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经济学视野下中国式现代化的逻辑与关切

摘 要：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华民族强国建设和复兴伟业的康庄大道，是对西方式现代化模式的内在超越，“人文理想”是中国经济思想的核心。人文经济学的逻辑建构包括价值维度、历史维度和时代维度等三个生成维度。历史的演进与现实的发展表明，苏州始终践行人文与经济互融发展、协调发展的人文经济学范式，形成“苏州样本”。苏州的人文精神、人文资源和人文生活深刻影响了苏州社会环境、空间环境和商业环境。中国式现代化建设要加强民仁、民本、惠民、天人合一和天下大同的人文关切。

关键词：人文经济学；中国式现代化；苏州样本；人文传统；人文关切

作者简介：向勇，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文化产业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审美经济与文化产业研究。

基金项目：江苏省苏州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人文经济学的苏州样本研究”（项目编号：J2023LX006）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G05;F1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4-0001-08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4.001

一、引言

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人文经济学的重要论述①" ①参见《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中走在前做示范 谱写“强富美高”新江苏现代化建设新篇章》，《人民日报》2023年7月8日。，阐释了苏州高质量发展中文化与经济互融互促的内生机制，为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提供了理论遵循和思想指导。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华民族强国建设和复兴伟业的康庄大道，是对西方式现代化模式的内在超越。在美国历史学家费正清看来，晚清以来传统中国向现代国家变迁的路径遵循了一种“冲击-反应”模式。②" ②费正清：《美国与中国》，张理京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32页。他将中国现代化的探索描述为是在西方资本主义冲击下的被动反应，是一种外来力量作用的结果。这种以外部视角观察近代中国经济社会转型发展的历史结论，忽视了中国社会的内生力量，难免会失之偏颇。美国政府前国务卿基辛格从文化哲学的角度阐释了中国文化传统的独特品格及其对中国革命和大国外交的深刻影响。面对中国的崛起事实，他承认世界上可以存在“两种例外”。他说：“中国和美国都认为自己代表独特的价值观。美国的例外主义是传经布道式的，美国认为自己有义务向世界的每个角落传播其价值观。中国的例外主义是文化性的，中国不试图改变他国的信仰，不对海外推行本国的现行体制。”①" ①基辛格：《论中国》，胡利平、林华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Ⅵ页。这是以“西方中心主义”立场对中国文化和中国发展最为友好的一种理解范式之一。正如基辛格所言，中国的社会演进和经济发展充满了“文化性”，这是中国历史的特征，也是中国经济的特质。

人文经济学是对西方经济学的价值反思，是对中华文化演进历程和中国经济发展实践的自觉审视。钱穆认为：“我们要研究中国政治史，或社会史，或经济史，只当在文化传统之一体性中来作研究，不可各别分割。我们当从政治史、社会史来研究经济史，亦当从政治思想、社会思想来研究经济思想，又当从政治制度、社会制度来研究经济制度。在此三者之上，则同有一最高的人文理想在作领导。”②" ②钱穆：《中国经济史》，叶龙整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103页。在钱穆看来，中国经济史就内嵌着中国文化史和中国思想史，而“人文理想”是中国经济思想的核心。中国五千多年的文明演进史也是五千年的经济发展史，中国的经济基础决定着中国的文化发展，作为上层建筑的中国文化也支配和影响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作为首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苏州二千五百多年的城市经济发展史也是一部城市文化发展史。苏州“人文底蕴深厚”，“地方经济照样走在前列”，始终践行人文与经济互融发展、协调发展的人文经济学范式，形成“苏州样本”的创新探索。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和苏州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的实践探索，为人文经济学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构建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的实践指导提出了更高的期待和要求。

二、人文经济学建构逻辑的生成维度

（一）人文经济学的价值维度：幸福悖论与“人的问题”的解决

经济学不只关注“效率”“效用”，其本质上也是一门使人追求幸福的学科。幸福是一种主观感受和心理认知，包括个人幸福和集体幸福。幸福具有时间上的变动性和空间上的差异性，有的人追求短期幸福，有的人追求长期幸福；有的人追求物欲幸福，有的人追求精神幸福。③" ③张维迎：《经济学原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7-29页。国民经济的发展是为了满足人们对幸福生活追求的需要，现代经济学的理论大厦正是构筑于“财富增加导致幸福感增加”的基石之上。20世纪70年代，美国经济学家伊斯特林研究了“经济增长能在多大程度上提高人民的幸福”，发现财富的提升与幸福感的提升显著不一致，出现“富人并不比穷人更幸福”的悖论。④" ④李路路、石磊：《经济增长与幸福感——解析伊斯特林悖论的形成机制》，《社会学研究》2017年第3期，第95-116页。这种悖论被称为“幸福悖论”或“伊斯特林悖论”，揭示了幸福与物质财富不完全相关的社会现实。

幸福悖论源自一种个人价值观的错位和人与人之间幸福观的冲突。英国哲学家边沁从个体的“痛苦”和“快乐”出发，在尊重个人权利和自由平等的基础上提出“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功利主义原则，“个人利益的实现就是社会利益的实现，个人幸福的总和就等于社会的最大福利”，认为个人行为的正确性取决于其所能产生的幸福或快乐的总量，强调快乐要能最大化地影响更多数的人。⑤" ⑤转引自张长伟、周义顺：《从传统到现代：西方社会福利观的演变与转型》，中国社会出版社2013年版，第88-89页。这种边沁式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原则”在某些必要情况下要求牺牲少数人甚至个人的幸福。瑞士文化经济学家布伦诺·S.弗雷将幸福与经济发展、政治制度、心理因素、社会人口因素联系起来。他发现，民主机制和自治程度越发达，人们对生活的满意度就越高。收入的提高只能在较小的限度内增加个人的幸福感，但制度可以提高个人对政治的参与度。①" ①布伦诺·S.弗雷、阿洛伊斯·斯塔特勒：《幸福与经济学：经济和制度对人类福祉的影响》，静也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在此，弗雷扩展了个体幸福感的外部影响因素。匈牙利文化经济学家提勃尔·西托夫斯基提出“无快乐的经济学”，认为“经济学对人类幸福的贡献是众所周知的，但缺乏的是理解经济在人类满足的整体框架中的位置，理解幸福的其他来源”②" ②③④⑤提勃尔·西托夫斯基：《无快乐的经济：人类获得满足的心理学》，高永平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8、208、259、256页。，“解决之道就是文化”③，“文化活动就是属于这一类高尚的活动。它产出‘爱’，不是为了针对受益者的‘爱’，而是对活动本身的‘爱’”④。西托夫斯基提出以“文化人”去替代“经济人”，认为富有“冗余”文化、具有高雅文化艺术“消费技巧”的新型文化人是追求幸福的关键主体。西托夫斯基以“文化人”的精神消费动机修补了“经济人”的物质消费动机，认为“文化构成了生活所能提供的最好、最有价值的东西”⑤。在这里，文化成为人们追求幸福的精神源泉。

经济学的文化回归，是对人的本质属性的积极回应。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认为，人不只是理性的动物，还是符号的动物、文化的动物。⑥" ⑥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4页。人有个体的人，还有群体的人；人有具体的人，还有抽象的人。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问题就是人自身的问题。马克思指出：“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⑦" ⑦B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95、46页。解决人的问题，在马克思看来根本上是解决人的“异化”问题。马克思认为：“你为了你自己而在事实上成了你的物品的手段、工具。”⑧" 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7页。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包括劳动者的异化、劳动产品的异化、劳动的异化和人与人之间的异化等不同层次，既包括生产的异化，又包括消费的异化。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造成的异化现象，让生产和消费都指向了人的物质欲望和生理满足，弱化了人的主体性和自由性。马克思提出，要建设一个实现每个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社会，让人复归人的社会化本质。美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赫伯特·马尔库塞认为，西方发达工业社会造成技术对人的控制和“虚假的需要”的满足。他指出：“为了特定的社会利益从外部强加在个人身上的那些需要，使艰辛、侵略、痛苦和非正义永恒化的需要，是‘虚假的’需要。”⑨" ⑨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6页。这些不真实的需要是外界强加的，“幸福”的生活是媒介定义的，是对那些大工业生产者通过广告、传媒等手段进行操纵的需要。面对人的全面“异化”现象和“单向度的人”的生存困境，法国美学家雅克·朗西埃提出了“感性的再分配”的解决方案。他说：“我把感性事物的分布称为感官知觉的不证自明的事实系统，它同时揭示了某些共同事物的存在，以及界定这些共同事物的各个部分和位置的界限。”⑩" ⑩Jacques Rancière.The Politics of Aesthetics：The Distribution of the Sensible.Continuum，2006，p.12.人的发展是一种自由个性和自我解放的全面发展。马克思说：“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B11解决“人的问题”是一个社会实践的问题，社会的进步不是只靠物的生产和消费来推动，也靠文化的生产和消费来拉动。

（二）人文经济学的历史维度：人文底色的中国立场

中文语境中的“人文”一词源于《周易》：“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B12" B12《周易》，杨天才、张善文译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07页。在中国，“人文”的伦理道德是与“天文”的“天地运行”相对应的，就是教化民众、礼治天下。中国“文化”概念的历史性出场正是以一种充满浓郁的“人文”底色为特征的。中国的人文精神是在礼乐教化基础上发展出的一套独特价值。

总体而言，人文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最主要和最鲜明的特征。中国的人文精神与西方所谓的“人文主义”或“人本主义”等概念不完全相同，内涵更为丰富，外延更为广泛。西方的“人文主义”或“人本主义”强调个体的自由平等、独立的自我价值和人性关怀。牟宗三指出：“在西方学术思想传统里，人文主义不是主流。而且它也是潜伏在那里，时隐时显，因此它始终没有彰显出来，完成其自身之系统，以为领导其文化生命前进之骨干。”①" ①牟宗三：《道德的理想主义》，台湾学生书局1992年版，第158页。楼宇烈认为，中国的人文精神具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一是“上薄拜神教，下防拜物教”，注重人的精神生活，使人不受神、物的支配，凸显人的自我价值；二是强调礼乐教化，讲究人文教育，反对武力和权力的压制。他强调，“以人为本”的观念是人文精神的核心，“天人合一”的思想则体现了人文精神的精髓；表现在思维方式上，就是“整体关联，动态平衡”的人文思维。②" ②楼宇烈：《人文精神及其重塑》，《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20年第6期，第102-106页。自先秦以来，中华文化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基本形成“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的人文格局，充分彰显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深厚的人文传统和人文底色。

具体而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文传统体现在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各个方面，包括独特物质文化的人文资源、鲜活生活方式的人文行为、传承有序的人文制度和潜移默化的人文价值观念。中国式现代化是具有中国文化主体性的现代化，中华传统人文精神形塑了现代化的中国特色。现代化是从传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的历史进程，其内涵不仅包含工业化进程的经济进步，也包括世俗化进程的文化进步，体现了经济与文化的同频共振。杜维明试图通过“精神人文主义”去讨论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华传统人文精神对现代社会和现代经济的影响。他指出：“作为精神人文主义的儒家，提出了每一个有良知理性的知识人都必须关注的四大议题：一是个人的身体、心知、灵觉与神明如何融会贯通；二是人与人之间如何通过家庭、社会、国家和世界形成健康的互动；三是人类和自然如何取得持久的和谐；四是人心与天道如何相辅相成。”③" ③杜维明：《儒学第三期：探索、自觉与创造性转化》，收录孔祥来、陈佩钰编：《杜维明学术思想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杜维明的精神人文主义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现代儒家式的经济伦理思想。陈来认为，中国式现代化根植于中华文化传统，超越了工业东亚的儒家资本主义解释和韦伯式的新教伦理资本主义命题。④" ④陈来：《中国式现代化根植于中国文化》，《北京日报》2023年7月10日。

中国式现代化与中华人文传统具有深刻的内涵联系。一方面，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人文精神不仅广泛地适用于中国国内的政治建设、经济建设、社会建设、文化建设和生态文明建设，也适用于“一带一路”倡议、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全球发展倡议、全球安全倡议和全球文明倡议等全球治理与国际社会的秩序重建；另一方面，新时代以来我国在推动高质量发展、构建新发展格局、贯彻新发展理念，全面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全面深化改革、全面推进依法治国、全面从严治党的伟大实践中塑造出现代化建设的中国范式、人类文明的新型形态，反过来又进一步充实了中华文化的人文精神、人文品格和人文价值观念。

（三）人文经济学的时代维度：人文传统的当代转换

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实践探索，不仅要求我们要以文化自觉的心态面对中华人文传统的历史积淀，而且也要以文化自信的态度面对中华人文传统的当代转换。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文化自觉，是费孝通意义上“认识过去”“自主适应”和“联手发展”的文化自知之明；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文化自信，是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要有引领力、凝聚力、塑造力、辐射力”的文化主体性。中华人文传统秉持先立后破、守正创新的原则，按照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战略部署和实践要求，按照人文经济发展的内在要求，完成其自身“旧邦新命”的历史使命，体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

第一，推动中华人文传统的时代性转化。我们要从世情、国情、党情三个角度把握新时代的特征。从近现代中国遭遇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到当今世界所处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国际形势日益复杂，科技革命空前活跃，逆全球化潮流涌动，地区冲突日渐加剧，中国逐渐走近世界舞台的中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处于新时代的历史方位，正在进入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时代。持续推进全面从严治党纵深发展，中国共产党领导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最大优势，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成为社会思潮的价值引领和文化强国建设的核心内涵。新时代的伟大社会实践对中华人文传统提出了新要求。中华传统人文精神要符合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时代要求，在传承发展中彰显历史风采和时代魅力。

第二，推动中华人文传统的日常性转化。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在5000多年文明发展进程中，中华民族创造了博大精深的灿烂文化，要使中华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让收藏在禁宫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①" ①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1卷），外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161页。文化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包括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内嵌其中的中华人文传统要在日常生活中得到活态彰显和外化。文化浸润生活，生活塑形文化。“见人、见物、见生活”是中华人文传统在新时代的新呈现。

第三，推动中华人文传统的人类性转化。中华现代文明建设不仅是中华人文传统的本土传承发展，也是中华人文传统的对外传播推广。彭锋认为，伴随过去一百年的现代化实践探索，文化建设领域先后经历了20世纪上半期倡导的国际化、20世纪下半期倡导的世界化和21世纪初倡导的全球化，正在建构中国式现代化背景下的新文化——人类文化。②" ②彭锋：《文化建设的第四种视角》，《中国艺术报》2022年11月8日。人类文化超越了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二元对立，旨在实现文化特殊性与普遍性的有机融合。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弘扬中华文明蕴含的全人类共同价值，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③" ③习近平：《把中国文明历史研究引向深入 推动增强历史自觉坚定文化自信》，《求是》，2022年第14期，第4-8页。坚持“平等、对话、交流、互鉴”的文明观，弘扬“惠民利民、安民富民”的为民情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变革精神、“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生态观念、“天下大同、协和万邦”的世界胸怀、“民胞物与、天下为公”的博爱意识、“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包容气度。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是中华文明的智慧结晶，其中蕴含的天下为公、民为邦本、为政以德、革故鼎新、任人唯贤、天人合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讲信修睦、亲仁善邻等，是中国人民在长期生产生活中积累的宇宙观、天下观、社会观、道德观的重要体现，同科学社会主义价值观主张具有高度契合性。”④" ④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8页。

三、人文经济学“苏州样本”的创新探索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人文经济学”研究范式的起因，是基于苏杭地区经济社会发展实践规律的深入思考，其着眼点是面向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总体探索。2023年7月，他在苏州考察时指出：“苏州在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上做得很好，这里不仅有历史文化的传承，而且有高科技创新和高质量发展，代表未来的发展方向。”⑤" ⑤杜尚泽、潘俊强：《总书记关注的这个题目，有中国的未来》，《人民日报》2023年7月10日。苏州的人文传统赋予了苏州现代经济以深厚的人文价值，苏州的现代经济水平赋予了苏州人文传统以鲜活的时代品格。人文经济学的苏州样本，呈现出历史文化底蕴深、新兴科技创新强、现代产业质量高的立体特征。苏州二千五百多年的城市文明发展史、近两百年的城市产业演进史、四十多年的城市改革创新史，也是一部苏州人文精神、人文资源、人文生活与经济融合发展和可持续现代化发展的共生史。

（一）苏州崇文睿智的人文精神形塑了苏州经济发展的社会环境

城市人文精神是城市文化的核心范畴，是城市发展的软实力要素，一旦与城市发展的硬实力相结合，就能产生出巨大的扩散效益和聚合价值。苏州自古以来人文荟萃、人文鼎盛，一直以来既是江南地区的经济中心，也是全国闻名的文化中心，具有崇文重教、理性务实、义利兼顾的城市传统，形成了“崇文睿智、开放包容、争先创优、和谐致远”的苏州精神。⑥" ⑥陶莉：《吴文化浸润下的苏州城市精神涵养》，《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6月8日。

苏州交通便利，水运发达，历史上许多文人雅士齐聚苏州，他们或在苏州为官，或在苏州经商，或在苏州旅居，诗文酬唱，在文学、诗词、绘画、戏曲、园林等领域创造了大量的文艺精品。苏州的士绅阶层既崇文重教，又善于经商，践行了杜维明所谓的“精神人文主义”，很好地把握了经济力与文化力之间的辩证关系。这些文艺精品讲述了苏州故事、展示了苏州生活、创造了苏州风物，极大地丰富了苏州的文化资源，拓宽了苏州文化的历史深度和空间广度，促进了苏州人与外来人之间的信息流动，形成了苏州人文雅聚的社交网络，积累了苏州城市的社会资本。

在这些社会资本中，信任资本是苏州人文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作为独特的人文精神在苏州经济繁荣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福山看来，信任与地方产业结构和大规模商业组织的创建密切相关，进而推动了地方经济繁荣和区域竞争力。他说：“经济行为是社会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它由各种习俗、规则、道德义务以及其他各种习惯连缀在一起，塑造着社会”；“经济生活是社会生活中紧密不可分的一部分，要理解经济行为，就不可能将其与习俗、道德观和社会习惯分割开来。简而言之，它不能与文化脱节”。①" ①弗朗西斯·福山：《信任：社会美德与创造经济繁荣》，彭志华译，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7、13页。苏州的社会环境是宽松的、包容的、开放的，苏州社会资本的积累激发了苏州自发社会的商业力量，孕育了苏州人独具特色的儒家人文传统的企业家精神，进而发展成为改革开放以来的“张家港精神”“昆山之路”和“园区经验”即苏州“三大法宝”这一精神力量。②" ②任威威、王世谊：《以“三大法宝”精神力量，吹响苏州再创火红年代的“冲锋号”》，《苏州日报》2020年6月17日。

（二）苏州古雅质朴的人文资源营造了苏州产业创新的空间环境

苏州山水形胜，濒水环湖，靠山依江，文化与生态交汇，是吴文化的发祥地之一。苏州“小桥流水、粉墙黛瓦、史迹名园”，传统与现代交融，是江南文化的中心城市之一。苏州古城保护完整，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了精心保护利用，是世界遗产典范城市。苏州古城保护的精度、老城更新的力度和新城建设的高度塑造了苏州城市发展的产业格局和空间布局。苏州水网密布、通江达湖，一直保持着古代“水陆并行、河街相邻”的双棋盘格局，周边遍布历史建筑与人文景点。③" ③高琴：《打造人文与经济交融发展的新样本》，《苏州日报》2024年3月26日。城市独特的自然环境具有鲜明的地理特色、文化品位和精神内涵。

在苏州，古典园林、古宅深巷、古风民俗、古迹名胜与城市山水、小桥流水、河湖碧水相得益彰，吴侬软语、昆曲评弹、演艺歌舞、艺术装置与老店小吃、手作雅物、人文清供、潮流小铺相映生辉。这些苏州城市的舒适物形塑了苏州城市的人文品质。加拿大城市社会学家丹尼尔·西尔和美国城市社会学者特里·克拉克认为，这些物质舒适物与精神舒适物建构了城市的品质生活，进而营造了有利于创意创新的城市场景，可以有效地实现一个地区的创意集聚和特色产业的创新发展。④" ④丹尼尔·亚伦·西尔、特里·尼科尔斯·克拉克：《场景——空间品质如何塑造社会生活》，祁述裕、吴军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7-52页。

（三）苏州品质优雅的人文生活涵养了苏州消费活力的商业环境

自宋以来，苏州人始终保持着一种品质、慢雅、精致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被誉为“苏式生活”。苏州的士绅高雅的人文生活与百姓精细的世俗生活相映成趣。苏州人纯直率真、韧性耐心的生活态度和温文尔雅、慢活雅致的生活样态，涵育了昆曲、评弹、苏绣、刺绣、宋锦、缂丝等手工艺和地方曲艺的兴盛繁荣。晚明文震亨的《长物志》，详细地记录了作者自己在衣食住行、琴棋书画、焚香饮馔、服饰器用、造园布景、器用鉴藏的涵养见识，通过室庐、花木、水石、禽鱼、蔬果、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香茗等十二卷，尽显苏州文人舒适典雅的精致生活和充满理想的审美趣味。《长物志》所展示的苏州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也是古典中式生活方式的集中体现。

苏式生活是苏州人的一种传统的、日常的生活方式，具有典型的人文主义消费特征，也促进了苏州城市经济的人文主义生产方式，具有强大的文旅消费吸引力。生产直接消费，消费直接生产。马克思指出：“没有消费，也就没有生产，因为如果这样，生产就没有目的。”①"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741页。苏州的品质消费对苏州经济发展起到基础性的作用。苏式生活辉映在姑苏城韵、典章苏服、匠艺苏作、美食苏造的日常之中，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融入苏州的城市消费和商业活动之中。一直以来，苏式生活都是一种高品质、高内涵的生活。苏州有着富饶的物产、发达的产业和富有的收入，以及不断融入苏州的外来游客、创业工作者和目的型购物者，使得苏州有着强劲的消费能力。苏式生活是中国式现代化物质富裕与精神富足的生活写照，发展型和享受型消费支出不断扩大，正在培育国际消费中心城市，到2025年建成消费主导型社会。苏式生活是一种古韵、慢活、雅致和时尚的生活方式，具有浓烈的“江南味儿”“中国潮儿”和“国际范儿”。苏州高品质的人文消费环境推动了现代产业的高质量发展。

四、人文经济学视域下中国式现代化的人文关切

中华文明具有“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等突出特性。苏州的历史演进和现实发展充分印证了中国式现代化所彰显的深厚的人文传统和鲜明的人文价值。2023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在新的起点上继续推动文化繁荣、建设文化强国、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是我们在新时代新的文化使命”，“在五千多年中华文明深厚基础上开辟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是必由之路”，“‘结合’的结果是互相成就，造就了一个有机统一的新的文化生命体，让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现代的，让经由‘结合’而形成的新文化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形态”。②" ②《习近平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 担负起新的文化使命 努力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人民日报》2023年6月3日。因此，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华人文传统与现代化国家建设的融合共生。

第一，以民仁的人文传统关切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目标，凸显中国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的人文价值。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的基本特征。中国是一个人口大国，当前又处在出生意愿低、人口持续负增长、人口结构性调整的特殊时期，人口的数量和人口质量的变化始终是我们经济发展面临的最大国情。中国式现代化建设要以最深沉的关怀和最持久的定力善待不同类型、不同地区的群众的发展意愿和生活期盼，制定不同的发展措施。从18世纪中叶开始，西方主要发达国家用了250多年的时间，一方面让十亿人过上了现代化生活，另一方面也出现了巨大的贫富差距和社会分化，形成毁誉参半的西方式现代化模式。未来一段时期内，通过持续不断的努力奋斗，让十四亿中国人整体进入社会主义现代化，这是中国的奇迹，也是世界的奇迹。

第二，以民本的人文传统关切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内涵，凸显中国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的人文精神。中国式现代化是共同富裕的现代化，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的本质属性。共享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必然要求全体中国人共享强国建设和复兴伟业的发展成果。中国式现代化的建设是不分地区、不分民族、不分阶层的，共同富裕既是物质生活的共同富裕，也是精神生活的共同富裕。富民厚生、义利兼顾的经济价值观是中华人文传统的宝贵元素，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伦理基石。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直接结果，就是要解决好地区差距、收入分配差距和城乡差距问题，让每个中国人都拥有更多元、更直接、更实在的获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

第三，以惠民的人文传统关切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特色，凸显中国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的人文品格。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的根本要求。中国人的生活理想是舒适的物质需求和高远的精神追求的高度统一，是对物质富裕和精神富足的美好生活的向往。美好生活是多元化、多层次、多类型、高品质、高内涵、高科技的现代生活，也是质朴、俭约、慢活的“有志”生活，更是有态度、有价值观、有精神内涵的人文生活。惠民重在实惠，重在想方设法让老百姓过上富足、幸福、和美的生活。

第四，以天人合一的人文传统关切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品质，凸显中国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的人文性格。中国式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的基本遵循。中国人有寄情山水的游历传统，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是中国人提出的人与自然和谐的整体生态观。“天人合一”既是一种自然观，也是一种文明观，规范了中国人的生态素养和文明素养。“万物并育”是天人合一的价值体现，是天地和谐共生的具体安排。中国式现代化是绿色发展的现代化，是生态优先的可持续发展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是一种以人类和地球双重利益兼顾的低碳发展模式。

第五，以天下大同的人文传统关切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格局，凸显中国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的人文理想。中国式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的价值诉求。中国人自古就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天下观。中国人的天下不是国家治权范围的具体地理空间，而是基于文化认同的整个文明空间。天下大同是中华人文传统中最具包容、最有气魄的文化格局。“大同社会，天下为公”，中国式现代化不仅是中国人共享的现代化，也是世界人民共享的公共产品，也将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贡献力量。“爱必兼爱，成不独成”，在民胞物与的天下社会里，民为同胞，物为同类，人与人以兼爱为基本原则，天下大和。

中国式现代化区别于西方式现代化，是一种充盈着中华人文传统的内生式现代化模式，也是有益于全人类进步的新型现代化模式。人文经济学以中华人文传统为内核，以现代经济增长为载体，以高新技术创新为动力，是研究阐释人文与经济互融共生的现代经济学新范式。践行人文经济学的“苏州样本”，为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提供了宝贵的历史经验和可行的时代验证。人文经济学是新时代中国经济社会发展实践的理论结晶，也是未来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理论助力剂。

[责任编辑：赵 强]

The Logic Concerns of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istic Economics：Taking Suzhou as a Sample

XIANG Yong

（School of Arts，Institute for Cultural Industrie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Abstract：The 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 is a broad avenue for the great cause of building a strong and rejuvenated Chinese nation，representing an intrinsic transcendence of the Western model of modernization.The “humanistic ideal” is at the core of China’s economic thought.The logical construction of humanistic economics includes three generative dimensions：the dimension of value，the dimension of history，and the dimension of the times.The evolution of history and the reality of development show that Suzhou has always practiced the humanistic economic paradigm of integrating and coordinating the development of humanism and economy，forming the “Suzhou Sample”.Suzhou’s humanistic spirit，resources，and lifestyle have profoundly influenced its social，spatial，and commercial environment.The construction of Chinese-style modernization should strengthen humanistic concerns such as benevolence，putting the people first，benefiting the people，harmony between man and nature，and the unity of the world community.

Key words：Humanistic Economics;Chinese Path to Modernization;Suzhou sample;humanistic tradition;humanistic concer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