异人题材,表现出独特的风神气骨,推高了诗歌叙事的艺境。
(二)功能互渗:明清诗歌叙事传统之新变
明清诗歌叙事在因承的大前提下,也有多方面的变化和长足的发展。而其总体表征,就是功能互渗。其具体内容,有如下几项:
其一,特种体格的叙事诗。明清时期常规叙事诗在实际运用中,因得某位大家操纵或迎合某种好尚,而在体格上发生明显突变,从而呈现独特的创作风貌。其特种体格若是因某人而起,则史家习惯称之为“某体”,如“铁崖体”“梅村体”之类。元末明初杨维祯创新乐府,被诗家称之曰“铁崖体”。其诗有阔大气度和激扬之势,所叙人物、事件多异奇怪诞,用语夸张而想象独特,呈现新丽的叙事风貌。如有歌诗,其序言曰:“吾子为古诗文,喜录奇事。若道人者,亦一奇也。……故为作歌一首。”④" ④杨维祯:《铁崖古乐府》卷六《传道人歌并序》,《杨维祯全集校笺》,孙小力编校笺,第190-191页。明末清初吴伟业仿效白居易诗,所作七言歌行称为“梅村体”。对其独特体格,四库馆臣评曰:“其中歌行一体,尤所擅长。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韵为深,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韵协宫商,感均顽艳,一时尤称绝调。”⑤" ⑤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梅村集》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520中页。其《圆圆曲》以陈圆圆与吴三桂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为线索,记录了吴三桂失节降清过程并谴责之,以寄寓家国兴亡之感叹。其特种体格若是因好尚而起,则史家特别标记为“某派”,如“梅村派”“肌理派”之类。“梅村派”又称“娄东诗派”“太仓诗派”,是明末清初活跃在江苏太仓的一个诗人团体。他们以吴伟业为领袖,诗作追摹“梅村体”,以人物为中心来叙写,呈现很强的叙事意味。“肌理派”诗歌理论是由翁方纲提出的,主要针对王士祯神韵说和沈德潜格调说。其标举诗歌的“理”,是要求有义理和文理。义理是指“言有物”,文理是指“言有序”,作诗能够有物有序,便深得叙事之精髓。正是基于这个创作原则,翁方纲诗歌主要有两类:一是学问诗,把经史、金石考据研释心得写进诗中;二是纪事诗,记录生活轨迹、社会见闻或山水游观①" ①关于沈德潜纪事诗,治清诗者多有论涉;而专论之作,实亦不少见,如潘务正:《作为讽喻的事件——沈德潜时事讽喻诗考论》,《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第149-160页。。前者考事,后者记事,均以事件为中心,总不离诗性叙事。尤其是清代纪事类诗歌,除表征特定的流派属性,还呈现普泛的叙事性,不论是日常事物书写,还是典型事件之叙事,其叙事功能明显增强。②" ②参见罗时进:《清代诗歌的复杂性生成背景与可能性研究进路》,《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第158页。
其二,小说中的诗歌叙事。明清小说中羼入了大量诗歌,是早前散韵结合体制的延续。小说中羼入的诗歌,包括诗、词、曲等,以韵语与散语协同叙事,使抒情与叙事发生互渗。其发展演变轨迹,或可大体描述为:(1)明清小说中羼入的诗歌,主要有七方面叙事功能。③" ③羼入诗歌叙事功能,主要有如下多个方面:安排篇章结构、烘托涉事环境、揭示人物命运、刻画个性心理、推动情节发展、复述所叙故事、生发感想议论。其具体情形,待另文讨论。当然,羼入诗歌叙事功能实际上不止这些,不同的论者据已意还可作更多区分。但不论羼入诗歌的功能如何多样,其在小说叙事中都不占主导地位,而是修饰性的,或是辅助性的;若脱离散文叙事之主导,其诗性叙事就无所附丽。(2)特别是在小说中羼入诗歌的增聚阶段,其叙事功能非但不能很好地得到发挥,反而因非体性成分,而存在明显的弊端。诸如,大量使用套语而刻板不协,羼入诗歌有喧夺累赘之嫌,羼入诗歌不符合人物身份。(3)不过,书面化小说中羼入的诗歌,在经历了增聚、雅化之后,其体制渐趋纯熟,进入体性化阶段。所谓体性化,就是诗歌更有效地契入故事情节,与散文深度融合以推进小说叙事。(4)随着小说文本的体性化不断增强,羼入诗歌最终融摄进散文叙事中,其种种弊端逐渐被克除,终使叙事功能发挥更佳。如《红楼梦》所羼入诗歌,完全契合全书的故事情节,达到散韵的完美结合,将叙事艺术推上极至。如第一回羼入的《好了歌》,隐括了全书构撰的太虚幻境(第17页);为“金陵十二钗”所作判词,都紧扣人物性格命运的发展(第75-79页);而史湘云所作诗歌,恰合初学者的水准(第510-514页)。④" ④以上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其三,特型的长篇叙事诗。诗歌叙事发展到了明清时期,出现若干超大文本之新品种。子弟书是一种曲艺形式,盛行于乾隆到光绪年间,然至清末时,即走向衰亡。因是八旗子弟所唱,故名曰“子弟书”;又因其通行的表演形式为清唱,与京城含糊的昆、弋腔相区分;又因其曲词倾向于雅韵,故亦名“清音子弟书”。子弟书因兼具诗歌和戏曲双重特质,而比其他类型诗歌有更强的叙事性。现今传世子弟书作品较多,为学者编录者有近600种。咏剧诗早已产生,是特殊题材的诗。它大约产生于唐代,兴盛于元明清三代。咏剧诗在唐宋发展不振,直到元代时才慢慢兴盛,明清时期才到达顶峰,出现许多流行的作品。盖明清戏曲表演活动的兴盛,使咏剧诗形成蓬勃发展之势,并在文人创作中占据重要地位,当时文人士大夫几乎无不听戏,也无人不好咏剧,故作品数量可观。绝命诗是最特殊的一类诗,不仅因为它是诗人的绝唱,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这种临终述怀与慨叹,最能揭示诗人的信念和对于死亡的理解。当代学者对男性绝命诗关注较多,特别是对明清易代之际的绝命诗;而对女性绝命诗,则较少关注论涉;对于女性绝命诗的发展演进线索也尚不遑论及,对其中蕴藏的叙事策略和情感表达亦缺乏分析。
其四,事境理论终于提出。诗歌叙事之传统由来已久,中晚唐出现成熟的叙事诗,但这都只是创作上的表现,理论上的认知总结要滞后。即使是宋代诗人在创作层面,已有意营构事象、创造事境⑤" ⑤参见周剑之:《从“意象”到“事象”:叙事视野中的唐宋诗转型》,《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第48-55页。;但是在理论层面的探讨犹显得薄弱,故而事境论虽呼之欲出却终未揭示。此中缘由,略有两端:一者,一种诗学理论的提出并被接受,需要长期丰厚的创作经验积累,这个时长跨越了宋元明清,至清代中后期才得以提出;二者,诗歌所叙之“事”需认识清楚,而这是个缓慢的认知推进过程,历经宋元明诸诗家的不懈努力,逐步为清代论者提供理论基础。宋人所作种种论说兹不追述,即以元明人所论颇可陈述如下:方回《瀛奎律髓》、傅若金《诗法正论》,对诗中所叙之事都有零散论涉且偶发精义。如傅书曰:“诗贵乎实而已,实则随事命意,遇景得情,如传神写照,各尽状态。”①" ①张健:《元代诗法考校》,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40页。而较为系统的论说,是陈绎曾《文筌》。该书所论,包括四谱,即古文谱、四六谱、赋谱、诗谱,每谱皆对“叙”或“事”有论述。如《古文谱》云:“叙事:依事直陈为叙,叙贵条直平易。”《楚赋小谱》云:“叙事,直叙事实。”②" ②陈绎曾:《陈绎曾集辑校》,慈波辑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4页。明郝敬曰:“六义不越情、事、辞三者而已。感动为情,即境为事,敷陈为辞。兴因情发,比触境生,赋以辞成。风主情,雅主事,颂主辞。情有悲欢,故风多感动。境为实事,故雅多献替。辞本声音,故颂用登歌。”③" ③郝敬:《艺圃伧谈》卷一,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2878-2879页。此虽属敷衍《诗》之六义,不是专为诗歌叙事而立说,但给“事”与“情”“辞”同等地位,并明确提出了“境为实事”之论断。倘若没有明代诗诸大家的阻挠,如李东阳倡导诗“贵情思而轻事实”④" ④李东阳:《怀麓堂诗话》,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482页。,杨慎鄙弃杜甫所表率的“诗史”之说⑤" ⑤参见杨慎:《升庵诗话》卷一一,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68页。,事境理论或会更早在明代催生。故此一直迁延到清中后期,论者才接续事贵切实之说,并在兴味、意境理论的对照下,标举事境说以为诗歌叙事张目。⑥" ⑥参见周剑之:《论古典诗学中的“事境说”》,《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第103-113页。如翁方纲曰:“若以诗论,则诗教温柔敦厚之旨,自必以理味事境为节制。即使以神兴空旷为至,亦必于实际出之也。……况至唐右丞、少陵,事境益实,理味亦至。”⑦" ⑦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八,陈迩东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1-242页。方东树曰:“凡诗写事境宜近,写意境宜远。近则亲切不泛,远则想味不尽。”⑧" ⑧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504页。
三、明清诗歌叙事传统之研治策略
上述诗作中叙事与抒情之各体消长,主要是从诗歌叙事的定性分析着眼;然而诗歌叙事与抒情之功能互渗,又不能忽略对其叙事作定量分析。而对于一篇具体的诗歌作品来说,若既在体式上作抒、叙定性分析,又在功能上作抒、叙定量分析,那就能更好地解读其艺术内涵。
至于如何进行抒、叙定量分析,则是一个有待探索的学术命题。董乃斌曾尝试借鉴光谱分析法,设计出一套五级段的测评方案。⑨" ⑨参考董乃斌:《诗心缘事:中国诗歌叙事传统研究引论》之“诗篇抒叙结构分析”,上海远东出版社2023年版,第56-72页。其具体内容,兹摘述如下:
A第一段级,其话语的抒情成分很重,相比之下,叙事因素居于次要的地位,当然绝非等于零。如果试用量化的表示法,设全诗话语总量为10,那么这一段级也许可以标为抒9叙1吧。处于这一段级的诗,是典型的比较单纯的抒情诗。(引者按,中略B、C、D第二、三、四段级)下面将要说到的诗歌光谱E段级,就是指那些叙事成分占绝对优势,几乎不妨用抒1叙9之类字样来标示,而被视为够格的叙事诗的那些作品。诗歌从单纯的抒情诗变为够格的叙事诗,应该说是质的变化。
可以说该测评方案是较为精细的,允能对作品进行抒、叙定量分析;但仍只是一个理论模型,在实际操作中恐有困难。依照其法,测定一篇作品的抒情与叙事各占几成,似乎还缺乏具体切实可行的量化指标,而很大程度上是靠主观拟测,却没有较为客观的判定标准。比如,对同一篇诗歌,甲说抒9叙1,乙说抒6叙4,丙说抒2叙8,各说会有差异,甚至完全相反。这样对作品所作定量分析,未必会有大家满意的结果。
试想可否在董说基础上,做些有可操作性的改进,即引入若干较确定的指数,来创建一个数字分析模型。其法为:(1)对作品的虚词、实词及词类频度进行分析统计,(2)对作品的表情字词、语汇的频度进行分析统计,(3)对作品的用典、用事和历史掌故进行分析统计,(4)对作品的风格、趣味和鉴赏体验进行分析统计,(5)对作品的时间单元、长度和波度进行分析统计,(6)对作品的空间宽度、密度和跨度进行分析统计,(7)对作品的事件长度、幅度和厚度进行分析统计,(8)对作品的人物数量、身份和行动进行分析统计,(9)对作品的名物、意象和场景事态进行分析统计,(10)对作品的直抒、含蓄等抒情方式进行分析统计,(11)对作品的顺叙、倒叙等叙事方式进行分析统计,(12)对作者的同题材、同体类之创作进行分析统计,(13)对同时期作家的互动连通之创作进行统计分析,(14)对早前的追摹对象及嗣后的续作进行统计分析,(15)对作品的上述各项或更多的指数进行综合测评。但建立各项指数及理论模型,仍要以大量个案积累为基础,并从个案中归纳普遍适用的条例,而这也是难以在短时间内奏效的。所以抒、叙的定量分析应该尝试,目的是积累经验而不必急于求成;当前较为可靠的且能行之有效的办法,是对叙事、抒情之功能互渗作特征描述。当然基于对诗歌叙事的特征描述,也要相应做定性分析和变量追踪。
通观各类文学的体性及语言变迁,以及明清诗歌叙事、抒情之性状,其功能互渗,有如下表征:
(1)诗、赋(文)分任抒情与叙事,但在某些特定的体式或变体中,竟会出现反向功能增强的现象,使诗主叙事而赋(文)主抒情。如小赋之作,本以咏物为专能,却兼擅舒情写怀①" ①赋至东汉时期,显然分为两支:其一支是大赋,已显衰落不振迹象;另一支是小赋,颇有后来转盛之势。小赋在东汉初年出现,到东汉中期大为盛行,并逐渐取代大赋地位,开魏晋抒情小赋先声。这类小赋多抒发个人情怀,诉说仕途失意的愤懑情绪,有时也抒写幽思闲情逸致,甚或对社会政治进行批判。这些作品不再供奉帝王,不再宣言儒家正统思想,而多援引道家之言,情感意绪较为疏放。,如张衡《思玄赋》、蔡邕《述行赋》、赵壹《刺世疾邪赋》等;写人纪事,本是史传的能事,却成为诗的主题②" ②参见饶龙隼:《明代人物诗传之叙事》,《文学评论》2017年第5期,第131-138页。,如嵇康《幽愤诗》、韩愈《落齿》等;乐府民歌,本为入乐之咏唱,却有叙事之巨制③" ③《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是一篇成熟的叙事诗,其序曰:“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如汉乐府《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北朝民歌《木兰辞》等;歌行排律,作为长篇的诗体,却以叙事为擅场,如杜甫“三吏三别”、白居易《长恨歌》等。杜诗“三吏三别”,史家称之“诗史”;白氏《长恨歌》《琵琶行》等诗作,有人物、场景、情节及心理等描写。此类诗作或讲述完整人生故事,或截取人生的若干时段和剖面;虽仍合诗之体要,却有较强叙事性。若以此衡之,承袭其定式,明清诗歌叙事体制亦得到长足发展,出现许多篇幅长、体制大的叙事诗。如高启《吴越纪游十五首》、刘基长篇歌行《二鬼》、涂伯昌《效孔雀东南飞为陶楚生作》等。尤其是李东阳《拟古乐府》之组诗叙事竟多达一百余篇,上起《申生怨》《绵山怨》下至《花将军》《尊经阁》,起自春秋前期止于明朝初年,所涉事时间跨度两千年左右。对此中情实,其诗引言曰:“间取史册所载,忠臣义士,幽人贞妇,奇踪异事,触之目而感之乎心,喜愕忧惧,愤懑无聊不平之气,或因人命题,或缘事立义,托诸韵语,各为篇什。长短丰约,惟其所止;徐疾高下,随所会而为之。内取达意,外求合律。”④" ④李东阳:《李东阳集》卷一《拟古乐府》,周寅宾校点,岳麓书社2008年版,第3页。
(2)诗歌与散文“并”于同一文本,而使抒情与叙事构成互文关系,诗的情思因文之叙事更显凝练,文的事义因诗之抒情得到升华。中国古典诗歌作品,诗题之下往往有序;而散文、辞赋作品,往往文末附有诗歌。一般常见的文本状貌,是诗(文)“并”序;而较少见文“并”诗,更难得见诗“并”诗。诗“并”序,如曹植《赠白马王彪并序》,由74字《序》和长篇正文构成。大抵说,诗序滥觞于汉,形成于魏与晋,六朝以来继续发展,至唐宋时蔚为大观。文“并”序,如左思《三都赋序》,由329字《序》和《蜀都赋》《吴都赋》《魏都赋》构成。文“并”诗,则有陶渊明《桃花源记并诗》,由321字《记》和32行《诗》构成;唐宋以后还有一种情况,是在碑文之末系以铭诗,用韵语复述碑文内容,并附益诸多评赞之意。还有一些无序的长题诗,直接用长幅题名替代序,交代写作背景或指涉诗本事,亦具有“并”序的叙事功能。大抵说,汉魏六朝的诗题较简古,唐宋以后诗题趋于繁复。此情在元明清得以延续,并在多方面有新的进展。如有些诗虽然无序,但诗题的文字很长;其长幅题名类同于序,具有一定的叙事功能。如王世贞七律《林大迪者故同年尚书对山子也闰秋之月忽访我海上以其所著丛桂堂草来读之大较鸿鬯典丽不操闽音而七言古近体尤自烺烺维林之先父子兄弟正八座者四人其它乘朱轮组银艾者又十余人大较以高节伟行著天下盖业先其大者而于兹途实未辟也夫岂独闽自待用先生与长沙诸公角善夫先生与北地信阳诸公角而草昧尚屯时伤质胜君子犹有歉焉今者彬彬矣筚路蓝缕之徒大迪其超乘焉媺哉余甫有笔砚戒不能为之叙而以一诗致赏》。①" ①王世贞:《弇州续稿》卷一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99页。该诗题182字,所述人物关系、人际交往、创作风貌、家声名望、文坛掌故、流派纷争、作诗缘起甚详。
(3)有些边缘文类散语、韵语夹杂,诗、词、赋、散文等诸体兼备,既有诗歌诸体式连带的抒情性,又有散文、小说连带的叙事性。唐中期兴起、适于说唱的变文,是一种散、韵结合的文学品类,用通俗语言宣讲铺叙佛教义旨,内容有佛经故事、民间传说等。例如《孟姜女变文》,有叙事、歌咏、祭文;还如《伍子胥变文》,声辞并茂、情事兼含。唐传奇是在六朝志怪小说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至中晚唐时期受俗讲变文的影响而广为流行,吸引一批文学名家如元稹、白行简等参与创作,甚至成为士子科举应试前展露才情的“温卷”②" ②参见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35页。其文曰:“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例如元稹所撰名作《莺莺传》,在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叙述中,为主人公代作《春词》《明月三五夜》等诗,还插入时人杨巨源、元稹对崔张爱情的诗赞,既用以抒写人物心理、情感活动,又因以推动故事情节的深入展开。此种以韵语抒情嵌入散语叙事的手法,还在后世小说、戏曲中得到广泛运用。如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于纪行中即时著录丘处机诗作;曹雪芹为《红楼梦》里的众多角色拟作诗词,用以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和预示人物命运结局。这种性状在元明清得到极大发展,小说中羼入诗歌的现象甚为普遍,开始羼入诗歌急剧增多。明末清初是体性化转向时期,所羼诗歌很好地融入故事情节。
(4)在人物题咏和写人纪事基础上,产生明代人物诗传这个新品种③" ③参见饶龙隼:《明代人物诗传之叙事》,《文学评论》2017年第5期,第131-138页。,它不仅提供了新异的文学质素,还拓展了诗歌叙事题材及功能。如何景明《上李石楼方伯》,肆力铺叙传主李瀚生平事迹。④" ④何景明:《大复集》卷二三,李淑毅等校点,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05页。从质素来看,它是诗体的人物传记,而非传统常规的人物题咏;从题材来看,它是专为某个人立传,而非因人纪事或以事写人。它有诗歌的基本特性,抒情言志并含蓄凝练;又有传记的主要特征,叙事写实而详略得体。这样就会产生互文性意涵,亦即通常所说的话语间性。其话语间性,有两重内涵:其一,它既有传记的叙事特性,又具备诗歌的抒情特性,故为一种混合交融性状。其二,人物诗传所含话语间性,乃缘于诗与传记之遇合,而非简单机械地叠加。这种体格与义例,实颇合史家所云:“传者,列事也……列事者,录人臣之行状。”⑤" ⑤刘知几:《史通》卷三《列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3页。像人物诗传的这种语体性状,又被学者称为“文体互动”⑥" ⑥参见陈文新:《明代文学中的文体壁垒与文体互动》,《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第134-138页。。如王世贞《哭李于鳞一百二十韵》,其所“列”传主生平事迹可分析如下:韵1至韵4为倒叙,写李攀龙大贤之逝;韵5至韵77为顺叙,依次写天生才俊(5—8韵)、创作主张(9—14韵)、选鉴诗歌(15—18韵)、仕途坎坷(19—21韵)、择友论交(22—25韵)、政绩风节(26—35韵)、归居岁月(36—47韵)、再度出仕(48—51韵)、操劳缨疾(52—58韵)、因病辞世(59—77韵);韵78至韵98为补叙,递写旧游怀悲(78—83韵)、作者感伤(84—98韵);韵99至韵111为插叙,追述作者与传主交谊;韵112至韵120又为补叙,写作者代传主掌文盟。⑦" ⑦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三二,黄山书社2016年版,第449页。尤其胡应麟《挽王元美先生二百四十韵有序》,达到有明一代所产生的人物传记诗叙事之极至。该诗虽用挽体来叙写人物生平,其实有明确的为传主作传意识。其序交代写作缘起云:“此余哭元美先生之作也。……记曩岁病瓜步,先生为余作传;因以传下属。余弗敢当,顾有片长可以自効者,爰掎摭先生生平履历,闭户一月,勒成此篇,凡二百有四十韵,二千有四百言。”⑧" ⑧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卷四十八,黄山书社2016年版,第391页。
(5)为适应社会各阶层的消费需求,明清时期市民通俗文学大繁荣,催生了一些特形的长篇叙事诗,因使渗入的叙事功能空前高涨。这些新出的特种形态的长篇叙事诗,有子弟书、演剧诗和女子绝命诗等。传世的子弟书作品较多,其书编录整理颇具规模。傅惜华编《子弟书总目》,载录子弟书有400多种;黄仕忠等编纂《子弟书全集》,共收录子弟书520种存目70多种。咏剧诗散见于总集、别集、选集及笔记、札记、日记中,赵山林《历代咏剧诗歌选注》选录了646篇历代咏剧诗作。女性绝命诗盛行于清代,多由当代女性诗人创作。胡文楷著《历代妇女著作考》,统计从汉至明,共计女诗人有361家,而“清代妇人之集,超轶前代,数逾三千”。①" ①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卷首《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页。子弟书是清代流行的曲艺形式,因其为八旗子弟所演唱而得名;又因其表演形式主要为清唱,曲词雅俗有致而又讲究韵律,不仅具有俗文学的特质,同时兼具诗化艺术品质。如启功称之为“创造性的新诗”②" ②启功:《启功全集》第1卷《创造性的新诗子弟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03页。,赵景深以为是古今绝美的叙事诗。③" ③赵景深:《曲艺丛谈·〈子弟书丛钞〉序》,中国曲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15页。咏剧诗是一种特殊题材的诗歌,早产生于唐代而兴盛于元明清。元明清戏曲表演活动兴盛,因使咏剧诗获得蓬勃发展,并在文人创作中颇有地位,产生数量蔚为可观的作品。它是以诗歌形式对戏剧的文本及表演、作家及演员、审美与传播等进行咏叹点评,从中体现诗作者的观剧体验、审美情趣、价值取向、文化心理与思想观念等内涵,行文夹叙夹议,兼有抒情讽颂。清代女性诗人空前剧增,她们创作了一类绝命诗,讲述自己生平遭遇,有很强的自传色彩,或为节殉命,或抚存悼亡,或回顾一生,或感念怀恨,行文情事兼备而荡气回肠,有很强的抒情性和叙事性。如邵梅宜《薄命词》、姚令则《绝命词》、何桂枝《悲命诗》、杜小英《绝命词十首并序》、黄淑华《题壁诗并序》等。
学界期待对诗歌的叙事与抒情质素既作定性又作定量分析,但在目前条件下定性分析或许可行而定量分析实难以落实;然则当下所能够做到的,是对两者进行特征描述。总之,叙事与抒情并非静止而截然二分,两者边界一直处于流动变化之中;因之,若要研讨并探触其边界与新变,就需要作变量追踪与特征描述,从中获取切实有效的理论认知,以构建中国文学抒叙并行传统。有鉴于此,故兹提倡,针对明清诗歌叙事传统之因变的研治策略,应落实为定性分析、特征描述和变量追踪。
[责任编辑:黄建林]
The Inheritance and Changes of the Narrative Tradition of Poetry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nd Its Research and Treatment Strategy
RAO Long-sun
(Research Institute of Chinese Folk Culture,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Sichuan 610207,China)
Abstract: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narrative tradition of Ming and Qing poetry is by no means independent and abrupt.Instead,it experienced a long period of accumulation and development,and was guided by the narrative of Yuan Dynasty poetry.It is based on the earlier one,and has been expanded and changed.Although its expansion and new changes are important,they are not the dominant force in the poetic narrative.What dominates the narrative of poetry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s the inheritance of the narrative tradition of poetry.Expansion is on the basis of inheritance,interinfiltration is under the impetus of change,expansion and interinfiltration is its main line.Therefore,the narrative tradition of Ming and Qing poetry has undergone inheritance and changes,which are mainly characterized by system expansion and function interpenetration.Although the scholarly community is looking forward to the quantitative analysis of this work,it is difficult to carry out under the present conditions.In view of the inheritance and changes of the narrative tradition of Ming and Qing poetry,the research and treatment strategy should also be implemented as qualitative analysis,feature description and variable tracking.
Key words:poetry;narrative;narrative tradition;inheritance and changes;research and treatment strate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