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雷声万里闪

2024-07-01 00:58:35王剑冰
长江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泰山

王剑冰

一  泰山来了一位法国人

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座山,能像泰山这样浸染着那么深厚的文化,没有一座山被人们如此崇拜和崇敬。进入清代以来,到泰山的外国人越来越多。而这些外国人有的是专门慕名而来,有的是来中国公干顺便而来。因为泰山对于他们、对于世界都太重要,加上所来不是官员即是学者,来到这里,必然要记录下他们的所见所闻,他们的惊叹与惊羡。而且他们的文字多翻译成了白话文,这样,二十世纪初期关于泰山的游记便十分可观。这是文化的交流与传播,也是白话文的进步与发展。

一百多年前的1916年,美国著名女诗人蒂金斯,站在泰山之巅,被眼前的景象所陶醉,她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将来自大洋彼岸的赞美之情,汇成了热烈奔放的诗篇:

来自广阔空间十二方纯净的风,

震荡着六千级阶梯之后的狂喜,

张扬着天穹最激动的呼喊:

这就是泰山,

美丽、神圣的泰山!

蒂金斯从此爱上了中国文化,创作出大量中国元素的诗歌,其中以泰山为主题的长诗《最神圣的山》,被文学史家称之为伟大的作品。闻一多1922年公派留学美国,最先认识的诗人就是蒂金斯。蒂金斯非常赏识闻一多,热情帮忙刊登他的诗,还引荐他结识了不少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作家。

英国著名作家狄更生比女诗人来得还早一些,他1912年登上泰山,感悟到了泰山的自然美,这种美包括依山就势修筑的层层叠叠的台阶。他因此感叹:“中国人在山水间的点缀是没有一点辜负自然的,他们宁可牺牲一点便利,不愿斫丧自然的和谐。”

同闻一多一样,诗人徐志摩也是那个时间出国深造,到英国后认识了狄更生,并得到他的热情帮助,两个人畅谈文学,话题也会转到泰山上。狄更生对于泰山的感觉和赞美,让徐志摩慨叹不已,后来徐志摩也留下了《泰山日出》的散文。说是散文,实则是一章散文诗,充满了激情与浪漫,是难得的泰山日出写照。

在这些外国人的诗文中,日本汉学家松平康国写得较有特点。他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五月曾经登上泰山,有《登泰山记》及《登泰山》诗。他写到:

五岳惟泰山最名,《尔雅》谓之“东岳”,《尚书》谓之“岱宗”。岱,代也,言东方为万物交代之处。宗,长也,言为群岳之长。古有封禅之典,明堂之设焉。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四月,余自直隶游山东,将拜圣庙于曲阜,路宿泰安。其北泰山,蜿蜒磅礴,势颇雄拔,瞻之在前,仰之弥高。余夙有登泰之志,至是决然。五月六日昧爽,乘轿而发,行五里抵岳麓。

拾蹬数百级,仰则中天门在近,如可一跃至,良久始达。门内有伏虎,履尾不噬石也。降又陟,是为黄岘岭,俗呼快活。溪上石亭,谓之“涤房”,结构古雅可爱。溪以全石为底,点以苍苔,水散漫而流,阔处缓,隘处急,急者如骤雨,缓者如戛玉,清音妙响,使人悠然意远。度小桥,路左右设红栏,其上五大夫松在焉。老干古枝,数百年物,然非秦代之旧。稍登,峰峦合沓,四面迫人,身陷于壶底,天小于盆,峰头皆松,破石罅而出,天风所鼓,飕飕谡谡者,其太古之韵乎?至朝阳洞,南天门悬在头上,欲仰视则帽檐碍背,轿夫一步一喘,徐行如蜗。马第伯《封禅记》云:“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矣。”今践真境,始解其妙矣。巳牌后半刻,达南天门,自麓至此为磴八千级云。下轿东行半里,有碧霞宫,香火甚盛,稍西拜孔子庙。东北地势隆起处,是为玉皇庙,即泰山绝顶也。庙前设石坛,坛下有无字碑,高二丈,阔二尺,石腻而泽,古色可掬,金石家或为秦碑,或为汉碑,余则左袒刘氏。

后绝壁有唐开元摩崖碑,碑趾石坏字灭,盖冬日打拓者,就碑下燎火取暖,故然。午牌还至南天门,觅来路下山。闻登岳有二途,一从东谷,一从天门,岩瀑之奇,东谷为优,而里程则相若,余由天门云。《汉官仪》《泰山记》皆曰“高四十里”,明人某用西洋测地术,得十四里。余以所经时刻推之,后说为近。夫此山,高则不若嵩、华,奇则不若恒、衡,而其名最著者,岂非以有仲尼小天下之语乎?嗟吁!泰山常在,圣人不复起,吾至仲尼登临之处,俯仰今古,感慨从中来。自今数日,渡洙泗,诣阙里,寻杏坛之遗迹,拜孔林之圣茔,其感果何如耶?

这篇游记随意自然,简洁干净,又不失个性,显现出成熟的汉语功力,写景如画家描摹勾画,繁简得当;论理便细致考究,思维缜密;抒情则豪迈奔放,意气风发。此文首先在其日本朋友间引起反响,继而影响了日本国民。

泰山文化在国外逐渐产生广泛影响,由此,一批批来自东方韩国、朝鲜、日本、越南、印度、印度尼西亚和来自西方意大利、俄罗斯、法国、德国、英国、奥地利、美国等各种人士,在这里留下他们的足迹。

当然,由于身份不同、经历不同、职业不同,有的人可能留下来的是一篇文章、几首诗歌,有的则会专门写一本书出来。奥地利汉学家哈克曼、美国北长老会传教士倪维思、美国传教士布朗、英国女画家坎普、德国建筑师柏石曼,都在当时著有论说或摄影专著。譬如德国学者卫礼贤写了一本《中国心灵》,其中专有《圣山》一节,详记他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登泰山的所历所感。他认为:“在中国的历史上,这座山一次又一次地显示出它自己不可取代的位置。它象征了一种启示,也象征了一种神秘,生和死都被认为起源于它。”

还有六十二岁的德国传教士彭安多的《泰山及其祭祀》一书,彭安多自序中称:“本书所描绘的泰山及其名胜古迹,基于1901年和1903年作者游览泰山时之个人所见。”尽管法国人沙畹对此书评价不高,认为其大抵以《泰山道里记》为蓝本。但整体上看,无论是出发点还是创作态度,还是应该给予肯定,尤其书中亲历亲睹的一些泰山风俗,今天仍可作参考和研究。书中所配酌泉亭、遥参亭等三十五幅照片,也显珍贵。

当年外国人来泰山,最大的好处是他们带来了相机,把泰山的景象都记录在一帧帧底片上。通过这些底片,我们现在依然能领略当年的泰山时光,而且可以借助这些照片来研究泰山的历史,包括建筑,包括民俗,包括山水。譬如周郢先生就发现,当时老外拍摄的天贶殿部分壁画内容,与现在的壁画就有些不同。

整体上说,这些西方人无论是散文笔记还是著书立说,对于泰山都是有所贡献的,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和认知解读了这座东方的圣山。

列举了这么多,就像是一个序曲,我们似乎还是有所期待,期待着有一个人,能够更加系统、更加深厚地研究泰山,认知泰山,以使其在世界范围内产生更加广泛的影响。

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等到了,泰山等到了。光绪十七年,也就是1891年正月,当中国人正在欢度春节的时刻,一位法国人来到了泰山。这个人,就是沙畹。

沙畹是一位十分喜欢中国的西方人,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山水风情颇为热爱。他把泰山当成一座宝藏,把毕生花在泰山的研究上,花在中国民俗文化的发掘上,成为一代享誉世界的泰山学者和“中国通”。

有人称沙畹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上最有成就的汉学大师,是现代汉学学科的奠基人和普及者,此说一点都不为过。

这就让人想了,这是一位怎样的人物,他从何处得到了汉学真经?你还真想不到,他曾经是一位对中国汉语一无所知的年轻人。

1889年1月24日,二十四岁的沙畹第一次跟着法国驻华使团乘船到中国来,船在海上走了近两个月,直到3月21日才到达北京。旅途的漫长,使他感到来一次十分不易,此后除了1891年短时间返国与爱丽丝成婚外,他坚持在中国待了四年。

沙畹当时的身份是法国驻华使团的自由工作人员。什么是自由工作人员?可能就是一个额外的与使团关系无关紧要的人物。有说他是一位编外译员,可我们知道他刚踏上中国土地的时候,连一声“对不起”都不会。那么这样一个年轻人来了又会做什么呢?恐怕连带着他来的使团领导都不大清楚,也就让人想了,他是通过什么方式什么关系进入的这个使团?

不去想了。但不能不说这个人是个奇才,一位不起眼的年轻人,竟然很快成了“中国通”,成了汉学家,成了著作等身、弟子成行、连中国人都叹服不已的大学者。

那么,沙畹还是来对了。沙畹来了可不是为了东游西逛,他是有目的有抱负地来中国,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年轻人竟然一头闯入了最为艰难的汉学领域,包括碑铭学、古文字学、西域史、西突厥汉文数据、中国舆地学及地图绘制术,并且拿出了让人刮目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译注》《司马迁史记》《菩提伽耶中国碑考证》《西突厥史料》《斯坦因在新疆沙漠中发现的中国文献》《摩尼教流行中国考》等,甚至在晚年还研究过中国道教。

那样说,这位法国人,他真的是配来一次泰山,而且他一定要来一次泰山了,因为他最初接触汉语,接触古代文学,就是与泰山有关。

沙畹自从来到中国,就有了一个大的目标,不仅是学习汉语的问题,而是要把汉语的精华介绍出去,让全世界知道。大家不会想到,他第一次拿起来的竟然是《史记》,是《史记》中的《封禅书》。

按照东汉史学家班固的说法,《史记》是一部“涉猎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年间”的史书。得有多大的学问才能知晓其中的历史事件,熟悉其中的文化内涵及人物关系?即使借助典籍资料,也是十分不容易。汉语没有词根、时态变化,同西语有着很大的差别。我们真的不知道这位大仙是如何翻越语言这座阻隔的大山,而他真的是要注译《史记》了。

据沙畹说,当年他就某一个问题去请教中国人,几乎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那么,他就这样,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钻入了《史记》这庄严而神圣的宝库,在复杂浩繁的历史中游走闯荡。他甚至很快就找到了兴趣,找到了一个钻孔,他真的是乐此不疲了。

那样,他就必须要跟随着众多帝王,登上一次泰山,亲自体验泰山的宏大与封禅的意义,实现藏于他内心许久的愿望。1891年1月24日,也就是沙畹来中国的第三个年头,他对汉语知识有了一知半解,掌握了一些字词,并且会用简单的汉语对话。

沙畹就这样第一次登上了这座心仪已久的圣山。这次游历,使他获得了第一感知和第一手材料,他或有了一项伟大的计划,并且业已实施。在那个时候,他就把中国当成世界的了,他要凭着对中国对泰山深深的热爱,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和理解,力图展现出深层的思想和概念,向世界人民介绍东方最神圣的大山。这便是他此行的大愿。

沙畹之所以盯上《封禅书》,大概是他对于信仰、崇拜和祭祀不大陌生,而中国古代祭祀到底是怎样,同国外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对一座山如此尊崇?这种疑问,无疑增加了沙畹的兴趣,尤其是增加了对泰山的兴趣。

在清朝驻法使馆参赞唐夏礼的协助下,他就从一座大山开始,去探寻中国古老的祭礼,开始撬开《史记》的第一扇厚重之门——《封禅书》。

沙畹的关注绝对不是浮皮潦草,而是真正地深入钻研。这个可爱的法国人,一开始就走火入魔一般,他不仅研究《史记》本部,还研究司马迁参考过什么文献,利用过什么资料。为了慎重,他顺藤摸瓜,去查找那些文献,探究其可靠性。譬如《楚汉春秋》,譬如《书经》。《书经》在秦始皇焚书坑儒时被毁,后来有人发现了留存下来的五十八章,其余四十二章遗失。虽然士子凭记忆不断恢复完善,却也是面目全非。沙畹竟然得出一个惊奇的结论,司马迁写《史记》时,也没有找到原始材料,参照《楚汉春秋》和《书经》时,都有用过恢复的新文。

如果沙先生如此认真下去,势必要大大拖延他的译注,因为本来一字一句就十分艰难,再细究起来,就更加艰难。哪里想到,仅仅四年过去,他已经注译完了《史记》的一部分,并交由基督教会主办的北堂印刷厂出版印刷了。

来华四年后,沙畹在1893年1月回到巴黎,此时的他对汉学有了较为丰富的认识,并且收获满满,小有名气。二十八岁便就任了法兰西学院汉学讲席教授,主讲汉语、满语和文学,成为该讲座自1814年开办以来的第四位教授。这也正符合他的爱好,他对中国的关注和热爱已经达到痴迷的程度,所以他一刻也没有停止对于考古学和史学的研究。12月5日,他在法兰西学院发表就职讲演,题目就是《中国文献的社会角色》。

因其影响越来越大,来自荷兰、俄国、瑞士、德国的学生纷纷投其门下,他们在法学成回国后散居各地,极大地普及了现代汉学。著名汉学家施舟人如此评价他:“沙畹培育了整整一代研究中国的社会学家和民族学家。”所以说,沙畹的贡献是世界性的。

从1895年开始,沙畹将已经翻译出来的《史记》的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约占原书五分之三的篇幅,陆续出版。由导言、注释和极为详尽的附录组成。到1905年为止,共出版五卷。

这部书,考证严谨而广泛,在注释中进行了大量发挥,对涉及古代中国的诸多问题提出了质疑并加入个人观点。研究中,他强调《史记》是司马谈和司马迁父子两人的手笔,司马谈任太史令时,接触到大量的图书文献,都是宫廷收藏的最古老的档案资料,他精天文,熟史事,对墨家、儒家、法家、道家等诸子学派有过深入的思考和研究,并倾向于道家较为自由的思想。而司马迁则倾向儒家,崇拜孔子。这并不妨碍两人的探讨,反而充实了各自的思想。司马谈的很多观念,对司马迁的影响很大。

司马谈很早就立志要撰写一部通史,儿子司马迁是知道的。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年),司马谈随同汉武帝赴泰山封禅,途中身染重病,只好留在洛阳。在弥留之际,他对赶来的司马迁表明不能随武帝登上泰山的遗憾,谆谆叮嘱儿子继承他的遗志,完成这部史书。所以沙畹认为,司马谈虽然未能动手撰写通史,但为《史记》积累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且已经付诸文字。

由于有了细致的考察和现场感,沙畹在读《史记》时,也发现了司马迁的某种不足。他认为司马迁尽管游历广泛,但“博学抹灭了独到的观察,广搜资料,但不能通过描写史实发生之地的环境还原为历史的生动,自然环境在其书中完全不存在”。

这个沙畹,就是凭借着他的认真与执着,完成了自己从法语而汉语的华丽转身。也就从回国的1895年开始,他的汉学译著陆续在法国出版。不仅当时的老外们感到吃惊,连中国人都惊呆了。

他注译的《史记》成为西方汉学界难得的一部关于中国史学的著作,其注释的详尽,考据的严谨,绝对超出想象。或许那些老外读到他的译著,才更多地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中国,投向了东方神秘而威严的泰山。他们要来中国走走,了解这个从古代就尊崇的礼仪道德国度,看看帝王心目中天神合一的圣山。

沙畹对汉语有着一种天生的缘分,似乎他造访中国,以及促发他热衷地学习和研究汉学,是上天的安排。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顺利,使得他对于汉语的学习和理解,超过了一般西方人,甚至中国人。

我们看翻译家冯承钧对沙畹《中国之旅行家》的评价:“初阅时觉多为我国旧籍中之记载,经外国人所译述者,不肖终读也。近检藏书复见之,重读一过,见中有若干材料,为余穷年累月所难解决之问题,今皆不难按图索骥。是此书不特为翻译之品,且兼有考据之功。中有数事,均足以补我史籍之缺……”这种评价,让我们看到了沙畹在汉学上所下的深厚功夫,以致他的著作带有了历久而鲜活的生命力。

那么,假如你还在沙畹的《史记》译注中徜徉,抬头的时候,却发现他走得更远了。他已经广泛涉猎了普通中国人十分难啃的《周易》《诗经》《尚书》《书经》《礼记》《前汉书》《后汉书》,还有很难让人感兴趣的《白虎通》《独断》《谷梁传》《公羊传》。而且还不是泛泛地浏览,而是从中考据出自己的所需,淘换出自己的所爱。譬如那些沉埋于历史,封尘于乱世的考古、语史、碑铭、简牍以及民族、宗教等。

事实上,沙畹的这种所需所爱,已经变成你的惊叹,变成你的所需与所爱,变成世界性话题。《中国两汉时期石刻》《华北考古记》《邦宁拓片之中亚的十种汉文碑铭》《汉文大藏经中的五百故事和寓言》,哪一部都是山呼海啸,都是风雨雷电。

一定有人试图找出哪些不足,找出某种硬伤。但是没有,一个都没有。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他的研究,他的考察是扎实的、脚踏实地的。

我们再看他的泰山之行。

二  沙畹又来了

时间过得真快,从沙畹第一次来泰山,一晃十六年过去。十六年后,也就是1907 年6月17日至25日,已经四十二岁的法国人沙畹再次来到泰山。

而这一年,法国《晨报》别出心裁地提出举办一次“北京到巴黎的汽车拉力赛”,并且得到了欧洲各国赛车手的热烈响应。一向保守的清政府竟然也同意放行。

这无论对哪方来说,都称得上是一次巨大的冒险。曾经一度高涨的热情,随着轮船驶向中国的日子的临近,渐渐降温。1907年6月10日早晨,最终从北京公使馆区出发时,只剩下十一名勇敢的车手和五辆汽车。他们要途经中国的长城,要跨过戈壁大沙漠和乌拉尔山脉。

而法国人沙畹却在这个时刻转头向南,直奔泰山。十六年过去,泰山无时不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泰山是东方中国的一个符号,那里有他的魂,他的梦,他是必定要来的。每个人的追求和快乐不同,法国拉力赛的车子渐渐远去,法国的学者却正在一步步向上攀登。

陪同沙畹来泰山的,还有瓦西里·阿列克谢耶夫。这位比沙畹小十六岁的俄国人,是沙畹的得意弟子,曾在巴黎跟随沙畹学习汉学,后来成为俄罗斯著名的汉学家。他在俄国汉学界首次提出中国文明是世界文化进程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他后来长期主持苏联东方学研究所中国研究室,也许同样受到沙畹的影响和激励,他用俄文翻译了司马迁的《史记》。

巧的是,1907年,阿列克谢耶夫来中国留学期间,竟然在北京遇到他的导师,两个人畅叙分别后的经历以及在中国的感受。听说了沙畹的旅行计划,阿列克谢耶夫坚持要陪同老师进行为期三个多月的学术考察。

所以此行他不但是沙畹的一位旅伴,也跟着老师长了见识,有了自己的收获。这些见识和收获都被写入《1907年中国之行》中。

沙畹和阿列克谢耶夫从西向东,先来到了灵岩寺,观看这个帝王喜欢的寺庙,并且找到了古籍中记述的蒙元时期的碑文,他们怀着极大的兴趣与欣喜,对碑文进行了拍照和拓制。

6月18日,他们走进泰安,考察了城里的岱庙、财神庙、关帝庙。雄伟的岱庙让他们流连忘返,那些殿堂、壁画、碑碣、古柏以及温凉玉等珍品,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尤其是阿列克谢耶夫,因为这是他的第一次。他走进第一个庙堂,看到两个长着火红头发的怪物凶狠地瞪着眼睛。再走进下一个庙堂,发现墙上画着神仙,祥云缭绕,彩带飞舞。

攀登巍峨的泰山,奇伟的峰峦、突兀的山石、飘飞的烟云、长流的溪水以及数不尽的石阶,让沙畹再次大开眼界,也让阿列克谢耶夫第一次领略到仰慕已久的泰山的神圣。沙畹对泰山的环境、地貌、历史、庙宇、刻石、碑铭都做了详尽的考察,还有碧霞元君崇拜、泰山神府谱系、民间祭神活动,甚至于石敢当的传说,他也给予了特别的关注。

沙畹十分明确地知晓了泰山顶上的告祭仪式,知晓告天地之书是刻于一块或多块玉板上,而后由皇帝放入玉盒,再将玉盒放入石头打成的石箱,埋入山中。他第一次和这一次都认真研究了秦始皇出游巡视和封禅泰山的秦代刻石,他把秦代唯余的“泰山刻石”和“琅琊刻石”,与《史记》中的八种秦代刻石都译注出来,收在他译注的《史记》第二章的附录中。

沙畹不仅记录了封祀泰山的帝王封禅文,还认真记录了魏孝文帝的“祭岱岳文”、明太祖的“洪武二十八年讨广西蛮酋告泰山文”、明成祖的“永乐五年征安南告泰山文”、明神宗的“万历元年即位告泰山文”等祷文。

说实在的,平时有谁会在这上面花大力气去关注和研究呢?那些文辞后面跟着的,是浩繁而复杂的历史卷帙。这无疑加大了沙畹的考察难度,当然,必然也丰富了他的考察成果。

在无字碑前,沙畹和他的俄国弟子久久地站立着,环绕着。为精准计,他们不厌其烦地细致测量着无字碑:高四点八五米,上阔一点一米,下阔一点二五米,厚度上边是八十五厘米,下边是九十厘米。说明采集石料和打磨时,古人尚不能完成得十分精确。对于无字碑经风历雪,两千多年的时间,字迹已经消蚀的说法,沙畹或有他自己的见解。

在碧霞祠送子殿,他们看到塑像前面有一个箱子,里面都是木刻、泥塑、纸糊的小人,清一色小男孩,女孩不被当作后代。人们来拜过送子娘娘,就会将这有助于生子的小人作为天惠神赐带回家,如果灵验,那么,就再做三倍或十倍多的小人拿来捐献,当然还要向庙里及道士敬献相应的礼品。碧霞娘娘两侧是阵容整齐的仪仗,包括庇护孩子免患各种病症的女神,她们手中都拿着表明专长的器具。

沙畹对此都一一记录下来,成为他后来写出的泰山民俗信仰的有力说明。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了玉帝观,这座庙宇似乎经受过毁弃,后来又进行了整修,所以显得面貌一新。他们看到大殿中玉帝的巨大塑像,玉帝的随从中有雷电神、云神、雨神,最后一个手中拿着装满冰雹葫芦的是雹神。不知道这两位外国人睡在这样的地方什么感觉。但是一定有感觉,这种感觉对他们的研究和写作极有好处。第二天早上正常醒来时,他们对这一个独特的夜晚充满感激。

泰山上众多的庙宇、庙宇中难以胜数的神灵;不断攀登的百姓,百姓中夹杂的可怜的乞丐,都成为他们了解泰山文化、认识民族宗教的难忘体验。

沙畹登泰山带着两张地图,一张是1902年外国游客手绘,另一张更早,是1830年制作的。虽然都较为简单,但对于沙畹来说,都有参照价值。起码在比照的过程中,看看七十年时间都有哪些变化。并且加深印象,以便回去后配合灵敏的大脑唤回某些记忆。

沙畹仔细地在地图中标注出山峰、祀坛、庙宇、刻石、亭台、殿堂、碑坊的名称。他给这些名称圈上数字,数字连带着玉皇顶、无字碑、望吴迹、碧霞祠、五松树、王母池、普济堂、奎星楼、岱庙、灵应宫……直至第二百五十二号的关帝庙。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就像密码电文,只有沙畹能够读懂。

从岱庙到玉皇顶,再从玉皇顶下来,沙畹与陪伴在身旁的阿列克谢耶夫无时不在感叹泰山丰厚的历史遗存,这些遗存跨越了无数世纪,如此完美地组合在一起,释放着宝贵而又丰富的文化信息。

每个景点、每座建筑,沙畹都根据自己的所见以及认识作了注释。譬如“望吴迹”,是孔子与颜回站立山顶的一个传说。沙畹进入这个传说,专门立在那里看看能否望见远方的白马。他知道自己不是孔子,自然是没有望到。但却认真地在地图上记录了这个故事。还有秦始皇遇雨所避的五大夫松。当然这个时候的树,已经不是原来的树。沙畹也是把发生的故事记在图标一旁。

这之后他们参观了万寿宫、孔雀庵。6月24日,两位去了蒿里山,在这里他们不仅发现了同样可观的庙堂碑碣,更是见识了掌管阴间的大神小鬼。他们还细致地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这里的祭祀出现了混乱。譬如跟阴间不大相干的风、雨、雷、电四位尊神,也被立在这里,好像是被拉来一同受拜。

沙畹后来在写到蒿里山神祠时,特别载录了七十二司的奇偶数排列。这一发现,让我们又一次见出这位老外的特别之处,他的这种早期的研究,对后来人们关注蒿里山提供了一面镜子。

而后他们又进入了净心寺、普照寺,可谓是把泰山景物几乎走了个遍。而且,将近十天的时间,沙畹搜集了清代的《岱览》《泰山志》《泰安县志》《泰山道里记》等泰山地方文献。至今人们想看这些带有着沙畹指温的书,还能在法国远东学院图书室检索到。沙畹还拓制了大批碑刻资料,拍摄了诸多记述泰山文物古迹的照片。

他没有想到在泰山,还有了意外收获,那就是遇到了一些古物商人,除了得到较为大众的资料,还另外购买到了武梁祠、孝堂山、刘家村的画像石和碑刻。加上泰山的考察,构成了他另一本书的主要素材,即《中国两汉石刻》。不得不说这个有心人,时时处处都能寻到宝贝。6月25日,沙畹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泰山,踏上去往曲阜的路程。

此次泰山之行,两个人着实感到不虚此行,收获满满。他们把所见都摄入镜头,存入历史,而且搜寻了大量的有关泰山的历史资料,做了大量细致的笔记。

我们前面提到那些外国人带着相机,把泰山当时的景象存入了底片。而沙畹贡献给我们的更多,至今岱庙等处展示的老照片,多有沙畹的功劳。透过一幅幅清晰的照片,你能想到沙畹内心的仔细与认真,想到一位西方人对泰山每一处的喜爱与关注。这个精明而细心的外国人,十分会找角度,又知道哪些镜头重要,这是文化的睿智。所有特点体现于一个人的身上,不由不让人对着一百多年前的影像送上赞赏的目光。

透过这些照片,也能感受到陪他上山的中国人的热情与崇敬。他们真的喜欢这位老外,之前他们一定听说过沙畹的大名,所以格外用心陪护。跟随他的不仅有官员,有摄影师,还有护卫。有时沙畹高兴,还会拉着他们一起合影留念。这对于他们,是何等的重要和快乐,因而他们在镜头前表情不一,形象各异,今天看来也有些忍俊不禁。

三  《泰山:中国人之信仰》

沙畹在泰山待了十天有余,对他来说,已经不短了,因为他的时间是宝贵的。离开泰山后,他们又到了孔子故里曲阜,到了开封、洛阳、西安这些古代繁盛的大都市。也去了乾州、太原、五台山、大同等地,拍摄了数以千计的照片,制作了上千张拓本,记录了大量笔记。

沙畹带着一份老旧的地图,一路摸索、盘问,再不断地前行。行囊中的照片及资料越来越多,而他经历的艰辛也越来越多。他蓄着胡子的白净脸庞已经满是风霜,但他总是露出欣慰和满足的笑意。

除了泰山,他的脚步踏遍了中国无数山水,尤其是为了寻求和考察那些隐于山区和乡间的庙宇碑铭,他栉风沐雨,艰苦跋涉于当时并不通畅的各种路途中。他总是揣着希望,凭着热情近乎盲目地找寻。就在这样的坚毅与执着中,他有了《华北考古考察图谱》,有了《武梁祠画像》等著作。

他曾经跟着一辆老式的四个木轮架着的车子,在乡野间艰难前行。四轮车子完全陷入于泥泞之中,猛一看还以为是一叶扁舟或是一只雪橇。车子的蒙布下面,装着他的全部行装和采集的珍贵资料。

有时候需要翻山越岭,有时连畜力车也不能走,只得放弃车子,改换马匹。就是这样,他的步履到达了辽宁奉天的清帝陵墓,到达了鸭绿江畔包括刻于414年的“好太王碑”在内的高句丽遗址。

还是回到泰山的话题。沙畹就是带着他此次来泰山的资料,有了一部洋洋数十万言、成书五百九十一页的《泰山:中国人之信仰》。

书分列有六章:第一章《泰山的祭礼》,内容为泰山崇拜及其源流的概论;第二章《泰山风景名胜》,介绍了山川、庙宇、遗址等景点二百五十二处;第三章《关于封禅祭礼的资料》,摘译了《后汉书》《旧唐书》《宋史》的有关记载;第四章《碑铭》,译录了《纪泰山铭》《泰阴碑》《重修蒿里山碑》《去泰山神封号碑》《重修岱庙碑》等十一种泰山石刻全文;第五章《祈祷》,收录北魏、唐、明、清各朝祭告泰山文章三十三篇;第六章《民间信仰》,包括民间传说、五岳真形图、泰山宝镜、泰山神玺等内容。书后还附有《中国古老的地神》一文。

之前提到,沙畹对于德国传教士彭安多所著《泰山及其祭祀》一书评价不高,说明他是认真读过这位老先生的著作,那么他这部关于泰山的书就必然不会走彭安多的老路,很多自己的东西在里边。

该书很快于1910年出版。从书名见出,沙畹还是从译注《史记》的《封禅书》作为关注点的最终成果,反映出他对于泰山崇拜、封禅等问题的探究。当然,这只是他的角度,事实上,此书全面概览了泰山的各个层面,完全是为泰山的百科全书。所以也有人把这部书直接译成了《泰山》。

在当时,别说是国外,即使是国内,也没有一部如此细致地研究泰山的专著。可以说,沙畹是第一个向西方全面而系统地介绍泰山历史文化的人。从世界角度说,这部著作无疑是对东方文化的巨大贡献。

泰山学者周郢先生对这部书评价甚高,他说:“沙畹通过分析泰山崇拜与泰山神信仰,认为在人类意识中,山被认为是神仙出没之处,登山便可同天神接近,于是泰山就成为祭天之理想场所。而山不仅是仙人及天神居所,同时也是本身山神所在地。此外从历代祭文中还可发现,泰山神与人世皇帝之间有某种假设关系,即它们都是由天意指定,为人民幸福生活承担保证,一个以其贤明为民众建立一种和谐美好生活,另一个以其调节才干来维持物质世界良好秩序。”

周郢先生说,沙畹指出:泰山神作为自然崇拜的神祇,并没有介入精神世界的因素,而泰山审判灵魂的观念,却是一种精神思想的作用,这一现象乃是佛道两教相互影响的结果。道教从佛教中借用了惩罚的精神,完全效仿了佛教的阴府冥司。泰山地狱观念由兹而来。对封禅则提出如下假说:泰山和社首山之所被选为封禅之地,并不仅仅缘于其高者近天、卑者近地的自然外形,而是将它们视为一种神的代表因素,即在天神、地神与人世统治者之间起一个中介作用。其他如碧霞元君崇拜、石敢当、泰山神府谱系、封禅起源等问题,书中也都认真作了研究。

他肯定沙畹对泰山的风俗、名胜所作的细致研究与考察。“由于沙畹学贯中西,视野开阔,故其中比勘泰山与西方信仰之异同,观点多发前人所未发。同时以西方人眼光,详实地记录当时泰山风貌,多具重要史料价值。”

我们再看世界著名汉学家伯希和的评价,他说“沙畹之在中国学中,确为全欧巨擘。亦唯有沙畹始能认识中国文化之伟大的价值”。他还说,“中国之文化,不仅与其他古代文化并驾媲美,且能支持发扬,维数千年而不坠,盖同时为一古代文化、中世文化而兼近现代之文化也。研究中国古代之文化,而能实地接触当今代表中国之人,此种幸运,绝非倾慕埃及或希腊者所可希冀。知有此幸运而能亲来享受者,以沙畹为第一人。昔余之来中国,亦无非师效沙畹之榜样耳”。

伯希和比沙畹小十三岁,曾在巴黎大学主修英语,后入法国汉学中心学习汉语,曾师从沙畹,致力于中国学研究。对于他的老师,他是既了解又敬佩,所以,他的评价是十分中肯的。

从北京到巴黎的汽车拉力赛结束了。这是所有比赛中最艰苦的一次,由于路途的艰难,从北京到张家口就走了一个月,从张家口到巴黎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8月10日,意大利人伯吉斯王子驾驶意大利生产的伊塔拉汽车首先到达巴黎,他比第二名提前了两个星期。人类在追求,在探索,在征服。

也就在这时,我们的主人公沙畹还在继续着他的艰辛旅程。他似乎到了哪里就是哪里人,到了泰山就是泰山人,他不让自己客气,也不让你对他客气。他可以和七八个人挤在一口窑洞里;可以睡在岱顶空旷而寒冷的大庙里。他和你探讨起来从不顾及情面,而是一竿子插到底,找出自己最需要的那个答案。他去了两趟泰山就明白了:“天子之宗社曰泰社”“天子之社曰王社”。

沙畹的学问做得是审慎而缜密的,他从不随波逐流,往往另辟蹊径,找出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要求自己“只刊出确凿的文献资料,舍弃可疑的章节或猜测性的译文”。对于《诗经》《书经》,一般的结论是经过长期加工的民间作品。但沙畹的看法是:“这些作品的最终状态不是自己形成的,应当是某个改编者或整理者,在一定时候对手中资料进行筛选,并按一种顺序整理出来。”

沙畹可以说是一位全才的汉学家,兴趣广泛,关注多样,对某一个领域,能够瞬间释放出思想的火花,将自我带入进去。

中国有句谚语:“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沙畹一定知晓,因为沙畹也喜欢中国的民俗。那么,泰山对于沙畹来说,即适用这句民谚。泰山的影响力、泰山的震撼力确实使得远在法国的沙畹听到它的声音,接通它的信息。他游走四方,进行讲学,宣扬的全都是关于中国和泰山的理论,他成了泰山在西方的优秀代理人。沙畹的著作及宣扬,使得泰山声名远播,传扬四海。

我们完全可以说,沙畹之幸是遇到了东方的这座神圣之山;而泰山也是有幸的,它遇到了一位不远万里而来的沙畹。沙畹对泰山的贡献是有形的,或者说是无形的。

《泰山:中国人之信仰》曾被摘译成英文、德文、瑞典文、西班牙文和日文等不同语种,成为世界了解泰山的必读。

沙畹于1918年在巴黎去世。去世前几个月,他还在索邦神学院的大阶梯教室,声音洪亮地做了生命的最后演说——《论中国人的道德思想》。

中国人没有忘记沙畹,《泰山:中国人之信仰》于1941年,也就是沙畹去世二十三年后,在中国再版,并长久地留存于泰山。

责任编辑 徐远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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