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芝
山中,人们都亲切地直呼对方小名
上了年纪的人,别人也只知道他们的小名
不流行喊对方证件上堂堂正正的名字
这些小名,其实也就一个声音
绝大多数无从翻译为汉文,也绝无具体的释义
为了不重复,与众不同
寨子都是创造新声音的高手
像女人的微笑,又像男人的自言自语
无意义,且美好
对于被赋名的人来说
奇怪的名字,没有可以譬喻万物的本体
习惯于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与此同时,他们虚度中的真正名字
被最后一次提到
高耸地出现在人世,一定是工整地刻在石碑
但很快也被喧哗的生活遗忘了
人们熟悉声音的程度,记忆空白的程度
远高于一切规则和横竖撇捺
牛住进牛栏,牛栏上住着人
中间隔着几层薄木板
灯光滑过缝隙,对称之中,刚好洒在牛的身体
它们经得住照耀,一动不动
人与牛并未完全分开
可以听见它们反刍
黑麦草,苜蓿,狗尾草在风中,簌簌直响
当我熟练地分辨这些声音
获得在昏暗的天色里,无限慰藉时
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现在无处从梯子爬进楼上的隔间一窥究竟
而我离开牛,接着离开荒凉大山
任何房子,再也没有传来多余的声音
终日只听到忙忙碌碌的涌动
多么好,一个老农讲水稻种植
整田,肥料,种子,农药
抽水,一桩桩事接着讲
田垄堆积的细节慢慢清晰起来
多么好
季节一岁一枯荣,牛马归栏,粮食入仓
和乡民坐在昔日的古战场大醉一场
多么神奇
父辈们拍了拍裤管上的泥土
一栋栋新楼房
在时不时掺杂点外来口音的乡下矗立
真好,柔和的日光中打开全身呼吸
当有一天
站在忠厚、温良、寡言的稻田
腿伸进熟悉的怀抱
我所能做的非常狭小,有限
就是把自己
倒伏在茫茫湖乡的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