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根
一、父子看戏
公元1131 年,即南宋绍兴元年。这一天,是农历十一月十一日。
“铿采令采,铿采令采……”太阳刚刚升空,开场锣鼓就已经在绍兴府山阴县禹会乡广陵里的清江桥头敲响。
村堂里搭起草台做戏文,戏台下面男女老少有两三千。
“爹爹,为啥三伯伯还勿出来讲话?”戏场里,有个五六岁年纪的少年,骑在他爹爹的肩胛上,双手捧牢他爹爹的脑袋。只见他:一张脸孔圆溜溜,一双眼睛乌溜溜,两块巴掌红秀秀粉骤骤外加滑溜溜。
这位少年名叫王佐。父亲名叫王俊彦。
王俊彦正立在人群当中聚精会神的看戏文,听见儿子提问题,就随口告诉他:
“你三伯伯可能勿想讲话哉!”
“为啥?”
“嗯……你只要想想,大家从各个村庄赶拢来,是冲着看戏文来的,又勿是听闲话来的。
“可是三伯伯勿讲话,大家一定还以为这次演戏跟平常一式样!”
小王佐一边叫,一边直拍他爹爹的脑袋。
“哎,哎!儿子喂,你有话尽管讲,勿可让你爹的脑袋吃苦头!”
这时候台上走出一个中年人,这人名叫王绅,就是小王佐的三伯。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今朝我王绅和阿弟王俊彦两户人家,特地请来一副戏班子演戏,不是为父母做寿,不是为儿子满月,也不是家中新房落成,为的是庆祝我们越中地方上一件大事。喏,自从今年正月初一,当朝皇帝改年号为绍兴,我们越中的父母官和一班文人,就上书请求皇上向唐朝德宗皇帝学习,将绍兴年号赐于我们越州为地名。真是大喜,就在上个月前的今朝,大宋皇帝颁旨,升越州为绍兴府。则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我们都成为绍兴人哉!来,欢庆锣鼓敲起来,敲热我们绍兴老百姓一片心。”
“铿采令采,铿采令采……”戏班子马上又敲起欢庆锣鼓。
这时候,小王佐伏在他爹的耳朵旁边轻声在讲:“爹,三伯伯讲得真好!不过,还有一点,他好象忘记讲哉!”
“嗬,他哪一点忘记讲哉?”
“喏,为啥叫‘绍兴,‘绍兴这两个字是啥意思?应该讲一讲!”
旁边有一位小青年耳朵蛮灵:“我刚、刚也想问,‘绍、绍兴是啥意思?”
小王佐转过脸来:“喏,有句古语,叫做‘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绍兴两个字分别取了上句的第一个字和下句的第一个字。”
“啥、啥意思?我仍、仍旧勿懂呢!”
“嗯,讲得简单一点,就是‘一代接一代,无论如何一定兴旺!”
“则我懂哉!大家会兴、兴旺哉!”
台上戏文吸引人,后头有人挤上来。小王佐急得连声喊:“爹爹,我看勿见哉,看勿见哉!”
王俊彦,连忙把脚尖踮起来,小王佐仍旧看勿见,要在他爹爹的肩胛高头立起来!
“哎,哎,儿子喂,你爹的肩胛勿是桌子。就算你立得牢,你也要想想,做爹爹的当得牢当勿牢?我还是给你挤进去!”
王俊彦把小王佐按在肩胛高头,就往戏文场前头挤。
小王佐又叫起来哉:“爹爹,勿可挤哉!我们若是挤上去,别人就看勿见哉!”
王俊彦心里想:“这个孩子聪明!我刚教他‘换位思考问题,他就马上运用。”
“爹爹,今朝我们屋里请来戏班子,为的是让大家高兴。我们勿能去跟人家争。”
“有道理,是应该为别人多想想。”王俊彦马上肯定儿子的想法。
“爹爹,我要撒尿哉!”
“哦,你熬一熬噢!我马上挤出去。”
一边往戏文场外头挤,一边还在肯定和指点儿子:“儿子喂,爹曾跟你说过,世上之人有君子和小人之分。为君子者,理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过,君子也有需求,特别是涉及生死存亡,不但要勇于自救,还要敢于寻求他人帮助。比如,你现在要撒尿,如若怕爹爹挤来挤去勿方便,勿敢讲,就自己要吃苦头。”
“爹爹,我若是勿讲,熬勿牢哉,只怕你的项颈里湿淋淋的,你要吃苦头!”
王俊彦的这番话,虽然举例不见得恰当,但道理十分有用。小王佐长大成人走上仕途,在官场上有过“四落四起”。每次落难,都想起小时候父亲讲过的这番话:不但要勇于自救,还要敢于寻求他人帮助。所以他虽然四次落难,都能够东山再起,从而能对国家、对社会作出贡献。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时候,王俊彦父子已经挤出戏文场,来到场边田头。
小王佐从爹爹的肩胛高头爬下来,就往一株香樟树下跑。
王俊彦松松筋骨,忽然听到村外传来一阵鸣锣声。
“铛!铛!铛,铛——!”
小王佐也听见哉,紧紧裤腰跑过来:“爹爹,爹爹!村外也在做戏文。”“恐怕勿是。你且仔细听听,这敲锣节奏跟戏文场上不同!”
小王佐侧耳一听,听出眉目:“爹爹,这敲锣之声不紧不慢,如同行路一般!”
“对。粗听同是敲锣,细辨则有差异。就如看那路边之树木,粗看都有树干、树枝、树叶,差不多。细看则形态有异,实为不同树种。”
“孩儿明白了,凡事凡物,同中有异。那么爹爹,村外敲锣究竟为的甚么?你听,声音好象越来越近。”
“儿呀,一定是官府来人了——”
二、知县出访
山阴县知县高敏信,乘坐一乘双人抬官轿,在三班衙役的前呼后拥下,半夜三更出绍兴府城,直奔禹会乡广陵里而来。
南宋时候,绍兴府共管辖八个县,分别是山阴、会稽、萧山、上虞、诸暨、余姚、嵊县、新昌。其中山阴、会稽两县的县衙门,与府台衙门一起,同设在郡城之中,称作“三府同城而治”。
山阴县知县高敏信,昨日拜访绍兴知府陈汝锡。陈知府开口叫声高知县,向他讲起一桩心事。
原来,自从隋帝开创科举制,历经大唐,到了大宋,乡试会试加殿试,三试造就一批批栋梁人才。怎奈自古以诗书闻名天下的越中地域,近几年来尚无金榜第一名。想如今,皇上降恩越中,升越州为绍兴府,陈知府感到自己肩负推出杰出人才的重担,希望山阴县作为绍兴地域的第一县,要为绍兴府台,分挑重担,提掖新秀,扶持贤人。
当时,高知县心领神会,马上对陈知府讲:“府台大人之意,卑职已然明白。卑职定然采取有效措施,推进读书之风兴起,以替国家造就人材。”
高知县和陈知府都是进士出身,都晓得读书人考进士之难,更晓得中状元之难。不过,既然在一方土地上为官,就要知难而进,推动一方土地的百业繁荣、人才辈出。
高知县从知府衙门出来,首先想到要找王俊彦聊一聊。王俊彦家住禹会乡广陵里,地处县西北五十里。南宋时候,汽车和火车还没有发明,水乡绍兴最行时是船划轿抬,高知县急于相见王俊彦,嫌坐船气闷,就命三班衙役轮流抬轿,天刚蒙蒙亮已行过柯桥,日头当空就到了广陵里。只见村口冷冷清清,高知县心头疑惑。一打听,原来乡民们都到清江桥头看戏文去了。高知县连忙下令:
“里中既在做戏,我等不要打扰。就此停轿,待下官徒步进村。”于是,轿不行,锣不鸣,三班衙役护送着高知县悄悄进村。来到一座三开间两层楼房前,早就有人进屋去通报主人。王俊彦带着小王佐外出看戏,屋中留守的是夫人叶氏。叶氏女年方二十七八,容貌清秀,个性温柔贤淑。听说官老爷到来,马上把小儿子往摇篮里一放,出外迎接。
“民妇有失远迎,万请县大人见谅!”叶氏到了门口,向高知县行了个万福之礼。高知县在此之前,已经来过王俊彦家三次。
第一次是知府老爷布置给高知县一个重要任务,当时知府老爷是越州知州,他要高敏信物色一个既有思想又有文才的读书人,替越州官民起草一封呈送皇上的奏文,要求改州为府。高知县早就闻知王俊彦文名,读过王俊彦的不少诗文,就亲自赶到王俊彦家,当面下达任务。
第二次是,王俊彦托人带信到山阴县衙门,说是奏文已经起草好,自己感到不满意,听说知州大人另约了九位读书人在起草这篇奏文,因此不准备将自己起草的奏文拿出来了。高知县闻情赶忙又赶到王俊彦家,亲自来取奏文文稿。
第三次是王俊彦的文稿被陈汝锡陈大人选中,呈报朝廷之后,果然发挥作用,皇上御笔批复“改越州为绍兴府”,高知县就又亲自跑到广陵里,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王俊彦。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高知县三次风尘仆仆到王俊彦家,都是俊彦夫人叶氏里里外外忙碌张罗。所以高知县对叶氏已经比较熟悉。今日是第四次见面,高知县也就不再与她寒喧客套,开口就说:
“夫人且莫见外,一回生,两回熟,三回是朋友,四回要结亲眷。你丈夫俊彦是不是看戏文去啦?”
“正是。请县大人客堂稍候,民妇马上去戏文场把他叫回来。”
高知县说声“好!”就进了王家客堂。三班衙役按照老规矩,待在门口道地。这边叶氏刚刚为高知县冲泡好一碗清茶,那边就听得有人在叫:“来哉,来哉——”
但只见王俊彦拉着小王佐,三脚两步回到家里。
王俊彦向高知县行过礼,随即叫过小王佐:“儿呀,快向知县大老爷行大礼!”
“知县大老爷在上,小民拜揖!
小王佐落落大方地行了一个跪礼。随即起身,又作了一个长揖:“伯伯大人在上,侄女婿佐儿这厢有礼!”
高知县和王俊彦一刹时呆住,但马上又都会意地哈哈大笑。
原来,上一次高知县来到王俊彦家,见小王佐样子可爱,摸摸他的头,说了一句:“小伙子要好好读书,将来若是读书有成,高伯伯有一位侄女儿长得聪明漂亮,就嫁给你做老婆。”
没想到一句嬉言,这个年纪才六、七岁的小孩子竟听进心里去了。
高知县感到这事儿很有趣,忍不住把小王佐一把抱过,放到自己的脚踝头,说:“小王佐,你年纪虽小脑子灵,但你要知道,那日伯伯跟你把话拉,本意是希望你读书要有上进心,待你功名成就,伯伯就可以为你做红娘。倘若你,三心两意不争气,伯伯我好心难办好事情。”
“我懂,我懂。戏文里来咚唱:落难小生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倘若状元勿中,尽管已经‘私订终身,也没有用!”小王佐口齿伶俐,反应极快。
高知县吃了一惊,这个小孩子如何这般成熟?
坐在一旁的王俊彦,一直没有插话。为啥不插话?因为王俊彦晓得自家有一个缺点,不善于同当官的人打交道。有几次官府宴请越中名士把王俊彦也请去,将他安排坐主桌,他就不习惯,喜欢坐到次桌去。但王俊彦早就有心,要让自家的儿子避免这个缺点,所以每当有客人来访,就让儿子自由接触陌生人。
这一措施确实有效。大家只要想想,如果王佐从小就怕见人,二十岁时登金殿,面见皇上,接受皇上的面试,又怎会落落大方应答如流呢!
我们现代有些家长就不懂得这个道理,有客人来访,特别是有贵客来访,老早就把孩子赶开。有些孩子想参与交流,大人往往这样斥责:“去去去,大人在这里讲话,勿要来打岔!”
那种一见陌生人就往门角落头躲的孩子,将来如何见大场面!
且说这时,王俊彦见高知县与小王佐已交谈多时,就拱了拱手:“犬儿有点早熟,根由皆在戏文看的太多。学生认为有些老旧戏文不适合小孩子家观看。特别是那些‘落难小生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的老套子戏,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风亮节格格不入!”
高知县觉得这个分析有道理,点点头:“唔,那些老套子戏弊端甚多。这样吧,待本县呈报府台,下一纸禁令,不许绍兴地面再上演此类老旧之戏。你看如何?”
“除旧还须布新。知县大人可召集书会才人,让他们编撰几部新戏。”
“甚好,甚好。”高知县连声称好。
这辰光,小王佐没有了耐心,就从高知县的脚踝头爬下来:“爹,我要与大狗、二猫、三葫芦玩‘草船借箭去了!”
这时小王佐向高知县也拱了拱手:“伯伯大人,告辞!嗬,草船借箭去啦!”蹦蹦跳跳地跑出门去。
小王佐离开后,高知县就对王俊彦谈起来访之意。将府台陈大人如何寄希望于山阴县、自己如何寄希望于王俊彦讲了一遍。一句话:希望王俊彦寒窗再读三年书,京城应试中状元,为绍兴府争光!
王俊彦慌得在高知县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知县大老爷,如此重任,区区小民可万万担当不起……”
高知县连忙劝慰:“且莫如此胆怯,快快起身再说。”
王俊彦勿敢起身。
高知县再三劝他起身,他就是不动。王俊彦心中明白,如果今朝接受下知县老爷的期望,从今后自己做人压力就太重哉!而且不管压力多重,自己也是中不了状元的。他有自知之明。
高知县见王俊彦一动不动,还以为他吓昏过去了,走到他面前,弯下腰看了看,还好!就把他搀扶起来,说:“既如此,下官收回对你的期望,任你自然。”
王俊彦顿时恢复了活力:“谢知县大老爷!”
高知县准备到别的乡里走走,再去找一些读书人动员动员。王俊彦请他留下吃饭勿肯吃,他马上要动身。临别留下两句话:一句是虽然不给王俊彦吃压力,但仍希望王俊彦寒窗苦读。第二句是,小王佐将来会有出息,希望不要放松对他的培养。
王俊彦连连点头。待得送走高知县,只见小王佐跟小伙伴玩好“草船借箭”的游戏回家来了。
小王佐一见父亲,开口就问: “爹爹,知县大老爷走了没有?”
“走了。”
“哎呀,爹爹,孩儿再三思忖,知县大老爷刚才在我们屋里作了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
三、少年谏父
小王佐语出惊人,王俊彦就寻根追底:“儿呀,你说知县老爷刚才作了一个什么决定?”
“他说要呈报府台老爷,不许再演出老旧之戏。”
“嗯。”王俊彦温和地引导儿子思考:“知县老爷说要禁演一切老旧之戏呢,还是禁演某种老旧之戏?”
小王佐想了想:“嗯,单指那些‘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小生中状元之类的老旧之戏。”
“对。”王俊彦继续启示儿子,“知县老爷除了决定禁演这一类老旧之戏,还决定了什么?”
“嗯……”小王佐一时讲勿出。
“当时为父对知县大人说,可召集书会才人编撰新戏。你还记得吗?”
“记得。”
“记得就好。”王俊彦仍启示儿子:“那么知县大人怎么说?”
“他说:甚好,甚好。”
“这就对了。”王俊彦见儿子记性不错,十分高兴。“现在我们已经把知县老爷所作的决定弄清楚了。你且将知县老爷的决定复述一遍。”
小王佐略一沉思:“爹爹,知县老爷决定,第一要向府台老爷呈报,禁演老旧‘状元戏,不是全部老旧戏;第二,除旧布新,让书会才人编撰新戏。”
“对。”王俊彦有意识地训练儿子的思维能力,“那么,现在我问你,编演新戏的决定有没有错?”
“没错。”
“为什么没错。”
“新戏总还是要编的。总不能看来看去只有老戏!”
“对。那么,知县老爷的决定是不是全都错了?”
“不是的。我说知县老爷作了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有点说重了。不过,那些状元戏,虽说有点儿问题,可老百姓都喜欢看。如果禁演了,老百姓不高兴的。如果大家知道这个决定是县老爷在我们家中作出的,都会责怪你的!”
“嗯。”王俊彦想想蛮有道理,“儿呀!为父平时不夸你,只怕你尾巴翘到半天里。今日你做了一个有心人,相助阿爹分析了是非。虽说,禁戏之事不关生死,却也会使得百姓不满。”
小王佐见自己的意见为父亲认可,十分高兴,但又交关担心:“爹爹,知县大老爷已经走了,还追得上吗?”
“追?追不上了的。况且,知县老爷不回府城,还要往别处走走,阿爹可不知道他去哪里!”
“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呢?”
“我们上城去,到县衙门里去等他!”
“好!这个主意不错!”
“喔!”小王佐扑上去,抱住了阿爹的项颈。“要到城里去了,要到城里去了!”
小王佐老早有愿望,要到城里逛一逛。
吃饭桌上,王俊彦把全家人上城去住几天的计划告诉了妻子叶氏。叶氏表示同意。至于到了城里如何居住,当然不会去住客栈,大阿哥王纲就住在城里江桥头。
行装收拾了三天。第四天一早,王俊彦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乘上停靠清江桥头的一只四明瓦船,离开广陵里,沿着古运河,开始了一次影响小王佐命运的旅行。
四、古城揽胜
古运河水哗哗流淌,清波飞溅船头。船头脑悠悠摇着木橹,小王佐,两岸风光看不够。粉墙黛瓦绿荫中,青青禾苗无尽头。四明瓦船刚刚穿过平板桥,一座圆洞桥又在眼前。
四明瓦船载着王俊彦一家,日行五十里,进了绍兴府城,穿过大江桥桥洞,停靠在小江桥头埠头。
王俊彦的大阿哥名叫王纲,家住小江桥北岸。那个时候,电话还没有发明。王俊彦事先不可能跟阿哥联系,只能直接撞上门去。
王纲一家已吃过晚饭,见亲戚到来,一阵忙碌。马上炒出一锅蛋炒饭,黄澄澄的蛋花,白雪雪的米饭,加上一些黄芽韭菜,黄白相间,色、香、味俱皆。小王佐吃了还想吃,一连盛了三碗。进绍兴城吃的第一餐饭就是蛋炒饭,印象特别深刻。后来中了状元,有一次陪同高宗皇帝郊游,皇帝问他旅途当中什么东西最好吃?王佐便回答:蛋炒饭。
结果王佐亲自指点,御厨炒出蛋炒饭,皇帝吃了连声称好,并御赐“状元蛋炒饭”之名。一时蛋炒饭风行朝野,为朝廷及官府的宴饮财政支出节省了相当大一笔开支。当然这是后话。
这天夜里,小王佐的大伯王纲为他们一家整理出两间住房。
第二天一大早,王纲去山阴县衙门打听。如果高知县已回县衙门,就让王俊彦和小王佐先去见县太爷。结果县太爷自那天离开广陵里,还没有回过城。王纲回到家里,就同阿弟商量,决定先安排他们游览。
王俊彦说,一切听阿哥安排。
王纲说,弟媳妇和侄儿子都是初次上城,应该先去戒珠寺。
小王佐一听直拍手:“好呀,我早想去羲之公住过的地方玩玩。我天天临摹他的字,还不知道他过去在一个怎样的地方读书写字呢!”
戒珠寺是东晋书圣王羲之的故宅。王羲之是琅琊王氏后裔、会稽兰亭王氏始祖。王纲要对侄儿子讲清意图:
“带你去拜谒先祖,是希望你以先祖为楷模好好读书,有所成就。”
“侄儿知道。”
“你还得知道,既要以先祖为楷模,又不能随意在人前宣称自己是羲之公后裔。”
“这个侄儿也知道。”
王纲见侄儿答得顺口,就问:“为何不能随意宣称,你可知晓?”
“羲之公世称书圣,人敬人仰,已不单是王家先祖,乃公众楷模。子孙们若随意宣称自己是羲之公后裔,反会玷污先祖声誉!”
王纲不禁拍拍小王佐的肩膀:“答得好!”
“不是侄儿答得好,是家父所教。”
“好孩儿!”王纲动情哉。这孩儿心地坦诚,知书达礼。宝锋尚待磨砺出,作为大伯责无旁贷,也要好好指点他。
王纲一手牵着侄儿,一手抱着独生女儿王忆亭,领着王俊彦一家人,一路兴致勃勃。
走到笔飞弄口,王纲讲一段神笔传奇给侄儿听。来到题扇桥上,小王佐,倚凭石栏思古人,遥望躲婆弄,似见先祖王右军的身影。
戒珠禅寺到了。一行王氏后裔,缓缓行来,在古宅门前停住了脚步。
王纲又问侄儿:“羲之公舍宅为寺的故事你可知道?”
“阿爹也曾讲过。”
王纲点点头不问了。但王俊彦又想起训练侄儿的归纳能力:“佐儿,你且用三言两语讲给大伯伯听。”
小王佐爽快地回答:“嗯,是这样:羲之公的一颗宝珠不见了,有人怀疑是失珠那一天前来串门的和尚师傅拿走的。但后来家中的一只大白鹅生病了,剖腹一看,宝珠在大白鹅肚子中。而不知怎的和尚师傅也病死了。羲之公自责是玩珠之错。后来舍宅为寺,为警戒自己,就取寺名为戒珠寺。”
讲完后,小王佐马上自责:“哎呀哎呀,三言两语讲不清,罗哩罗嗦讲多了。”
童声稚气,引得大人们发出一阵欢笑。
这时,他们进入寺门,穿过天井,来到正殿。但见正殿悬挂一幅书圣画像。
王纲抱着女儿,朝画像鞠了三个躬。接着王俊彦从妻子怀中抱过小儿子王公衮,也鞠了三个躬。
小王佐单独行礼,他行了个大礼。
最后,叶氏向王氏祖先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
小王佐问母亲:“姆妈,你在许什么愿?”
叶氏笑笑:“等你长大了告诉你。”
“孩儿已经大了。”
叶氏刮了儿子一个鼻头:“什么时候姆妈不刮你鼻头了,就是你长大啦!”
正在这个时候,王纲在一只“随缘乐助”箱前立定,把小王佐叫了过去。
王纲掏出一把铜钿,给侄儿几个:“你自家动手。”
“我身边有零钱哩!是爹妈给我买书剩下的。”小王佐推辞不要:“不过,大伯,为啥要捐款?”
王纲告诉小王佐:“佐儿呀,八百年古寺到如今,代代修缮不间断,古寺辉映后代人,后人修寺要表示心愿。”
“侄儿明白了!”
“从今日起,大伯伯要带你走遍稽山鉴水,到了那些古迹胜景之地,都要表表心意。这些零碎铜钿,大有用处,你且收起。”
此日之后,王纲就带着侄儿行走稽山鉴水,坐乌篷,搭棚车,走穿鞋底。在兰亭流觞曲水,在马太守庙里点香,大禹庙里鞠躬,到云门寺里朗诵唐诗。
这天夜里,忽然知县衙门有人来到王纲家。原来,高知县回到了绍兴城里,听说清江书生王俊彦有事面告,就派衙役传令,命王俊彦翌日一早前去相见。
五、府衙结友
朝霞漫天。
王俊彦带着儿子来到山阴县衙门。
知县老爷在书房接见他们。主客相见,免不了寒暄一番。小王佐自然要再给高知县磕三个头。
高知县在乡下跑了一圈,心情颇好,主动跟小王佐开玩笑:
“侄女婿请起来。伯父打算让你与侄女儿红梅见上一面,替你们创造一个青梅竹马的机会,好让你们日后伉俪情笃。愿意不愿意呀?”
小王佐落落大方地点点头:“愿意。”
高知县不禁朗声大笑:“俊彦呀,看来我们高、王两家这门亲事要结定了。我看你这个人在场面上不大走得出,你儿子肯定要比你强多了。”
“是,是这样。”王俊彦连声应是。接着就如此……这般……讲起来意,一句话:希望不要再向知府老爷建议禁演老旧才子佳人戏。
高知县不禁叫了一声:“迟了!那日离开广陵里,我思忖禁戏有道理,当晚就写好一篇呈文,专人送往府台衙门,想必知府大人已在准备批复之事。”
“那如何是好?”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罢罢罢——”高知县当机立断,还是立即前去拜见府台。
小王佐十分佩服高知县这种果断处事的行为。
但见,一前一后两乘轿,穿街过巷往府衙跑,老百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纷纷在街路两旁看热闹。
来到府衙门口轿停人落。小王佐一看,知府衙门庄严肃穆,富有一种神秘感。高知县亲自跟守门人搭话。
“山阴知县高敏信求见府台老爷,烦请通报。”
这两个守门人都熟悉高知县,态度都交关热情。
其中一个说声:“知县大人稍候。”就立即进去通报。不多一会,只见他跑出来了,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启禀知县大人,府台陈老爷正在接见本城名士陆宰相公,话兴正浓。说你若无要事,明日再来。若有要事,且侧厅喝茶等候。”
王俊彦马上提议:“我们还是等着去。”
“嗯。我们不但要等着去,还要尽快见到府台大人。”高知县想了想,对守门人拱拱手:“烦请通报府台老爷,说是禹会乡广陵里书生王俊彦求见。”
那守门人倒也顺从,又去通报了。
王俊彦不解其意:“他为何又去通报?”
高知县笑笑:“刚才是以下官的名义,这回是以你的名义。知府大人看重读书人,可以让下官久候,但不会迟迟不见你这等乡贤。”
果然不出高知县所料,府衙里面马上传出话来:
“府台老爷有命,有请书生王俊彦!”
“有请书生王——俊——彦——”
小王佐见此情形,激动煞哉:“如何会有这种事情!”
两次通报知府大人,两次说法不一样。高知县见机行事,实在聪明。小王佐心中印像深刻,从此懂得遇事说话要巧妙。
王佐长大成人以后,被世人美称为“大策冠多士”,意思就是“足智多谋在常人之上”。显然这与他从小生活在智慧环境中有关。
当时,高知县带着王俊彦父子进了府衙。高知县让王俊彦和小王佐先见过知府老爷,然后自己再上前行礼。
小王佐见知府老爷穿一身便服,年纪四十开外,面容慈祥,说话和蔼。顿时心中就想:原来知府大老爷也是常人一个。对知府衙门的神秘感已经减去三分,只剩下七分。
这时,小王佐注意起知府老爷正在会见的客人: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小孩与自己年龄差不多,长得眉清目秀,一看就知道很机灵。
大人们互相已经寒暄过,见两个小孩子四只眼睛忽闪忽闪,彼此打量,就让他们也互相认识。
陆相公先开口:“游儿,这是王家少爷,你们应该认识一下。”
那个叫“游儿”的少年彬彬有礼地走了三步,向小王佐行了个礼:“见过王家少爷,不知如何尊称?”
小王佐连忙还礼:“还陆家少爷礼。我单名为佐,意取先祖文中一词‘王佐。你呢?”
“我也是单名。一个‘游字,意在游历四方。陆游便是。”
“陆,不是那个红花绿草的‘绿字吧?”
“是陆地的陆。你那个‘王字,该不是那个红牡丹黄菊花的‘黄吧?”
“嗯,是‘三横王。”
两个孩子说得津津有味,几位大人不禁哈哈大笑。
陈知府不禁开言:“我看两位少年都聪明伶俐,好好调教,将来必有大出息。而如今正当年少,切勿以功课压抑他们的天性。”
王俊彦和陆宰连连点头表示赞同。陈知府便转对两位少年:“你们玩乐有伙伴啦,要不要去我后院玩耍,荡荡秋千,钻钻山洞?”
两位少年交关欢喜:“要去的,要去的。”
陈知府便传命下去,叫一名丫环带领他们去后花园玩乐。
小王佐走了几步突然回头:“爹爹,别忘了跟府台大人说那禁戏之事!”
“爹爹不会忘记的,你去吧!”
且说小王佐和小陆游来到花园,两人先荡秋千,然后爬假山。
两位少年登高远望,诗兴大发,竟你一言我一语,吟诵起诗句来。
这时候,一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小丫环也爬上了山岗,气喘吁吁:
“你们这两个小祖宗,跑得这么快干啥?若是跌一个腿伤脑壳肿的,教我如何向知府老爷交待?”
这个小丫环在五十年以后,也就是在她六十多岁的时候,向亲戚朋友讲道:
“嘿,那两个小倌人,后来一个成了状元,当上临安知府,户部尚书;一个成了进士,人称大诗人,当时我就看出都有出息。不过这两个‘出山人都被我骂过的哩!”
有句话:少年朋友要交好。朋友好,有利于互相促进。
小王佐和小陆游长大以后,虽然各奔生活之路,但仍彼此影响。
在陆游仕途坎坷而诗名极盛时,王佐同友人讲过一句话:“看一个人可以从三岁看到老。陆放翁幼时就十分聪慧。”
而王佐离开人世时,陆游尚健在。陆游专门挥笔为王佐写下五千字墓志铭,使王佐那传奇般的人生经历得以传世。
时空回到他们的少年时代,小丫环正在责备他们,陈知府所派前来寻找他们的衙役也到了。原来陈知府要请他们吃晏饭。
席间,小王佐悄声问父亲:
“爹,知府老爷把禁演戏文的命令收回了没有?”
这话被陈知府听到了:“收回了,收回了。你小家伙讲得有道理!除了有损风化、有损圣威的戏文不能演外,我们为官者应该对老百姓多一点宽容,让他们喜有所喜,乐有所乐。”
说着,胡知府向王俊彦建议:“乡下环境虽然幽静,利于读书,但城里交往方便,利于开拓视野。为了让孩子一代能青出于蓝更胜似蓝,不妨举家搬迁到城中居住,如何?”
嘿,小王佐高兴啊:我也要做城里人哉。
六、送酒拒酒
树上喜鹊叫连声,乡里娃变成城里人。
刚巧,王纲家隔壁有一幢空房子。王俊彦和阿哥王纲找到房东,谈判协商,签订买屋文契,铜钿银子现付。勿到一个月工夫,王俊彦就从清江桥搬到了小江桥。
读书环境大变样哉!读书人登门互访是常事,探讨学问谈人生。
官府召集读书人,四时勿断办节庆。王俊彦和小王佐,父子同为读书人。小王佐还有小弟弟,哑哑跟读一声声。
王氏一家读书风气越来越浓厚,忙煞俊彦夫人。叶氏不但要烧茶煮饭,打扫庭园,收拾房间,就连老公、儿子要背书,都喜欢叫她听背书。不过,叶氏虽然忙得辛苦,从来没有一句怨言。这一日下午,她刚刚给小王佐背好书,就又拎起一斗篮衣裳到河埠头去洗汰。
俊彦夫人蹲在河埠头汰衣裳,忽然听到有人叫:
“喂!你这位年轻阿嫂,请问书生王俊彦家是不是在这里?”
叶氏女抬头一看,原来从大江桥方向摇来一只航船,船头立着一位老汉,鹤发童颜,交关面熟。
“喏?你不是天鹅溪仁里村的郭太爷吗?”
郭太爷也认出来哉:“正是正是,正巧啊,进城就碰见王家媳妇!”
郭太爷是天鹅溪酒作坊的老板。郭家与王氏世代相交,亦亲亦友,情谊甚厚。
于是酒船靠岸。俊彦夫人一看,满船是坛酒,每只酒坛上面都写着五个字:绍兴状元红。
俊彦夫人感到十分新鲜:“郭太爷,这是什么新品种?”
郭太爷显出一脸自豪:“我们绍兴老酒原先只有两个品种:加饭和善酿。后劲都交关足。现在我酿制出这状元红,名堂新,配方也新……”
看见路过的人越来越多,都伸长头颈看热闹,郭太爷捋捋长胡子,叫一声王家媳妇,念起顺口溜:“那一日,知县老爷到小村,酒作坊里来光临。他提起,你夫君,读书前程犹似锦。只可惜,胆量小,不敢想金榜第一名。老汉我,夜里睡觉睡勿着,七思八想主意定:加饭酒适合种田人,善酿酒专供做官人,读书人需要一种温性酒,可添胆量可助兴。主意打定来动手,半年勿出作坊门,更改配方和作料,一次一次来改进。这一日,半夜里,我睡在作坊入梦境,忽见高人来引路,带我到,酒缸旁边来立定。侧耳听见缸里边,吱吱吱吱起响声。这是开耙好时机,我刹时从梦中来惊醒。酿出美酒状元红,今日特地送上城。”
过路人越来越多,郭太爷也讲到了高潮:“王家媳妇,喏,这状元红美酒,可助你夫君王俊彦壮志凌云,读书有成!”
俊彦夫人叶氏连忙拜揖:“郭太爷,你如此劳心费力,叫我一家如何承受?”
这时候,围在河埠头,站在桥高头的一群路过人七嘴八舌叫起来:
“哎,老太爷!我家里也有读书人,你这种美酒状元红,可不可以卖一坛给我?”
“哎,酒作坊老板!我想批购一船,你肯勿肯?”
“哎——”
郭太爷根本来勿及一一回答,只好一并告知:
“各位!我天鹅溪酒作坊,正在大批酿造状元红,不出半个月就可上市。届时在这小江桥头将会有一家状元红酒店开张,各位尽可光顾。只是现在这第一船酒,老汉我为的是了却心愿,一定要送给王家故友,是不卖的。各位当中如有肯帮忙的,希望能出来助我老汉把这些酒都抬到王俊彦家中去。”
话音未落,就有七八个短衫人高叫:“搬搬抬抬我们行!”
眼看这些人下河埠,上跳板,就要落船搬酒,突然桥高头响起一个声音:“各位且慢动手!”叶氏马上叫一声:“夫君!”
郭太爷抬头一看:“俊彦!”
原来王俊彦读了半日书,有点疲劳,带着小王佐出来散步。见桥头围满人,也挤上前来看热闹。
“郭太爷!”王俊彦拱拱手:“俊彦我已在此好一会,你的心意我已领受。只是你这一船酒,我无论如何不能收。”
一刹时,桥高头和河埠头肃肃静哉。
“郭太爷!适才听你所言,因受知县老爷下乡劝学之启发,你才酿造状元红。你既有志于相助读书人功名有成,不妨就将这一船酒当场卖了。”
郭太爷思维极其清晰:“俊彦贤后,或许你方才未听全我的意思。因为知县老爷说你前程似锦而胆量太小,老汉我才萌发这研造状元红之心。如若没有你俊彦特定对象促使我研造,这状元红何以能问世!”
王俊彦勿好再推辞:“既如此,我收下两坛也就是了。”
“两坛只够你喝。一旦你金榜题名,亲朋好友四邻八舍都来贺喜,你拿什么宴请大家?所以我这一船酒,共计八十坛,全部送给你!”
“郭太爷,你如此言讲,我一坛也不敢收了。听你之言,好象我非金榜题名不可!你可知道,我王俊彦既知自己不笨,亦知自己难为人杰。”
“就因为你缺乏勇气,我才以状元红相助于你!”
“你如此相助于我,弄得人人皆知,届时我名落孙山,我这脸面岂不无地自容!”
“你怎知你一定名落孙山?”
“有道是不懂不怕,半懂半怕,越懂越怕!我可知道科举之难!”
“那么你是说我老汉不懂罗?”
“我不敢说你。只是希望你不要令我难堪!”
“啊!我令你难堪?我含辛恕苦半年多,又昼夜兼程,八十里水路进城,你不识好歹!我、我……”郭太爷怒气顿涌,想到应该找一个有权威的人评评理。“好,我要到县衙门去找高知县!王俊彦,我要去告你一状!”
王俊彦心头一沉,但口气仍硬:“郭太爷,你何苦如此!难道知县老爷会判你有理不成!”
俊彦夫人叶氏见他们两个伤了感情,差点要哭出声来:“夫君!你不要说了好不好!”又转对郭太爷:“你可千万不要生气,我们有话到家里去说吧。”
但这时候,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鼓动:
“良心呒有,应该去告状!”
“私了勿能了,还是去官了!”
郭太爷见退路没有了,就豁了出去:“好,我这就上官府去!”
这时小王佐在父亲旁边,见事情要闹大,忙拉拉父亲的衣裳:“爹!你快把太太爷叫住呀!”
王俊彦对儿子的话倒是蛮听从:“郭太爷,且留步!”
郭太爷已经走到踏道头,连忙立牢:“是勿是想通哉,决定收下状元红?”
王俊彦道:“这个……噢,难以决定!”
“啊,你还是勿肯收!那么只好我去请知县老爷来作决定。”
“嗬!看打官司去!”
“嗬!酒作坊老板要告状去哉——!”
一班闲人闹轰轰,前呼后拥着郭太爷。不一会就来到山阴县衙门。
大门旁边置有鸣冤告状用的惊堂鼓。有人将击鼓棒取下来交给气呼呼的郭太爷,郭太爷接棒就敲!
“咚!咚!咚!”
“嗬——!”顿时,衙门里三班衙役齐喊堂威。高知县马上精神抖擞升堂。
“传击鼓人上堂!”
“传击鼓人上堂——”
“嗬——”
郭太爷被传上大堂。按照规矩,郭太爷要下跪喊冤。
“天鹅溪仁里村草民郭志忠磕见县老爷,但请县老爷替小民作主!”
“你且抬起头来。”
郭太爷遵命抬头,与县老爷高敏信四目相对。
“喏!”高知县看清爽哉,果然是天鹅溪酒作坊坊主,“啊,郭老有何冤情?”
“草民好心不得好报,受人诽谤。”
高知县放了心,原来不是什么大案要案,是一般的人际纠纷。就讲:
“但请郭老一旁就座慢说。”
马上有一名衙役搬来一张椅子放在郭太爷身边。
郭太爷却跪而不动,心想:县老爷当我朋友看哉。我是他的朋友,而王俊彦是他看重的人才,如此一来,我这场官司哪里还打得赢!
“嗳,但请郭老起身就座!”
“县老爷,草民是来告状的,不是前来走亲访友的,草民只能跪着诉冤。”
“可是你是我的朋友呀,半年前我还在你村里一起喝过老酒哩!我总勿能当作勿认识你呀!嘿,幸亏像你这样的朋友我也不多,否则一个个告状上公堂,我都要搬张椅子请他们坐,我这个县官老爷哪里还当得好!”高敏信说了一阵笑话,总算把话题收回来,“既然如此,下官就准你跪着诉冤。状告何人?但且速速讲来。”
郭太爷一字一板道:“草民状告书生王俊彦。”
“王俊彦?”高知县毫无思想准备。“王俊彦如何诽谤你,你如何好心不得好报?”
郭太爷就把那日同高知县喝酒后,自己如何化半年工夫酿造状元红,昨日如何昼夜兼程送酒上城,刚才如何遭到王俊彦拒绝等一连串事讲了一遍。
高知县听了郭太爷的诉说,对郭太爷发明状元红特别感兴趣:“郭太爷,绍兴老酒糯米做,加饭善酿名声大,如今又有状元红,读书人也有口中乐。相助绍兴书风盛,下官我要张贴布告,呈报府台,给你表彰。还有……奖赏你银子十两!银子十两勿算多,再多我就拿勿出,先表示一个意思。”
高知县马上提笔写好一张批文:“且持此批文,到县衙库房领赏。好啦,退堂!”
“哎哎哎,且慢!”郭太爷连忙阻止,“县老爷,草民可不是前来申报赏赐的,草民乃是前来诉冤,你可要给草民一个说法呀!”
“哦,是了是了。你是来状告王俊彦的。”高知县想起来了:“这个王俊彦,确实也不大象话,你好心好意的送酒于他,怎么能说是你令他难堪!嗨,你这可是好心喂了狗呀!来人哪——”
“在!老爷有何吩咐?”
“速传王俊彦前来听审。”
“是。”
“且慢!”屏风后边走出知县夫人沈氏。沈氏经常给丈夫指出不足,所以高知县经常嬉称夫人为师爷。
“师爷有何见教?”
“老爷,”沈氏走到高知县身边低声轻语,“依妾身之见,郭老和王氏俊彦之间,无非是领情与不领情之纠葛。老爷若将王俊彦传上堂,难道能判他不肯收受礼物之罪?”
“这个……依师爷之见呢?”
“依妾身之见,宜先劝王俊彦向郭老赔礼认错,再劝王俊彦收下郭老一片心意,岂不两全其美?”
“言之有理。”高知县连连点头:
“郭氏长者诉讼王俊彦无礼诽谤之案,下官即刻现场查访。郭老且与下官一同前往。三班衙役与下官开道哉!”
“嗬——!”
门口一班闲人高兴煞哉!
“喂,阿胖!县官老爷要到江桥头现场审堂去哉哩!”
“猴头!则戏文做大哉,你去看勿看?”
“要去看的哩!大家快去看!”
但只见,县官老爷前头行,一班闲人后头跟。一路有人一路跟,七嘴八舌来打听。行来已到江桥头,一船老酒看灵清。
高知县看到河埠头满满一船坛装老酒,眯花眼笑。一只只酒坛圆滚滚,每只坛高头写着“绍兴状元红”五个字,字字如玑珠,煞是醒目。
“来人与下官开道!我要去见一见王俊彦这个书呆子!如此贵重一船礼物,他竟然拒收,该打屁股!”
高知县要去见王俊彦,王俊彦一家已经迎出门来。看到大江桥头到小江桥头都涌满人,俊彦夫人叶氏吓煞哉:“俊彦喂,祸祟闯大哉哩!”
“夫人切勿惊慌。”王俊彦强作镇静,迎向高知县:
“小民有失远迎,但请知县大人见谅!”
“王俊彦!”高知县心直口快:“自从下官替你引见知府老爷,你就不来见我了,是不是过河拆桥了?”
“小民岂敢!”王俊彦连忙作揖:“去年承蒙县老爷引见知府老爷,至今小民还未见过知府老爷一面。小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小民不善见人!”
“好了,跟你开玩笑。”高知县忽然严肃起来,“可是,你看,今天那么多人都为你而聚集。我看,也不用我多说了,首先你要向郭老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可以。只是那一船老酒……”
“老酒的事再说,首先赔礼道歉。”
“小民遵命。”王俊彦就转向天鹅溪酒作坊老板:“郭太爷,晚生这厢向你赔礼!”
郭太爷态度爽快:“罢了,罢了,我也不是非要你赔礼不可!”
高知县见状就下令:“既然已经和好,王俊彦,你就把郭老的一番辛劳、一片苦心、一船诚意,收下了罢!”
“这可不行!”王俊彦又急了,“县老爷,你要让小民向郭太爷赔一千次礼,道一万个歉都可以,唯独不能让小民收下那船状元红啊!如若让小民收下状元红,等于是要了小民的性命啊!”
“胡说!”高知县大怒,“送酒与你,怎能与要你性命并提!”
王俊彦拱拱手:“知县大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对于小民来说无疑要了性命。你还是将小民法办了吧!”
“法办?”一刹时,高知县被难住。正如夫人沈氏所说,难道能判王俊彦不肯收礼之罪。眼前王俊彦已经说了绝话,看来只好回过头来劝导酒作坊坊主了。
“啊,郭氏老人家,既然王俊彦已经向你道歉,是不是……”
郭太爷坚决勿答应:“知县老爷,老汉我这半年心血所化,难道仅是为了今日能有人向我道个歉意。罢罢罢,既然老爷也不与草民作主,我也无有脸面再回天鹅溪老家了。”
说着,他要挤出人群。急得高知县连忙叫:“哎,下官一定与你作主!”
总算把郭老稳住。可两头都已经说了绝话,如何处置?夫人沈氏又不在身旁,高知县只得连连征询左右:
“张三,李四,赵五,刘六,你们看这桩案子如何处置?”
“大老爷,像这种案子,我们这一班人自从出世娘肚皮从来呒有碰到过。”
这时候,突然从王俊彦身边响起一个声音:“知县大人,晚生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高知县循声看去:“哦唷,少年王佐!尚未订亲的侄女婿喂,你有啥好主意且快快讲来!”
少年王佐便上前一步,众目睽睽之下,毕恭毕正,大大方方地向高知县作了一个揖:
“启禀知县大人,晚生以为,郭太太爷赠送我家一船美酒,乃礼贵情重,我家理当鸣锣放炮,予以收受。然正如家父所言,郭太太爷之厚望,只王氏一门恐难承受。故我王氏收受美酒之后,要即刻转送给官府,望官府收讫。官府可将一船美酒,在这桥头草坪之中埋藏,无论何时,无论谁人金榜题名,乃可取之而宴饮全城书生!大人以为如何?”
高知县惊呆哉!少年书生竟想出这么一个气度宏大的处置方法!
呀!皆大欢喜好主意,出自少年脑袋里。王俊彦,只觉眼前一阵亮,郭太爷,心中石头落了地。高知县,眉开眼笑作安排,叶氏女,紧紧把儿子搂怀里。
赠送状元红美酒暨埋藏仪式在翌日上午辰时隆重举行。高知县把知府陈大人请到了大江桥头,全城读书人差勿多都接到通知赶来,连同过路人,总共有三千多人。
鸣锣放炮,彩旗飘飘,热闹非凡。王俊彦和小王佐从郭太爷和船老大手中接过一坛样品酒后,又把它转送给了陈知府和高知县。
只见大江桥和小江桥北岸之间的草坪上已掘好一个大坑,八十坛状元红整整齐齐地被排列其中。待得高知县一声令下,数十把铁锹齐铲泥土。状元红美酒被藏入地下,一块碑牌立起。
七、天鹅作证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这一年是绍兴五年。京都临安举行大试,王俊彦欣然前往,通过礼部举行的六场考试,考中进士。
能够考中进士,王俊彦已经心满意足。进士第一名号为状元,而王俊彦对考状元从来不抱幻想。
这年绍兴府考上进士的,除了山阴县王俊彦,另有会稽、上虞、新昌县各一人,诸暨县两人。陈知府特地宴请这六名进士。表彰他们为绍兴地方争光,同时勉励他们加强培养自己的子侄,替国家造就人才。王俊彦从宴会上回来,就把九岁的王佐召到膝前,决定传授一些科举知识于他:
“佐儿,如今朝廷所推行之科举制,与我们读书人关系甚大。你能说说什么叫科举吗?”
小王佐眨眨眼睛道:爹,这个问题不是很简单吗!科举,科举,就是分科考试,推举人才。”
“对。言简意赅。那么你可知道,这种制度产生于何时,发展于何时?”
小王佐摇摇头,回答不上来。
“为父告诉于你。科举起源于隋朝,发展于唐朝,完善于当今大宋高宗朝……”
“那么将来呢?”小王佐突然提出一个令他父亲深感意外的问题。
“将来么……我想,它也会像我们人一样,既有诞生、成长、成熟的过程,也一定会有一个患病、衰老的过程,最后死亡。”
“那怎么办呢?”小王佐急了。
“这你不用替它害怕。老的消亡了,新的会问世。或者说,因为新的要诞生,老的不能不让位,这是造化所定。”
造化就是大自然,指自然规律。王俊彦在这里借指社会发展规律。
小王佐点点头:“孩儿明白了。”
“光是明白造化所定还不够,还要能够顺应造化,用好造化所赐之机遇。因此,你要重视科举。”
“孩儿明白了。”
王俊彦继续诱导儿子:
“那么你可知道,一个有作为的读书人,应该通过哪几级考试?”
小王佐仰起脸想了想:
“四级!县试考秀才,乡试考举人,会试考贡士,殿试考进士,前三名号称状元、榜眼、探花。”
“对。那么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像爹一样,考进士。”
“不对。你的志向应该比爹定得高一点,你的目标应该是状元,至少进入前三名。”
小王佐脱口而出:
“你要我青出于蓝胜似蓝吗?可你知道的,进士可以有几十名,甚至几百名,状元只有一名,就连中榜眼、探花也很难的。”
“正因为难,才被许多人向往。佐儿,爹看你各方面条件都比爹强,所以你的目标应该定得高一点。如果你连想都不敢想,又怎么可能达到它呢!当然,一旦事与愿违,也没什么了不得。”
这就是王俊彦训导儿子的高明之处。
“儿呀!快马加鞭能飞跑,人无远志难登高。”王俊彦,压力动力齐施加,小王佐勤学苦练明目标。读罢县学入府学,但见他喜中秀才奏捷报,寒窗苦读又三载,“呯!嘭!”考上了举人放鞭炮。
时间到了绍兴十五年,小王佐已经长大成为一名英俊青年。这一年春天,王佐在乡试中顺利地考上举人。他想赴京都临安参加即将举行的大试,王俊彦劝阻了他:
“佐儿,为父以为你不必匆忙参加大试。”
“爹,这是为何?”
“以为父看来,你尚需加强两个方面。”
“哪两个方面?”
“第一,提高书写技能。在大试场中,卷面书法优劣如同人之脸面,显得极为重要。主考官打开试卷,首先看到的就是文字书写的美丑,其次才是内容。如若目测就打折扣,就会影响对你的整体评价。”
“那么第二呢?”
“第二,所谓知识,包含已由文字记述在册的和尚未记述的两类。这后一类知识,你大有欠缺。如果你能将两类知识聚于一身,那么就能在大试场中游刃自如,出类拔萃。”
“孩儿明白了。”王佐领会能力较关强,且从小谦虚。“那么孩儿应当如何改进欠缺?”
“为父希望你沿着先祖的足迹,溯流西小江,踏青天鹅溪,栖居仁里村,登攀越王峥,拜访圣贤,求教高士。”
“爹爹,你这是要让孩儿下乡踏青、寻古揽胜去呀!孩儿自幼喜踏青,这几年寒窗苦读难脱身,久居闹市思造化,几回回梦中在乡村。爹爹呀,小鸟出笼等不及,何时让孩儿来出门?”
“让你母亲替你准备好行装,三天之后便可上路。”
“好!”父子俩统一认识。夫人叶氏表示了一点不同意见:
“夫君,你让孩儿独自出门,又不是三天五天就可回来,他吃呀、穿呀、睡呀,自己料理不好怎么办?”
“夫人,这孩儿年纪已经不小,将来总有一天要离开父母,不如让他现在就去锻炼。”
第四天一早,青年王佐在小江桥船埠头坐上了状元红老酒店的一只返回天鹅溪的空酒船。叶氏将一只印花蓝布包袱交给儿子,王俊彦则特别关照:
“佐儿,为父让你娘给你带上了可吃用一个月的银子。但是,为父希望你能在外生活三个月。那缺口的两个月费用,你要自个儿解决。”
王佐不禁笑起来:“爹爹,有郭太太爷在那村里,渴了饿了,孩儿就去喝状元红,就是住上半年一年也行!”
做母亲的当然想法不一样!叶氏对儿子挥挥手道:“佐儿,你还是早点回来。”
未曾出声泪盈盈,可怜天下慈母心。船头脑,竹篙撑来船橹摇,空酒船出了绍兴城。
船老大、船老二兄弟俩是天鹅溪酒作坊老板郭太爷的侄儿,一路上成为了青年王佐的向导。
“喏喏,前面就是清江桥。王举人,那里原是你们的老家。”
“哎,你看!那座山就叫牛头山。船过牛头山,就到新安乡。”
南宋时候的新安乡,元朝的时候称为三十九都,明、清的时候改称为延寿乡,新中国成立以后曾设镇江桥,现今与牛头山地域连成一片,统属杨汛桥镇。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经过一日一夜航行,航船由西小江转入天鹅溪口。行驶不多一会,只见前面有一座小桥,桥上站满人。看见航船到来,桥上响起一片童声:
“哦,贵客来了!贵客来了!”
王佐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山里娃。
山里娃背后伫立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
王佐看见了,放声喊:“太太爷!”
郭太爷健步下埠头:“王家贤侄,你果然来了!果然来了!”
看得出他非常高兴。于是船老大和船老二拎包袱、提书箱,一群山里娃簇拥着贵客王佐向村里走去。
王佐见四周山青水秀,鸟语花香,喜不自禁:“啊,真是世外桃源之地!”
郭太爷心情格外好: “确是如此。要不然你那先祖右军将军怎会将江北故地仁里之名赐于小村,并在此置办田产。”
说话间,一伙人来到西山坡一座小院子前。
“呶,这是你先祖曾经小住过的地方。唐朝的时候,有一位诗人名叫方干,也曾慕名前来隐居读书。如今你父亲有意让我安排你住此。三餐茶饭,我会派人送来,当然已有多人跟我打招呼,准备邀请你作客吃饭。头三天,随你安排,可在村里村外走走逛逛。从第四天起,每天上午头脑清醒利于读书习字,每天下午你到我酒作坊来……”
王佐马上接口:“让我去喝状元红?”
“不是。让你去学学如何酿制状元红,帮我做点事。”
王佐马上明白:“哦,我爹爹要我在此居住三个月,只给了我一个月的费用,原来已经给我找好了出路。”
“你要理解你爹的苦心。”
“我懂,我懂。太太爷,我知爹爹一番心。他常说,人生需要千般才,三种才能最要紧。生存能力为第一,莫分劳力和劳心;应变能力为第二,人生何处无困境;开创能力为第三,水往低流人高行。如今我,踏青寻古天鹅溪,乳燕初飞练身心。”
“好,你懂,我就放心!哈哈哈哈!”郭太爷开怀大笑,余音不绝。
当日夜里,王佐躺在西山小院子里,望着窗外一轮明月,不由暗想:当年羲之公小住于此,看到的也是这轮明月;后来唐朝大诗人方干也躺在这里看这轮明月;现在轮到我了。不知将来会是何人来看这轮明月!真是:明月曾经照古人,古人难见今时月。
王佐对宇宙人生感慨了一番,渐渐地进入梦乡。整整一个晚上睡得很甜蜜,很踏实。
第二天一早,王佐闻鸡啼而醒,感到精神极好。洗漱完毕,到小院子里伸了伸腿腰,来了兴致,想看看清晨的景色,信步往村外走去。只见山野开阔,路边溪水流湍。猛然见不远处飞来一群天鹅,翩翩飞舞的天鹅簇拥着一位红衣少女。
王佐不禁看呆了,恍如置身在仙境之中。
刹那间,天鹅和红衣少女临近,这群天鹅将王佐和红衣少女围在了中间。
红衣少女五官端正,双目明媚,身材窈窕。见一位英俊小伙子与她迎面相遇,她秋波一闪,朱唇微启,鹦声呖呖:“相公为何挡住我的去路?”
王佐连忙拱手施一个礼:“啊,请问小姐,我这是在梦中,还是真的已经起床而在村外漫步?”
红衣姑娘嫣然一笑:“相公问我,那我问谁呢?”
“这个……”王佐心想:红衣姑娘的这句话真是妙极。如果真是在梦中,我问她等于白问;如果不是在梦中,只我与她二人,都恍如梦中,又有什么可以证明不是在梦中。
忽然,翩翩飞舞的天鹅们发出一阵欢叫。王佐顿时来了灵感:“啊,姑娘!你我是否在梦境之中,那只好由天鹅作证罗!”
红衣姑娘扑哧一笑:“告诉你吧,不但可由天鹅作证,你看那青山也是真的青山,那秀水也是真的秀水!”
王佐大喜:“这么说来眼前一切全是真的?姑娘你也是真的!”
红衣姑娘微微一笑:“我当然是真的。”
“是真的就好,是真的就好。我真怕是在梦中。”
红衣姑娘不觉好奇:“相公为何怕在梦中?”
“呶,如果是在梦中,那么醒来以后,我眼前那么美貌、那么娴雅、那么聪明的姑娘,就会不见的。”
红衣姑娘听出眼前这位小伙子的弦外之音了,不觉一片红云浮上脸面。
王佐又拱拱双手:“请教姑娘如何称呼,尊姓芳名?”
红衣姑娘低下了头,摆弄衣裙,迟疑不答:“这个……”
王佐为打消她的过虑,就自报家门:“哦,先把小生的姓名告诉姑娘。小生姓王,名佐。王佐之名乃取先祖文章中一句词儿。小时候,母亲还叫我骥儿,骥儿就是小马的意思,会长大,会奔跑。你叫我骥儿也行。骥儿今年虚岁十九。不知姑娘芳龄几许?”
芳龄几许,就是问她几岁。
红衣姑娘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瞥了王佐一眼:“你问我年龄干什么?”
对,我问她年龄干什么?难道告诉她,我爱上了她!
青年王佐已到情窦初开的年龄。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说周边不乏妙龄少女。也有不少人上门给他提亲。但他都不为之动心。为什么?因为他总是想到小时候,知县大人高敏信说过要把一个侄女儿嫁给他。虽然高知县一直没有兑现他的诺言,但是王佐的心灵久久地被一个神秘的高小姐所占据。
而今日,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推动着王佐,使他真诚地爱上眼前这红衣姑娘。
莫非这就是“一见钟情”!
“啊,姑娘!”当时王佐反应极快,“宇宙广大,人生有限,我们上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能同生于当世,且又能在此时此地此美景之中相遇,实乃是一种缘份,故彼此理当有所了解。”
红衣姑娘用一对明眸凝视着王佐:“是否真的有缘,难凭一面之交。如若你我无缘,我姓甚名谁,相公不知也罢。如若真的有缘,来次见面,再告知相公,应也不迟。”
说罢,吟诗一首:
天鹅为证与君会,
溪流一去不复回,
有缘无缘当有时,
但待五彩祥云开。
吟毕,红衣姑娘姗姗步下清溪,轻捷地在一块一块的过溪垫石上跳跃。一群天鹅簇拥着她飞往对面山坞。
王佐久久目送。呀,这姑娘不仅貌美,还是一位才女。那诗句中的意思,分明是在告诉他相会有时。
待得红衣姑娘的身影消失在绿荫丛中,王佐忽然懊悔,为何刚才没有想到即刻回诗一首。好在来日方长,将来一旦与她成亲,岂不是天天可一起吟唱。想到这里不觉心情开朗,精神振奋。
整整一天,好似有仙神相助,王佐读书练字效果非同寻常。
按照现代人的说法,就是爱情的力量。
第二天一早,王佐心想再去会会红衣姑娘。还是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只见一群天鹅翩翩飞来。但是,不见红衣少女的人影。
王佐不觉一阵惆怅。
忽然,那群天鹅又飞往清溪对面去了。
王佐顿时心头一亮,莫不是姑娘就住在那山坞里?
有天鹅引路,似能找到姑娘。王佐便涉水而过清溪,穿过一片竹林,见有一座小院子。天鹅在其周围盘旋不走了,他就走近小院子,探头往门内一看,见院子草地上一堆一堆全是天鹅蛋,内中有一间壁亭,中间镶着一块石碑。大凡文人墨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往往对摩崖碑刻兴趣特浓。王佐便小心亦亦地绕过一堆一堆天鹅蛋,来到壁亭之中,只见那碑记用隶书所写。文字大意是:
晋右军将军王公羲之,时任会稽内史。一日登临越王峥,缘天鹅溪归,喜见天鹅翩翩嬉水,乐而言:吾似回孩提时。由是将其童年所居琅琊仁里之村名,冠名于天鹅溪畔之小村。自此,山阴始有仁里。
“哦!原来羲之公也曾与此处的天鹅有缘!”王佐读罢碑文感慨良久。忽回头,见柱子上有多首诗作,其中笔迹最新一首,分明就是那红衣少女昨日所吟之诗:
天鹅为证与君会,
溪流一去不复回,
有缘无缘当有时,
但待五彩祥云开。
王佐不禁大喜!姑娘留诗天鹅亭,分明是,怕我书生未听清。姑娘呀,昨日与你有幸会,我有意来你有情。你鹦声呖呖吟诗去,我一字一句刻在心。今日里,见诗如见你的面,娟秀笔迹如芳影。你令我,抬头看天天更蓝,舒目观山山愈青。你令我,倍觉惠风送芳香,更感瑞气传佳音。你令我,一脚跨入新天地,说不尽,美妙滋味好心情。
“啊,姑娘!小生理当在此和你一首。”
王佐顿时来了诗兴,四下一看,亭子角落有一堆炭棒,便取过一枝炭棒作笔,一挥而就。
其诗韵与红衣少女相同,文句是:
天鹅引路寻芳来,
花容未见佳诗在,
喜见字里春消息,
只求良时不虚待。
王佐知道红衣少女既留诗于此,自己的回应之作也一定能为她所读到。题诗毕,就心头踏实地回到村里。这一日,他的心情与昨日一样轻松愉快,读书写字自然效率极高。
第三天一早,王佐希望能再次相遇红衣姑娘。但是,依然只见天鹅不见人。便又跟着那群天鹅来到天鹅亭,除了院子里的天鹅蛋好像多了一些,看不出有什么人来过。红衣姑娘有否读到他的诗,也毫无迹像。四下寻看,附近再没有什么住户。红衣姑娘失踪了!
从第四天开始,王佐要去酒作坊郭太爷那里帮忙。半天帮忙,半天读书。不过他每天早晨还是怀着希望去找红衣姑娘。时间又过去三天,屈指算来,不见红衣姑娘已有六天。
王佐心中不安起来,作出种种推测:
红衣姑娘会不会生病了?
或者是那天她进山岙题诗以后遇上了凶猛野兽?
或者遇上了拦路强盗?
想到红衣少女有可能遭到不测,王佐整整一个上午做事呒有心思。幸亏船老大、船老二不摇船的时候也在酒作坊做工,王佐与他们比较熟,可以随意打听:“哎,老大!这周围山上有没有豺狼虎豹?”
“哦,听老辈人讲我们这一带山上千把年前出过一窝老虎,不过已经绝迹几百年了。现在只有野兔、野鸡、野山羊!”
“那些野山羊之类的有没有伤过人?”
“没有听说过。”
“哎,老二!天鹅溪一带有没有拦路强盗?”
“拦路强盗?从来没有见过。我们这山坞里,连小偷也不曾出现过一个。告诉你,据老辈人讲,自从千把年前吴国要打越国,越王勾践在这一带山上屯兵抗吴,后来秦始皇统一中国,一直来我们这块地方就太太平平,连晚上睡觉都不用关门闭户!”
王佐不禁心想:如此说来那红衣姑娘一定是病了!只奈自己不知道她的姓名,又不知道她是谁家女儿,纵然有心去探望于她,又不知如何去找?不觉长叹一声:“唉——”
他这一细微神态,被郭太爷所发现而重视:“哦,佐儿贤侄,你好象有什么心事?尽管说与太太爷听,太太爷或许可以替你出个什么主意!”
王佐想把这桩心事说与郭太爷听,但感到难以开口。然而如果不说,闷在自己心里不闷出毛病来才怪呢!一旦自己生了病,又如何去关心那姑娘?想了想,他就硬着头皮将自己如何相识红衣姑娘,红衣姑娘如何不见,自己又如何担心……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郭太爷听了哈哈大笑:
“看来贤侄爱上那姑娘啦!不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那姑娘到底是谁家女儿,是不是生病了?找一找就知道。”
说着,他就叫来两位内侄: “老大,老二!”
“伯伯有啥吩咐?”
“你们两人带着王相公,到村里各家各户去走一走,名为聊聊家常,实为寻找那红衣姑娘!”
当即,王佐就由老大、老二领着串门访户。
南宋初,仁里村规模极小,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按当时规定,户数到达一百户才能作为行政意义上的乡里。仁里村名当中虽有一个“里”字,但只是一个自然村。
上午他们只走了十来户人家。为什么?因为其一到了一户人家总要闲聊几句,其二有女儿的人家,他们的女儿不一定待在家中,要到田边地头山间去叫回来。
下午他们继续串门访户。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从最后一户人家出来。
结果不佳。虽然也找到几个红衣少女,但都不是王佐遇见过的那位。由此看来,那红衣姑娘不是本村人了。
王佐回忆初见姑娘的情景,论气质风度,也似乎不是小户人家的女子所有。但如果断定红衣姑娘是一位外来女子,那么她还会像诗中所约那样再跑到天鹅溪来寻找他王佐吗?
红衣姑娘所以会那么大胆地吟诗题壁相约王佐,所住之地一定不会太远!王佐忽然萌发奇想:
“啊!老大、老二,冒昧动问,这天鹅溪附近山上可有宫观寺庙庵堂?”
“宫观寺庙庵堂?当然有。你看,那对面山岙里就有一座彩云寺。”
“彩云寺?”
“就叫彩云寺。据说是唐朝时候,会稽云门寺智永法师前来寻找右军遗迹,特地修造的。”
智永法师是王氏宗族的先祖,右军七世孙,王佐早知道。如今王佐又获悉仁里有一座彩云寺,这名称这信息,对他来说简直太重要了!
王佐想起红衣姑娘那首诗作中的最后两句:
有缘无缘当有时,
但待五彩祥云开。
“五彩祥云”一句内含“彩云”两字。啊!姑娘早就留下信息,只怪自己太笨未能领会。
“我要马上去见她!”
但老大老二竭力劝阻王佐,天色将晚,山路不好走,还是明日一早再上山。然而,王佐决心已下——
八、伴读为媒
日落西山何足道,星星点灯也要找。跨过小溪穿竹林,绕过山头进山岙。
百级石阶在眼前,王佐他,三脚两步往上跑。百级石阶,一阵小跑。王佐猛抬头,喜见苍松翠柏掩映一座古寺。顾不得气喘吁吁,一步一步走近。忽然,他呆住哉:
夕阳下,古寺前,暮色之中,红衣姑娘独自一人,倚着一棵古树,正翘首将他等待。那眼神分明是盼!是怨!是喜!
“啊!姑娘!”
“王相公!你终于来了。”红衣姑娘兴奋地像一只蝴蝶,轻盈地飞上前来。
王佐不禁伸开双臂,激动地抓住姑娘的双手。
“只怪小生太呆笨,只在村中盲目寻找。”
“不,相公不笨。天鹅亭中的回题之诗我已经看到了。”红衣姑娘忽然声音有些颤抖,“别这样,被人家看见不好的。”
可是王佐不肯松手:“姑娘姓甚名谁,可否就此告诉小生?”
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小女子名叫高红梅。”
“高红梅!啊!姑娘光彩照人,恰如红梅一片。”
“相公厚爱了。”红梅不禁羞涩。
好像早就认识这位姑娘,王佐忽然心头一动:“啊,姑娘因何居住在此,姑娘原是何处人士?”
“家父曾在此寺中许下一个心愿。此番一为偿还心愿,二为踏青而来。至于家住何处,不便相告,还请见谅。”
“因何不便相告?如有难言之情,姑娘尽管告诉小生,也许小生可以帮忙。”
“不是那个意思。只因为小女子与相公还不甚熟悉!”
“啊?难道我与姑娘还不够熟悉吗?”
“小女子与相公还只是第二次见面,怎么可称熟悉呢?”
王佐被问住:“我、我还以为已与姑娘相识半辈子了哩!”
红梅姑娘不禁感动:“既蒙相公错爱,且容我明日赠送相公一件礼物。此刻夜色已临,相公不便在此久留,还是快快下山。”
“那么明天也是这个时候,我前来相会。”
“不。明天下午,我去你所居之地。”红梅姑娘说话果断。
“我住王公祠。”王佐特地告诉她。
“相公放心,红梅我找得到的。”
王佐告辞而去。步下石阶,回头看时,暮色之中红衣姑娘还在目送。
第二天下午,王佐老早到王公祠路口等候红梅。自此他尝到了等候恋人的味道。
红梅姑娘如约而至,捧来一包礼物。
王佐喜孜孜接过礼物:“是吃的,还是用的?是看的,还是玩的?”
“都让你给说中了。进屋去细看吧。”
王佐就引着高红梅到了书房,将这一大包礼物置于案上。
“现在可以打开看吗?”
“只管打开。”
这礼物外面包着一块印花丝绸。王佐把印花丝绸打开,里面是一只长方型织锦缎盒子。盒盖有插销。将盒盖打开,一套精致考究的线装书呈现在王佐眼前。这套线装书共十二卷。
书名题签为:《王右军墨迹大全》
落款为:高氏红梅临摹
王佐十分惊喜:“姑娘,这一大套墨宝全是你所临摹?”
“嗯。”红梅点点头。
王佐取出一册,翻开书页。以王佐的眼力一看就知道红梅临摹功夫极深。
“姑娘这可是你的一片心血,无价之宝!”
红梅也不客气:“红梅我搜集和临池右军墨迹,乃自幼受家父指点。从七岁开始,至今整整十年,确实如同你所说,是我的心血所在。”
王佐十分感激:“羲之公墨迹我家原代有所传,但因战乱大都散失。今姑娘悉心搜集,精心临摹成册,实乃奇迹。小生定当妥为珍藏。”
“相公!”红梅道了一个万福:“红梅的心意不仅在此!相公呀,右军墨迹赠与君,红梅我有话要说分明。一望你,崇尚高士遍临池,取法乎上牢记心,入帖出帖两不误,书艺更上楼一层。二望你,熟读文句巧运用,厚积薄发无怨声,感悟先贤情和理,审时度势通古今。相公呀,此礼非同寻常礼,只盼你,案前灯下常用心!”
“我懂哉!”王佐领会能力交关强,人也坦率:“姑娘,小生一直视右军墨迹为宝,以往只重学书,而未深究文意。”
红梅随手翻开一页书稿道:“你看这一段文字:隆中兴之业,政以道胜,宽和为本。”
“嗯,这一治国之道不但古时有用,今日仍有意义!啊,姑娘,从今日起小生定当学书、习文皆注重。亦望你经常光临,给予指点。”
王佐不失时机地提出与姑娘保持接触交往的要求。只见红梅姑娘笑了笑,落落大方:“指点不敢,伴读倒是我所喜欢。待禀明家父,与你一起读书如何?”
王佐大喜:“若能如此,当然是天大好事!”
天大好事降临,王佐恍惚如入梦境。红梅她,果然下山作伴读,王佐是,诗书越读越聪明。三个月光阴冉冉过,一封家信到来临。
老大、老二送酒去绍兴城里,给王佐带回一封家书,父母催促他好回家去哉。
则如何办?自己其实勿想回去。
这天下午,姑娘亦带来一个令他不安的消息:红梅与家父亦要回老家去哉。
眼看一对鸳鸯要被拆开。如何是好?
“红梅,既然我有意,你有情,我们之间只差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依我所见,不妨一起去见你家父,然后一起去绍兴城里,见过我父母。你看如何?”
“此主意甚好。不过,须待我禀明家父,方可带你相见。”
“不如让我跟着你上山,我在寺门外等候。等你禀明了家父,我就可马上进去相见。”
“看你急成这样子,那就这么办吧!可万一家父不答应呢?”
“我想……会答应的。”
“何以见得?”
“以你家父准许你和我一起读书的情况看,你家父必是一位贤明通达的好长者。”
在此红梅又一次感受到王佐的聪明。于是这天下午,两人一起上山而去。
在王佐和红梅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不是“包办婚姻”的代名词。在南宋之前的中国历史上,社会上大都允许男女自由恋爱。“父母之命”相当于现代让父母点个头,“媒妁之言”则好比是请民政局登个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歪曲为男女婚姻命运必须由父母和媒妁掌握,那是王佐和红梅之后的事。其主要责任人,乃是三年后与王佐同科中进士的朱熹。这里不评说朱熹的功过,且搁下不提。
且说王佐和红梅一起到了山上,一人留在寺门外等候,一个便进去禀报。
王佐似乎并不焦虑。等不多时,就见红梅闪身出来,招招手:“请相公进来!”
红梅引着王佐来到一座厢房里。刚进外厅,就听得里间响起一个声音:“侄女婿来了么?”
这声音似乎耳熟!话音未落,就见一位身穿便服、气宇轩昂的长者,从里屋出来。
“啊!”王佐失声叫道:“高知县高大人,高伯伯!”
“对,叫高伯伯最好。”高敏信担任山阴知县共十年,时已告老在家。这时,他特地说明:“红梅是我的侄女儿,自幼聪慧,视我如同其家父。这次,我带着她前来天鹅溪仁里村,原想了却早年所许于你的一个心愿。不料你们已经自己相识,又由相识而相爱,由相爱而生情,我看实乃天作地合也!”
王佐心情早已激动,赶忙行大礼而跪:“伯父大人之恩情侄女婿无以言表,且让我永生铭记在心!”
这个好结果当然要归功于高敏信的一番精心安排。高敏信既实现了自己的许诺,把侄女儿许配给王佐,又让王佐和高红梅尝到自由恋爱的味道。
这一日,王佐告别众乡亲,带着红梅上船,一起回往绍兴古城。
九、大魁天下
王佐独自出门,成双而回,在父母面前不免面红耳赤。
其实,王佐的父亲王俊彦和母亲叶氏早就知道:儿子这次外出最大的一个成果是要带回一位俏媳妇。
这在王佐出门之前,高敏信与王俊彦早就商量好的。
有道是“儿大当婚,女大当嫁”,王俊彦以正确的方法关心儿子的婚配,实质上也是为了让儿子在学业上健康发展。
所以王俊彦和叶氏看到儿子带回红梅姑娘,一点也没多加追问,只把这个未来媳妇当作宝贝一般看待。
不过,王俊彦当着王佐和高红梅的面,明确宣布自己的态度:
“红梅从此住在这里,可继续为佐儿伴读。待下一次京都大试之后,再与你们完婚。”
王佐和红梅当然双双点头。
光阴如箭,日月如梭。这一年是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 年。皇榜早在春节前就遍贴各地,京都临安又要举行三年为一轮的大试。
农历正月元宵,万名书生云集京都。
宋皇朝成立了阵容强大的考试工作班子。
王佐和一群绍兴书生亦早已相约来到京都。
农历二月十八日、十九日和二十日,一连三天,举行诗、赋、论策三场考试。王佐从考场出来,自我感觉良好。
相隔一天之后,于二十二日、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又连续三天举行经、义、论策三场别试。这样一共考了六场。不少生员考到第五场,身体吃不消了,只好放弃。从某种角度讲,考试实质是一场智力与体力的大拼搏。
王佐在考试期间,十分注意休息和适当的活动四肢。所以六场考试之中他都精神饱满,从容自如。
初试、别试以后,就要等待通知。因为接下来就是御试,御试也称为殿试。凡是六场考试都参加的生员,在结果未公布之前都有参加殿试的可能。所以在等待发榜期间,生员们互相串门,探测打听,热闹非凡!
王佐除了适度的以文会友,从不参加灯红酒绿的通宵宴会。但他理解别人的生活方式,不以自己的喜恶,轻率评论。
批改试卷,朝廷设有一套严密的工作班子。一大批官员整整忙碌了一个月。通过糊住考生姓名的方式批改卷子,最后出来一份入选参加御试的名单。
王佐接到了通知,并获悉自己在御试名单上名列第三。
在御试名单上,列为第一者,名叫董德元,为现任官员,右迪功郎,时年五十三岁,吉州永丰县人。列为第二者,名叫陈孺,时年三十一岁,抚州临川县人。
王佐本人,二十二虚岁,按统一的以实岁计,时年二十岁。
御试定于三月二十三日清晨开始举行。也就是高宗皇帝平时坐早朝的时分。
前三位引考官分别是尚书礼部侍郎沈该、尚书右司员外郎吴栗、尚书祠部员外郎陈诚之。
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许是王俊彦让王佐从小接触官员的举措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在等候皇上召见之时,王佐心中十分坦然。
当大殿里传出:“皇上有命,生员王佐上殿!”王佐心中也只是微微的一颠,紧张感稍纵即逝。
王佐跟随着引试官尚书祠部员外郎陈诚之步入大殿。到了距皇上不远不近的地方,王佐在陈诚之的示意下住了步,以尊敬的目光与皇上打了个照面,然后详度得当地施行大礼:
“生员王佐拜见吾皇!”
“抬起头来。”其实就在王佐进殿时,高宗皇帝已经把眼前这位书生的五官品貌打量得一清二楚。“生员王佐,你本贯何方?”
本贯何方,就是家住在哪里?
“生员家住绍兴府山阴县禹会乡广陵里。”
王佐特别强调“绍兴府”三个字。
“哦,你是绍兴府人士?”
高宗皇帝马上想起这个地名是自己所赐。同时想起建炎三年自己遭金兵追击,从当时的绍兴——越州下海避难,其后又以绍兴为临时都城住过一年。
“啊,绍兴书生,但且平身!”
“生员遵命。”王佐见高宗皇帝态度那么和气,心中更加踏实,便不慌不忙地起身。
“寡人有策题一道。”高宗皇帝言词简炼,没有废话。
“生员洗耳恭听。”
王佐马上确定自己亦需言词简炼。
“如何治理国家,你且试而论之。”
“生员遵命,就此试论。”这一句话八个字王佐故意缓缓说出。脑子里却像风车一样飞快旋转:如何治理国家?红梅姑娘曾经与自己探讨过,碰到大题目,破题宜像瓶子口宜小不宜大。还曾说过,为增强说服力,应当引用一些名人格言。
名人格言?此刻脑子里印像最深的就是红梅姑娘送他《王右军墨迹大全》时指给他看的那一段话。
时间不容许王佐多加思索,几乎是接着“生员遵命,就此试论”这句话,王佐立即从容应答:
“昔王羲之言:隆中兴之业,政以道胜,宽和为本。”
说着,与皇帝交换了一下目光。王佐见皇帝露出赞许而感兴趣的神色,就言简意赅地将王羲之的话作了一番阐述。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又引用唐朝大诗人杜牧的一句话:
“杜牧有言,上策莫如自治。”
最后,王佐精辟而分寸得当地发表了自己对治国兴邦的见解。
“哦!少年老成!”高宗皇帝龙颜大开,心中评价道:此学子引经据典论国策,少年老成有才华。举止得当见教养,虚怀若谷实可嘉。
“绍兴书生王佐,寡人准你所论,口试完毕,且将适才所论当场成文。”
当场成文,就是要王佐当场挥毫写下策论。
“生员遵命。”
这时王佐心中明白,皇帝是要考他的当场书写能力了。就以“二王”字体为基础,揉合了平时广览博学之所得,将一篇策论写成了富有艺术趣味的一件作品。
皇帝对他的面试大约用了一个多时辰。面试结束,也没有像戏文中所演的那样当场宣布谁是状元,谁是榜眼,谁是探花。
一直到四月十七日,也就是皇帝面试二十四天之后,三百多名生员再次被召入皇宫。开榜仪式安排在集英殿。
高宗皇帝亲自宣布:
“绍兴十八年大试第一甲第一人:绍兴府山阴县禹会乡广陵里王佐。赐状元王佐以下及第出身、同出身共三百三十人。”
“嗬——!”
此刻,集英殿上喜气盈,响起一片欢呼声。众书生,听罢唱名谢皇恩,王佐他,又是激动又平静。
事后王佐对一些亲朋好友讲:虽然状元之名分落到了我的头上,但我知道才华高出我的大有人在。比如御试时的第一人董老先生,他已经是六次参加京试,且又是现任官员,应该说经验十分丰富。只不过他是现任官员,根据朝廷制度现任官员不能列为状元。
反过来王佐又讲到:如果说状元这顶桂冠肯定要落在我的头上,那应该归结于“天时、地利、人和”,我不过是做了一个代表,把高知县、郭太爷、父母亲、红梅姑娘、县学和府学的先生们的智慧集合在一起罢了。
王佐从御试时的第三人跃居开榜后的第一人,这其中有御试名单上的第一人董德元因科举制度规定不能列为状元的因素,但也跟王佐最后成功冲刺不可分割。
从正月元宵离开家乡到京都临安,再回家乡已经是五月中旬。因为四月十七日发榜以后,京都临安还有不少活动:
四月二十九日朝谢。
五月初二日到法华寺拜黄甲,叙同年。
五月初五日赴国子监谒谢先圣先师。
五月十日朝廷礼部举行进士题名石刻碑落成典礼。石碑立于礼部贡院。同时设闻喜宴款待状元王佐等数十人。
王佐回到家乡绍兴时,大江桥桥头草坪之中所埋藏的一批状元红美酒,已由一群热心人抬往绍兴知府衙门。绍兴知府和山阴、会稽两县知县联合举行盛大酒宴,同为王佐接风,共庆绍兴历史上诞生第一位状元。
席间王佐向父亲王俊彦提出,是否由王家出钱向郭太爷购买一批状元红,再埋藏在地底下,以迎接下一个状元问世。
王俊彦当即表示同意。
但郭太爷说,趁我现在还健在,还有说话份,仍由我赞助。
自从王佐开头,绍兴府治所在山会两县又出了十八位状元。包括上虞、嵊县、新昌、诸暨在内,连同朝廷特封的特奏状元,现今的绍兴境内共出有记载的状元二十七名。
在整个封建社会里,绍兴共出文武进士2238 名。
状元或进士是那个特定时代特定社会中的人才。应该说,他们为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发展发挥过不可磨灭的作用。
状元王佐走上仕途,初任秘书省校书郎。在秦桧的儿子秦禧手下任职,吃了几年的苦头。后来在仕途上又四落四起。但最后官至京都临安知府、工户两部尚书。实现了一个读书人为国家为社会为百姓奋斗一生的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