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返回,然后又离去。
傍晚,去校园里的小树林看草木。石凳边云霞般的蔷薇谢了,零星留存枝头的花朵低着头,一朵就自己,两朵就挨着。微风中,透明的粉色花瓣静静地落,一片,又一片,飞进浓密的酢浆草里去了。墙角的一棵香樟树,伸出枝枝节节,把阳光搅碎打到地上;珠颈斑鸠便在光影斑驳的小径上走来走去,偶尔挪动肥胖的身躯,翅膀扇得扑腾响,在天空划过一道深灰。
采一把散发着鼠尾草香气的野草,坐在石凳上轻轻嗅。
香,清凉的,淡淡的香。一阵恍惚袭来,多么熟悉的味道。这丝丝缕缕断断续续的香,是镌刻心底的儿时的味道啊……
“垂柳阑干尽日风”,说的是柳枝在和风中随风飘荡的自在宁谧。初夏午后的乡村总是静谧的:早起劳作的农人们在家打个盹,留下空寂的田野;风夹杂着草的香,吹得绿里泛黄的麦浪一波波翻涌;狗尾巴草和车前草,密密挨挨,铺满了田埂。
这个时节,蚕豆饱满了;这个时节,是乡村孩子撒欢的时节哦。
为了去田头撒野,我央求妈妈给我编织一只小竹篮。妈妈心灵手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她会做好看的衣服,烧得一手好菜。小时候的我,头发又长又软,小脸蛋胖嘟嘟的惹人疼爱。妈妈每天再忙,都会帮我梳两只小辫子。
“萍儿,梳辫子咯。”厨房里茶炊闹腾,妈妈忙得满头大汗,探头从窗口唤我。
我赶忙搬一张小板凳坐到院子水井旁,小腰板挺得直直的,有时又故意撒娇,软萌萌地倚向妈妈怀里。妈妈性格开朗不拘小节,但这个时候,她是极温柔的。她轻轻地梳顺头发,然后用做衣服剩下的花绸布给我扎两只小辫子。妈妈喜欢花,她总是给我的小辫子插上鲜花。家里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花,月季、蔷薇、栀子、凤仙花、美人蕉、桂花,还有红梅……春天来了,妈妈在我的小辫子上插上两朵月季花骨朵,或是蔷薇花苞;初夏,妈妈采洁白芬芳的栀子;秋天,妈妈会让我坐在桂花树下,她选花朵繁密的花枝,踮起脚尖,拽住花枝摇啊摇,于是,桂子“拂了一身还满”;扁豆爬满院墙的时候,妈妈甚至采撷紫红的扁豆花,夹在我的发辫上。
小竹篮编织好后,妈妈又特地为我准备了一把小钩刀。于是,每天放学后回家,我把书包一扔,喊上邻居家的小芳和小红,还有小淘去田里挑草撒欢。
四个拎着竹篮子雀跃的身影,欢呼着,融入广袤的田野。
摘蚕豆,挑野草,捉迷藏,赛跑,再躺在草地上扳着手指头数空中有几只鸟扑棱棱飞过。
一直到夜幕收走了白日里的喧嚣,我们才挎着沉甸甸的篮子回家,我们身上、发丝上,全是草的香,潮湿清凉的香。
记得一个周日的傍晚,我从田野挑草回家,妈妈给我插的栀子花早不知被我疯掉哪了,头发上缠满了婆婆纳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妈妈正推车准备去乡里办事,见到奔跑着小脸蛋红扑扑的我,一把抱起我。我便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和妈妈一路颠簸,爬坡,下坡,蹚过小桥,再经过一条坑坑洼洼的砖头路……到乡里办完事,妈妈带我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我不知为何斜睨着,笑微微的,左手挎竹篮,右手则握着钩刀。
这是我儿时仅存的一张照片。
后来搬了很多次家,这张照片我都小心翼翼地一路珍藏。如今,照片已泛黄,照片中的小女孩,依然斜睨着无邪的黑葡萄般的眸子,依然一手竹篮,一手钩刀,依然在开心笑。只是,每次轻抚照片,我的泪总要掉下来。当年带小女孩一路欢笑的妈妈,她去哪里了?
妈妈,这些年你究竟去哪了?那些温柔流淌的岁月,那些将含章可贞的美植入心田的时光,那些温暖美好的一帧帧画面,你搂着你的小女孩微笑着扎辫子,你给她插各种芬芳的花,你摇动桂花花枝,树下,落满桂花的小女孩咯咯笑,你的小女孩撒野回来,你嗔怪地给她整理凌乱的发辫……
沉思中,太阳低了。树影斜斜地折了一个弯,任阳光将之染黄。坐在石凳上,我一时陷入往事,眼中,浮起湿润的忧伤。
珠颈斑鸠还在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一阵风吹来,紫荆散发出一股清新的肥皂香。酢浆草丛里,落英缤纷。
一切美好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谁也无法留住。但,只要开过,就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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