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傲翼 王艺颖 郭小兰
摘要:土家族傩戏活跃于各类民俗事象之中,不仅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与魅力,还蕴含了重要的疗愈功能。现从艺术治疗的角度探讨傩戏中面具、音乐、舞蹈以及“表演者、观众”双重向度的疗愈原理及机制,旨在拓宽傩戏的研究范围,补充从艺术治疗学视角解构分析其疗愈原理及传承途径的研究,并希望有助于对少数民族文化保护与开发的实用性研究。
背景
湘西土家族是我国中西部地区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少数民族,其民族文化是我国少数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1]。土家傩戏被人们称为“戏剧艺术之源”“中国戏剧的活化石”,过去在土家村寨,土家傩戏随处可见,可以说是土家族人民生活的一部分。土家族人希冀通过整合说唱、面具、音乐、歌舞元素的艺术仪式,展演生产劳动、社会生活、历史变迁和民间传说,形成了交流生活经验、传承生产知识和寄托理想情趣的“湘西土家族傩戏”[2]。
“艺术治疗”主要是基于人类创造的各种艺术表现形式在得到表达或表现之后,积极地作用于人的身心灵这一过程。艺术发挥治疗作用与傩戏缓解焦虑,两者存在共性。心理学家认为此共性就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的表现。荣格的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学说将心理学的研究推向了先验论的深层;个体焦虑和集体焦虑与意识和无意识的沟通受阻有关,所以艺术治疗的心理动力学原理就在于积极沟通意识和无意识。
国外学者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认为,艺术治疗研究源于对民族医疗文化的研究,托马斯·帕特森描述了艺术仪式被视为象征治疗、社会结合、内啡肽分泌或宣泄的案例,心理学家麦金农研究得出,音乐仪式的核心在于其具有知觉状态的改变、心身灵与精神的整合观。国内学者李世武从宏观上论述了艺术治疗的合目的性关系及其范式论意义。傅聪的博士论文以科尔沁蒙古族萨满治疗仪式为个案进行研究,认为身心合一整体观及艺术综合形式的表达方式对于现代音乐治疗的发展有积极的可借鉴作用与参考价值。熊晓辉、陈缨、文莉从湘西土家族傩戏的音乐、符号、肢体等视角进行解读。从现有情况来看,研究大多停留在其本体特征及符号意义层面上,缺少从艺术治疗学视角解构分析其疗愈原理的研究。湘西土家族傩戏的表演内容及角色设定皆与仪式紧密相扣,通过说唱、音乐、歌舞等多样艺术形式作用于受众感知系统,实现了信仰情感的具身体验,达到疗愈效果。
本文将以湘西土家族傩戏为研究对象,在艺术治疗视域下探讨傩戏的艺术疗愈机制。对湘西土家族傩戏展开详细的分析,并对其蕴含的疗愈功能、价值等相关问题进行深入研究。
湘西土家族傩戏蕴含的疗愈功能
土家族人在古代面临的生存问题远远大于科技发达的现代,并由于生存问题而产生如疾病、死亡、生育、自然灾害等各种各样的焦虑。弗洛伊德谈论的快乐原则和思想万能法则,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诠释了焦虑发生学意义。他在《超越快乐原则》中提到,快乐原则驱使人类追寻快乐,现实的残酷与却使其难免受挫,这时焦虑就产生了;然而,焦虑是一种积极的心理内驱力,只要现实引起的心理焦虑没有超出个人承受范围,将在思想和行动的发展上起推动作用。
傩戏仪式已经融入了湘西土家族人的日常生活。湘西土家族傩戏仪式具有明显的心理疗愈功能,能够将人们消极的精神状态向积极阳光的状态转换。家中如有老年人或小孩体弱多病,需要举行还傩愿仪式,这样的家庭被称为事主。事主会请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带领傩戏班进行集歌唱、绘画、舞蹈等的综合性艺术仪式,消除事主的消极心态,引导他们以一种创造性的积极心态面对问题。艺术表演可以影响人们的情绪,进而改变人们的认知。心理学家埃利斯提出“ABC”理性情绪疗法,A(Activating Event)为与情感相关的事件,B(Belief)为理性或非理性的信念或想法,C(Consequence)为与事件相关的情感反应(结果)或行为反应(结果)。通常认为事件A会直接导致结果C,但并非如此,在A与C之间有B这一重要的中间因素,事件对于个体的意义或是否引起结果反应由个体的认知态度、信念所决定。也就是说,消极情绪和不良的行为结果,不是由某一事件直接引发,而是由个体对它错误的认知和不恰当评价所引发的错误认知而产生。
在土家族人生命中有两个重要的节点,即十二岁和六十岁,十二岁意味着步入成年,六十岁意味着面临死亡,这两个节点都有可能遇到各种磨难与困难。所以,在这两个节点通常都要举行特殊的仪式。湘西土家族人认为小孩从出生到成人会遇到“三十六关,七十二煞”,代表着小孩成长中可能遇到的灾难。因为幼童生命比较脆弱,容易受疾病、灾难的侵袭,家中的长辈会因此产生焦虑。邀请傩戏班表演傩戏时,家中的亲朋好友汇聚在一起,通过艺术的形式消除焦虑,形成良好的情绪和认知,积极地面对生活中的困难。
湘西土家族傩戏的艺术治疗元素解读
湘西土家族傩戏的面具象征
湘西土家族傩戏中使用的面具非常多,分为文、武、老、少、女五类,对应了戏剧中的生、旦、净、末、丑。傩戏面具大多是用杨柳木和香樟木所雕就的木制面具。因傩戏面具传承年代久远,其具有粗犷朴拙但又不失庄重华丽的原始审美风格。傩戏面具总会表现出一种符合人们审美思维的美感。例如,“先锋小姐”角色的面具线条圆润柔和,天庭饱满,眉目舒展,嘴角上扬,给人和蔼可亲的感觉。土家人相信面由心生,“先锋小姐”角色象征着土家人追求的吉祥如意。因此,女性面具在线条和色彩的使用上,会更贴近生活中面容姣好的形象。
艺术来源于生活,傩戏面具所代表的人物形象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通过匠人手艺雕出的人物五官表情栩栩如生,增加了戏剧效果,赋予了傩戏面具鲜活的生命力。在生活中遇到困难时,土家族人就会戴上面具展演祖先勇猛拼搏的故事,具有象征意义的面具鼓舞他们克服在生活中面临未知和不确定时产生的焦虑、紧张情绪,这种精神鼓舞力量体现出面具带来的疗愈功能,让观众在归属和认同中逐步实现了投射、共情、宣泄与升华。
土家族傩戏面具也有幽默风趣的丑角面具,以强烈的“俗”“趣”满足观众的娱乐、审美需求。例如,《甘生赶考》剧目中,“秦童”的面具歪嘴咧牙,形象亲切可爱。《自然》杂志刊登的文章研究发现,讲述笑话可以激发住院病人多巴胺分泌并引起相关的愉悦反应,与可卡因对大脑的作用原理一致[3]。苏塔诺夫在《治疗性的幽默》一文中发表的研究结果表明,笑声能降低心血管疾病的危险[4]。观众因傩戏面具形象的喜剧色彩而大笑,产生愉快和放松的感觉,有助于缓解紧张、焦虑、抑郁等不良情绪。
湘西土家族傩戏的音乐象征
音乐是一种诉诸听觉的艺术,它的引导功能是不可替代的。“司刀”“牛角”是湘西土家族傩戏表演者必备的乐器。司刀一般由铜打制而成,有一个稍长的刀柄,分为南北斗星,刀柄上方套有一个环,里面装有十二枚大环和十二枚小环,小环能在大环内自由穿梭,发出沙沙声,营造出傩戏仪式现场的音乐氛围。在傩戏展演中,观众不是通过单一的视觉通道进行体验,而是视听结合的多重感官体验。音乐象征将治疗技术赋予形体,以感性的形式引导观众进入治疗程序,让其在音乐体验中得到疗愈。自古以来,音乐与治疗就是一体的,音乐为治疗而生,疾病因音乐而愈。两千多年前,我国古代人们就发现了音乐、健康与疾病三者之间的关系。《黄帝内经》记载,“五脏之象,可以类推;五脏相音,可以意识”[5]。也就是说,五音所组合的不同调式的音乐,在五行学说的作用下对人体气机的运动有着不同的影响。《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进一步阐述了五方(东南中西北)、五气(风热湿燥寒)、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脏(心肝脾肺肾)、五音(角徵宫商羽)、五志(怒喜思悲恐)之间形成了相互作用、相互转化的内在关联。东方生风,风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筋生心,肝主目,其在天为玄,在人为道,在地为化。化生五味,道生智,玄生神。神在天为风,在地为木,在体为筋,在脏为肝,在色为苍,在音为角,在声为呼,在变动为握,在窍为目,在味为酸,在志为怒[6]。
现代音乐治疗学选择音乐类型时遵循的“同步原则”,是指治疗师应当选择与治疗对象的主要情绪相匹配的音乐。傩戏音乐演唱形式有独唱、对唱、一唱众和等,唱词也都是采用比较生活化的语言,节奏接近自然语言较为自由,一般为2/4与3/4拍子的交替,且常常强调乐句的尾部,以XX·这种前短后长的后附点节奏型居多,抒发心中的感叹。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就提出帮助宣泄情绪的 “音乐同步原则”(ISO principle),即通过使用与治疗对象当下情绪状态同步的音乐,让音乐与治疗对象的情绪发生共鸣,及时将自己的消极情绪宣泄出去。再逐渐改变音乐的情绪特点,通过支持和强化内心的积极音乐,慢慢改变病人消极的情绪状态,最终建立积极的认知。这也是音乐治疗临床实践中遵守的原则。
牛角一般由水牛角制成,在湘西土家族傩戏中,每一个程序的开始和完结都要用到牛角,牛角可以被称为湘西土家族傩戏的指示性符号,吹响牛角就意味着一场傩戏的开始或完结。在一个乐音达到人的听觉器官之前,谈不上具有情绪的性质。一般声音通过听觉器官,经人耳的听神经纤维后又经过复杂的路线达到大脑皮层,其中会经过下丘脑等中继站进行交换、整合来自左右耳的讯号,这是乐音转化为情绪的关键。不同的音乐使人产生不同的生理反应,如心率和脉搏、血压、体内活性物质以及脑电波的变化等等。音乐节奏还可以明显地影响人的行为节奏和生理节奏,如呼吸频率、生理唤醒水平、运动速度节奏、心率等。著名心理学家康姆巴里尤经过试验得出,无论何时,音乐不仅有促进、缓和情绪的作用,还能提高情绪的兴奋感以及放松焦虑的情绪。不是引起各种病理变化,就是趋向治愈某种紊乱,稳定情绪,促使其恢复正常。同时,音乐激活副交感神经系统导致机体的生理唤醒水平下降(放松)。当人处于焦虑紧张的情绪状态中,交感神经活动增强,生理唤醒水平会随之上升(紧张)。
美国音乐治疗家邦尼创立了音乐引导想象(GIM)的治疗方法,这种方法所根植的超个体心理学认为,人类自身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我治疗能力,还存有一种独立成长的潜力亟需被挖掘。傩戏中使用的音乐,也是为了推动观众进行积极的联想体验,从而达到放松、愉悦的目的。
湘西土家族傩戏的舞蹈象征
舞蹈通过身体语言来实现对心理意象的外显象征。仪式中的舞蹈象征着与消极力量积极对抗的心理驱力。由于傩戏仪式的需要,傩舞一般都是由一人又唱又跳,打击乐配合完成,表演形式分为单人舞和双人舞,单人舞比双人舞多。比较常见的单人舞有《打开山》《出和尚》《出土地》《出勾簿判官》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单人舞要属《牛角司刀舞》。舞蹈开始前,要吹响牛角,呜鸣声给傩戏展演现场渲染了热烈的气氛,继而采用退步、跪步以及碎布等步伐翩翩起舞,整个舞蹈较为奔放,动作上下起伏,衔接得十分顺畅,在鼓点的敲击声中达到愉悦状态。单人舞受到仪式的限制,表演时会略显呆板,而双人舞则增添了更多具有针对性的内容,动作更容易发挥,精彩程度得到了大大提升。
符号化的想象力和智慧是人类独有的。用艺术象征符号引导人们发挥想象力,傩戏中的治疗技术常常没有上升到一种现代艺术治疗学意义上的自觉状态,所以这种治疗技术具有无意识的特征。
艺术治疗视域下“表演者、观众”双重向度问题
湘西土家族傩戏的艺术行为由德高望重的老者主导,观众既是参与者,又是实践者,在参与中体验艺术,在实践中治疗焦虑。而专门为个体举行的傩戏中,表演者就是仪式情境中的艺术治疗师,他具有很高的艺术表演能力。在湘西土家族社会中形成的集体性心理焦虑中,治疗者在“疗他”的同时也在“自疗”。傩戏表演者自身具有很高的艺术性造诣,他站在焦虑主体的一边,代表焦虑主体进行表演,所以他的行为也有“自疗”的属性[7]。
观众运用艺术积极地建构非现实的世界,使用象征、移情、投射、迷狂等方式进行艺术体验,利用这种艺术体验对焦虑进行治疗。以艺术体验的心理反应的角度来看,艺术能够让人产生意象、联想等心理学反应,帮助观众运用艺术的方式进行自我表达,觉察存在于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土家族的男女老少在看戏的时候既高兴快乐,又沉醉投入,在傩戏展演中,真实与虚拟得以统一,幻想与真实层面得以转换,人们通过观看傩戏,内心的各种痛苦焦虑得以缓解甚至消除,美好的希望和愿景得以满足和实现,其疗愈功能在无形之中得以体现和发挥。傩戏在生活中既能愉悦心情,又能起到养生保健的作用。
弗洛伊德曾提出,艺术能作用于本我,亦能将本能抑制。不同的艺术体验在增强自我、宣泄释放和自我情绪控制上均能发挥作用,让人产生某种意图感。例如,音乐可以让一些情绪得到升华,通过音乐审美和情绪体验,让需求得到最大化的满足。因此,音乐可以唤起倾听者过去成功或失败经历的情绪相关的体验,换言之,音乐可以唤起存于潜意识层面的情绪体验。这些被激发的情绪体验就是影响患者心理健康的根源。
在傩戏仪式中,表演者利用多种艺术形式的仪式对焦虑与治疗进行诠释,然后进入治疗实施环节。现代艺术治疗不但包含非理性因素,还形成如原型、集体潜意识、宣泄、移情、升华、象征等一系列理性工具。在现代艺术治疗过程中,患者通过各种艺术形式进行非理性的体验,再回归到理性的意识状态之中,它对非理性含有一种独特的理性解释体系。艺术治疗通过鼓励来求助的患者利用艺术媒介进行自我表露、宣泄消极情绪、积极联想和想象的技法,帮助患者达到对自我的了解和探索目的,重建身心平衡。从文化意义系统来看,傩戏对个人情感及潜意识的影响是深层次和复杂的。因此,生理性因素虽然不可忽视,但艺术治疗的作用不能简单地归因于一种生理现象,还要把握其深层次的文化心理因素。
2022年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优青)项目“艺术治疗视域下湘西土家族傩戏研究”(课题编号:22B0491)研究成果;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优秀青年项目)“湖湘音乐文化美育资源的发掘、整理与创造性转化研究”(项目编号:23B0466)。
(作者单位:1.武汉音乐学院音乐治疗实验中心;2.湖南科技大学黎锦辉音乐学院)
[1]朱开来.湘西土家族傩戏的音乐特征与传承[J].当代音乐,2020(12):64-66.
[2]彭福荣.戏在巫傩之中:中国多民族傩戏发生原理再思考[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37(06):34-40.
[3]Pearson H.Jokes activate same brain region as cocaine[J].Nature, 2003,4(03),031201-5.
[4]Sultanoff S.Humor and Wellness: Melding the Present and the Future Humor and Heart Disease[J].Therapeutic Humor,1998,12(5),pp.1-2.
[5]姚春鹏译注.黄帝内经(上)素问[M].北京:中华书局,2018,108.
[6]姚春鹏译注.黄帝内经(上)素问[M].北京:中华数据,2018,44.
[7]李世武.艺术治疗师与巫者:朝向艺术治疗的跨文化对话[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34(04):3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