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组诗)

2024-07-13 13:58时晓
扬子江 2024年4期
关键词:回响花间杨梅

时晓

赴京记

那年我十八岁

乘坐绿皮火车从皖北到长安求学

今日我乘高铁从上海去北京

继续做一名学生

我记得绿皮火车的慢

一天一夜,一个少女在青春期里晃动

而今,高铁飞快,

像二十年间,无暇回顾的人生

如果它再快些,也许

我将和一个少女的背影重逢

而长安就是北京

老码头广场

那是在老码头广场

那晚,烛光摇曳

谁看见那烛光

它细软的身子就会为谁摇曳

我的高跟鞋跟随你的大头皮鞋

我的旗袍跟随你的西服

我们走在午夜的甲板上

甲板很稳,假装不懂得小提琴

优美的旋律

我遇见很多人

又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遇到很多美食,但吃得很少

我主要靠幸福充饥

有人突然放起了烟花,耀眼的花一瞬间

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了黑暗

当你吻我

我也体会到了毁灭般的快乐

当我闭上眼

黄浦江两岸的楼宇

都在那一刻止住了呼吸

失眠的月亮

我曾长期失眠

那时,我每晚有一半时间醒着

透过纱帘看月亮

像望着另一个失眠的人

当我关掉灯,我甚至觉得

月亮也想看看我

后来我干脆起身把窗纱挽起来

让彼此离得更近

日复一日,她在那里望着我

像一个不用睡眠的人

望着一个无法睡眠的人

对面楼上人家的照明灯亮着

那光线,像折磨人的鼾声

有时,圆月变成弯月

像一枚化掉了一半的药片

当天上没有月亮

天空,像个无可挽回的事故现场

我像个被剩在黑暗里的人

冬夜

一个人在空空的院子里坐着

想起去年那场寒流

如何在一夜间摧毁了路边的花木

忘记搬进房间里的那盆吊兰

妩媚的花枝在一夜之间

化成一摊冰水

像一个人崩溃时的号啕大哭

现在我坐在院子里

因为天气预报说,寒流又要来了

我像坐在大哭之前

那被冻住的寂静里

除了我,盆花都已被搬进室内

可我心里为何仍悲伤不已

后来,我回到书房

隔窗望着院子里的空凳子,仿佛有个我

仍坐在那里

坐在冬天深处,一个

缓缓转动的星球上

回响

沙沙、沙沙的雨声

像某种回响

带来母亲清瘦的身影

带来整齐的鸡舍、早起者的窗口

带来对一场雨细细的回想

麦子拔节,风吹着玉米地

小鸡在刨食

所有的声音都渴望变成雨

雨像一袋又一袋白亮的蚕茧

被母亲抱上房顶晾晒

安静的蚕房里,沙沙声响着,雨

在另外的空间里下个不停

父亲把挣来的钱交给母亲,那场景

像一部默片

只有雨的沙沙声能破译那默片

我的父母已衰老

雨如果来探望

要带上它年轻的沙沙声

雨,再次从雨声里出发

——它从未离去

回响再次代替了原声

陷阱

陷阱隐藏在花丛下,密林中

它足够逼真

那上面的花朵

像某个人脸上温和的笑容

有的陷阱专为猛兽准备

逗留的鸟儿,跑来跑去的小狐狸

都不会触发机关

黑暗中,危险的竹签等候着

头顶那一脚踏空的重

猎人远去,有些陷阱被遗忘

树枝和仇恨都朽坏了

雨水带着尘土把它一点点填埋

就快填平了

仿佛一个浅浅、无害的坑

猎杀了一个深深的陷阱

在水街

门楼雕着花,桌椅摆在路边

正午好阳光,香樟树蓊郁

石板路上满是漏下的光斑

谁从那里走过,光斑就落在谁身上

像一件隐身衣

同伴说着话,声音渐远

借助这隐身衣,仿佛

已撇下我,独自走进了时间深处

仿佛在穿越,但不会感到孤单

恍惚间,有一群穿着襕衫的人,看不见

却正与我并肩而行或擦肩而过

左边的客栈里,有人已离去,有人

还在沉睡,在等候被唤醒

右边是小河,垂钓的人一动不动

钓者和河水,都像已静止多年

路的尽头,是旧府衙(江浙分府府衙)

钟楼和鼓楼,一直在守候

衙门两旁的石狮子,表情肃穆

只要有游人来敲钟打鼓,它们

就不算是被遗弃在这里

拐一个弯,旁边的河汊里

一条巡逻船驶来

但船上的石膏兵已无法上岸

他们被不存在的时间掌控,被流水

和自己眺望的动作拖住

狂风之夜

有时需要一场狂风

让它替你穿过更真实的天空

有时,你心里奔腾着黄浦江

那是你的梦

惊涛、雷鸣

像诗歌和小说相遇时发生的意外

日子奔腾而过,树林把自己改装成了一支军队

当我从写作中抬起头来,

望向窗外,栏杆尽头,一只猫蹲坐在那里

也在远眺,用它安静的虚无性

和放大的瞳孔

旧时光

夜突然而至

我还没来得及准备好烛火

夜像年月

夜像不肯为任何事推迟自己前行的人

它管辖了庭前的竹林

一位少年曾在那儿吹奏长笛

这仿佛还是白天的事

现在,笛声传来,必须穿透厚厚的岁月

现在,竹林沙沙响

像笛声留下的唯一的声音

有时则悄无声息

像也想到了从前的事

在花间漫步

在花间小路漫步

一只蝴蝶落到我肩上

停顿了一秒

又飞走了

在花间小路

一只蝴蝶曾来拜访

带着人世间最轻的问候

它飞走了

消失在花海上空

这个早晨

猛然轻了半两

两个母亲

那株杨梅树

杨梅都被摘走了

一个月前被折断的树枝

也已不知去向

它变轻了

丰收后的样子像被洗劫后的样子

它曾望着摘杨梅的妇人远去

望着她挎着一篮子杨梅倾斜的背影

它知道她会把那些杨梅卖掉

它知道,她已把那些杨梅卖掉

杨梅,那么甜,那么重

两个母亲都知道这个

现在,她们一个留在了果园里

像个灰色的影子

一个消失在小镇上

消失在了杨梅消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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