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年年

2024-06-29 08:57刘海高
当代作家 2024年3期

引子

冬至,这个一年当中阴极转衰、一阳始生的交接转换之日,代表着一个新的循环的开始。在广大的北中国农村,一直以来,这个节气都被视为非常重要的节日,所谓“冬至大于年”,在古代,这一天曾被定为新一年的开始。《周礼春官.神仕》上说,“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所以按照老家的习俗,冬至这天,是要到祖林上烧纸磕头祭拜祖先的日子,就是传统意义上讲的“上坟”。

城市人都说“上坟”是迷信,会迷失了精神追求,但农村人不这么看,他们认为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家风家教,是先人们对于孝悌文化的坚守和延续。家风是土壤,文化就是庄稼,套用老幺哥的话说:五千年传统文化的根苗,不就是深扎在最广大的中国农村当中吗?不就是靠着八亿农民的坚持与坚守吗?我们老百姓们也是有信仰的,我们的信仰就是为祖宗延续香火,为文化接继传承,而纸钱与香火,就是跟祖宗保持沟通的手机信号,是播种文明、继承文化的“重点中的重点,乡愁中的乡愁”。他甚至固执地认为,上坟烧纸就是一种文化,是记住乡愁的体现,理由有三:一是让人们生时有个吊古凭今的场所,死时有个安身立家的去处。二是祈福纳祥,求得祖宗对于家族、后代的保佑和庇护。三是向外人宣示人丁兴旺,家族强大,不被欺侮。所以,这种传承是广大农村“家文化”的重要载体,应该被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组成部分。

可惜的是,这种可以“申遗”的烟火传承,随着时代的进化变迁,随着村庄的消亡退缩,已被越来越多的城里人所淡漠和舍弃,他们要上班、聚会、带孩子,紧张的生活节奏不允许他们有暇关注这些阴间琐碎,繁重的生活压力也没留给他们太多祭奠先祖的时间和空间。加之电视上、手机上很多本来就熟悉的人物,他们明明几年前才从田间走进城市,某天突然就以学者、专家的身份坐在镜头前,从大气烟尘颗粒、野外防火安全的角度,把上坟烧纸产生的青烟余烬与气候变暖、臭氧黑洞联系起来,与森林大火联系起来,甚至与北冰洋的融雪融冰联系起来,声情并茂有理有据,观点新颖而有说服力。于是在老家很多村庄,都成立了所谓的“红白理事会”,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有理事会打包办理,老人去了不准穿白戴孝,不准送汤、报丧、请家堂,甚至连先人居住的坟地周围也被安装了探头,派驻了流动监督员,配备了执法记录仪,像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一样禁绝烧香烧纸,像对待新冠病毒一样对待上坟祭祖。这一来,更多的城里人就多了些“禁祭”的理由,不但平时很少回乡,就连“冬至”这样重要的日子都不来上坟了。

好在专家们自家也有祖林,也有先人,也需要祭拜和跨界沟通,所以他们把祖林修缮得更加讲究,更加富丽堂皇。他们一边在镜头前大讲特讲,屁股却早已离开板凳,站起来了,因为他们要着急赶回家去上坟呢。他们在言行上的表里不一,就好像医院的大夫要求病人戒烟戒酒,自己却从不忌口一样,言不由衷,左右打脸。这些年,农村里要么退耕还林,要么退林还耕,要么综合治理,不是平坟造地,就是并村上楼,折腾来折腾去,许多最具乡村个性化的标识符号趋于消失,就像一块渐退的胎记,随着身体的成长而日益逼仄地藏缩在肌肤深处某个私密部位,被面部整形、抽脂塑体一样的各种治理所遮蔽,山腰岭畔、道路两旁,高端大气的口号就像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粉刷在土墙上的计划生育标语,字正腔圆,铺天盖地,表达着建设者誓师般的勇气和决心,标榜着人定胜天的能量和干劲。他们把乡村的旧貌打扮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也把空心的村庄粉饰五步一景点,三步一民宿,人分三六九等,乡愁变成心愁。(注:“人分三六九等”指的是农村留守人员,农村人讲的“三”指三八妇女节,泛指女性,“六”指六一儿童节,泛指孩子,“九”指九九重阳节,泛指老人。)

好在乡土文化总有屈伸婉转的韧性力量,千年不变的祖脉底色,并不能为浓脂艳粉所掩盖。无论庄上的政策怎么调整,也无论人们对上坟的态度怎样变化,幺哥一直都默默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坚守自己的主张。记得很久以前,从大队院里开完殡葬改革的村民大会后,他就经常在私底下咕哝一句话:有先人就得感恩,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逢年过节不上坟,是标准的“绝户头”做法!我承认,在我们老家,他的观点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普世价值。毕竟在乡下人的骨子里、灵魂里,这种原始朴素的情感是根深蒂固的,是祖祖辈辈叠印在一起的,一两次殡葬改革大会,显然不能把这种情感刮除或人为割离。

幺哥说的“绝户头”,指的是庄上一辈子没娶媳妇,或者娶了媳妇没有生养,以至于绝了后代断了烟火的男人。当然,他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有老婆的丈夫,还是一个神智清楚、家庭完整的男人。但他当时压根儿不会想到,若干年后,“绝户头”这个称号,竟像一柄烙铁,紧紧实实地烙在他的脸上、身上,以及他余生全程的灵魂上。

许是幺哥的文化自信深深地影响着我,许是在我半百之年的情感深处一直都不曾忘掉小时候的记忆,总认为年节里上坟烧纸磕头,那是父亲留下的作业,也是我自己言传身教培养孩子的功课。

去年冬至那天,我照例带了儿子回家上坟,照例遇见了最讲烟火的幺哥。想起关于他生命过往里的点点滴滴,心情像极了冬至里的阴霾,灰暗而且压抑。我想把它写出来、记下来,作为一个时代的记忆,时时翻读,不至忘却。

(一)

幺哥也姓刘,是跟我同宗但不一支的本家。小时候,大人们喊他“小幺”,我们就喊他“幺哥”,至于近乎忘掉了他的真实姓名。在我们这,“幺”有两个意思,“最大”、“最小”,或者“唯一”。对着你翘大拇指的时候,“幺”就是最大的、最佳的;挑小拇指的时候,“幺”就是最小的、最差的。他爹就他一个孩子,既是最大的也是最小的,千顷地一根苗,所以人家喊他“小幺”或者“幺哥”的称呼,大概就是来自于这里吧。不过随着一年一年他渐渐老了,为了体现尊重,更多时候我特地在前面加个“老”字,叫他个“老幺哥”。

幺哥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从学校走出来,直接回乡务农的高中生。他父亲刘老爹当年成分不好,四十岁上才娶个老婆,据说人很机灵,只是精神跟别人比起来似乎有点不太正常,时常披散着头发在当街上背唐诗、念大字报。转过年来他们生了个孩子,老来得子,宝贝得不得了,取名叫“小幺”,就是后来的幺哥。据说幺哥八九岁了,他娘还不舍得给他断奶,去村小念书的时候,课间还要跑回家吃一回奶。幺哥脑瓜好使,就跟他娘学会了很多唐诗宋词,很多孩子都断定他的聪明来自于她娘源源不断的奶水,以至于后来好多年,我都暗自怪怨母亲给我断奶太早,导致我的脑子愚笨,上小学就开始蹲级,连个正规大学都没考上。

幺哥虽然脑瓜聪明,但人生似乎并不顺利,还没等他上完初中,犯有精神疾病的老娘就赤着脚一头栽在水汪里,喝饱水撒手去了。刘老爹认定小幺这孩子脑瓜灵、有出息,决心继续供他上学,于是既当爹又当娘,头拱地东凑西借供他读完了初中,再读高中。刘老爹虽然对儿子的学业很有信心,但对他的性格成长,却暗暗捏着一把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幺哥竟然在某些地方越来越明显地映现出他娘的影子,有时坐在门口发呆,古古怪怪的,喊几声也不答应,听不见一样,还有时候独自走在街上,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问他也不理睬,更重要的是各门课程都瘸腿厉害,除了对语文有兴趣,物理化学一概不入他法眼。刘老爹不知道的是,他渐渐地对各门课程生产了厌恶的感觉,常常旷课、逃课,唯独星期五下午的作文课是他最喜欢也最有成就感的一节,总是不到下课时间就把写好的作文交上去了,老师还常常拿来当范文讲读,他于是更加觉得语文的伟大。

他肚里有点文墨,之乎者也的东西张口就来,庄上上了年纪的人都觉得这孩子虽然思维有点出格,但脑袋灵光,应该是个有出息的好苗子。每个人都是这么想,也都是这么期待的。但自从幺哥下了学,他的人生就跟有人专门提前设计好的一样,每一处、每一次都是拧把的、别扭的。

事实上经历的一场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每一次都足可以压垮了他年轻的腰杆甚至生命,好在老天爷在每次给他关上一扇门的时候,都有意无意留下一扇开着的窗子,最终他用痴狂疯癫的代价,跟老天爷做了一次交易,交易的结果,就是换来了生命的苟活。

生命的苟活,也只是苟活,而只要活着,就须接受和承担。他家到他这,已是两代鳏独、四辈单传。刘老爹本来历尽艰难给他娶了个哑巴媳妇,且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叫“春生”,却不想哑巴死得早,还没等“秋生”或者“冬生”的来到,就走了。紧接着,他爹一根绳子挂梁上,也走了。作为独生子的春生,不知什么原因,五岁的时候又走失了。本来的四辈单传,实指望哑巴媳妇给他争口气,跟五辈单传的命运告个别,可是破屋遇上连阴雨,老婆死了,老爹死了,儿子丢了,添丁添子是不能了,连个退而求次的“五辈单传”都不敢保证了。照他的话说,这是真的要“绝户”了。

关于春生的走失,或者丢失,三十多年来没得一个准信,如果还活着,也该四十多岁了吧。有人说在县城开车,也有的说在临沂开店,虽然从没回来过,也不知道现在过的啥样子,但对老幺哥来说,这可能是支撑他活下来的最大动力。他心里仍然指望着有一天,春生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叫一声爹,他就又有儿子了,人家就不至于说他“绝户头”,而且每年的清明、端午,或者冬至、过年,就有人替他去林地上烧纸,给祖宗们上坟了,他家的祖林上,就会跟别人家的一样,又冒青烟了。

这都是后话,先按下不说。

(二)

我小的时候,我们庄上是有小学,也有初中的,父亲是学校的老民师,虽然只教小学,但在县城上高中的幺哥理所应当也喊他个“老师”,因为他就是从庄上的小学,一步一步才去了县城上高中的。我记得那时幺哥喜欢写小说,他常常带着他的几张本子纸,晚饭后来我家,找父亲给他看看。我那时虽然认字不全,但经父亲跟他凑着头,在煤油灯下念一遍,我就能顺个大概。

印象中他写东西,似乎都是奔着大部头去的,因为从文字一开头,我就能读出一种拉满期待的氛围感,比如“月黑风高之夜,蒙面人翻墙而入,狗咬之,厢房灯亮……”再比如“水面波平如镜,突有涟漪微澜,乃至浪花搅动翻滚似开锅者,怪兽深夜照例出没也……”他古文学得不错,半文言的句子先整一堆,造个势,故事却按住不讲,后面的情节似乎有始无终了,我也就很少能读到故事的全部。后来回忆的时候才约略明白,他一个动荡年代仅仅读完高中的学生,在又红又专的年代,一半是革命、一半是劳动,又能读到几篇文章,认得多少汉字呢?我断定他写作的思路并没完全打开,甚至故事的走向、情节的连缀、谋篇布局都不曾想好,所以每次都只能带来几张稿纸让父亲看。他用口头描述代替了笔墨,把段段截截的情节构想跳跃地描述出来,问父亲“这样行不,那样行不”。作为本家大叔的父亲本不懂小说的写作,又很难猜到作者的思路,只好一头雾水地坐着抽烟,当个忠实的听众。父亲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又不能失了为人师者的脸面,只拣些赞赏的话,说这个虚词用得好,那句拟人也不错。而幺哥似乎得了老师的鼓励,于是更加滔滔不绝,继续讲他宏大的创作计划,似乎那气势,那气场,已经主导和引领了一个晚上的主题。我估计那个时候,幺哥已经对父亲的敷衍或者力不能及,产生了鄙夷或藐视,甚至故意在你无为之下逆袭上位的感觉。

但鄙夷或者藐视,都无妨他作为学生、晚辈的尊重。一灯昏黄如豆,放下筷子的父亲卷了一根旱烟,又卷了一根旱烟,一团一团的烟雾便在屋子里飘忽弥漫,像幺哥的思绪,遮住了房梁,压在他俩的头顶上,再低一点就能沁入俩人脑瓜了,但父亲始终不能完全融入幺哥的臆想里,只在赞许、附和之余,加几句大路边上关于写作的个人意见,对不对且不论,但鼓励的态度还是该有,末了不忘提示一下他的走偏的学习态度:写小说是爱好,把功课补齐了是正经!

对于父亲的搪塞,幺哥点头称是,似乎接受,也似乎不以为然,不出三句,就又扯到他的小说上去了。现在想起来,他那时的脑袋,确乎是充塞了写作的冲动,而且全部是创作的臆想,不管有多大的实力,也不问前途会不会受伤,反正理想非常明确,也很单纯,一头奔下去,那就是他的方向了。

他的思维,就这样痴迷在创作的理想里,终究因为稚嫩的文笔驾驭不了小说这个庞然大物,浅薄的底子撑不起文学殿堂的凤阁龙楼,所以很多投稿都石沉大海,虽然一次又一次降低了杂志社档次的选择,从人民文学到小说月刊,从全国性杂志到省市级报纸,一降再降,差点卑微到了尘埃之下。他终究没有余华老师那样幸运,既没收到杂志社改稿的通知,更没有人向他约稿,他的梦想,一次一次都被上课的铃声敲醒了。直到后来高中毕业,去生产队参加劳动了,好像也没见他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来。我想这对于一个热衷文学创作、怀揣美好梦想的青年来说,真是个非常大的抱憾,他在最好的春光里误了农时,又在干旱的季节里忘记了浇水,终于让一粒饱满的种子至于干瘪而错过了花期。假使他能挨过那个三天劳动三天运动的时代,或者有个更好的老师给些更高明的指导,那么他会不会把那一份挚爱的美好坚持到现在或者更远,把他文学的创作发挥到更深更高、更开阔更延展的境界?

这样看来,老天爷给他开门关门的动作,似乎从他年幼丧母时就已开始,到他的高中时代,愈加不像话了。也或许,老天爷对他文学与命运的大门,从来只是虚掩一扇,或者随性地任由开关闭合,遇上一阵邪风,说关就关了。

那扇门第一次为他开启,是在1980年春上。那年父亲因为孩子多,家务繁重,一个月十几块钱的工资无法维持家计,决计辞去了村小民师的差事。考虑幺哥上完高中,底子厚实,便给村里举荐临时补缺。因为村小师资委实薄弱,所以虽是临时补缺,但若干得好,是极有可能转正的。

幺哥一肚子墨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自然很高兴地接过了教鞭,很认真很倾心地投入到这份可遇不可求的差事中去。应该说,幺哥整个高中的学问,执教村小是足够的,他相对扎实的古文功底,也博得了孩子们的钦佩。他嘴里经常像炒豆子一样蹦出些文言章句,都是大人们没听过的话,比如在教室里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故事,路过的大人虽然听不明白,但听到“窈窕淑女”四个字,便深觉得他描绘女孩子比旁人恰切生动;他讲“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便深觉得他说出了庄户人家待客热情的真心实意;他讲“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便深觉得他诚恳谦逊;他讲“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更觉得他教给孩子的,都是有用的道理,有档次有品位。总之,他的博学赢得了家长们的好感,大人在饭桌前把这份好感说出来,就感染了孩子,于是孩子们也从心底下钦佩老师,加上他浑身透射着青春的朝气,懂得发挥孩子的天性,带着他们课间做游戏,或者跑到田野里拾麦穗、爬到山顶撸槐叶,所以孩子们都非常喜欢他,经常,一群孩子下了课就跑到他家,帮他抬水、扫院子、打猪草,或者听他讲一些之乎者也的趣事,总之孩子们非常愿意跟他在一起。

正当他把这份工作倾注全部心意,准备在三尺讲坛一展抱负的时候,不想老天爷又挥挥袖子,那扇本就无关风月的门洞又悄无声息关严了。这年秋假后的一天,村支书突然找到他,给他转达了一个操蛋的决定。

支书告诉他:公社民师整顿,中心校通知,各庄上自招的民师一律清退。不退的,不再记工分,不再发补贴!

说白了,他被学校扫地出门了。

当他黯然地把消息传达给孩子们的时候,孩子们学着老天爷的样子,先把教室的门关上,又把所有的窗子关上,拦着不让走。孩子们的天真与淳朴让他掉下了感动和不舍的眼泪,没办法,中心校的通知就是最高指示,他一个挥之来拂之去的年轻后生,又有什么力量改变呢?生产队永远都缺劳力,跟社员出坡劳动,跟老爹一起挣工分,才是他本分的营生。

他年纪还轻,皮肉还嫩,一天下来,不少出力,工分却总是比人家少那么一分二分。社员的冷嘲热讽,队长的呵责辱骂,让他敏感的神经快受不了了,老爹就闷头凑上去,朝生产队长小声回骂两句,算是对他的抚慰。直到有一天,生产队长拿个镢头朝他眼前一杵,大声道:“小幺,你说公社民师整顿,怎么偏偏整下了你,人家支书儿子却整上去了?”

他抬眼看看生产队长,没弄清啥意思,队长看他还懵着,又教训道:“你就认命吧,啥也不要想,老实当社员!”

生产队会计也拄着镢头提示他:“人家支书家儿子也是高中生,才刚毕业呢!”

幺哥一下子恍然大悟,撂下镢头回头就跑,他转过山头跑回村里,他要找支书问问到底是个什么理。

支书站在门口两手一摊,说,这是公社的决定,中心校下的通知,我哪里明白。

幺哥说你把公社的文件给我看看,上头怎么写的。

支书又摊摊手,说,公社开会口头讲的,哪有文件给你。

幺哥一个年轻的后生,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哪里懂得外面的世界,哪里分得清黑白真假,家里又没有硬挺的关系,对于一村之长的支书,更是不敢得罪。被搪塞几句后,他像一条狗挨了一顿棒,失魂落魄地跑回家倒头大睡,三天不起也不吃不喝,生产队上工也不去了。

据说狗的眼里只有白色和黑色,根本看不出更多的颜色。失去民办教师的资格,仿如从地堰上一头栽下,昏沉几天后苏醒过来,忽然发现自己真的成了一条狗,生活除了白天和黑夜、醒里和睡里,已经失去了所有色彩。

“命中注定的吧?怎么还不是一辈子呢!”无奈又无助的现实,把老实巴交的刘老爹逼出一句简单而哲理的名言,他这样劝儿子,也劝自己,劝完了走出去,见人就摇头,就叹气。

从心里说,他本指望幺哥从民师这个职业上娶一房老婆,多生几个孩子,优化一家几辈单传的命根,却不曾想被人家挖个坑,把儿子踢下去,废了。

他走到哪里就哼哼到哪里,西岭南头的媒婆桂枝嫂看着可怜,凑近了问:“俺娘家庄上有个闺女,人长的好,可惜是个哑巴,说给你家小幺,要不要?”

听说是个哑巴,刘老爹不太情愿,老伴本就是个残货,生个小幺也这么命苦,再找个哑巴,不是又回到自己的原点了吗?我家哪朝哪代能出个人头地呢。但想想老伴死得早,家境又混成这般光景,似乎也是命中注定。眼看着小幺二十好几,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有人提亲已是烧了高香,什么哑巴聋汉的,是个女人就行吧,能生产就行吧,都是命里注定!于是支吾一阵,就替儿子应承了,说她婶子你菩萨心肠,快给啦啦去!

幺哥知道父亲的心思,也明白家里的境况,所以对于父亲的决定,他没有话说。

那头哑巴家人都爽快,看幺哥皮肉结实,又是厚道家庭,老实人家,年头也已不再讲什么成分出身,便一口应了。预备个把月,秋忙一结束就把闺女送过来。这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耳朵却没毛病,而且脸庞周正,鼻眼清秀,身段匀称,脾气温和,跟着生产队下地干活从不怂嗒,刘老爹本来疙疙瘩瘩的内心慢慢舒展开来。就这样,一家三口相依为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虽然仍是改变不了的贫穷,好在没有攀比,倒也将就的过去。到第二年的春天,哑巴嫂子就给幺哥生了个胖小子,取名春生。

小两口准备趁热打铁再接再厉的时候,庄上的妇女主任刘金花就告诉他们说,这回不行了,公社抓的很紧,人人都要晚婚晚育、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能生一个孩儿。

这个,幺哥当然知道,庄上好几个生完一胎的男人被拉去结了扎,很多女人上了环。没结扎、没上环的两口子,晚上睡觉都要把孩子摆在中间,尽量避免身体接触,因为谁都知道擦枪走火意味着什么,一旦超生,人就成了牲口。

当然,内心的恐惧抵挡不了身体的饥渴,而饥渴意味着一日三餐的生活。无论多么严厉的处罚,在生活面前就变得无所谓了。幺哥和哑巴媳妇正值青春年纪,身强力壮像犁地的黄牛,肯定扛不住炕头上饥肠辘辘半夜难熬,何况躺在一起彼此现成着呢。

他们在极其小心、极其侥幸中挨过了四个年头,忽然有一天,哑巴无缘无故就半夜呕吐起来,“你吃啥了?”幺哥疑惑地问她,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干喟,却呕不出任何食物,只有一口涎水,哩哩啦啦挂在她低着头的嘴唇上、腮帮上。

“别是又怀上了吧?”幺哥既怕且喜。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哑巴怀春生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折腾得两个多月吃不好睡不好。

哑巴抬手擦把嘴,看看他,忽然满脸惊吓,“啊啊”地叫着,使劲捶打自己的肚子。幺哥却幸福地叫出声,“我们又有一个儿子了!”替她捋一捋头发,顺手揽过来搂住。哑巴已经止住呕吐,安安静静趴在男人的臂弯里,脑子却魔术般幻想出许多可能:鸡飞狗跳的年头,孩子生出来,等待他的,将是怎样一种命运?他爹不会被人拉去游街吧?听说庄东头的王东来家,二胎还没生出来就跑路了,剩个老爹在家,被公社干部扒了墙、拆了门楼子,还把老人拉走,大冬天关在公社小屋里,水泥地上泼一层水,中间立几个砖头,让他站在砖头上练梅花桩,害得老头三天三夜没睡觉,放回来就生一场大病,差点没死了。

她只会想,不会说,幺哥却始终处在亢奋中,想哪说哪。他抚摸着哑巴的头发,自言自语说:“每次都小心着啊,怎么就又怀上了呢?怪不得人家说腚大好生孩,而且生小子,这话我信了!”哑巴狠劲拧他一把,他捂住搓一搓,又一本正经地说:“嗯,你能生,再生他十个八个才好呢,省得人说我家辈辈单传!”

窗外月色宁谧,月光透过窗棂铺了一炕。哑巴抬头看他皎白的脸,伸手抚摸他的耳垂、脖颈,轻柔,深情,放光的双眸映出内心的满足与甜蜜。

两口子看着窗外的月光,就这么抱着,想着,有一句没一句地交流着,直坐了一夜。

哑巴的肚子日渐隆起,眼看就遮掩不住了,再不束紧点就很可能会露陷。那年代女人的裤子都是旁开门,边上带个侧扣,平时系上扣子就行,不用扎腰带的,但这回不行,那几个扣子早就对不上扣眼,挺着个肚皮赶集、上坡,肯定是不行的。于是她找来几根布条,打个结连成一根绳带,勒在腰上就当束腰绳子了。她把绳子紧了又紧,勒了又勒,直把肚子勒出个沟道子,外面再穿个肥大褂,照着镜子转一圈,感觉一般人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这才放心。

(三)

1985年前后的北方农村,已经撤销“公社”,改叫“乡”了。一个称号的变换,对普通人来说,就像一夜跨百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你所见过没见过的一切,都有了非同往常的进步和改变。比如乡里成立了计划生育服务站,站里的仪器就像一面照妖镜,往前面一站,就能看清你肚子里几根花花肠子,要是怀个孩子,还能分得出男孩女孩,这在以前,是没听说过的。

庄上的高音喇叭每天都播送乡里的要求、县里的政策,大街小巷的土墙上用白石灰粉刷了各种各样的标语口号,“晚婚晚育,少生优生”“只生一个好,政府来养老”“一胎放,二胎扎,三胎外怀孕坚决刮”,从耳朵到眼睛再到心里,都感觉到了越来越浓的火药味道,幺哥和哑巴媳妇的心,就像一根麻绳提留着,上下悠荡,前后晃荡,晚上睡觉都经常梦见土墙上的宣传画,画上那一对表情严肃的男女夫妇,好像是第一个冲在前线的战士,他们手中的铁锤铁锹,好像随时都会对着超生夫妻砍下去。

哑巴日渐膨胀的肚子成了一块心病,勒紧的裤腰带虽然暂时掩盖住了,但糊弄不过去的是“三个月一进站”。妇女主任刘金花在组织庄上育龄妇女进站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哑巴肚子的秘密。

妇女主任刘金花个子不高,胖胖壮壮,性格自强而且也爱面子,是个老闺女,有人给介绍几个对象,她都没看上眼,后来干脆连媒婆都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了,所以眼下她都过了三十岁,也还没找着个婆家。村支书见她风风火火做事干练,家庭又没什么牵绊,觉得选她出任庄上的妇女主任最合适不过,尤其抓计划生育这块肯定行!

庄上有人超生,村干部是要挨批评的,还要在全乡大会上做检讨,所以妇女主任的压力非常大。刘金花虽然跟幺哥算本家,但以她的性格,她的身份,必定要亲疏远近一碗水端平。既然进站的时候知道了哑巴怀孕的情况,就不能视若不见,万一被乡里点名批评了,又在群众大会上作检讨,那不是丢了老脸,更找不到满意的婆家了。于是,她一天两头上门做幺哥的工作,动员哑巴去做人流。幺哥当然不敢明着顶,但哑巴是个犟脾气,坚决不从。她跟幺哥比划一阵,意思是出去躲一躲,娘家是坚决不能去的,万一被计生干部发现,那不是一窝端了?又没什么亲戚,没别处去,她只好打个铺盖卷,牵着春生去后山柴草堆里躲一阵。

幺哥见过计生干部进村抓人的阵仗,就跟当年搞阶级斗争,对四类分子游街批斗一样的可怖。为了安全起见,他先去后山割了一堆柴草,搭了一间草屋,简单收拾一下,再回来给那娘俩准备点干粮和热水,把家里仅有的一把暖瓶塞进蛇皮袋子,又想着该怎么生火烧水,就摸了一盒火柴让哑巴装进裤兜,差不多了,趁一个飘着雪花的黑夜把娘俩送出门去。他不敢直接送到后山,他怕妇女主任心眼多,万一被跟踪就白搭了。

哑巴带着春生走后,幺哥将院子里的柴垛堆高一点,垛顶上扒个洞洞,一个人爬上去卧倒,感觉还算隐蔽,一般情况下站在柴垛底下,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头顶上有人趴那。他做好了在家打游击捉迷藏的必要准备,便只管高枕无忧地出门挑水、下地干活,一切跟往常一样过日子。

刘金花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拗性子,不把苗头性的问题消灭在萌芽是不肯罢休的。她自从发现了哑巴的情况,就像黄鼠狼盯上了一只鸡,隔三岔五上门做工作。她一趟又一趟地找不到哑巴,最后真动了肝火,站在门口吆喝道:“你就是跑到莲花山的猴子,也把你拽着尾巴扯回来!”。她索性请求乡里派人支援,点了一个上年纪的老干部,外加两个计生人员随同,从派出所借了一辆带偏斗的三轮摩托开道,领着后面一辆拖拉机,浩浩荡荡径朝庄上开拔。

“偏三”摩托拐了几条胡同,直开到幺哥家门口,老干部晃得柴门哗哗响,扯开嗓门喊话:“里面有人吗,赶紧开门,出来!”。幺哥早将刘老爹推进屋门后藏下,嘱咐无论怎么喊都不要出声,自己爬上柴垛卧倒,心里却虚哒哒地没个底,大气不敢出一声。他探出头来从柴垛顶上看下去,见老干部穿了一身蓝咔叽的制服,威风凛凛的气场盖过了刘金花好多层。“赶紧开门,知道你们在家里呢!”正一声紧过一声朝里面喊诈。幺哥趴在柴堆上,感觉脑袋嗡嗡直向,两腿都在筛糠,心里像几千个蚂蚁在聒噪,半点钟的火候,终于抗不过这哗哗的打门声和喊诈声,情急之下“呼”地站起来,大喊道:“家里没人,你们别叫了!”

他这一露头不要紧,早被刘金花从齐胸高的石头墙外看见,断喝一声:“小幺你态度极不老实,赶紧滚下来开门,不然把你柴门劈了!”

幺哥喊一嗓子后立马后悔了,他忽然想起曾学过鲁迅先生的一篇课文,说了个“壕堑战术”,意思是打枪要躲在战壕里,不要站出来,不然就容易被敌人一枪毙倒!可是已经晚了,他已经暴露了,只怪他心理素质太差,而且不会活学活用,还是乖乖开门投降吧。

他从柴垛上滚下来,满身沾满草叶,开了柴门,抖抖索索站在刘金花和老干部面前,“老婆不在家……”

老干部昂首叉腰,的确像个干部的模样,他随意地抬起一根手指,戳着幺哥右侧的太阳穴警告说:“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你要看透形势,主动同违法犯罪划清界限,可别凭侥幸蒙了眼睛。如果包庇护犊子,后果你自负!”

老干部手指还没放下,刘金花也一根手指戳过去,大声喝道:“小幺你以为躲过了初一就能躲过十五?跑了哑巴跑不了庙,再不交代就把你爹绑起来,押到乡里开批斗会!”俨然脚下就是批斗大会的现场。刘老爹见儿子已经暴露,也不必再躲,就颤颤巍巍走出来,扶着门框站下,远远地哑声道:“你们只管把我抓去吧!”,但一时没人理他。

幺哥向左偏着脑袋,两手垂立,下意识留出太阳穴的位置,便于两根手指点点戳戳得劲儿。我后来猜测,这么多年幺哥一直偏着脑袋走路,敢情原因竟在这里。可是他的腿怎么居然也似乎有些长短不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难道是脖子的大筋牵动了腿上的大筋?

幺哥虽然绷着嘴唇,并不代表他嘴巴紧。他听着干部的问话,脑子里闪烁的却是一幕一幕别样的镜头,他在想哑巴躲在后山严实不?可别让这帮狗日的找到了;春生身上冷不冷?手上已经冻出几个疮了,可别化脓溃烂,落下病根;老干部会不会有枪啊?会不会一抬手就毙了他?即便毙了他,还有春生在,而且老婆肚子里还有一个,一定不会绝户了……他甚至已经想象出老干部举起手枪扣动扳机的姿势,以及当那根手指一伸一蜷,他该怎样配合着倒地。他脑袋里乱糟糟的,满满当当又似乎空白一片。

见幺哥歪着脑袋杵在地上不说话,三脚踹不出响屁的熊样,刘金花已经忍无可忍,骂一句:“你是茅厕里的石头,不见棺材不掉泪啊!”随机下了决心似的朝随从人员呼喝一声:“大家动手吧!”,她叉腰挥手的姿势很像电影里那个审问特务的女军官。

一时间,后面几个人一拥而上,先是把幺哥一脚踹在地上,然后从墙头搬下块石头,照着水瓮就是“司马光砸缸”,水瓮里挑满的水“哗”一下倾泻而出,差点湿了刘金花脚上的绣花鞋。身后的拖拉机“腾腾腾”冒一阵黑烟,拖着屁股后面绑好的大棒,“轰”一下将石头墙拦腰拉倒。喧闹中幺哥听得父亲喊一声“我给你们拼了吧,这些狗日的土匪!”,回头看时,他正一头撞向那个老干部的怀里,此时老干部手里正攥着秋天刚打下来的半袋黄豆,他把那蛇皮袋子一提,就挡住了刘老爹撞过来的脑袋,刘老爹倒地的瞬间,他先把半袋黄豆扔进拖拉机车斗,然后腾出手来薅住老汉的袄领子,只一提,顺势一带,老汉便也噗通一下被扔进了拖拉机斗子。幺哥刚要上前去拉,忽觉一根硬邦邦的大力金刚指戳住了他的太阳穴,刘金花义正词严勒令道:“限三日之内叫你老婆回来,乖乖去乡里卫生室把手术做了!”幺哥立马像被点了穴道一样,木呆在原地。

那以后,他对刘金花的大力金刚指就产生了莫名的畏惧,这种畏惧是酥麻全身的颤栗,晃一晃就有把人定住的法力。

据说刘老爹这一抓不要紧,在里面可是吃尽了苦头,不让睡觉也不给饭吃,本来就肚里没点油水儿,一顿不吃就前胸贴后背了,三五天下来,人就变成了鬼的模样。可是刘老爹是个犟老头,任凭怎么折腾,就是不说哑巴藏在哪里,他心里横下一个态度,人活着,怎么还不是一辈子?命中注定的事儿,受着便是了。这把年纪,活都活够了,还怕一死吗?只要我们家再添个孙子,我老汉闭上眼睛也光荣!

老爹被抓走,是幺哥改变不了的现实,他唯一能做的,是蒸点干粮送到乡里去,别把老爹饿坏了身子。他从早上就起来推磨,磨了点地瓜面,蒸了一锅黑面饼子,准备带上几个去送给老父亲,余下的去后山带给哑巴和春生吃。好几天过去了,寒天冻地的,老爹熬成啥样了?他不知道;老婆孩子冻成啥样了?他也不知道。两头挂挂着,他怎么有心思下地干活啊。

哑巴带着春生躲在后山柴堆里,饥寒交迫的风雪寒天,大人能坚持,但孩子受不了啊。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夜里,她把春生塞进柴禾洞里,比划着示意儿子躲好,不要随意乱跑,自己潜回家拿点干粮和粗布棉衣,很快就回来。春生怯怯地答应,囫囵着身子趴下,一声不吭躲在里面,哑巴抱一抱干柴将洞口堵上,拿脚踩一踩结实了才放心离开。

她究竟低估了刘金花的执着。刘老爹被带走的这些天,她一到夜里就偷偷带上几个人,围着幺哥的破院子转圈,她不信哑巴带着孩子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果不其然,哑巴刚进家门,就被他们堵在了院子里,几个人立时扭打成一团,哭喊声、摔打声、狗叫声混作一片,惊动了西墙外的建邦叔、东墙外的九婶子,大家都赶过来了,黑灯瞎火地,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哑巴就被塞进派出所的偏三摩托带走了。

他们看着远去的偏三摩托,尾灯一闪一闪地消失,开始咒骂妇女主任刘金花:“这个不知远近的坏女人,这个嫁不出去的老闺女!”九婶子甚至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说:“干这些断子绝孙的事儿,叫她一辈子也找不到男人!”

乡下人文化少,说话直来直去,不管本来多么善良,一旦较真起来,脸红脖粗,就失了礼数。这没轻没重的赌咒虽然很解气,但在城里人看来,也算是没修养、没素质的表现,但对于庄上的平民百姓,我们又如何用圣人的标准卡他们呢?幺哥在解读孔子语录的时候就说过,“礼不下庶人”这句话本来的意思,不是说对老百姓不用讲礼,而是指“不能用君子礼节的标尺去衡量底层的平民百姓”。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还是随他们去吧,无论骂了些什么,都不过是一定环境下特别情绪的宣泄,不代表他们本性的善恶,释迦牟尼佛说过,“原谅他们,因为他们做的什么,他们并不知道”,就用佛的话,聊以为他们讲讲情面吧。

幺哥去乡里给父亲送饭,并没有打听到他被关在哪里,估计即便找到了,看守的也不会让见,所以他这天一无所获,等很晚回来的时候,发现天井里一片狼藉。他叫开建邦叔的门,问发生了什么,建邦叔拍拍他的肩膀,说这都半夜了,你媳妇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儿,等明天一早,你去乡卫生院看看吧。

幺哥愣怔着从建邦叔家出来,家都没回,就深一脚浅一脚往后山的柴草垛赶去,得把春生接回来啊。他喊了几声“春生”,没有应声,他走到柴垛洞口看时,见堵着洞口的一捆柴草歪在一边,孩子已然不见了踪迹。

“春生,春生——”深更半夜的后山,传来幺哥带着哭腔狼嚎般的呼喊,但黑漆漆、静悄悄的山沟里,除了他呼喊的回响,就是山风呼啸,呼啸的山风掩盖了他撕心裂肺的呼喊,黑黢黢的寒夜淹没了小春生的踪迹。春生丢了!

幺哥找了一夜,山沟里的乱石撕裂了他的棉裤褪,也划破了他的腿和脚,他不觉得。一道山梁来回喊了两三遍,天亮的时候连风都息了,他还是没有听到春生的回声。背阴坡上未化的积雪光滑平整,他想找个脚印都没有,心想还是回吧,吆喝邻居们帮忙进山再找啊!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见父亲已经回来了。

哑巴被带走,刘老爹就得到释放了。

“你去哪了?春生呢?他娘呢?”他已经饿得没了说话的力气。

幺哥干涩的眼里滚出两颗眼泪,春生和哑巴的事儿暂且放一放,先照顾老爹吃点东西吧。他从锅里摸出个饼子,递过去,刘老爹接过来,猛啃几口,又问:“春生和他娘去哪了?”

幺哥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出来,捂住脸说:“老天爷到底要拿我怎样啊?”刘老爹一口饼子噎住,半天才缓过气,他茫然地看看东边的天空,虽然太阳已经出来,但云彩还是血一样的鲜红,层层叠叠拉满了大半个天空。

他木然地转回头来,看看手里的黑面饼子,两行老泪滚出来,就滴落在他的手上和饼子上,他干嚎一声大叫道:“这是什么年头啊——”

两个男人正蹲在地上一筹莫展的工夫,妇女主任刘金花喘着粗气跑来了,站在柴门外头看见幺哥,就招手说你快过来快过来,你老婆出事儿了!

“出啥事儿了?”幺哥走上前,恨恨地瞪她一眼,“你们把春生他娘捆哪去了?”

刘金花虽然内疚,但还是底气满满地说:“你老婆在手术台上不配合,出了很多血,抢救了半夜,怕是不行了!”

“你说啥?”幺哥惊了一下,像头发疯的狮子撕住刘金花的脖领子,“你们把我老婆怎样了?”

刘金花这下怯了,上下牙开始打架,磕磕巴巴说:“你老婆,她……她躺在手术台、台上,乱踢、乱蹬,医生说、说可能不、不行了。”

“我操你娘!”一向老实的幺哥突然爆了粗口,他呲牙咧嘴,脖子上青筋暴露,“你们抢救了吗?”,他狠命将刘金花甩在一边,撒腿就往乡卫生室跑去。刘金花爬起来,弹弹土,壮壮胆,指着愣在地上的刘老爹说:“大哥,你看,他把我褂子撕破了……”

刘老爹愣怔着醒过来,呼地站起身,老眼喷出火星,抄住门后的拦门棍就抡出去,口里喊着“你这烂了良心的,我打死你看谁来找狗皮!”

刘金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花猫,“啊”地尖叫一声跳开,胖嘟嘟的身子撞在那一堆乱石碴子上,立时手臂就画出个血道子。刘老爹并不收手,决计要你死我活的样子,但他毕竟上了年纪,又饿了好几天,身上虚弱,再一棍抡出去的时候,刘金花已然爬起来,撒开腿跑远了。

幺哥是一路哭着把哑巴尸体背回来的。哑巴浑身是血,染透了棉裤。他也浑身是血,染透了棉袄。那个圆鼓鼓的大肚子,本来充满了全家的希望,这下却像泄了气的皮球,瘪塌塌、软乎乎地空无一物。老父亲抖抖索索帮他把尸体接下来,安放在锅台前面的门板上,想想自己四辈单传,本指望这个哑巴儿媳肚子争气,第五辈上能开枝散叶,彻底改了门楣上的晦气,谁曾想好梦刚开始就醒了,继续单传看来也是命中注定的了,想到这,竟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好好一个大活人,这就没了啊——他们都是杀人犯啊——你死的冤哪!”

幺哥眼睛瞪得溜圆,抄起一把菜刀就往外跑,刘老爹吓了一跳,带着哭腔大吼一声“你咋去?”

幺哥嗡地一声道:“我要杀了那个没人要的臭婆娘!”

“你给我回来!”刘老爹把他吆住,哭声道:“你把她杀了,你媳妇也不能活,你杀人是要偿命的啊,咱家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他夺下幺哥手里的菜刀,捏在手里呜呜地接着哭。老爹哭,幺哥也哭,天井里顿时成了男人的哭场。那哭声响了一个头午,震得天空排满的乌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乌云之下满树的乌鸦呱呱乱飞,像要扑下来餐一口尸肉。

在建邦叔、九婶子和众邻居帮助下,幺哥和刘老爹去祖林上挖个坑,把哑巴草草埋了,烧一把纸祭奠一番,然后再去后山找春生啊。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身心错乱了一天,哪顾得上丢失的孩子呢。

可是,任他们踏遍了每一块山石,翻遍了每一道沟岔,都没有找到春生的影子。春生你跑哪里去了,被人抱走了?抱走了还好,还有活着的希望,可别是被狼叼走了啊?是狼的话,这地上也没有血迹啊,哪怕是留下一双鞋一只破袜子呢,也好让大家知道你是死是活啊!这孩子,你到处乱跑什么啊。

大家分头喊着、找着,虽然心里有些绝望,却都不愿停下来。太阳已经落到山的后面,幺哥失失嗒嗒地站住,抹一把眼泪,说大家先回吧,我自己去北边的山上看看,再没有,就算不指望了。又回头看看父亲,说你也跟大伙一块回吧,饿了先吃点干粮,等我回去给你做汤喝。乡邻们看看天已将黑,也说不行咱明天再找。

等幺哥也跌跌撞撞回到家的时候,天已黑得像个锅底,他看屋里灯光亮着,心想父亲一定是在等着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没过一个安生的日子,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啊,还为自己吃了这么多苦头,太不应该了,赶紧做点面疙瘩汤给他喝了,暖一暖身子。

他进到屋里,却不见父亲的影子,喊了一声没回应,他端起锅台上的煤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却发现房梁上挂下个人来。

“爹——”

一声凄厉的哭喊声震破屋瓦,震得灯头摇晃。刘老爹一根布条挂在房梁上,身子在半空里荡来荡去,早已没有了反应。幺哥大哭着疯跑出去喊人的时候,身子却忽然僵住,脖子一仰,硬挺挺地朝后倒去,咕咚一下猛摔在天井的地上,身子一阵剧烈抽动,眼睛翻白,嘴角动了几下,汩汩地冒出一滩白沫,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那盘破炕上,老爹的尸体则笔直地躺在屋门口的灶台前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脸上已经盖了一块黄烧纸。建邦叔、九婶子也在,西岭南头的媒婆桂枝嫂也来了。九婶子在外间烧火,桂枝嫂盛了一碗熬好的姜汤端过来,说你喝了,先暖暖身子吧。幺哥没反应,汤碗也不接,眼睛直勾勾看着老爹的尸体,看着蒙在老爹脸上的那块黄烧纸,忽然哧地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爹你死了好啊,死了不用受穷,死了不用受罪,哈哈哈哈……”接着就赤脚跳下炕来,奔着门口跑出去,站在天井里哈哈大笑,呼喊着“死了好啊,这年头,怎么还不是一辈子!”然后,弯腰捡起被砸碎的水瓮碎片到处扔,扔向屋顶,扔向窗户,扔向屋里的邻居。

“可怜的小幺,你这是癫了么?”九婶子抬手擦擦眼角,“你爹命苦啊,下辈子可别他让再来了!”

建邦叔看幺哥疯疯癫癫的样子,瞅个空档上前一把搂住了他,他挣脱不掉,只恨得咬牙跺脚乱蹦乱跳,脚上被瓮碴子划破,流的血很快就冻干了,他也不觉得。没办法,桂枝嫂找一根绳子,配合建邦叔将他绑了,扔到炕上不能动弹,直到他昏睡过去,建邦叔和桂枝嫂才离开。九婶子不放心,一直坐那陪他到天亮。第二天,九婶子又跟邻居们一起,去祖林上重新挖个坑,简单把刘老爹埋了。

亲人连续离去,带走了幺哥对苦难人生的美好畅想,也带走了他身心健康的美好青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生活在昏昏沉沉的劳作与恍惚之中,每天出山上坡,不是忘了带镢头,就是锄坏了秧苗,有一次他被安排往垄沟里施肥,他竟将牛粪直接洒在耩子耧膛里,气得大伙骂他是个神经病。

不错,他真的成了个神经病,偶尔发作的时候,窗户棂子都被他拿斧头劈了,天井里到处堆满了他从外面捡回来的瓦片、布头、柴禾棒还有纸壳子,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天井周围每一棵树上都绑满了红布条子,花花绿绿琳琅满目,整个天井成了垃圾场。

(四)

从壮劳力转眼变成一个废人,几乎丧失了全部正常劳动的能力,吃口饭也靠乞讨。这是祖宗因为他的绝户,他的不孝,而给他的惩罚吗?不知道幺哥清醒的时候是否这样想过。从唯一的儿子春生丢失那天起,他就开始敏感和忌讳一件事,就是最怕人家说他“绝户头”,甚至连人都怕见,怕寒暄,见人绕弯走,拉呱拐着拉,生怕谈起某个话题,引出了“绝户”两字。但对于自己来说,是最清楚不过的。明摆着嘛,到他这里,儿子丢了,虽然不知死活,但眼看就“绝户”了嘛,这已经是一道无解的算术题,找不出合适答案了。

既然这样,何不胡乱选一个答案填上?好比课堂考试,反正试卷不能空着。反正生活还要继续,反正已没法改变了,去他娘爱咋咋地吧,怎么还不是一辈子呢。如果自己再走了,祖林上定是要断了烟火的,所以他要坚持活下去。

那以后,有文化的幺哥,当过民师的幺哥,就成了要饭的幺哥。他每天穿着布条子的衣服,背个打满补丁的蛇皮袋子,拖着长长的打狗棒,讨了这家讨那家,讨了东庄讨西庄,十里八乡任他逍遥游走。时间长了,大家都熟悉了他要饭的特点,就是走到谁家往天井一站,不喊也不叫,主人不出来就一直等,干耗着人家的狗朝他汪汪叫半天。他每天的收获除了煎饼、粗面饼子啥的,还有瓜干、玉米棒子,有时遇上人家开饭,说不定主人还能给盛上一碗小米粥让他喝下。所以他虽然经常肚里饥一顿饱一顿,但饮食营养的搭配还是比较均衡齐全的,五谷杂粮一应不缺,这甚至比前些年,在他还没娶媳妇前,跟刘老爹一起过光棍日子时的光景更好些呢。

正因为他讨来的东西有瓜干、玉米,而这些粮食是可以卖钱买酒的,也可以直接拿去换酒。所以那几年,他无师自通学会了喝酒。他把换来的瓜干、玉米攒起来,一两个月就能到集上卖一次。不过他手里可以买卖的东西毕竟有限,条件决定了他喝酒的频次和酒量,虽然不可否认偶尔也有醉酒的时候,但他终究没让自己变成一个酒鬼。

当然,这种周游乞讨有酒有肉的生活状态,远没有书本里描绘的丐帮子弟那种潇洒与浪漫。其中的艰辛苦难,对于一个情志还算正常的人来讲,自然也是一种折磨。异乡的人们并不友好,就连街上的狗都追着他不放,经常一口气撵出好几里地,脚上、腿上的咬伤一层盖了一层,老疤刚好又添新疤;外庄的柴垛也不像老家的温暖,睡着并不踏实,有几次天不亮就被抱柴烧火的妇女吆喝起来,一顿臭骂将他撵走,再“嗖嗖”扔一阵石块儿,送他走远才罢;他经常远远地瞅着一群做游戏的孩子出神,呆呆地,半个晌午都不挪窝儿,待要近前仔细辨认哪个是他春生的时候,树底下乘凉的人们总是立马大声喊他滚开……那十年,是一无所获的十年,他走了几百个村子,走了几千里路,都没有发现任何关于春生的蛛丝马迹。

直到1994年,国家颁布了《农村五保供养工作条例》,“五保户”作为一项具体的制度在全国农村推行,幺哥的生活才算软着陆。他的各项条件都完全符合,“你设置再高的门槛也没人能超过我!”于是到了第二年,村两委按照镇政府划定的杠杠,组织村民帮他把拉倒的石头墙再垒起来,重新安装了柴门,并且修缮了屋瓦门窗,虽然山墙上一指宽的缝子仍然漏风,但看上去总像个家的模样了,甚至比他爹在的时候更阔气了些。幺哥生活趋于稳定,不需要周游讨饭了,摸着胸口前前后后作个比较,心里就存着感激,脸上多了笑容,只是他的大门牙随着年龄的增长,过于抢眼地愈发突出来了,笑的时候嘴一咧,露出一口黄牙让年轻人觉得发瘆。都说相由心生,岁月真的是一把杀猪刀啊,十几年前那个帅气壮实的小伙子,怎么竟出落成这个模样了!?

幺哥的生活内容很简单,从不攀穷比富,没有人情往来,除了吃喝拉撒再没别的心事。如果说有,那就是关于春生的下落,对他来说永远是个解不开的绳扣。他开始沉下心来,思考些关于下半生的规划。他想,政府给了低保,还帮修了房子,吃住无忧,生活算是优渥的了,整天闲逛游荡,活得跟行尸走肉一般,既不能给社会做点贡献,也打听不到任何关于春生的讯息,不如走出去,到外面接触人多,说不定哪块云彩能落下几个雨点。还有,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出去为社会做点事儿,算不算积德呢?据我后来的猜测,他当时就该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去哪呢?本庄是不能待的,活成这个熊样,谁见了都笑话。太远又去不了,最近的县城都一百多里地,仿佛要出国了。镇驻地就挺好,才十多里,又繁华,在他眼里算是个大城市了!大城市人多场面大,能有机会做点帮衬的事儿,算积德更好,即便不算积德,也正儿八经上个班,叫做进城务工,活得跟城里人一样风风光光!

他对自己的筹划很满意,但唯独没有好好掂一掂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事实是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找到务工的机会,人家一看他这状态,不要钱都不敢用。他每天往返于镇村两点一线,工作没找到,倒是那条新修的“村村通”被他用脚丈量得明明白白:去是八千步,回是八千步,早出晚归,来来回回,风雨不阻,就像电视上的群众演员,从第一集出场就不曾换过替身。

机会不负有心人。在来去空空的很长一段时间后,大概到2019年的冬天,他终于有了收获。

那年冬至,疫情还没有到来,我从县城回老家上坟,进惠民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就见他穿一件褪色的蓝灰半大衣,胳膊上缠个红袖箍,在超市门前的小广场上指挥车辆维持秩序。他头上戴个开了带翅的狗皮帽子,偏歪着脖颈,开了绳扣的帽翅像个大耳扇子,就那么呼啦着耷在两侧,走起来一颤一颤的,像明代朝廷命官的乌纱帽翅。

从墙根下抽烟袋晒太阳的老人那里了解到,他工作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义务捡拾垃圾、义务指挥车辆、义务保护环境。说他是“义务”,是因为超市根本就没有聘请他,也没有雇佣他,更没人给他发工资。说到底,他的这份无偿奉献的“工作”,不仅没有体面的报酬,还需要提心吊胆小心谨慎别出岔子,以免人家撵了他。这或许就是他一直谋求的“做点好事积德行善”吧?

那个晒太阳的烟袋锅子老汉是个话痨,尤其对这个学雷锋做好事的幺哥更是掌故熟悉,我还没问他就滔滔不绝了。

原来他当时谋得这一份差事,委实并不容易。

他是从超市开业第一天就硬挤进来的。因为他每天都到镇上晃荡,所以有天碰巧赶上了惠民超市盛大开业,于是,他就从地上捡了一条红布,随便缠在胳膊上,又从小孩手里夺了一杆小红旗,举在手里摇啊摇地,指挥新到的车辆靠边停,指挥妇女和孩子往后靠,驱赶糖葫芦大叔不要太近前。大家都以为他是志愿者,也就信从地接受他的驱使。领导从围观群众堆里走出来,准备上主席台的时候,他还举着小旗要阻拦,被超市经理捣一拳,才明白自己过度执法的错误,于是站在一边发呆,大概是自我反省了一阵,直到台上领导开始致辞,他才缓过神来,又压低了声音示意观众不要喧哗。

总之,他觉得这次协助超市开业庆典,自己是做了一些工作的,虽然算不上重要和突出,至少是没功劳也有苦劳。他沉浸在终于能有机会做点善事的幸福里。等庆典结束,领导们陆续退回台下的时候,他拽了拽超市经理的衣角,腆笑着露出满口的大黄牙,说经理你好,我愿无偿担任你的形象大使!经理错愕,大概需要侍候领导忙不过来,或者看他狗皮帽子形象邋遢,有点对不齐超市门头的形象和级别,又是公开场合不便多说,所以只礼节性点头笑笑,没表态,就跑前面引道去了。

经理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大概就是“也行,也不行”的意思吧?至少含了“也行”的成分,于是老幺哥迅速立正站直,举手“啪”一个敬礼,直到经理陪着领导们走远才放下。围观的群众远远只看见他一连串的动作迅速连贯,并未领会当场发生了什么,更觉得老幺哥俨然是超市的正式员工了。

虽然他心里仍揣着经理不置可否的怀疑,但既然没有当场撵他,便可理解为默许或者接纳,于是他真的把自己不当外人,自制了笤帚、笆斗和蛇皮袋等基本的环卫工具,天天戴个狗皮帽子盯守在超市当街小广场上,街角旮旯马路牙子到处打扫卫生捡拾垃圾。更有甚者,他打扫完一遍就把工具往超市门后一放,然后直挺挺站在超市门口,学着导购小姐的样子帮人家值班。他自然没有超市的制服,仍穿着他那件褪了色的蓝灰半大衣,狗皮帽子的两个耳扇像纱帽翅支棱在耳朵上,呼哈呼哈地跳跃。有女人和小孩进来,他赶紧弯腰伸手向前,冷不丁来句“欢迎光临!”由于声音和动作突然,弯腰功夫那狗皮帽子便滚到地上,他捂着头皮赶忙去捡,就把女人吓一趔趄,小孩哭在当地。超市领班的过来撵他出去,他就满脸褶子地笑笑,露一口大黄牙说“明白,我改,我一定改!”,但脚下丝毫不挪动半步。

领班的没办法,总不能死拉硬拖吧,那样有失超市亲民形象,于是报告给经理。经理说我怎么出面?他一个无赖,大庭广众下不讲武德,万一闹大了,咱超市不是也丢大了?赶紧打电话,报警!

很快,派出所三名协警拉着警笛赶到,胖壮的协警小孙拖拉一根警棍,往前面一站就自带威严。幺哥从年轻时就落下个病根,最害怕干部模样的人,在他的意识里,蓝咔叽制服和大盖帽永远代表着一种裁判的标准,什么场合一旦他们来了,是非曲直立见分晓。就连庄上的支书也是这样,虽然没有制服,但是非对错一经他裁定,是必须遵照执行的。他并不懂什么干警和协警,也不管蓝咔叽制服变成什么款式颜色,但见了大沿帽一概立定,就像见了当年那个计划生育老干部一样,先自蔫了半截,偏着脑袋垂手侍立等候训话,似乎在等待一场严肃的判决。小孙提了提警棍,他就以为公安要戳他的脑袋了,于是赶紧把头偏了又偏,留出太阳穴的地方便于戳指。但是小孙并没有老干部那样的硬横,只提醒他说:“你这样已经扰乱了治安秩序,影响到了超市正常的营业,你不能在这站着,快出去吧。”

老幺脑子高度紧张,头上冒汗了,眼里只顾看着小孙的手势是否要戳他的太阳穴,耳朵似乎没专注听话,所以仍旧偏着脑袋不动,也不说话。小孙见他没反应,就上前走一步,拍拍他的手臂,想从背后推一下,谁知这个动作让老幺哥吓一哆嗦,他虽然偏着脑袋看地,但眼角的余光并没离开小孙的胳膊和手指,见他抬手过来,立马条件反射般身子一震,眼睛斜过来直盯着围了一圈的协警们,忽然眼白上翻,嘴角冒出洗衣粉水一样的白沫,咕咚一下向后仰到,像个豆虫一样抽搐不止。

“老牛大憋气吗,这是?”年轻的协警们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下有些慌乱,小孙倒退半步,看看超市经理,意思是赶紧打120吧,你。

超市经理赶忙蹲下身去,不顾老幺哥吐了满嘴满脸的白沫,搬起他脖子靠在自己腿上,一根拇指从人中按下去,掐了几下,老幺哥悠悠地吐了一口气,眼皮翻了翻,虽然没睁开,不过醒过来了。超市经理显得很温和,并没有把他就地放下,而是朝旁边的领班姑娘伸伸手,说:“给我几张卫生纸!”

“干嘛,经理?”

“给他擦擦嘴吧啊,没见他嘴巴都糊上了!”

领班姑娘情急之下,摸一摸裤兜里好像预备现成的,赶紧掏出来,递过去。经理细心地一圈一圈给老幺哥擦拭干净,有人已经递上一瓶矿泉水,塞在老幺哥嘴巴里灌了几口,“你不要咽下去啊,你漱漱口吐出来。”经理对着仰挺脖子的老幺哥笑出了声,围观的人们也都哄笑起来。

“这是发鹅疯啊,他家有遗传,从小就有鹅疯病的!”人群里有个瘦高个说了一句,经理问:“你认识他?”瘦高个点点头:“我跟他一庄的,他这毛病我听老人说过,只是很久没犯过了!”经理也点点头,说:“这毛病就是吓唬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又笑着抬头对小孙和协警们说:“他是被你们吓的,这家伙最怕警察!”

协警们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很严肃,很庄重,小孙也没有笑,只忽然改了口,对经理说:“这样的人,给你们干活,还不要吃不要喝的,就随便他吧,相安无事最好!”

经理站起来,摸一把额头的汗渍,点头说:“本想请你们来,把他吓跑了算完,没想到这家伙邪魔外道,倒把咱们吓个不轻!”

小孙带着协警们撤了,围观的人们也散了一些。经理把老幺哥安排给领班姑娘,也不想再惹什么麻烦,说声“他们的一根警棍,不如我一根手指好使!”,便悻悻离开了。

老幺哥已经完全恢复了神智,从地上坐起来,伸出舌头绕个圈,舔一遍嘴角上粘粘的咸渍,两手交叉搂住膝盖,赖在地上不说话。还有几个不愿退去的顾客知道他已经没事了,就凑近打趣他,说:“你这一招老牛大憋气演得好,是块演员的材料。”

老幺哥往超市门外看一眼,不回答,只问:“公安呢?”

瘦高个蹲下来,说:“幺哥你好了吧?公安早被你吓跑啦!”

老幺哥认得他,知道是本庄上的,似乎有了些安全感,闷声道:“我是志愿者,保护环境的,他们为什么撵我?”

“哈哈,这回谁还敢撵你,全超市的人都怕着你呢!”

“警察来为你撑腰了,经理下步要管你饭呢!”

“哈哈哈……”

大家看他已经好了,再围着没什么意思,各自散了……

烟袋锅子最后总结说,幺哥这一幕即兴演出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外面的人甚至还不清楚里面发生了啥事儿,就过去了。但对他来说,却有一个意外的大收获:就是打那以后,超市的人谁都不敢再招惹他,不敢再无故撵他走,这意味着他的工作已经取得了超市的许可,他的每天“进城务工”,也似乎有了名正言顺的意义。

(五)

冬至距离春节,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人们都闲下来了,赶集上店的就多,人多车也多,喇叭吱吱哇哇叫,人也吱吱哇哇叫,点头寒暄的、隔空喊人的、摆摊叫卖的,人声有些嘈杂,混乱。我从人堆里看见老幺时,他正指挥车辆停靠,手势明显是剽窃了路口的交警,却又做不到位,显得僵硬滑稽,样子像个国道边上的木偶,鼓鼓囊囊的棉衣袖显然影响了他的发挥,却不影响他吆喝倒车的效率。本是站在车前的,忽而就闪到了车后。这辆车还没安顿好,却又跑到那辆车边上,貌似是非常生气,大声呼喝司机,甚至有些发火,拿眼睛剜人家。等车辆各归其位,秩序恢复井然了,他便立马泄了火,又像自己并不存在一样,低头做他的另一项分工:扫垃圾。他一手笤帚,一手笆斗,沿着小广场的路牙子不停地转,不停地扫,不停地追寻那被风刮跑的落叶、塑料袋,超市里的安静,当街上的喧嚣,都不再与他有关了。

老幺哥的工作虽然忙乱,但也有闲下来的时候。他大概到现在没有放弃看书写字的习惯,好几次我见他休息的时候,都是倚着半截墙头席地而坐,从他的蛇皮袋子里摸出一支笔,一个本子,垫在竖起的双腿上写写画画。就那么放松地坐着,懒散地靠着,离那几个抽烟袋晒太阳的老汉并不远。他从不理会他们,他们也不理会他,各做各的事,仿佛彼此都不存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文学梦还没有放弃吗?其实如果真的要写,他自己就是最好的题材呢。

我从心里笑他不知收放和进退,就上前调侃他,“哥,这么专心,写什么呢?”

“大字报!”他也不抬眼,就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待发现是我,叫声二弟,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捂住了本子。

“都什么年代了还写大字报?写谁的大字报?”我跟他开着玩笑,并没有看他本子的意思。

他却明显觉到了危险,忙把本子合上,连笔顺手丢进了他的蛇皮袋子,而且站起来了,“我随便写,二弟你不要管!”。他不想跟我多说话,甚至不愿看见我,已经抓过他的笤帚和笆斗,要干活儿去了。我仍然讪笑说:“大冷天,你歇会再干嘛!”他没回头,只应一句:“我是志愿者!”

我随意问道:“当志愿者给钱吗?”

他这下回头了,看看我,反问道:“志愿者能收钱吗?”语气里带着讥笑,意思是你这上班的,居然就这格局。

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一起笑了,有个花白胡子的老汉说:“人家学雷锋呢,啥也不图!”

老幺哥扭头补充道:“保护环境人人有责,尽义务不能图报酬。”

烟锅子老汉磕掉烟锅里的烟灰,一边大声咳嗽,一边替他鸣不平,“尽义务也得吃饭是吧,不给工钱你吃啥?”

老幺哥站下来,得意地扬扬手中的笤帚,指着那个烟锅子老汉说:“俺吃低保,你不知道么?”

“那也得攒点钱养老,万一生个病,没钱医院都不收你!”

“到时候该死死,该活活,眼一闭,腿一蹬,怎么还不是一辈子!”

“就是这个理,老幺活得最明白!”墙根下指指戳戳又是一阵哄笑。

老汉们见他已走远,不再与他拌嘴,转而顺着他“低保”的话题,七嘴八舌侃起了大山,哪庄上老年食堂的饭菜里飘着洋油味儿,哪庄上光棍儿成了堆,哪庄上青年酒驾撞了人,以及哪庄村干部贪污被查了……可是那烟锅子老汉独对低保发生了兴趣,说:“低保也不是谁都能享受的,给他,咱没意见,可是俺庄上王老嫲嫲六个闺女,天天桃酥油条吃不完,也给个低保待遇,又是凭什么?”

花白胡子老汉提醒他:“这话你也能讲?嘴上又缺个把门儿的!”

烟锅子老汉更不服气,“咋还不能讲了,不就是因为她有个侄子在县里当局长的吗,不当局长,庄上能给她低保?六个闺女养不活她?”花白胡子知道他犟,斜他一眼,不再理会。

他旁边一直干笑的老汉手里卷着旱烟,不紧不慢说:“吃不吃低保咱管不着,但六个闺女也抵不得一个儿子,你等老嫲嫲归了西,连个上坟的都没有喽!”

他的话似乎引起更大的共鸣,花白胡子叹口气,感慨道:“她家算是绝户了,祖林上好几年都不冒烟了!”

烟锅子老汉脖颈一拧,犟嘴道:“活着吃一口,强于死了天天鸡鸭肉。要是给我个低保,才不管他上坟不上坟!”

“连个上坟烧纸的都没有,谁愿意绝户就等着绝户吧!”墙角不知哪个老汉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烟锅子老汉忽地站起来,狠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咒谁绝户?我揍不死你老孬种!”拾起屁股底下的马扎子就要开打,眼看一场械斗就要展开,旁边人赶紧挡住。

墙根底下喊的喊骂的骂,不经意间老人的世界也乱作一团。

老幺哥虽然走出很远,仍不忘歪了脖颈,警觉地朝这边瞅瞅,他不放心这些没正事儿的老汉们,大概率会背着他咬他的舌根,说他是“绝户头”,要让他听见了,肯定会扬起手一笤帚拍给他,可惜他离得远,墙根的话已经听不清。忽然见这边乱成堆打起来了,他站下看了半天,忽然拍拍手跳起来,“嗷嗷”叫着呐喊助威,那乐呵劲儿就像孩子遇上过年。

一阵旋风起来,几个塑料袋混着草屑树叶在半空里飞旋,升到半空,又挣脱了风眼,四下里散去,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窜到墙角里,有的沿着马路牙子一个劲儿地飞跑,老幺哥“呵呵”叫着,追赶它们去了。

(六)

2020年的那个冬至,疫情已经肆虐了整整一年,公共场所管控得紧,超市外面的小广场上没有了车水马龙的喧嚣,晒太阳的老汉因为不能扎堆,也都没出来。老幺哥除了协助消毒、测温,打扫一下地面,并没更多事情可做,于是戴个大号的口罩,照例倚在半截墙根下,拿个本子就着竖起的双腿上写写画画。

这天,我儿子下车,把口罩捂上,朝他指指,低声说这是不是我大伯?我说是,咱不要打扰他。于是测了温,一边回头,一边随我进了超市。超市的顾客没几个,稀稀落落,都捂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贼溜溜地逛荡一圈就出去了。超市的导购员像秫秸棵一样杵在货架旁,眼睛半睁半闭地打哈欠,传染得整个商场都了无生气。

下午的时候,因为需要上坟,导购大多提前请了假,超市只好提前关了门。老幺哥也从那半截墙根下起身,左手拽过地上的蛇皮袋背在肩上,右手提些香纸,提前收工回家。与往日不同的,是这次他的蛇皮袋不再那么干瘪,里面装了些馒头点心或者水果之类的祭品。他知道,地下的老爹盼他很久了,一定想知道他又说媳妇了没,又生养了没;哑巴嫂子也挂牵春生长大了没,上学了没,都要上前去点柱香,坟头压张纸,然后跪下来一一念叨给他们听。这本该是儿子春生的事,可如今这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靠他亲自上阵了。

我和儿子到林上的时候,天已不早,本家的叔叔和兄弟们都已来过了,坟头上压了一层黄纸,在傍晚的荒草中隐现。坟前的供桌边,成堆的纸钱还没有完全烧尽,摇摆的青烟从堆堆叠叠的坟窝子地里冒出来,淹没了插在冻土里细脚伶仃的香火,远远看去,仿佛一场伏击战刚刚结束,战士们已经撤退,掩体里木头还在冒烟,悲壮的气氛仍在弥漫。

隔着一缕一缕的青烟,我看见林地的最边上,又添了一个新的土坟,平平蹋蹋的坟堆上起了一个坟头,冻着的土坷垃支棱在外面,也没人给压一张黄纸,显得潦草和粗糙。儿子问:“又是谁家的老人过世了?”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老幺哥比我们来得更早,他脸上捂个脏乎乎的大口罩,狗皮帽子底下只露出两只眼睛。他已经在刘老爹坟前的供桌上,把该汇报的事项通过三根香一堆纸都传过去了,压坟头纸的时候,大概看那坟堆高而且陡,觉得爬不上去,正抬腿迟疑,儿子忙喊一声“大伯你稍等,我替你来!”,他从幺哥手里接过黄烧纸,摇晃着,拨开没膝深的乱草爬到坟顶,把纸展开,铺平,用土块压实了,直起身看看高而且陡的坟堆,大喊一声“冲啊——”像战士冲锋一样蹦跳下来,那闪转灵动的身姿,伸展自如的弹跳,洋洋洒洒透射着青春蓬勃的活力,又让我生出些腰肢僵硬的年迈伤感。

老幺哥已经长跪在刘老爹的坟前,深深地磕下三个响头。

我把贡品摆上爷爷奶奶坟前的供桌,刚从箢子里摸出三根线香,还没点着,老幺哥就走过来了。他的腿似乎比以前瘸得更厉害些,一只脚不敢点地的样子。他本来就有这残疾,我不确定是否真的比先前严重,所以便不敢故意深问。

“二弟!”,他友好地称呼我一声,看看儿子,问,“你家老二啊,都长这么高了!”

儿子腼腆地叫声大伯。他点头。

“啊!”我笑笑,答应他,“零九年的,属牛!”

他捂着口罩的脸上,似乎诡异地笑了,又问:“零九年的啊,那时还讲究计划生育,罚了没?”

我苦笑,也不隐瞒他,说:“只要是个带把儿的,怎么也值个十万八万,在县里托了个计生委的同学,少罚了点!”

“那就不孬!同学办大事儿,还是你有路子!”他忽然翘起大拇指,朝我晃了晃,表示出极大的羡慕和敬佩。

“啥不孬啊,那些年没啥积蓄,差点罚得我倾家荡产!”我陪着他打趣。

“再罚也情愿,没把你结扎了就不孬!”他非常确定地拍拍大腿,又无限惆怅地叹口气,说:“两个总比一个好,稳当!你看我,连一个都没保住……”

我一愣,蓦地想起了他丢失的唯一的儿子春生。他如果还活在这世上,也该娶媳妇了,如果生个孩子,应该比我儿子大几岁!

我也想起了他的哑巴媳妇,那个温婉善良,从不曾开口说一句话的苦命女人,竟怀着她的孩子,怀着美好希望,悄没声息地死在了手术台上——我不知此时幺哥的内心里,会不会翻江倒海般搅动起一种酸涩悲苦的滋味儿!

他挨近我蹲下了,低着头半天没再说话,帽翅几乎蹭到我的脸上,却不敢侧脸扭头,生怕我看见他泪花明亮的眼睛。他摘下那个脏得发黑的大号口罩,从我手里要过那三根线香,开始板起脸孔教训我说:“都这年纪了还不走心——香要这样点!”

他一边示范,一边讲解道:“点香要用左手,用右手就是对先人的不敬!”他打着火机,直把那香头点起了明火,我要凑上去把它吹灭,他却赶紧躲避,一只手把我的嘴巴隔开,严肃道:“这明火可不是拿嘴吹的,摇一摇,摆一摆,就灭了。”我不懂,于是讪笑。

他把三根香递给我,告诉我用左手接,然后两手捧着,举过额头,弯腰作揖,再插稳。香点着了,让它烧一会,约莫“香到神知”了,再开始祭奠、烧纸、磕头,这样上坟,才是规范的,完整的。

“烧根香还有这么多讲究!”我有意打趣他,说:“你脑子还是这么好使!这些年你是不是装病?”

他有些不高兴,分辨说:“谁有病?你们才有病!”

然后一袋烟功夫,都不再说话。我喊一声“儿子,快过来,听你大伯讲讲烧纸的学问!”

顽皮的儿子喘着粗气跑过来,幺哥的语气就缓和了许多,解嘲道:“年轻人要多学文化,这都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我比你小几岁啊,还年轻人!”我不能冒犯他所谓的“文化”,又看不顺他过了头的学究气,便随意驳他一句,坟前的气氛就缓和了许多。

他还没完,又补充说:“三根香一起点还好,要是一次点一根,得先插正中的,再插左边的,最后插右边的,三根香要插直、插平,间隔不能超过一寸,‘表寸心的意思。”

这话似乎有些道理,也得到我的认同。我有点惊讶地看看他,倒不是这话有多深奥的道理,而是从一个曾经神智不清的人的嘴里说出,让我不得不怀疑我此前对他的认知,也不得不承认他肚里确实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当许多人都干净地忘记了老乡约,痛快地扔掉了旧习俗而革旧从新的时候,他依然坚守着每一个环节纹丝不乱,依然对自己主张的事情毫不马虎。是他这么多年根本就未曾真的癫狂?还是突然间恢复了正常人的思维?

他是第一个给我讲这么多烧香文化的人,我不能反感,反而该多一些触动。

“你不是有手机吗?”他问。我说有啊!他就说:“其实这烧香,跟你们玩手机一样,就是‘沟通嘛,只不过沟通的对象不一样罢了,一柱真香通神去,上界祖宗降福来,你的心到了,你的福报也就来了!”

我故作虔诚地说:“我以为只要点了香火,烧了纸钱,先人们就自会收到了呢!”。

他愈发认真起来,看着我和儿子,问道:“为什么要上坟,知道吗?”

没等我思考,儿子竟抢在前面说:“爸,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我看看他,“你说!”

“这是祖宗留下来的仪式,表示缅怀追思嘛!”儿子的天真和简单,忽然让他抬起的眼里放射出久违的光芒,他像看到了春生一样,定定地咧着嘴注视他很久,半天才摇摇头,莫名地笑了。我发现他咧开的嘴巴里,门牙那地方露出一个大大的豁子,正要问他牙怎么了,他赶紧收住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儿子说最爱听故事,大伯你讲!

他蹲在那里,一边拨弄着坟前的纸火,一边絮絮地开始讲,大意是从前一个人有三个儿子,老大当官,老二是个财主,唯有老三在家种地,并负责给祖先上坟拜祭,谁知却越拜越穷,所以就发牢骚,有一次他写了一篇祭文”老三有话来汇报,不要怪我发牢骚,勤劳烧香没回报,年年上坟年年糟,老大不上官当道,老二不上成富豪,如果老三不上你失望,那就赶紧让我也得报。”老三把祭文拿到坟前烧了,过不久老人就托梦给他,说,这些祖宗都知道,还是不让你发好,发了坟前没人祭,明年祖宗是个毛。意思说你好了谁给我们上香烧纸?后来老三不再抱怨,年节继续照例祭拜。再后来,老大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老二一辈子只生了两个女儿,只有老三生了四个儿子,三个考上大学,一个还考上博士,这下老三高兴,逢人都说祖宗开眼。

听他说完,儿子摸不着头脑,我却不由大笑,说幺哥你这是哪朝哪代的故事,还考大学、考博士的,都是你编的吧?我知道你从小就会编故事,这个故事倒有些道理,只是年代感不够清晰。

他捂嘴笑笑,说:“就只是个意思,故事都是人编的,信不信由你,做不做靠你!”

纸烧得差不多了,他站起来问:“你只管烧纸,没叨咕点什么?”

我忽然想起,对啊,人家烧纸的时候嘴里都是诵经一样念念有词,可是我说什么好呢?我拿眼睛看看他。

“又不懂了吧!”他又拿出教师爷的口气,说:“亲人去了,要嘱咐他们收了纸钱,保存起来,不要到处走动,更不要靠近在世的亲人,因为弘一法师告诉过我们——”

一边说着话,他还怕我不用心,于是停下来问我:“你在听吗?”

我赶紧点头,说:“在听啊,我都记着呢!”

他于是看定了我,接下去说:“弘一法师说过的,他说人鬼殊途,仙界自有规定,逝者任何无缘由的靠近,哪怕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或者抚摸,都会让在世的亲人磁场受到干扰,导致身体生病,生出不可承受的无妄之灾。我们给他送了足够的纸钱,他生活无忧了,就不会出来靠近我们、打扰我们。他们也会对那些定期送钱、孝顺周到的孩子多一些保佑,庇护我们过得很好。”

站在这一片静穆的林地里,他定定地看着我,讲出这些话,忽然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有一股阴风吹来,直钻进我的背膛,冷飕飕、凉冰冰地一片。我想阻止他继续说,又担心拂了他的好意,只好硬着头皮听下去。接着他又念偈般引用弘一法师的话:“一念花开,一念花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罢了!”说完他看着西边的太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似乎终于完成了一项预定的工作,或者了却一桩多年的心愿。

夕阳快要落山,林地里风吹枯草刷刷作响,除了他兀自念经般的絮叨,天籁之间已没有什么混杂的声音,看着他神经兮兮的样子,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愈加迫近,好在远处山腰上有几个同样上坟的人朝这边小路走下来,算是给我壮一壮胆。等他将近说完,我赶忙拉过儿子蹲下去,照着他大体的意思,先倒一杯水酒,夹一片肉沫,然后抖索着念叨几句,嘱咐爷爷奶奶在家看好门,不能到处跑。等纸钱烧完了,余烬残烟将尽的时候,我赶紧双膝跪下,磕几个长头。儿子也懵懵懂懂地跪在地上,跟随我极尽虔诚的动作和节奏,一起完成了幺哥教过的那一套流程。

幺哥似乎满意我俩的服从,又不满意明显的敷衍,叹一口气,又戴上那个脏得发黑的口罩,点着腿走开了。

这时候,山腰上挎着箢子走下来的几个人已经到了跟前,都是庄上的乡邻,建邦叔和超市里遇见的那个瘦高个弟弟也在里面。他们远远朝这边招呼,我站起来,说,幺哥咱们走吧?

幺哥说你先走,我腿慢,不赶趟的,等这纸钱烧完我就走。

他的确是腿慢,肯定跟不上我们的步子,于是我说好吧,天快黑了,你也别太晚。我们先走了。

瘦高个他们已经站下来了,一边等我们,一边正议论这林地的风水,看我们走近了,打趣我说:“还是你们家这老祖林风水最好,怪不得你们一支兄弟们旺,还和睦,混得好!”

我故意疑惑地反问他,“你还懂这个?”

他哈哈一笑,说:“不懂还不会看啊,你看这西、北、东三面环山,像个巨大的太师椅,你家林地就端坐在这太师椅上,可巧南边这条河,像个臂弯把它抱了起来,留出个前案足足几十亩地,可够大了,真的是藏风聚气,谁看了都得翘大拇指!”

他把我说得心里得意,于是不否认也不承认,先给他敲个大拇指,说看你小子没上几天学,歪门邪道学了不少!

建邦叔边走着边点点头,说:“你们家这林地,已经是老林了,土里埋着六七辈的人呢,你家头一辈子是有钱的主,踩林地时专门找先生看过的。”

瘦高个插嘴道:“那肯定!早先大户主家都讲究,也请得起先生,所以这说明你们这一支,祖上是过得不错的。你看路边那些孤孤零零的坟头,连个压坟纸的人都没有。都是想当年穷人家请不起先生,不懂得风水,哪里死哪里埋的孤魂野鬼,结果后代也不旺相,至于连个上坟的都没有。”

另一人附和道:“是这道理,死的人不知道了,但活的人得讲究着,连个坟头纸都没人压,说明是断了香火,议论起来不好听。”

建邦叔转头看一眼跟在后面的儿子,补一句说:“你每次上坟都把孩子带上,从小让他长见识就对了,等我们老了,他们接上,保证林上年年香火不断。一大家族都是有脸面的人,也得给地下的先人们挣个脸面,他们在那边,也兴个攀比呢。”

没想到跟在后面的儿子这时竟接了一句:“那边是个什么样子,谁知道?不过是怕人议论,堵人家的嘴罢了!”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大人们讲话他也敢插嘴,而且说出这样不忠不孝不靠谱的混账话。大家都奇怪地回头看看他。

谁知他更加一本正经地继续说:“烧纸磕头,又哭又嚎,不就是给活人看的吗?”

你这没大没小的孩子!我赶紧转回身踹他一脚,呵他止住,建邦叔却呵呵笑了,说:“其实孩子说的没错,想一想,不就是这道理吗?”

于是大家一起笑了,我却尴尬地满脸通红,半天找不出岔开的话题。

眼看西边的太阳有气无力靠在山顶,就快要落下去了,空旷的田野里颜色深了许多,瘦高个回头瞥一眼落在后面很远处的老幺,感叹道:“他也老了,这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回头看看,老幺哥刚转过一道土丘,他歪着脑袋,背着他的蛇皮袋子,一瘸一拐地跟着。我又想起他刚才在乱坟岗子里给我说的那些话,条理清楚,娓娓道来,完全不像一个神智不清的人。或许他的旧病已经基本痊愈了?

“他好像瘸得更厉了!”瘦高个看看我,”你不是刚跟他一块的吗?”

“我没问他啊!”

“前几天还好好的,不会是被人打了吧?”

“他这种人三脚踹不出个响屁,指不定谁见了烦,找茬揍他一顿!”瘦高个有些气愤,一边替他鸣不平,一边认为他是细绳栓豆腐提不起来。

建邦叔说话了,“揍他一顿还用找茬?这家伙别看懒语,也是遇事儿不服气的主儿,早些年他媳妇被计划生育工作组拉去人流,给流死了,他都敢举着菜刀杀人,要不是他爹拦着,妇女主任早被砍成肉酱了!”

提到妇女主任刘金花,我不禁好奇地问:“建邦叔,那时候的妇女主任,不是跟他本家么,而且跟老幺哥同属一支,怎么那么大的仇恨?”

建邦叔说:“那年头,什么本家不本家、一支不一支的,到了节骨眼儿上,连两口子都揭发批斗,人都没人味儿了!”

瘦高个就冷笑道:“妇女主任连个官儿都不算,又不是干一辈子,没看她不行好事儿,也没生个一儿半女,前些天死的时候不是也暴尸三天没人管么?”

我吃了一惊,忙问:“你是说,那个当过妇女主任的婶儿死了?”

“死了!”瘦高个说得很轻松,仿佛死个人像死了个小猫小狗。

“怎么死的?”我又问。

“还不是沾了新冠的光,她没躲过去,白了肺,结果一到阴天刮风就喘不动气,硬生生憋死了呗!”瘦高个撇撇嘴,似乎觉得她死的很正常。

建邦叔补充说:“她一辈子没嫁人,更别说一儿半女,死的时候没人知道。你桂枝嫂去她家借什么东西的时候,就看见她躺在炕上,早都硬了,鼻子耳朵都被老鼠咬烂了,炕头上到处是血,也真可怜!”

瘦高个又说:,“这女人太不简单了,一辈子扬风炸沫儿,尤其当妇女主任那些年,简直是螃蟹过街横着走道,就没干过几件好事儿,说起来也气人,该当绝户!”

我低着头,想起林地边上那一堆新土,儿子当时还问是谁又去了,想必那就是她的坟堆了!瘪趴趴地没个坟头,怪不得连张纸都没人压,可不是绝户了么。人死不如狗,我想,这情况,跟老幺哥又差哪去呢!

我又想起老幺的儿子春生,问建邦叔:“那个春生,就一直没找到么?”

建邦叔说:“前些年交通不方便,没有钱也没有车,都走不出村子,老幺又神经不好,早没人问了。不过老幺倒是放不下,前些年要饭的时候走了很多地方,终究没个结果。”

“那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啊!”我从心里感到可怜和无可挽回的痛惜。

瘦高个突然凑上来,说起个眼前一亮的情况,“好像有人在临沂遇见过一个叫刘春生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家的春生!”

建邦叔赶忙问:“你听谁说的?”

瘦高个想了想,说:“家西搞建筑的王林说的,他说在临沂盖楼的时候遇见过。”

我赶紧说:“回头你再找王林打听一下?”

建邦叔也说:“咱慢点走,等等老幺,给他透个信儿,叫他心里有盼头!”。

大家齐回头看看远处的老幺,正慢吞吞地拐过一道地堰,看上去走路已经非常吃力。他放下耳扇的狗皮帽子连着那个脏兮兮的大口罩,就遮住了大半个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看清眼前的路。

(七)

那个冬至后的连续几天,超市外面墙根底下细心的老汉忽然记起,老幺好像没有正常来上班啊?烟袋锅子老汉愤然地猛吸两口,说:前些天被人打了,掉了两颗门牙。

怎么打的?为什么打他?我很好奇地连着问了几句。

“这都什么年头了,还写什么大字报,结果呢,挨揍了吧?”老汉显得非常气愤,烟袋锅子还冒着火头,就磕在地上梆梆响,“现在的年轻人也不知怎么了,这么大的匪气,对老幺这样的人也下得去手!”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原来,惠民超市后边有个姓张的住户,平时对环境卫生不太讲究,因为乱倒垃圾,污染超市周边的环境,给老幺哥的工作出了些难题。他给超市的导购反应过几次,可导购说老张是坐地户,我只是个售货员,管不了。他没办法,就从蛇皮袋子里取出纸笔,写了一张举报信,吐口唾沫就贴在了超市边的电线杆上,举报住户老张乱倒垃圾,被老张的儿子看到了,小伙看老幺一瘸一拐的样子,比划比划手中的拳头觉得胜算在握,便抡圆了一拳悠过去,将他打翻在地,又照大腿猛跺两脚。老幺哥倒在地上,虽然腿上问题不大,但门牙飞了,脸上血糊撩拉。

烟袋锅子老汉仗着年长辈分大,瞪着眼嘿呼老张儿子一顿,小伙见老幺哥并不抗揍,一拳过去就倒地服软了,觉得没啥意思,又有长辈的烟袋锅子老汉训斥,便失了些戾气,被人簇拥着回去了。

超市经理听说外面打起来了,赶紧跑出来看时,老幺哥已经擦一把脸上的血迹,顽强地站起来了,他看着小伙子远去的身影,轻蔑地照地上啐了一口血痰,说声“我就要举报你!有种你把我打死!”

超市经理扶住他,大呼“赶紧报警,赶紧报警!”,老幺哥却摆摆手,说:“无所谓了,有个效果就行了!”

“啥效果?”经理愕然地看着他,以为他又在说胡话。

老幺哥笑而不答,只说:“杀敌八百,自伤一千,我也只能用这种方式了——你们得管管这种乱扔乱倒的恶习!”

经理见他并不深究,而且平顺佛系,也就乐得顺坡下驴,点头答应说:“老刘你放心,我哪天专门会会那个老张,再不行就上报镇上治治他。老刘你不畏强暴仗义执言,算得上是我们超市的最美志愿者了!”

“啥?你说我是最美志愿者?”老幺哥一听这称号,竟像得了最高奖赏一样喜出望外,拍手说道:“经理,我掉两颗门牙算什么,对得起您这褒奖就好啊!”经理愣一愣,也笑着说:“从今天起,我们超市允许你下班后将笤帚笆斗存放在超市门后,累了可以在台阶上歇歇。”

突如其来的幸福,让老幺哥暂时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他拿自身肉体的伤害,换来了经理的重视,总算实现了自己惩恶扬善的目的,而且得到了超市的认可和褒奖,他心里是满足的。

暂时的满足和荣光,虽然让他忘掉了身上的伤痛,但当他那天下午坚持着去祖林上烧完了纸,回家倒在炕上睡下的时候,便觉得浑身酸疼无比,而且脑袋有些眩晕,加上在老林里吹了些冷风,半夜竟起了高烧。据说他一个人和衣蜷缩在床上,晕晕乎乎似乎看到了去世的妻子在头顶上招手,又似乎听到了死去多年的先人们骂他不孝,一群牛头马面的人物拿锁链栓住他的脖子,他一动不动毫无力气反抗……那些比小说更加生动的情节在脑海里此起彼伏,走马灯般更迭替换。他一夜半醒半睡,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那些幻像突然消失了,却看见村支书坐在他旁边,说:“老幺你任劳任怨甘于奉献,也有着一定的思想觉悟,都已经是最美志愿者了,你写写材料,庄上推选你当模范。”

听到这话,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睁开眼睛撒摸一圈,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窗户已经发白了,封窗户的薄膜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盖在身上褪了色的半大衣掉落在了床下。

他感觉好了一些,肚子饿得不行,随手扯过旁边的蛇皮袋子,摸出一块冻硬了的馒头面团,啃一口咬不动,脱落的门牙缝子“嗖”一下疼得他脑袋扯着筋打颤,上边的牙缝子已经明显对不齐下牙床了,他捂着嘴呲溜了好一阵,拾起那块冻得生硬的馒头面团又扔进去,就看见了里面的本子和笔。他心头一喜,赶紧取出,趴在床上就写了起来。

当他揣着写好的材料,敲开村支书的大门时,支书老婆接待了他,朝他笑笑,说支书不在家,去镇上开会了,回来我就转给他哈!

老幺哥满怀着求见的热切盼望,想象着见到支书该怎么表示虔诚,表达决心,搜肠刮肚想好的台词突然没了用场,就跟约好了女孩子却来个丈母娘一样的失落。他讪讪地辞别了支书老婆,再回到他的冰冷的屋里,转过几圈后,又感到了莫名的饥饿。他往锅里添一瓢水,点着了锅底,准备馏一馏那块冻成冰碴的硬馒头,吃下就上班去。

火苗在锅底下升腾,红彤彤地烤着他铁青的脸膛,像大雄宝殿里两厢站立的红脸雷公。他感觉身上开始慢慢暖和起来。

(八)

他虽然不是超市的正式员工,但自从经理给了个口头“最美志愿者”的封号,超市的导购便也亲切地把他当成自己人看了,这让他感觉到人情的温暖,感觉这一群年轻的导购女孩都有天使般的美丽。

转眼快要过年了,一年中最热闹的销售旺季不能错过。超市为了提高服务水平,决定组织一次“顾客满意度调查”,经理亲自设计了一张表格,列出了十几道题目,为了便于操作,他把每道题目都给出了简单的两个选项:“满意”或“不满意”。这对于识字不多或者提笔忘字的乡下人来说,可谓是考虑周全。

经理给本次调查下达的任务是:覆盖面越宽越好,宣传度越大越好。既然主要目的是宣传,并从客观上激励或鞭策超市的导购员,那么调查对象就不能仅限于进店采购的顾客,就连超市外面的游客,或者员工家属,都要人手一份表格,而且必须有他们本人的亲笔签名意见。老幺哥虽然是超市编外人员,但也是“超市最美志愿者”,自然不能例外。

当超市的领班姑娘找到老幺,让他在表格上签名表达意见的时候,老幺哥突然就犯了邪,明明只有“满意”或“不满意”两个选项,但他却故意含糊其辞,写上个“还行”或者“不错”,意见虽然模棱两可,但他写字的态度却是极认真的。

领班姑娘说你这不行啊,经理说了只能在“满意”或“不满意”后面打勾,怎么能写别的呢?他却说:“还行就是满意,不错也是满意的意思,经理是个文化人,能看得懂!”

领班姑娘交给经理时,立马就挨了一通训斥,“连个要饭的都做不好工作吗?”领班姑娘就委屈地哭了,再来找老幺,老幺还是如法炮制,领班姑娘苦着脸说:“老刘大叔,算俺求您了行吧?”

“求我?——”老幺来了兴趣,你也会求我!他哈哈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你怎样求我?”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混蛋透顶,但嘴巴却像地排车下陡坡,出溜了。

姑娘眼泪就下来了,“你说啥就是啥!”

老幺呼地一下心脏跳到了胸口,鬼使神差般晕乎半晌,“真的哈?!”他忽然手一抬,一只粗糙的手掌便托住了姑娘粉嫩的下巴,再顺手照着脸颊轻轻那么一划拉,姑娘便“啊”地大叫一声,猛然向后跳开一步,“老刘大叔,你……怎么这样!”

老幺哥不识深浅,见姑娘粉嘟嘟的脸上瞬间泛起红晕,嘟起的嘴唇像抿起的两瓣红樱桃,他似乎脑袋里忽然变得空白一片,唯独心里按捺不住激荡翻滚的情绪,竟呼啦一下张开两臂,欲上前搂抱领班姑娘。这姑娘有了先前的防备,本能地再退一步,老幺哥扑了个空,踉踉跄跄向前扑倒,以头抢地,狗皮帽子甩出老远。姑娘慌乱中也站立不稳,竟一屁股坐在地上,慌乱中一顿哭喊,周围的人立马围拢过来。

“老幺你干了啥事儿?你疯了么?”一连串的呵斥,让光着头皮的老幺清醒了许多。他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于是赶紧起身,拱手道歉,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踉踉跄跄拾起狗皮帽子扣在头上,笤帚笆斗也不敢再要,一溜烟钻出人群,奔着西北的方向跑去。

他要赶紧回家啊,丢死个人了,他要把头埋进破棉被里,永远不再露出头来。

他一边狂跑,一边在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这不明摆着晚节不保吗?还“最美志愿者”呢,这该咋办,还怎么有脸去上班?

回到家里,关上柴门,他一骨碌趴到炕上,一床破棉被盖住脑袋,前思后想觉得没脸没皮:这事儿要是传回庄上,传到支书耳朵里,那该怎么办?他忽然想起他那次去找支书,遇见支书老婆的事儿,如果传到支书老婆耳朵里,就等于全庄上都知道了,那不是更要命啊?

对了,这都快过年了,推荐我当模范那事儿怎么还没见动静,不是交给支书老婆了吗?支书点个头说句话就行了吧?不对,这事儿好像要走个程序,他记得上次经过村委大院,很多人在里面开会、举手的,好像是上个月的25号吧?据说每个月的25号都要开会的,这25号也过了,怎么也没听见高音喇叭通知开会啊,不开会他怎么进步啊?再过两天,他调戏妇女这事儿就传开了,这还怎么有脸出门了?

唉!算了,命中注定的事儿,不指望了!

就这样,老幺哥在失意和无意中燃起的远大理想,又在失意和特意权衡后终于破灭了。如果我猜得不错,除了中学时代的文学梦,这应该是他一生中火苗燃起最高的一次,也是他火焰燃烧最旺的一瞬,足能够代表了他人生理想的最高追求,可是,就这样在黯然中熄灭了。就好比火苗燃到最旺,就接近于灰烬了。

那以后,我好像再没见幺哥在那来来回回八千步的路上走过,再没见他在超市外面的小广场上出现过,甚至也再没听见庄上谁说见过他。有人说他去了临沂,也有人说他去了莒县城,并且找到了他的儿子春生。究竟去了哪里,大家并不关心,毕竟有他的日子,大家这样过着,没他的日子,大家还是这样过着,有他没他,又有什么分别呢?

渐渐地,似乎我也要慢慢将他忘却了。

今年的冬至,我照例带上儿子回家上坟,车里开着的音响正唱出“谁还不是来人间,走个过场,无论你背负什么行囊……”

冬至的天空,并没有雪,却板着个面孔,阴冷的干风,配上这烟嗓的苍凉,多少让人心情有些发灰。儿子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似乎对这烟嗓不感兴趣,自顾玩他的手机——这小子长大了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如我一样,年节里能回来给先祖们上个坟,为这凉薄的世间再添一缕温暖的香火?如果不是,那我豁出超生重罚的压力,生个儿子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也许是我太宿命了,或者是老脑筋跟不上新形势,太落伍了吧?不过如我一样老脑筋的人,也还不少呢。

我关了音响,脑子里失哒哒空落落地穿过镇上,驶上那条经幺哥脚板丈量过几十年,来回都是八千步的“村村通”硬化路,透过前挡玻璃,我仿佛看见一个人影正在前面踽踽独行,不疾不缓,肩上背个打了补丁的蛇皮袋子,干瘪瘪的没什么东西,一只手攥着,偶尔露出咯吱窝后的破棉絮,像是烂木头开出个大蘑菇。另一只手空出来,随着他略显颠簸的脚步,做着一成不变的自由摆动,节律均匀,摆幅齐整,那种习惯了偏歪着脖颈,心无旁骛的姿势,像在构思他的创作。

虽然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但要说啥也没想,是假的。我只觉得自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卑微的人,幺哥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卑微的人。但卑微是命中注定吗?肯定不是。他是我的幺哥,他本来也不卑微;他曾是庄上最有学问的人,曾是超市门前的最美志愿者,曾是抱定理想而不曾放弃的人。他立在坟前对我的耐心和热心,他对香火习俗的固执与坚守,以及他在命运每一程上的隐忍与抗争,都让我幡然在心,无法忘却,所以我把它记录下来,告诫自己:如果心路绕不过坟茔,就让文字化作纸钱,再借一场春雨将它印在地上,压住心间虚妄与浮躁,同香火化成泥土尘埃,再渗透到我的灵魂里。

2024年4月4日,清明节

【作者简介】

刘海高,山东省莒县东莞镇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莒县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民企副总》、《水泥是有味道的》,长篇地名故事集《古郡传奇——东莞故事》,中篇小说《虐风》等,及短篇小说、散文、政论、诗歌多篇(首),两次被授予“日照文艺奖”,多次在全国、省市征文比赛中获奖。其中,散文《默默的厚望》获《祝你幸福》杂志全国征文三等奖;散文《西风里的女人和孩子》获全国中学师生征文大赛二等奖;政论文《要让懂管理的人执政》获《工人日报》全国征文一等奖,有多篇(首)作品计150余万字在各类报刊发表。现供职于山东杰达企业管理有限责任公司。

当代作家2024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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