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经济视域下生活美学的传承与创新

摘 要：新时代人文经济概念的提出，既蕴含着优秀传统文化在现代化发展中的地位问题，也蕴含着传统文化如何与现代经济结合以推动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问题。人文经济视域下，中华生活美学不仅承载着丰厚传统文化基因，而且生动体现着人文与经济融合对于文明创造的独特意义，还意味着在与当代设计结合中推动中华生活美学话语重构这一重要命题的破解。中华生活美学及其当代运用需要进一步在本体论、方法论和价值论诸方面探赜索隐、钩深致远。在生活美学领域，从现代性与设计视角看，中华古代文人艺术表现出的文化旨趣与传统手工艺积累的感性经验知识，具有重要历史价值与文明意蕴；前者体现了中华美学的精华和文明的历史高度，后者表征着中华文化的独特形态和古代知识生产的领先地位。当代语境下传承遗泽、拈提古今，应着眼于审美智慧与思维方式，并在对西方现代设计与生活美学的参究中，逐步建立当代中国生活美学话语体系，推动传统重构与文明更新，为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增添异彩。

关键词：人文经济；生活美学；传统文化；当代设计；话语重构

作者简介：管宁，南京艺术学院特聘教授、紫金文创研究院研究员，主要从事大众文化与文化产业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华生活美学思想及其当代设计理论与实践研究”（项目编号：23ZD13）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G05;F1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4-0009-10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4.002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苏杭都是在经济发展上走在前列的城市。文化很发达的地方，经济照样走在前面。可以研究一下这里面的人文经济学。”①" ①杜尚泽、潘俊强：《总书记关注的这个题目，有中国的未来》，《人民日报》2023年7月10日，第1版。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中，人文经济概念的提出恰逢其时，意涵深远。其中蕴含着优秀传统文化在现代化发展中的地位问题，也蕴含着传统文化如何与现代经济结合以推动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问题。在此视域下，中华生活美学不但承载着丰厚传统文化基因，而且生动体现着人文与经济融合对于文明创造的独特意义，同时还意味着在与现代设计结合中推动中华生活美学话语重构这一重要命题的破解。

作为中国式现代化本质要求之一，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愿望与丰富人民精神世界，离不开高质量的经济发展与文化繁荣，也离不开中华生活美学的精神与智慧滋养。苏轼诗云：“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中国人对美好生活有自己的理解与追求，有自身的美学与想象。桃源理想即“一点红”，是生活美学的精神引领，由此形成中国人对诗性化、审美化诗意栖居的不懈追求。①" ①王充闾：《逍遥游：庄子全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01页。新时代美好生活的构建，既要着眼于现实生活，也要瞩望理想生活。前者是一种大众日常，是富足的物质基础与生活保障的体现；后者是一种诗意生活，是在现实生活中追求生命的亮色、心灵的境界。中华文化拥有独步世界的造物智慧，还拥有点燃生命之火柴薪的桃源理想，借助当代设计建立适应时代语境的生活美学物体系与文化旨趣，使理性境界与理想境界相契合，将为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增添异彩。

一、人文经济与生活美学

文化作为高质量发展的重要支点，既是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新期待的重要因素，也是推动经济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动力。在此背景下，文化与经济的关系发生了深刻变化，人文经济概念应时而生。人文经济作为对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经济与人文关系的重新梳理与审视把握，是关乎人文与经济关系的一个新的概念表述，使之不同于以往关于经济对文化的决定作用和文化对经济的反作用，以及在强调两者相互作用时将重点放在经济方面。有学者对人文经济的本质内涵作了阐发，认为人文经济是文化与经济在总体上相互交融、互动共进、比翼齐飞的一种良性发展方式，是文化经济化、经济文化化双向贯通、融合发展状态。基于这一本质内涵，人文经济学表现出若干基本特征，其中包括着力以人文力量赋予经济深厚的人文价值，构成指引经济脉络和形态变迁的助推动力等特点。还有学者从高质量发展文化机制角度探讨人文经济的基因问题，认为在文化与经济的互动关系中，文化是高质量发展的先导性与主导性驱动因素；文化对满足人民美好文化生活需要和在为经济社会各领域提供精神动力方面具有重要作用；文化作为创新要素，借助知识技术、人力资本等形式，可提高全要素生产率；文化通过重塑组织运行方式，可提升企业的生产效率；文化与经济交融共生和协同演进，可赋能传统产业改造升级。②" ②任平等：《人文经济学：高质量发展的人文密码（笔谈）》，《探索与争鸣》2023年第9期，第144-158页。这些探讨对进一步深化人文经济研究提供了有益启示。

在我们看来，文化与经济虽各有自身发展的逻辑，其相互之间存在互动关系亦是古已有之，但不同时代与发展阶段内涵不尽相同。高质量发展阶段，随着文化地位的凸显，文化不仅是经济发展的内生动力，更是经济的灵魂，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参与塑造经济形态与消费模式；经济虽是文化发展的基础，同时还是承载文化内容的重要方式，但经济发展模式与形态的规约以及对象选择，则需要在人文价值的引领下展开。事实上，在高质量与可持续发展背景下，人文因素在经济社会中的作用日益凸显，其中蕴含着文明向高阶形态发展的趋势。人文是以价值来衡量，具有持久性、永恒性；经济是以价格为尺度，具有即时性、短暂性。从人类文明的发展与积累看，流传千古的多是具有文化价值的历史遗存，而经济价值则只在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下得以体现。在这个意义上，文化是构成文明的关键要素与主要表征。

人文经济是一个具有多元面向的系统性概念，具有多重内涵。从政治视角看，人文经济致力于在现代化进程中，追求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相协调，有利于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体现出中国式现代化的鲜明表征。从历史视域看，人文经济不主张割裂传统，着力从传统中寻求文化资源与文明智慧，着力构建根植于深厚传统、呼应时代诉求的现代文明。从文化维度看，人文经济注重人文与经济的交融互动，同时强调人文价值的先导性，注重人的全面发展，力求实现先进文化引领下的高质量发展和社会进步。从发展动能看，人文经济立足为现代文明的可持续发展提供内在精神动力，而非外在驱动力，并以此实现从以效率、竞争方式推动发展，到以公平、合作共享方式推动发展的转向。从生态视野看，人文经济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传承先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内篇》）的观念，呼应当代人类文明发展趋势，建构地球生命共同体和人类共有美好家园。在多重维度中，文化维度是核心，赋予经济以文化内涵，使经济活动具有人文情怀、经济制度具有灵魂支撑，避免现代化发展走向人的异化。

概言之，人文经济概念下，人文与经济之间是相互错综、融合发展的关系，人文提供理想、信仰和情怀，经济提供物质、载体和平台。在文明发展的诸多动力因素中，资本与经济的力量固然重要，但人文经济视域下，文化作为动力和价值理性的功能作用，被提到更加重要的地位。也就是说，对于文化与经济的关系，人文经济强调以文化的逻辑展开经济活动，而不是以经济的逻辑行事；高速度发展阶段，更多以经济逻辑为导向，追求经济效益，提供人们生存的物质条件；高质量发展阶段，更强调以文化逻辑为导向，追求人文价值，提供人的全面发展的精神条件。

人文经济的多重内涵及其所强调的人文价值对经济高质量发展的赋能与范导作用，使之成为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新期待和丰富人民精神世界的重要支撑，标示着新时代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未来方向。“美好生活”与“丰富人民精神世界”作为一种宏观战略与目标愿景，需要落实到具体的实践领域。生活美学所包含的“好生活”与“美生活”之内涵与范畴恰与此相契合。“好生活”需要有物质基础，“美生活”需要有文化品质，“好的生活是美的生活的基础，美的生活是好的生活的升华”。①" ①刘悦笛：《中国人的生活美学》，《艺术广角》2022年第3期，第18页。人文经济的本质内涵、构成要素及其相互关系，显然与生活美学的内涵与要素有着逻辑关联和内在呼应。其一，人文经济是在高质量发展背景下提出的，人文因素在经济发展中重要性的凸显，必然要求经济发展在满足人们“美好生活”愿望中更有赖于生活美学的支撑。其二，生活美学的达成必须建立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即以必要的物质条件为前提。在人文经济视域下，生活美学的提升将获得新的视域与内涵。其三，生活美学所具有的人文特征，使之在文化与经济的交融互动中，既能发挥价值引领作用，又能促进自身的迭代更新。其四，生活美学诉诸物质日常与精神审美，这与人文经济强调文化与经济之间相互转化、双向贯通存在同构关系。因此，人文经济视域下的生活美学探究，将有助于深化相关美学理论与实践研究，构建当代生活美学的本土话语体系，推动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

21世纪初兴起的生活美学研究，起先主要在中华美学的视域下从理论层面展开，虽然也一定程度涉及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但主要聚焦传统美学与生活美学不同的理论旨趣，认为“传统美学总是将审美经验一味地视为超日常经验，而生活美学则是立足日常经验，并指向超日常经验的，且在两者之间形成了内在的张力结构”②" ②刘悦笛：《今日西方“生活美学”的最新思潮——兼论中国美学如何融入全球对话》，《文艺争鸣》2013年第3期，第16页。。当下论及生活美学，无论是理论背景与历史视域，还是时代条件与全球境遇，都发生了重大变化。新时代如何在继承中华生活美学基础上，创造出新的审美形态、话语体系，以呼应时代之需，无疑是亟待探讨的重大问题。

从理论背景看，生活美学除了作为美学研究领域一个理论生长点与新潮流，在丰富和拓展美学学科以及概念内涵延伸方面具有显著的学术价值；但随着理论研究的深入，生活美学本身渐成显学，一方面与其他门类艺术如建筑、家具、园林等的跨学科综合性研究日趋密切与深入；另一方面与现实生活的互动研究以及对生活方式变迁的考察成为重要内容。由此在学理层面形成的问题域，势必显得更加复杂与丰富。

从历史视域看，生活美学的研究无疑要立足于中华美学的悠久传统，但在日益深入的研究中，必然要从对历史传统的宏观审视转向对传统内部结构与机理的厘清，也必然要从专注大传统转向聚焦小传统，包括聚焦地方文化传统。在这个过程中，还需要对不同历史情形与社会风尚影响下生活美学的审美原则、文化趣味、哲学理念进行阐释与评判，由此亦将涉及不同的评价体系与价值观念。

从时代条件看，生活美学的出场与再阐发，面临全新的时代条件：美学理论多元发展、文化交流日趋频繁，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日益充盈，人工智能、大数据等高科技迅猛发展助推文化与科技深度融合，丰富人民精神世界成为中国式现代化本质要求，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成为新时代新的文化使命。在此背景下，提升生活品质、建构中国当代生活美学话语体系显得更加迫切与任重道远。

从全球境遇看，生活美学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和全球生态环境危机中，如何实现从效仿西方现代生活方式到立足形塑本土生活方式的转变，如何从消费社会对商品的无限追逐到理性消费、适度消费的转变，如何确立生态环保理念以化解生态危机、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构成我们身处其中的宏观环境。在此境遇中，不同文明体系与传统所形成的当代生活美学理念，都会给出各自的方案与思路，怎样才能引领未来文明发展的方向，取决于其深层文化理念的价值内核与文明表征。

由上述几个维度观之，人文经济视域下，进一步探讨中华生活美学及其当代运用，其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显而易见。学术层面，生活美学是美学理论的实践运用及其自身拓展、丰富与完备的内在需要；现实层面，生活美学是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时代之需。但这种价值与意义必须建立在更加深入和细化的研究基础上。就本体论而言，对传统生活美学及其哲学蕴含的挖掘尚处在初期阶段，探幽发微的耙梳阐扬才刚刚起步，亟待深入推进。就方法论而言，“两创方针”提供了方法论意义的引领，但在文化传承发展的实践过程中将会面临各种具体问题与挑战，需要以新的立场、观念、策略去观照和重构传统。就价值论而言，历史转型中的文化创新，必然充满曲折、艰辛，传统生活美学面临着现代条件下的代际嬗变与话语更新，以怎样的姿态、理念和方法去推动这种嬗变与更新，实现古老文明的现代更新，是时代赋予我们的神圣使命。

二、中华生活美学：文人趣味与生活姿态

在新时代高质量发展的历史坐标下，中国文化主体性的确立与彰显成为中国式现代化和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时代主题。回望传统不仅成为时代的集体自觉，而且成为文明更新的题中之义。众多文化学者与理论家从不同维度和专业领域，深入展开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深究精研传统文化与思想精华，潜心梳理民间文化与工艺匠造，悉心探究文化基因的现代转译与话语重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与国际影响日益凸显。但优秀传统文化富矿远非一时一地的掘发所能穷尽，也绝非一桩一件的努力便能奏效。旷日引久地深入传统内部探觅冥妙、批郤导窾，方能使古老文明翻出新章、焕发异彩。

面对历史悠久、内蕴丰赡的中华生活美学，人们的探究虽取舍万殊、门径各异，但一切都要从回到历史语境中，从厘清传统生活美学基本流脉及内涵开始，毕竟“追溯历史、回复传统是现代人了解自身本源以及审美观念之演变的一种途径”①" ①贝斯出版有限公司编：《欧洲当代古典家具（一）餐厅·卧室》，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版，导言。。鉴于这方面研究已有不少成果论及，在此我们将从设计视角进行观照，探讨传统生活美学的审美特征、文化旨趣与思想智慧，以及如何实现当代条件下的话语重构。

从理论上说，生活美学是中华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其自身理论渊源与发展脉络；从设计视角看，生活美学又是一个实践性、应用性很强的领域，具有边界宽泛、关联性强的显著特征。生活美学一头连接着民族悠久历史与文化旨趣，一头连接着现实生活与流行时尚，同时还连接着未来的文化走向与文明建构。不论我们如何理解和定义生活美学，它都应具备两个基本要素：一是具有物质基础和活泼生命的生活，这需要经济基础和健康体格的支撑；二是具有丰富美感和文化智慧的美学，这需要有审美素养和旷达心智的托举。二者的发达程度与融合深度，尤其是美学对生活的渗透力度，不仅决定着生活品质的提升，而且决定着文明发展的高度。对中国古代生活美学的观照，可以有不同视角——宫廷话语视角下，生活美学是以儒家思想与哲学为根基，注重生活的秩序、伦理内涵，对应的是宫廷美学传统，表现出礼仪之美、德行之美。文人话语视角下，生活美学是以道家思想与哲学为根基，注重生活的自然本真、人性内涵，对应的是文人美学传统，表现出简朴之美、淡雅之美。民间话语视角下，生活美学是以家族宗法与乡土民俗为基础，对应的是民间美学传统，表现为质朴之美、人情之美。当历史步入现代社会，中华文化与美学的三个重要面向尽管在现代文化的冲击下，逐渐失去了其清晰的发展轨迹，但当现代物质文明发展逐步满足了人们现代化想象之后，寻求民族文化主体性的回归与重建，成为迫切的时代诉求——毕竟民族的文化身份认同要以文化性格和文化主体性的确立为依托，这是单纯经济地位与物质财富所难以支撑的。

就传统生活美学而言，我们聚焦两个方面：一是文人艺术与审美在生活美学中表现出的独特文化旨趣与价值；二是传统手工艺积累的感性经验知识对生活美学话语当代重构的意义。前者体现了中华美学的精华，代表着中华古代文明的历史高度；后者体现出中华文化的独特形态，表征着中华古代知识生产的领先地位。①" ①韩震：《知识形态演进的历史逻辑》，《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第168-185页。这两个重要面向都在生活美学中有着深刻表现，并由此形成中华生活美学的独特文明表征。

文人审美源自道家哲学思想，区别于以儒家哲学为根基的宫廷审美。文人审美是古代文人群体在艺术创作中形成和表现出来的独特美学趣味，即文人趣味，它“是指中国古代一种与贵族趣味、士大夫趣味并列而三并长期占据主流地位的精神旨趣”②" ②李春青：《汉代帝王与文人趣味之形成——以〈文心雕龙·时序〉为线索》，《文学与文化》2011年第2期，第48页。。文人群体一方面具有鲜明的个体性，具有表达自我真性的自由艺术创造空间，由此形成的审美共同体，势必对社会的美学风尚产生深刻影响；另一方面，“中国文学的主体基本上是由受过良好教育的士人完成的”③" ③刘成纪：《释古雅》，《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2期，第47页。，而士人中相当一部分是诗书画艺皆通、人物品藻俱佳的文人（如王维、白居易、苏轼等）。不难看出，由隐逸文人与入仕文人形成的文化创造主体理所必然具有合法性，他们以审美共同体的方式所倡导与推崇的美学趣味，必然会成为一个时代的审美趣味与风向标，并沾溉濡染于诸种艺术与文化领域，影响浸染至日常生活与社会文化氛围，典型如宋朝，文人风尚成为时代的精神标识。

文人趣味体现于艺术创造之中，形成雅韵美学的鲜明特征，宗白华形容其为“初发芙蓉，自然可爱”④" ④宗白华：《美学与艺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1页。。雅韵之美是文人审美的核心与灵魂，是文人有别于世俗的独特胸次之体现，是寄情山水而“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袁宏道：《叙小修诗》）的心性表达，在长期文化艺术实践中发展出意涵丰裕的审美旨趣。其一，简约清新，空灵秀逸。追求简括中蕴含丰富，“空故纳万境”（苏轼：《送参寥师》）的意境；与宫廷审美的绚丽繁复、雍容华贵判然有别，与民间审美的稚拙淳朴、简单朴质不尽相同。其二，顺应自然，推崇天趣。追求浑然天成的艺术境界，排斥人工雕琢，尚法自然圆融，追求一种浑朴未分、高古无极之天趣，⑤" ⑤朱良志：《论中国艺术的“高古”之境》，《文艺研究》2023年第1期，第5-19页。推重“虽由人作，宛似天开”的审美意境。其三，简淡萧疏、荒寒古拙。不求明秀艳丽，而重枯淡萧瑟；不求外在繁盛，只重内在精匀。张岱赞苏轼、倪瓒画作“枯木竹石，雪堂云林。迟笔如铁，惜墨如金”⑥" ⑥张岱：《题章侯枯木竹石臂阁铭》，夏咸淳校点《张岱诗文集（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99页。，正道出了枯木寒林、萧疏淡影的文人艺术精神气质之精要。其四，虚白恬淡、雅洁无华。追求忌奢华求古朴、弃华丽尚古雅的美学趣味，崇尚朴素雅洁、鄙弃绮丽华彩；一如白居易诗云“澹然无他念，虚静是吾师”（白居易：《夏日独直，寄萧侍御》）。正所谓“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天道篇》）。表明素淡之美具有难以撼动的地位。很显然，文人艺术这些审美特征以及超越时间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真精神，使之具有超越古今、超越民族的属于整个人类的文明基底。这是审美意识领域独特之观念，是历史中凝定的生命真性，且影响深远、泽惠广夷，是构成中华文明底色的独特美学基因。

在造物美学上，文人艺术倡导的雅韵美学，在不同造物门类中都有显著表现。魏晋六朝之后，体现文人雅韵审美的文人画渐趋勃兴，至宋代达致巅峰。这一过程中，“文人对绘画的审美扩大到园林、居室、器用，造物艺术表现出与诗歌、绘画一致的品调，品鉴、收藏蔚然成风”①" ①③⑤⑧文震亨：《长物志》，胡天寿译注，重庆出版社2021年版，第1（代序）、216、22、231页。。文人艺术家的介入，极大提升了造物的文化内涵与艺术品位，并因其雅致精美而备受宫廷青睐、民间追捧。不仅如此，文人还从自身美学旨趣出发，著述立说，进行造物美学理论的系统性阐述与探究。如谈论服饰美学，强调女子衣装应“不贵精而贵洁，不贵丽而贵雅”②" ②④李渔：《闲情偶寄》，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16、141页。，而文人着衣应以“闲雅”为要，不必“染五采，饰文缋”，“侈靡斗丽”③；谈论人居美学，主张“盖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④。以上均着眼雅韵美学的视角来讨论造物，形成独具特色的古代造物与生活美学话语体系。文人园林因遵循“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⑤的美学旨趣，而与皇家园林的精工华绚、雕缋满眼迥然相异。相关造物著作如高濂的《遵生八笺》、屠隆的《考槃余事》、袁宏道的《瓶史》、陈继儒的《岩幽栖事》、计成的《园冶》、周嘉胄的《装潢志》、戈汕的《蝶几图》、王思任的《奕律》、屠本畯的《茗笈》、袁枚的《随园诗话》等，形成蔚为大观的造物美学与生活美学之书。

造物虽然是构成生活美学的基本要素，“‘美之物’的维度，可以说是梳理中国古典‘生活美学’的重要层面”⑥" ⑥⑨刘悦笛：《中国“生活美学”的物体系——明清趣味与赏物之美》，《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8年第4期，第21-22、20页。，也是提升生活美学品位的关键所在，甚而由高度的物质文化支撑的生活美学还是文明发展程度的重要体现。但生活美学中体现文化内涵与文明高度的，除了造物水平及其相关理念外，还有对物的赏鉴趣味和对物的占有方式，以及由此形成的一种具有独立话语体系的美学生活方式。文人作为社会精英，为确立自身文化身份而在造物过程中更注重对趣味的发明，“以此为手段来强调，要紧的不仅是对美学奢侈品的占有，而且是占有它们的方式”⑦" ⑦柯律格：《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高昕丹、陈恒译，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1页。。人们通常的审美是悦目怡情，而文人审美是沁心安魂，抵达生命的真宅。文人艺术家以其深厚的文化艺术修养和高雅文化旨趣，发展出包含清供、赏物等文化在内的生活美学传统。室内陈设作为一种物态环境，是构成生活美学的重要元素。依凭室内书桌案头、几榻，放置盆景、插花、奇石、工艺品、古玩、文玩等物品，既提供美物观赏，又为厅堂、书斋增添生活情趣。文人审美浸渍下的室内摆设日渐精雅，使清供陈设成为装点雅致生活不可或缺的因素，由此形成的清供雅赏构建了中国传统生活美学的独特话语。

文人审美因摒弃铅华粉黛、新丽浮艳而开掘出一片清新雅洁的审美天地，使清供的物态化空间场景本身就已彰显出雅韵之生活美学趣味。但雅致空间毕竟是一种静态的物质化的存在，文人雅士可以拥有，达官贵胄亦能占据，所不同的是占有的方式。文人所秉持的生活方式，可使其更富有人文气息、清逸氛围，而清供之外的器物使用与赏玩亦是如此。譬如舟车之用，在皇室贵胄那里，更多是骑驾卤薄出行中身份地位、礼仪阵势的彰显；而在文人士大夫那里，则是子夜清声的行旅中“畅离情”“宣幽思”“写高韵”⑧的性情抒怀。很显然，在文人审美那里，对物的体验与品赏旨在文人尚简崇朴之趣味、高格心志之情怀的表达，意在“栖心”与“养志”，因此“对‘物’之占有并不是一般世俗富贵的追求，而是通过对‘物’的精神消遣来超越世俗”⑨。一方面，是文人自有其待物赏物的姿态与趣味，即出自艺术赏鉴、生命体验与心灵感悟，而不在意物之贵重轻贱，正所谓“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苏轼：《宝绘堂录》）。这种在体物与赏玩中修心养性的达成，追求的是心灵的充裕丰盈——香之幽、茶之爽、琴之寂、月之清、竹之冷、花之韵、石之隽，非物本身固有，乃人心所赋予，正所谓万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七则》）；另一方面，是文人将一系列雅赏行为与艺术社交活动植入生活空间，如吟诗、作赋、挂画、抚琴、对弈、品茗、插花，以及曲水流觞、饮酒对诗等，将精神文化活动融入日常生活，使“字画的鉴赏乃与其他的闲赏活动相关联起来，而且成为生活的一部分”①" ①王鸿泰：《闲情雅致：明清间文人的生活经营与品赏文化》，《故宫学术季刊》2004年第1期，第69-97页。。甚至以此作为绘画主题，形成中国绘画史上蔚为大观的“西园雅集”传统，成为世界美术史的独有现象。

文人造物美学特征的形成，源自“天人合一”的深层哲学理念。以顺乎自然的方式模仿自然，使造物过程表现为法天象地的艺术思想、收天纳地的空间意识、融天入地的造物观念、顺应天地的造物原则。②" ②张燕：《论中国造物艺术中的天人合一哲学观》，《文艺研究》2003年第6期，第114-120页。而“赏物文化”传统所强调的在感物、体物中与物相宜，亦是循此理念。这些特征必然影响到以物为依托、以审美为内涵的生活美学，使日常生活拥有了深厚文人审美的浸润，加之“中国美学当中本身就蕴含着最为丰富的‘生活审美化’的历史传统”③" ③刘悦笛：《今日西方“生活美学”的最新思潮——兼论中国美学如何融入全球对话》，《文艺争鸣》2013年第3期，第18页。，再经由日益广泛的世俗传播，形成中华生活美学的主流传统。而这个传统最精华的部分，还在于造物与生活美学中蕴藏的智慧与思维跃升。

美好生活作为一种目标愿景，是当代“中国人民物质、精神等需要日益增长的现实表达”，具体呈现为新时代的“一种新的生活样态”。④" ④项久雨：《新时代美好生活的样态变革及其价值引领》，《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11期，第5页。生活美学既是美好生活的重要面向，也是生活样态的构成要素，更是形塑生活样态的价值依凭。新的历史条件下，美好生活所承载的生活理想，需要中华生活美学的滋养与支撑，从而助力生活样态向高品质跃升。

三、美好生活：文化智慧与当代设计

中华生活美学是农耕文明形态下人们生活状况与生活水平的体现，也是农业社会审美文化发展形态的表征。随着工业文明的诞生及至人类步入信息和人工智能时代，生活美学从内容到形式、从物质基础到审美形态，从内在结构到外部环境，都发生了深刻变革。当代语境下传承遗泽、拈提古今，阐扬中华生活美学的当代价值，应着眼于审美智慧与思维方式，同时在与西方现代设计与生活美学的参鉴中，构建当代中国生活美学话语体系。

中华生活美学具有独特审美智慧，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对于物的体验与赏玩抱持一种超然的姿态，并将物放置在与人同等的地位上，注重于物之美感发现与欣赏，而轻视于物的世俗性价值，力图在融入物性的过程中发现美感、生发愉悦之情，获得“神与物游”⑤" ⑤刘勰：《文心雕龙》，王志彬译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20页。的真性。文人艺术具有独特审美智慧，其赏物之道是一种“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庄子·应帝王》）的虚静其心；是一种游心于恬淡之境的清静无为⑥" ⑥王充闾：《逍遥游：庄子全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9页。，由此获得一种旷放自得、陶然自适的精神生活。这与西方造物理念中强调对物的控制、在物的消费中倾向感官享受不尽相同。

其次，对于物质带来的舒适功能保持一种节制姿态，不寻求过度的物质享乐，而更属意于舒适有度的物质生活和情志涵养。在脱出尘寰、静绝尘氛审美理念下，“器物之作，以颐养性情、保摄心智为要，而不以安逸舒适、满足声色为旨，追求朴素、雅致、自然、适度的生活美学观念，达致既活色生香，又安之若素的境界”⑦" ⑦管宁：《熔铸与汇通：面向未来的文明建构》，《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2期，第18-19页。。而西方生活美学相对而言更侧重于物质维度的消费享受，虽然在生态主义兴起之后开始转向节能环保的生态设计，但资本主导下的生产方式及其消费文化逻辑，难以在根本上克服奢靡的生活方式。

再次，传统造物积累了丰富的感性经验知识（亦即悟性技术形态知识），它是一种“经验综合型的主体意向性思维”，惯常“物我一体”地以人的意向去体察万物之道⑧" ⑧李春成：《中国文化及思维方式推进创新基层“体验式治理”》，人民论坛网，2020年12月5日，https：//www.chinanews.com.cn/m/ll/2020/12-05/9355032.shtml.，这“在我国传统技术发展中有极为丰富的体现”①" ①王前、金福：《中国技术思想史论》，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2页。，是中华造物美学乃至生活美学的宝贵遗产。感知是诉诸人的生命体验，具有人文与情感因素，因其具有生命温度而最易使物与人形成互动交流。感性经验知识与科学理性相结合，既可使造物兼具美感韵味与精工匠意，又能使传统工艺与人工智能的融合达致相成合美的境界。而西方现代设计与生活美学因纯粹依赖科学理性而忽略感知能力和情感因素的介入，难达神流韵闲之境。

最后，具有独特的思维方式。思维方式被认为是文化中除价值观外最核心的要素，中华文化体现出鲜明的整体思维（系统思维）以及辩证思维方式，《荀子·天论》谓“万物为道一偏，一物为万物一偏”，不仅认识到万物的整体性，而且观察到万物之间的系统性关联。同时，与感性经验知识相对应，中国传统思维还具有意会性（非定义性）、模糊性（非确指性）等特点。如运用形象而精妙的比喻而非严谨的逻辑演绎，同样可以把最深奥复杂的思想以意会的方式加以表达。朱熹的“月映万川，理一分殊”②" ②张轶男、陈金华：《朱熹“理一分殊”与禅佛水月意象新论》，《江汉论坛》2020年第11期，第67页。的著名比喻，足以使人领悟到高妙的哲理真谛。这些思维方式构成了中华生活美学的独特文化旨趣。

整体思维方式作为中国古代文明的突出特点，是“在一个整体性的宇宙形成论的框架里面创造出来”③" ③张光直：《连续与破裂：一个文明起源新说的草稿》，见张光直《中国青铜时代》，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87页。。体现出中国人在对宇宙的认知中格外注重整体关联，使之始终将人与自然万物联系起来并作为一个整体来思考，由此产生了独特的造物文化思想与生活美学思想，其中在生活美学中表现出来的对季节时令之美的欣赏，在世界文明史中堪称独到。

当今时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使人类上天入地下海的能力已远远超出古代社会人们的想象，而气象预报之精准也非农耕文明所能比拟。但古人发明的二十四节气，其“以自然为根”的文化特质，形塑着热爱自然生活、顺乎自然流变、崇敬自然万物、尊重自然规律的理念④" ④张建军、齐鹏然、胡琦：《中国二十四节气蕴含的时间观与生态文明智慧》，《阅江学刊》2024年第1期，第163-170页。，不仅依然在农事耕作中发挥作用，而且在生活美学中焕发着持久魅力。二十四节气不仅是古人对气候天象规律观察的科学总结，熔铸着认识与顺应自然的独特智慧，而且是对四季循环、生命枯荣自然现象的审美观照。由此，才可能将节气既作为农事安排、田野劳作的时间依凭，也作为天气审美和生活情趣的时令载体。

北京冬奥会上，二十四节气倒计时短视频，以数字技术熔古铸今，展现了季节变换之意趣、江山田园之秀丽、生活创造之美好，堪为传统与当代融合之典范。这生动表明传统的价值只有在当代语境中才能得到确认与传承。从理论层面看，在21世纪兴起的全球美学新潮中，中华生活美学具有的“原生态”特征和从古至今从未中断的强大生活美学传统，使之与西方生活美学能够形成平等对话；中华生活美学具有的儒家美学、道家美学和禅宗美学等深厚思想资源，使之在构建全球生活美学的过程中彰显出鲜明特质。这两个方面构成的优势，可使人文经济背景下生活美学的当代传承与发展，在深厚文化智慧的滋养下高起点地推进。从实践层面看，在不同于农耕时代的现代文明背景下，生活美学的传承面临如何适应新的时代语境，以及如何与当代设计结合实现发展范式转换等问题。当代设计关涉造物、艺术、展示、环境和社会服务等诸多领域，是以现代工艺、数字技术、人工智能为基础的设计，它既是传统生活美学思想传承的重要手段，也是提升当代生活美学的主要途径。在传统生活美学逐渐失去原初土壤的当代社会，应聚焦新工艺、新材料和数字技术的赋能，致力于新体验、新场景和互动性的美学创造，着力建构源自传统文化旨趣与智慧的当代生活美学设计话语体系。

古往今来，地处江南腹地的苏州，始终是生活美学创造的重镇与典范。在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探索中，苏州依然走在前头。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苏州在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上做得很好，这里不仅有历史文化的传承，而且有高科技创新和高质量发展，代表未来的发展方向。”⑤" ⑤参见《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中走在前做示范 谱写“强富美高”新江苏现代化建设新篇章》，《人民日报》2023年7月8日。传统工艺美术的传承中，因“文人的参与和文化的渗透”而使苏作“既具有实用价值，又具有艺术观赏价值”①" ①王卫平：《明清时期苏州的人文经济实践——以“苏作”为中心》，《光明日报》2023年12月4日。，明式家具向来被视为中国古典家具最高成就，而苏式家具则是明式家具的精髓体现。好古风雅之情是苏式家具造型之美的丰富底蕴，精到周详的“设计意匠”体现了文人造物的美学尺度，书画诗文的情怀意境使苏式家具获得了精神升华。②" ②濮安国：《苏式家具的文化精神》，《家具》2008年S1期，第60-64页。作为以工具理性为支撑的当代设计，从苏作手工艺传统中，既可汲取文人审美内涵与造物智慧，又可融合感性经验知识，形成独特设计风格与语言。苏绣以婉约精致、清雅灵秀之美，令世人赞叹与惊艳，成为生活美学的重要标识；更以满蕴着韧性、耐心、定力的精巧匠作，彰显出中华民族精神。

作为世界文化遗产，苏州园林既是文人园林的经典代表，又是生活美学的典范之作，还是今日苏州最富盛誉的文化名片。作为名副其实的园林之城，苏州不只是拥有百余座古典园林并以此成为文化旅游的重要资源，更在于园林美学借助当代设计渗透到城市的各个方面，极大提升了生活美学品质。坐落于高新区的苏州博物馆西馆，其主创建筑师德克·海勒为传递苏州园林意境，在整体建筑造型上，特意设计了“有着园林意象的下沉庭院单元”，同时又融入GMP公司现代设计语言，巧妙运用了方块这一现代空间组织方式，使“苏州园林意境最终转化为四个方格网中的下沉庭院”。③" ③宋晔皓：《设计研究：苏州博物馆西馆》，《时代建筑》2022年第1期，第97页。此外，遍布城市道路网络的地铁站造型设计、街区小花园设计等，都融入了园林元素与审美精神。

丘吉尔曾言，看得见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未来。我们今天回望传统的深处，实则是瞩视现实的境遇，并凝睇未来的走向。人文经济视域下，生活美学与当代设计无疑是传统和现代结合的重要面向，也是文化与经济融合互动的重要领域，代表未来发展的方向，这为中华生活美学话语重构提供了新的时代机遇。

第一，顺化自然，物我同构。中华生活美学对自然的崇敬自古有之，早在原始农耕社会就形成敬天文化，并“孕育了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念”，“影响了以后整个古代中国社会”。④" ④张杰：《中国古代空间文化溯源》（修订版），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同时“中国美学从根本上就具有‘审美生活化’的基本取向”⑤" ⑤刘悦笛：《在东西文化间共建“全球生活美学”》，《江汉学术》2014年第6期，第71页。，而“人与天地一物也”（程颢：《河南程氏遗书》卷二）的思想流播深远，使得中华生活美学自古就形成审美与生活融合为一的悠久传统，从而在理论领域足以弥合超日常经验审美与日常生活审美之间存在的内在紧张这一西方生活美学所面临的“基本困境”⑥" ⑥刘悦笛：《今日西方“生活美学”的最新思潮——兼论中国美学如何融入全球对话》，《文艺争鸣》2013年第3期，第17页。；以设计的方式寻求物我同构、天机独妙的境界，将使当代中国设计获取东西方造物优质文化基因，走出一条本土生活美学之路。

第二，尊崇审美，寄重雅韵。审美意识代表着一个民族精神文化与物质文化的高度，当代美学家格拉汉姆·哈曼等提出“美学是第一哲学”的理论，审美意识甚至被认为是哲学中的哲学，对于生活美学的提升具有特殊意义。悉力挖掘文人审美宝藏，这一宝藏呈现的雅韵审美之所以具有超越民族、跨越时空的生命力，是源自其对人之真性的表现，而真性即一种“没有忸怩作态的形式，贴近生命而创造，所以能传递人类普遍性生命体验”⑦" ⑦朱良志：《四时之外》，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249页。。同时深入掘发先人在传承创新中展现的智慧，祁彪佳诗云，“一年此中行，一番一新意。景物所会心，秋光独幽契”（祁彪佳：《秋日云门道中》），诗意地反映出传统艺术“与古为新”的真正命意所在，其中蕴含着独特审美智慧。而文人艺术推崇的“简素雅洁”与西方当代艺术的极简取向有着内在关联，亦可作为汇通之用。

第三，汇通中西，互为参究。在现代化境域中，越是了解自身传统之外的文化，越是有助于认识自身文化传统的精髓所在。西方生活美学新思潮中亦有值得借鉴的观点，如主张应直面“非艺术对象”及审美化现象的日常美学，并在生活环境美学中提出“绿色美学”；作为艺术的人生就是坚持不懈地将审美贯彻与落实到一个人的生活、所见与所思当中；生活美学需要在日常经验与超日常经验之间进行划分，并寻求两者之间的对话关系；等等。①" ①刘悦笛：《今日西方“生活美学”的最新思潮——兼论中国美学如何融入全球对话》，《文艺争鸣》2013年第3期，第13-18页。在借鉴汇通过程中，要特别注重将传统感性经验知识融入其中，这是由于西方生活美学作为一种理论知识，可以外化为改造社会生活的力量及其相应的理念与政策，而感性经验知识作为一种感知能力，注重直观、体验和生命感知，是“在感官所能触及的层次上去把握世界，因而其把握的世界往往又是基于人们生活所及的境遇之中的世界”②" ②韩震：《知识形态演进的历史逻辑》，《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第170页。，更能与生活融为一体并获得生机意趣，形成独特的生活美学话语体系。

[责任编辑：赵 强]

Inheritance and Innovation of Life Aesthetics in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istic Economy：Discourse Reconstruction of Contemporary Design and Chinese Life Aesthetics

GUAN Ning

（Nanjing University of the Arts，Nanjing Jiangsu 210013，China）

Abstract：The concept of humanistic economy in the new era implies the question of the status of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in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ization，and the question of combining traditional culture with modern economy t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style modernization.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istic economy，Chinese life aesthetics not only carries rich traditional cultural genes，but also vividly embodies the unique significance of integrating humanities and economy for the creation of civilization.It also means to promote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discourse of Chinese life aesthetics in combination with contemporary design.Chinese life aesthetics and its contemporary application need to be further explored in ontology，methodology and value theory.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ity and design，the cultural interest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ti art in the field of life aesthetics，as well as the accumulated sensual experience of traditional handicrafts，have important historical value and civilization implications.The former embodies the essence of Chinese aesthetics and the historical height of civilization，while the latter characterizes the unique form of Chinese culture and the leadership of knowledge production in ancient times.Inheriting the legacy and mentioning the past and present in the contemporary context，we should focus on the aesthetic wisdom and way of thinking.In the study of Western modern design and aesthetics of life，we will gradually establish a contemporary Chinese life aesthetics discourse system，promote the reconstruction of tradition and the renewal of civilization，and add color to the construction of modern civiliz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Key words：humanistic economy;life aesthetics;traditional culture;contemporary design;discourse reconstr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