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苏闽
在我军历史上,60年前的1964年,是那么轰轰烈烈、激动人心。
这一年,在中央军委领导下,一场学习“郭兴福教学法”,开展群众性大练兵、大比武运动,在全军蓬勃兴起。至年底,“尖子”单位和个人如群星闪烁。在这灿烂的星阵中,有一颗星星光芒四射,他叫孙正岳,来自革命老区江苏省阜宁县,是南京军区一名神枪手。
60年过去,孙正岳已不复当年的飒爽英姿。猛一看,很难将他与神枪手联系起来。
他今年84岁,住在阜宁县城一座普通的住宅楼里,中等身材,留着板寸发型,眼睛不大,精瘦的身材,说话还有点木讷。
这是那位曾经闻名遐迩的神枪手吗?确实是!虽然他满脸沧桑,但只要细细观察,你就会发现,他眼虽不大,却炯炯有神;身体精瘦,却腰板挺直;虽因罹患阿尔兹海默症对许多事已失去记忆,但只要提起当年练兵比武,顿时精神抖擞,语调铿锵。
孙正岳凭着刻苦训练,获得过诸多荣誉。他有赢得军委、军区首长赞扬的高光时刻,也有受到错误批判和处理的苦难经历。生活窘迫使他一家几陷绝境,现在落实了政策得以安度晚年。他的一生跌宕起伏,他无怨无悔。
一年练成神枪手,许司令亲自验证他有多“神”。
孙正岳是1959年冬光荣入伍的,被分配到南京军区舟嵊要塞区黄島守备营。
当他接过一支油光锃亮的钢枪时,翻来覆去看个不够。大家发现,这个新兵对枪有着特殊的感情。
这并不是简单的新鲜感。扛起一杆钢枪,是孙正岳多年的夙愿。这种情愫萌芽于他的少年时代。孙正岳永远忘不了,1947年,受伤被俘的老游击队员刘德友被敌人当着乡亲们的面施以各种酷刑。刘德友坚贞不屈,不断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万岁!”恼羞成怒的敌人将刺刀插进他的嘴里,搅断了他的舌头。刘德友喷着大口的鲜血怒指敌人,敌人又残暴地砍下了他的胳膊。刘德友就这样惨死在敌人的屠刀下。
这位视死如归的英雄是孙正岳的姑父。亲眼目睹敌人的惨无人道,才7岁的孙正岳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孙正岳明白了一个道理:反动派之所以能屠杀自己的亲人,就是因为他们手中有枪;要给亲人报仇,自己也要扛起枪。
下连第一课,是“为谁扛枪,为谁打仗?”
孙正岳抢先发言:“为了给亲人报仇!”
指导员首先表扬他扛枪不忘为家人报仇是对的;同时启发他,除了家仇,还有阶级仇、民族恨,掌握枪杆子,是要消灭一切反动派,保卫祖国和人民的和平生活。
这番话使孙正岳开阔了视野,提高了境界。
“阶级仇,压枪膛,民族恨,喷热火。子弹是战士的铁拳头,钢枪是战士的粗胳膊……”。20世纪七八十年代风靡军营的《打靶歌》,就像是为孙正岳所写,也是他苦练射击技术的真实写照。当过兵的人都知道,练瞄准射击,眼就盯着准星、缺口,与目标三点一线,一点不能乱看;右手食指轻贴扳机,一点不能乱动,可以说是非常枯燥乏味的。孙正岳带着阶级仇、民族恨练射击,却是那样着迷。他要“瞄得准来打得狠,一枪消灭一个侵略者!”
每天天刚蒙蒙亮,他就起床练开了。课余时间,他白天瞄靶子,晚上瞄路灯,一点不发够。
海岛的冬天不仅冷,而且风特别大,刮在脸上像刀子剐一样,眼泪不断往下流。目标都看不清楚,更别说平正准星缺口与目标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孙正岳越是风大越往风口站,迎着风瞪大眼睛。眼睛肿了消,消了肿,愣是练到了天再冷、风再大也不再流泪。
海岛的夏天湿度大,闷热难耐。趴在沙滩上练射击,上面晒下面蒸,就像在蒸笼里一般,衣服是干了湿,湿了干,结成一片片碱花,他从未打过一次退堂鼓。
“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这首歌唱得很浪漫。殊不知,在海岛练射击,云雾、海涛可都是不良因素。雾大,目标模糊;海涛,波光粼粼。要准确认准目标,要排除瞄准中的虚光,就要靠勤练、苦练。战友们纳闷,大雾、海潮那么寻常,孙正岳怎么老是看个不够?其实,他不是赏风景,而是在探索规律。
为了打好无依托射击,孙正岳用最大的毅力苦练据枪动作。开始时左臂酸疼,十分八分钟枪就乱晃。他就在早早晚晚业余时间翻单杠,托石头,在枪管上吊砖头,增强臂力。后来练到无依托据枪一两个小时都不会上下左右摇晃。
孙正岳成为神枪手后,有位记者采访他,亲眼目睹他趴在一块砂石地上练瞄准。记者走过去,踩着砂石咯吱咯吱作响,隔着胶鞋底脚都咯得生疼。记者在报道中这样写道:釆访时问他为什么不把尖石清理一下再趴下去?孙正岳说:“打仗时一分一秒都决定生死存亡,没等你清理好,敌人早把你干掉了!”又问他:“那你就不觉得疼吗?”孙正岳用左胳膊咚咚地捶了几下桌子,桌子上的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起来,他憨笑着对记者说:“开始疼,练出老浆疤(老茧的意思)就不疼了。”记者摸了摸他的左肘,发现有鸡蛋大的一块茧。他在报道中由衷地感叹:“我被他苦练的精神感动了。”这正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孙正岳能取得射击好成绩,当然不是光知道使蛮劲,他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善于琢磨。还是这位记者,曾问孙正岳有些什么窍门?他想了想只说了8个字:“逮住重点,狠狠地练。”这8个字看似简单,却体现他的悟性。他的重点就是瞄准和击发时机。在瞄准上,他总结出两条:修正准星和缺口的高低偏差时,要瞄得像缸里的死水一样平;在修正准星和缺口的左右偏差时,要瞄得像鼻梁长在两眼中间一样对称。在击发动作上,他认为掌握击发时机是关键。瞄准大体准确时屏息击发时机最恰当,屏息过早,就会气急;如果太晚,一定等到瞄到中心再屏息击发,手已经动过头了,就错过最佳击发时机了。孙正岳“逮住”的这些“重点”,既来源于他在反复实践中的领悟,也可以说是一位优秀枪手的天赋。
孙正岳越练兴致越高,连队也把他作为一棵好苗子来培养。不断给他加压、提高标准。从慢射到速射,从固定目标到移动目标,从常规距离到远距离,从正常情况下到带战术背景条件下。一年时间里,孙正岳15次参加特等射手考核,次次优秀。其中5次夜间闪光目标射击,80发子弹全部命中目标。
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名“新兵蛋子”一鸣惊人,引来了惊奇的目光和上级的重视。南京军区专门组织考核组,对他进行各种天候条件下射击考核,孙正岳取得了极佳的成绩。南京军区《人民前线》报在头版以《孙正岳一年练成神枪手》的通栏标题,用一个整版的篇幅报道了他的事迹。
身经百战的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为麾下出了这么一位神枪手而高兴。但他还要亲自验证一下这位新兵到底有多神。为此,专门安排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对孙正岳进行夜间闪光目标射击考核。150米距离,10个闪光目标,每个目标闪光3次,一次2秒。
有人可能认为,这大而亮的月亮可是天赐良机啊。其实不然。有经验的射手都知道,天越是黑,闪光目标才越明显,越容易捕捉和瞄准;而月光愈明亮,闪光目标就愈微弱,枪上的准星缺口也就愈难与目标连成一线。因此,在场的人都为孙正岳捏了一把汗。
随着“射击开始”一声口令,孙正岳迅速持枪卧倒在靶台上,大家还没看到目标在哪里,枪声已经响起,10声枪响过后,时间刚好一分钟。解放军报记者龚德在《特等射手孙正岳》的报道中记述了这次考核。他写道:射击完毕后,报靶员扛着靶子飞快跑过来,许世友上将用手电照着靶子,只见靶子的胸部穿了9个孔,肩部1个孔。许世友上将高兴地说;“10发10中,不简单!不简单!”孙正岳的弟弟孙正佩回忆,他哥哥从入伍第一年起,年年家里都收到部队寄来的特等射手、五好战士的喜报和立功证书。哥哥不仅是全家的骄傲,也是家乡青年的偶像。包括自己在內,许多青年都在哥哥的激励下走进了军营。
大比武使他更上一层楼,罗总长勉励他争取进京向毛主席汇报。
1964年,学习推广郭兴福教学法,群众性大练兵、大比武的运动在全军如火如荼地开展。
郭兴福教学法就是把练技术、练战术、练思想、练作风紧密结合起来,把兵练得身强力壮,技术精湛,一个个都像小老虎。毛主席对此非常赞赏。
就在这一年,南京军区成立了“小老虎突击队”,孙正岳被选入队中。
这里汇聚了军区部队的神枪手、神炮手、爆破能手、投弹能手等各个专业的尖子。这让孙正岳走上了更高更大的平台,而且也让他看到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60年了,提起当年按郭兴福教学法练兵,孙正岳两眼发亮。他对许多事已难以记起,对此却记忆特别深刻。谈起郭兴福教学法好在哪里?他一点都不木讷,他说郭兴福教学法特别活,特别注重调动训练的积极性,一边说,还一边打着手势。
“小老虎突击队”不仅汇聚了军区部队各类尖子,也汇聚了最优秀的教员。按照郭兴福教学法训练,孙正岳的射击技术又有长足进步。
1965年,总参谋长罗瑞卿到南京军区视察,在许世友司令员的陪同下观看了南京军区组织的军事比武大会。其中有一项是孙正岳的“对海边动荡目标射击”。
这天风大浪高,能见度也不是很好。轮到孙正岳时,他持枪跑步上场,在射击位置就位。随着“开始”的口令,各种目标动了起来,有跑的,有在地上爬的,有翻筋头的,还有在海浪上颠簸起伏的。随着一个个移动目标的出现,孙正岳以各种姿势开枪射击,卧姿打,立姿打,跪姿打,跑动着打,翻转身子打,大家看得都入了迷。爆豆似的枪声过后,经过认真验靶,喇叭里报出“160发子弹,全部命中目标!”全场顿时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当孙正岳跑步来到观礼台前报告“射击完毕”时,许世友司令员招手示意他过去。孙正岳大步跨到许司令员面前敬礼。许司令员向罗总长介绍:“这个兵叫孙正岳,是盐阜老区人。”罗总长高兴地握住孙正岳的手,鼓励道:“打得好,打得好!好好练,争取到北京参加全军大比武,接受毛主席检阅!”
孙正岳从报刊上看到过毛主席亲自检阅北京军区、济南军区军事训练成果的报道和毛主席举枪瞄准的照片,他对接受检阅的人员羡慕不已;罗总长的勉励让他十分激动,能向毛主席汇报,这是多么光荣和幸福的事啊!孙正岳庄严地向罗总长敬礼,高声回答:“是!”
相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记下了孙正岳这一高光时刻,但谁能想到,这后来竟成了他的罪状。
两天后,《解放军报》以《特等射手孙正岳技术又上一层楼》为题,对孙正岳进行了报道。
罗总长视察后,孙正岳练得更加刻苦。他进一步自找差距,给自己定下更高的标准,展示出更精的射击水平。“枪声响,红旗摇,射击场上传?报,特等射手孙正岳,发发子弹中目标。”这是当年战友们编唱的快板词。60年后,孙正岳语调激昂有板有眼地说出来,竟一点不打磕巴,饱经沧桑的脸上笑成了花。
随着大比武的深入开展,训练的难度越来越大,靶子越来越远,目标越来越小,速度要求越来越快。有一天,队长发现海滩上有只鸟,足足300多米,看起来就一个小黑点。队长对孙正岳说:“许司令员说要到你们家乡海滩上打猎,那有只鸟,你能不能打中?”话音刚落,孙正岳抬手一枪,没见鸟飞起来,战友们知道一定是打中了。大家跑过去一看,地上躺着两只大雁。队长高兴地拍着孙正岳的肩膀说:“一箭双雕只是听说,一枪双雁可是亲眼所见。真是神了!”苦练出硬功,孙正岳确实做到了人枪合一,指哪打哪。
“一枪打俩大雁。”在与我们交谈中,孙正岳说了好几次。阿尔兹海默症让过去的许多事在他脑海里清了零,但这件事刻在他的骨子里。他老伴王其英怕我们不耐烦,怼了他一句:“那大雁是排队让你打的!”孙正岳很认真地说:“它们不是排的横队,是纵队。”我们被他说笑了,跟他开玩笑说:大雁是保护动物,不能打哟。孙正岳其他方面可以糊涂,这方面一点不糊涂:“那个时候可以打的。”是的,大雁列为保护动物还是几十年后的事。违法的事,孙正岳可从来没做过。
孙正岳铭记罗总长的勉励,争取上北京向毛主席汇报。这成了他更高的目标和动力,促使他在训练中更加精益求精。
神枪手竟成了“罪状”,孙正岳坚决不认这个“罪”
孙正岳没有实现上北京向毛主席汇报的梦想,这并非他练艺不精,也不是他不刻苦,更不是表现不好。他当兵后年年被评为五好战士,入伍6年,3次立三等功,1次立二等功。
他梦想的破灭是因为风云突变。随着罗瑞卿总长被撤销职务,全军大比武停止了。1966年8月,南京军区“小老虎突击队”宣布解散,所有人员返回原单位。
孙正岳想不通,大练兵有什么错?大比武为什么要停止?带着疑问和不甘,孙正岳回到了原单位黄岛守备营,投入囯防施工中。
然而,这只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1967年开始,批判罗瑞卿“篡军反党罪行”的声浪就像漫天浓雾,笼罩在海岛军营。而孙正岳成了罗瑞卿在海岛的“代理人”“黑爪牙”被揪了出来。罗瑞卿和他握手的照片成了“罪证”。他一天天被轮流揪到黄龙、嵊泗、定海、岱山等军营接受批判,说他名利主义,只专不红,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的代表。
孙正岳有着革命老区子弟的傲骨。他不服!不但不低头认“罪”,而且争辩道:
“我练射击技术是为了提高杀敌本领,这有什么错?”
“报纸上登的文章是记者写的,怎么能说我名利主义?”
“我和罗总长只见过一次面,握过一次手,怎么就成了他的代理人、黑爪牙?”
“五好战士”第一条是政治思想好,我年年被评为五好战士,怎么就只专不红了?”
这一条条掷地有声,可根本没人理会。他越争辩,被斗得越激烈。有时甚至一整天不让他吃饭、喝水、休息。
有人曾经劝过他,态度好一点,认个罪,照着报纸上说的,对罗瑞卿随便批上几句不就得了?干嘛鸡蛋往石头上碰!
孙正岳说:“我没罪为什么要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我不知道罗总长怎样篡军反党的,怎么批判!”
由于孙正岳坚决不认“罪”,不愿违心划清与罗瑞卿“资产阶级军事路线”的界限,拒绝无中生有检举揭发罗瑞卿的“罪行”,被认定为“顽固不化”“不可救药”。1968年12月,对他作出了撤销干部职务,复员回乡监督劳动的处理。
对这样的处理决定他尽管不服,还是选择了接受。但他伤心的是,从此告别了他视为生命的枪,这真像是要他的命!
一年多时间里,他受到那么多批判折磨没掉过一滴泪,交出手中的枪,他流泪了,一步三回头,离开了海岛。
艰难的生活没有把他击垮,因为他坚信正义会来临
对孙正岳的处理是复员回乡监督劳动,并不能安排工作。回乡后,他没有找人,他也无人可找。
但公道自在人心。孙正岳的弟弟孙正佩告诉我们:“我哥哥虽然落难,但遇上了贵人。”
这位贵人就是时任阜宁县人武部政委的宋转莲。这位从战火中走过来的老兵看到孙正岳的处理决定和档案材料,拍案而起。他拿着孙正岳的档案直奔县革会生产组,对着一屋子人说:“我迎来送往阜宁一茬茬兵,就没见过孙正岳这样的。你们看看,神枪手,特等射手,连年立功受奖,21级干部,这样的兵有几个?把人家一撸到底,发配回来监督劳动,这不是扯淡吗?这样处理,怎么对得起阜宁出去的兵?”
生产组长听了宋政委的话,仔细翻阅了孙正岳的档案,当场表态,马上研究,一定妥善解决,绝不能亏了有功之臣,不能伤了阜宁出去的兵的心。
没几天,孙正岳就接到通知,他被安排到离县城15公里外的陈集渔场当农工,月工资28元。这虽然与他应该享受的待遇相差太远,但孙正岳还是充满了感激:家乡没有忘记自己,组织关爱着自己。他很快收拾行李到渔场报到上班了。
握枪的手抓起了铁锹锄头,军队干部成了农工,这个反差太大,但孙正岳在努力适应。他从不向人提起自己昔日的功劳和辉煌,踏踏实实做一个新上岗的农工。他每天起早摸黑,重活脏活抢着干。工友们只知道他是名复员兵,哪知道他是神枪手!
由于孙正岳表现突出,人缘好,经人介绍,他在县城镇办厂找了一位叫王其英的姑娘,不久就结婚成了家。
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意外就突然袭来。因为被批判时身体受到摧残,孙正岳的体质明显下降;到了渔场后,工作又特别要强,他渐渐感到身体不适。1971年的一天,他正在干活,突然胸口一闷,大口大口的鲜血吐了出来,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工友们赶忙用拖拉机把他送到医院。经诊断,是肺结核。医院做了一段治疗后,让他回家调理休养。
当时他的大儿子已经出生,夫妻俩工资加起来50多元,一家三口既要生活,又要给孙正岳调养身子,经济上捉襟见肘。怎么办呢?妻子王其英劝孙正岳给单位打个申请,看能否给点救济?没等妻子把话说完,孙正岳就吼道:“组织上给我个饭碗已经很照顾了,现在又让我治病调养,还能向组织伸手吗?以后这样的问题再不许提!”
王其英至今说起这个事还觉得委屈:“他宁可饿死也不向组织伸手,嫁给这倔老头真是倒八辈子霉!”
谁都能听得出来,王其英的牢骚话与其说是怨,不如说是对倔老头的赞赏。
县有关部门考虑到渔场活计重,而且离家远,不利于孙正岳身体调养和恢复,经研究将他调到县城,安排在造漆厂工作,并给他调了一级工资。
然而好景不长。开始几年厂里还能正常发放工资,后来效益下降,工资发不出了。孙正岳曾数年没拿到工资。那时他已有两个儿子,生活压力更大。但他就是那个倔强脾气,再难自己想办法解决。
他开始卖报捡废品,后来又在社区租了一间房子,买了点书出租。他白天吆喝着租书卖报,晚上提着蛇皮袋子捡废品。妻子看不下去,抱怨他:“你好歹也当过军队干部,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处理,也不晓得上访反映,一天到晚翻垃圾桶,也不怕难为情!”
孙正岳却说;“该解决时肯定能解决,上访有什么用?我捡废品卖凭自己双手挣钱,有什么难为情的?”
罗瑞卿重新走上军队领导岗位后,有人鼓动他,这下该你出头了,你过去是受罗瑞卿影响受到处理的,现在赶快找部队去讨公道。孙正岳没听这一套,他说,我过去讲只和罗总长见过一次面,现在我还是这样讲,对我的处理跟罗总长无关,去讨什么公道?
孙正岳拖着病弱的身体,苦苦支撑着这个家。他的小儿子孙明对童年的生活刻骨铭心,从小时,吃饭就没见过什么荤腥,过年了,别人家在忙年饭,爸爸妈妈还要带着哥哥和他摆地摊卖对联,只到天黑才收摊。这时家家早已飘出饭菜香了。孙正岳靠勤劳的双手,和妻子一起,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人。
从苦日子中熬过来、受到爸爸人格熏陶的小哥俩特别珍惜生活。老大孙军高中毕业后被孙正岳动员入伍,接过自己的枪。当时有人说孙正岳,你作了那么大贡献,得到这么个下场,怎么还把儿子往部队送?孙正岳正色道:“部队没有亏待我,在那个时期,坏人得势,现在不是好了吗?国家总要有人来保卫,我现在扛不动枪了,儿子大了,就让他替我扛。”孙军很争气,在部队是优秀士兵,复员后致力于红色文化宣传,现在是县红色资源办公室主任。老二孙明现在开着一家照相馆。
正义虽然迟到,但终于来了
孙正岳的遭遇,得到许多人的同情。孙正岳的弟弟孙正佩和县老干部局局长孙体彩都是军队转业干部,他们仔细研究了孙正岳的情况,认为应该得到妥善解决。
由于舟嵊要塞区已经撤销,2005年,他们帮助孙正岳写了申诉材料,呈报南京军区政治部。不久,就得到了回复。回复充分肯定了孙正岳为部队争得的荣誉、建立的功劳;同时对孙正岳在特定时期受到错误批判和冲击表示歉意;并提供有关政策依据,建议按照规定找地方有关部门办理复员改转业。
孙正岳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恢复了干部待遇。这离受到错误处理已经36年。36年他没有被磨难压垮,就是坚信会有这么一天。
现在,孙正岳退休工资每月7000多元。他和妻子王其英居住在一套85平方米的单元房里安度晚年。
阿尔兹海默症使孙正岳忘记了许多往事,但他忘不了神枪手的殊荣,忘不了火热的军旅。有时他会把军功章别在胸前出去散步。老伴怕他弄丢了给他取下来藏到柜底,但他总能再翻出来,这些军功章不仅仅代表荣誉,而且浸透他的血汗,更承载他9年的军旅年华。
现在孙正岳和老伴衣食无忧。他倒是还想守着书屋租书,看到孩子们读书他心里特别高兴。但他年岁大了,又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已经难以再守书屋。于是他将租书时逐年购置的6000多册图书无偿捐赠县图书馆,他要让这些图书更好地发挥传递知识的作用。在苦难中形成的一个习惯他已改不掉,就是外出见到能卖钱的废品一定会捡回家。老伴不知道劝他多少回,说是家里不缺这个钱。可孙正岳仍然我行我素。没办法,过一段时间,老伴就会归拢一次,花钱请收废品的上门拿走。因为他们住4楼,不给钱,人家不愿意爬楼来取。过去孙正岳捡废品贴补家用,现在这一习惯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这当然不是坏习惯,因此老伴和孩子都理解他、包容他。
神枪手虽已迟暮,但不应被忘记。孙正岳一生曲折坎坷,他无怨无悔。
(作者系八一电影制片厂政治部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