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丹
在毫无怀疑地准备交出8000元的考察费之前,29岁的阿伟没想过玩户外也会被骗。
考察费出自好友阿肖邀请阿伟参加的一个展会。阿肖告诉阿伟,会上能结识不少资源和人脉,对未来创业有帮助,只是需要先交8000元的考察费。阿伟没有怀疑,正准备交钱时,在女朋友的提醒下,阿伟上网查阅后发现所谓的参加展会竟是香港“亮碧思集团”典型的传销手段。
亮碧思内部有风格不一的团队,负责吸引不同爱好的人,比如读书会、羽毛球等,户外是其中一个分支。
在互联网检索“亮碧思”,会发现它几乎已经成了传销的代名词。这家公司以销售熏香精油、化妆品、保健品、红酒、奶粉等产品为幌子,利用各种手段引诱内地人到香港等地参加展会、培训。等人到后,再进行密集洗脑,推动其发展下线,并许诺按层级返利。多数入局的人最终都是负债累累。
阿伟的本职工作是程序员,喜欢骑行,周末也时常登山、徒步。2022年,阿伟在珠江边骑车时看见有一群人在玩飞盘,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一个男生主动和他打招呼,邀请他加入。
那是阿伟第一次和阿肖认识的场景。飞盘活动结束后,阿肖主动加了阿伟的联系方式。阿伟发现自己喜欢的越野跑、骑行、徒步,阿肖都有涉及,日常还会组织徒步捡垃圾活动,加上他待人热情,为人乐观开朗,一来二去,阿伟把肖堂子视作知心的朋友。
在采访过程中我们发现,阿肖只是“户外骗子团”中影响比较大的一支,其他参加户外徒步活动接触到骗子的零星案例并不少。事后回想骗子们为什么会把目光投向户外如此垂直的领域,阿伟想了想,“可能户外人都比较真诚,愿意相信人,傻傻的。”
阿伟对阿肖的信任并不是一开始就建立起来的。
刚加上微信时,阿肖还没有成立自己的徒步团,但他每一两天就会参加户外品牌组织的跑步、爬山、瑜伽等各种活动。且会频繁给阿伟发消息,邀请他参加活动或一起吃饭。
这让阿伟觉得有些奇怪,恰逢那段时间工作忙,便一直没有答应他。去年10月,阿肖成立了一个徒步组织,时常组织徒步和清山活动,在社交平台上发的不少活动预告都有几十、上百条评论。这时他又邀请阿伟参加清山捡垃圾活动,这一次阿伟没有拒绝,组织户外团也让阿伟觉得,阿肖应该是真心喜欢户外的那一类人。
他的清山活动在周中或周末都有,人多时有20~30人,一般是广州周边10公里左右的初级徒步路线,比如牛木线、龙洞森林公园、六片山等。
表面看起来和其他户外组织的并无区别,在服务方面甚至做得更好,参加过他们清山活动的小优对组织者的评价是“有点东西”。
队前有人开路,队后有人收尾,爬山过程中非常照顾新队员,会鼓励落在后面的人,也会帮忙背包,当天队长还背了西瓜分给大家。聊起广州徒步路线,组织者们了然于胸,还会分享哪条线路的哪个机位最出片。
重点是情绪价值给得特别足。路上有组织者和小优搭讪,一路使劲夸赞她,全程帮她拍照,拍照常年不出片的小优都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几张能看的照片”。
但也有不对劲的地方,聊天时对方分享起自己的职业经历,提到她在创业,有一个“贵人”对自己帮助非常大,对方做人力资源,时常组织慈善活动,她一直建议小优加这个“贵人”的微信。
到加微信环节,小优已经很不开心,她觉得清山活动应当是纯粹的,不该有杂质,此后便没有再参加过他的活动。“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属于传销组织,但我讨厌以利益的名义消耗我们爱心的事情。”小优说。
事后回想,阿伟也觉得他的清山活动有些奇怪。比如,收了28元的材料费,但材料也不过是几个不可降解的垃圾袋和能重复使用的夹垃圾的钳子。并且,活动结束后当天的群就会立刻解散。
和小优一样,阿伟也在路上被搭讪了。一个女生和他讲起自己以前在迪拜、香港、澳门的工作经历,有意无意地提到了两个所谓的“贵人”,他们帮助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且热爱公益,时常组织清山、义卖、残障儿童捐助、流浪猫狗救助等活动。后来阿伟才知道,这些搭讪的人都是和阿肖一个团队的,而现在的对话,都是他们为下一步行动铺垫的“线头”。
阿伟自己是户外爱好者,对户外人有天然的信任,“我以前的想法是,哪有什么坏人是愿意出来爬山的,他们还组织捡垃圾,能有什么坏心思?所以我对他们完全不设防。”阿伟说,活动结束后,几个核心组织者邀请阿伟一起吃饭,阿伟没有拒绝,此后阿伟和他们的联系就越来越多。
复盘整个事件,清山活动就像是一张网,他们用这张网网住潜在的受害者,再筛选出像阿伟这样合适的对象,逐个击破。
至于为什么选择徒步清山这种方式,阿伟觉得,首先多数参加清山活动的都是年轻人,社会阅历较浅;其次在网上看到帖子就去参加活动,说明这类人的戒备心较低;此外,大家对同样喜欢户外的人似乎会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清山活动后,阿肖时常约阿伟出门。后来阿伟知道,他们内部有个说法:如果这个人一周能约出来一次,成单的概率就有30%,一周3次,概率就到90%,阿肖当时已经疯狂到一周想约阿伟5次。
阿伟会答应,是因为阿肖的“人设”塑造得太成功,让他完全把对方当成了亲密的朋友。
一些传销人员为让人相信自己是“成功人士”,会贷款买豪车。而针对户外领域的传销,他们就会把自己打造成户外领域的专业人士。
阿伟时常见他们团队里的人参加马拉松、越野跑、斯巴达挑战等项目,有人甚至晒出过越野跑100公里的成绩。他们也舍得花钱,用的都是始祖鸟的冲锋衣、徒步包。阿肖体能也不错,时常参加马拉松,有一次准备参加半马,但发现半马和全马的报名费一样,便直接报名全马,也跑完了全程。
去年阿肖约阿伟一起参加惠州半马,日常也拉他一起训练。当时阿伟已经好几年没有跑步,阿肖会指导他:刚开始跑步不要在乎配速,找到自己的节奏,全程维持平缓的心率就可以。阿伟脚有些外翻,跑步时容易痛,阿肖还会为他推荐合适的跑鞋,并表示会找朋友咨询,是否有办法能帮到他。
阿肖还会报名参加各种志愿者活动,他甚至是广州100越野跑比赛的官方志愿者。阿伟和他一起当过马拉松志愿者,他给参赛选手递水、递食物、合照,看起来相当热情。所以刚开始认识阿肖时,阿伟觉得自己的业余生活都被打开了。
并且,在与阿肖相处的过程中,对方始终表现得贴心、热情。生病时会来关心自己,询问是否需要买药。参加读书会、聚餐等活动时,都有人剥好水果,吃饭为他夹菜。
“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我这么用心的朋友。”阿伟说。
后来阿伟在户外群中曝光他们时,有一批人出来指认自己也差点被骗,另一批则觉得难以置信,“我觉得他很好,上次带我们爬山,又照顾人,又分吃的给我们,回去后还让我多拉伸。”
另外几起因户外几近被骗的案例大都也如此,团队不同但方法类似,都是迎合户外人的爱好接近他们。
惠子在参加一次正规团的徒步活动中遇见了类似传销的人,加上微信后对方基本每天找她聊天,“喊我大宝贝,说话又好听,很能提供情绪价值。”惠子说,她开始还保持着警惕,后来对方去雨崩徒步,给惠子稍了特产,惠子才与她和她的上线频繁接触。
对方会教她滑雪、滑板,带她去公园读书,惠子喜欢游泳,对方也会配合。(游泳可能是他们为数不多不愿意尝试的运动,因为在水下无法与人交流。)最后,惠子同样收到了去香港的邀请,即将见面确认具体事宜时,在另一个徒步伙伴的提醒下才醒悟。
后来阿伟知道,当他与阿肖聊天时,他面对的是一整个团队。他们与每个新人见第一面后,都会开会复盘,开会地点往往是星巴克,一杯饮料也不点,坐在那里反思、汇报。
团队成员会把新人的姓名、工作、月薪、家庭成员、兴趣爱好等资料交给上线,列表说明自己已经和他见了几面,下一步准备如何见面。聊天记录也会给上线留档分析,团队中还会有专门的话术指导,教其如何聊天,如何一步步接近目标对象。
在一次又一次的见面过程中,阿肖也在一点点铺垫信息,直到最后引入正题。阿伟第一次参加清山活动后,阿肖一行人约他吃晚饭时便有意无意地问起,“你做什么工作?来广州多久了?家里做什么的?”回去的路上,阿肖又问他:“去过香港吗?有港澳通行证吗?”
某天阿肖请阿伟吃饭时带了一个“生意上的伙伴”,对方介绍自己原先也是程序员,觉得工作不自由,便辞职做红酒贸易,创业中有一个“贵人”佳姐给了自己很多帮助。
后来阿伟又参加了他们的读书会、红酒品鉴会、圣诞轰趴等活动,不过在活动上,新人都是被隔开的,他们不会让新人互加微信,他们给出的理由是“避免无效社交”。
在圣诞轰趴上,阿伟见到了佳姐,佳姐为他复盘刚结束的大富翁游戏,“你的游戏风格就和现在的工作风格一样,很保守,只靠死工资,以后家人生病了怎么办?他们想去旅游怎么办?你能帮他们实现梦想吗?”接着便讲起创业的优势。
聊起阿伟的工作,阿肖似乎比他更着急,“你这样的状态不行,现在就业形势不好,到35岁怎么办?”阿伟当时的工作还算稳定,但在低迷的经济形势和35岁失业的魔咒下,阿肖的话还是有些戳中他的心。
随后阿肖又以帮阿伟的名义转头问朋友:“佳姐过年不是要去马来西亚搞展会吗?那边有很多生意的机会,你去帮阿伟问一下,看能不能争取到名额。”
过了几天,阿肖告诉阿伟,佳姐的展会还剩最后一个名额,自己替他争取下来了,参展和住宿等的费用是8000元。阿伟当时的想法是:“去看看也好,就当旅游,万一有创业的机会呢?”便答应了下来,即将交钱时,在女朋友的提醒下才发现这都是一场骗局。
去展会只是第一步,8000元的门票费也并非目的,如果答应去展会,就会面对连续几天的密集洗脑。
几年前,康康便在一位相熟学长的介绍下去香港考察了几天。所谓考察,就是持续不断地听公司介绍和“大佬”演讲,包括公司产品、分利模式、同事的暴富案例等。
在他们的介绍中,公司有红酒、奶粉、保健品等各种产品,都是国外进口,有质量保证。最吸引人的是分利模式:一次性购入6.2万多港币的货物,就拥有了38经销商户口,和最多6成线下的佣金收入。
如果可以发展出6代下线,每一代发展出6个人,回报将累计高达300万;如果成为41经销商,到第3代的回报就是千万级别。往近了看,一个38经销商如果能有5个稳定下线,3个月-半年后也能慢慢实现财富自由。
这种模式其实就是所谓的“拉人头”,每拉一个人头,就能获取相应报酬,货物几乎都是经销商内部消化。但在培训时,他们会用一些高大上的概念打消大家对于传销的顾虑,经典话术比如“所有的生意都是拉人头,饭馆、出租车、拼多多都是如此。”“让朋友进来帮你一起卖货,这不是挣朋友的钱,收的是广告费。”并且会用各种法律条例证明这样的生意并不违法,事实上,在香港、澳门等地区,传销确实无法定义为违法。
无数金钱的故事,加上现场的氛围,很容易让人头脑发热,“你没有去现场感受过,体会不到那样的氛围。”康康说,“团队里个个都是帅哥美女,加上灯光、音乐的配合,让人觉得朝气蓬勃,成功就在眼前。”
更重要的是,新人全程都有上线无死角陪同,新人的位置不会被安排在一起,也不允许互相加微信,理由同样是“避免无效社交”。
有一位参加过展会的人告诉「户外探险」,他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劲,是躲到厕所偷偷查手机才发现他们是传销。不过更多时候,去厕所都会有上线陪同,上线会在门外等着,聊天鼓励他签单。
参加完展会后,又会带自己吃饭、蹦迪,目的就是让人“没有时间思考”。在这样的氛围下,康康签单了。
签单加入的人,多数都对金钱有很强的欲望。
康康加入他们时正处于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从事水质监测工作,这一行比较辛苦,刚入行时工作也不太理想,他迫切地寻求一个跳板改变境遇,还曾尝试过做炒粉等快餐生意,但都没有成功。
后来康康在朋友圈中注意到一个学长,对方每天分享着光鲜亮丽的生活日常,和自己偏“做苦力”的工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赞了一下他的朋友圈后,学长就找到自己。
这位学长是康康非常敬重的一个人,大学期间就能靠兼职挣钱养活自己,工作后在房地产行业也做得风生水起。
聊上天后,康康几乎没有什么怀疑地跟他去了香港,签单拿了6万多港币的货,至于学长从中的抽成,他觉得很正常,“你不让别人挣点钱,别人怎么带你做生意?”
签单后,康康最初认为这是卖货的生意,但很快发现,手中的都是些“三无产品”,很难有销路,最终还要靠拉人入伙,把货转给下家。只是当时他还被团队表面的光鲜吸引,没有想太多。
后来,想象中的回报没有到来,只有无止境的投入——在拉人头的模式下,除非自己下线多、基数大,否则每天都在亏损。
维持人设需要金钱开支。“在CBD约人聊天,一杯咖啡30元,坐一天只点两杯咖啡也需要60元,有时还要请人吃饭,这里每月便要支出三四千。”康康说。
更何况,每月都有外出学习和聚餐,学习一次一两千,许多次聚餐,康康都会自己偷偷跑出去吃快餐。
每一笔看似不多的消费累积下来,每月的固定支出也达到1万元以上。
眼看挣不到钱,许多人都会迫切地从38经销商升到41经销商,“你不升,你的下线也会升,升完后他的签单都与你无关。”康康说。而一个个拉人头到41几乎不可能,只能花钱,这里的投入,就是几十万级别。康康在各种压力和诱惑下升了41,投入达七八十万。
“想过退出,但已经付出这么多了,会觉得不甘心。”康康说。后来他还是看清了现实选择退出,但还有许多人,抵押了房子去升级,怎么劝都劝不住。
这是一种类似赌徒的心理,不一样的是,公司会通过各种话术告诉你,“你的投入到头了,马上就可以收获。”就像面前吊着根胡萝卜的驴子,被近在眼前却又吃不到的胡萝卜诱惑着前进。
醒悟的人都想要拿回损失,但传销在法律上一直是一个复杂难解的问题,尤其在境外,都算不上违法,抛出去的钱想再追回相当难。
阿伟在意识到被骗后相当愤怒,那天他就给阿肖发消息:“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了。”他要求阿肖返还自己参加他们各种活动的钱,否则就报警,但对方毫不畏惧。他们在广州有专门的律师团队处理这类诉讼,基本都胜诉,进过警察局也不止一次,但警察也无可奈何。
后来,阿伟在户外群曝光了他们,一时间产生了不小的水花。佳姐等人都开始改头像、换微信名,阿肖也隐藏了自己的社交账号内容。
但这样的曝光是有限的,风声过去后,阿肖把以前的号又放了出来,依然在发着清山的内容,依然有许多人积极响应。凡是评论传销相关内容的账号都会被拉黑,《户外探险》与他联系后同样被拉黑。
“现在的户外圈没以前干净了。”听说这件事后,一位户外人士感慨道。
户外是干净的。但在户外逐渐从小众运动扩展至大众风潮的当下,涌入其中的人也带着不同的目的和需求。
在户外,我们依然可以抱着开放的心态去交朋友,但同时也应该谨记:人心叵测。如果交友不慎,保持初心也不至于深陷泥潭。正如上文所说,进杀猪盘局的人,多数都对金钱有很强的欲望,当然每一个人都渴望金钱和成功,但金钱和成功的实现从来没有捷径,“贪婪者总是一贫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