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黄麻家书

2024-06-28 15:33刘克襄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喜鹊爸爸

刘克襄

增修版序

三十而立时,也初为人父。

那阵子,除了持续野外观鸟,我放弃了前往偏远地方,从事定点观察的计划,也不再镇日逗留图书馆,追探早年的自然志,转而在住家周遭,尝试着探索其他动植物的知识。

随着孩子的成长,我有着等待伙伴到来的浪漫期待。那时多么渴望,日后孩子们也能走进这个美好的世界。甚至跟我一样,有幸受到自然的眷顾,努力以一辈子的探索,跟它密切对话。童年时能够在郊野奔驰,那是我想留给他们最珍贵的财富。

这一系列家书便是在这样的愿景下逐篇产生,简单地阐述了这一阶段的自然观察和感触。文章里,多以“我”和“爸爸”轮番交替,一古脑地想把自己的喜爱和生活价值,从不同的面向感性倾吐,跟孩子们叙述心境。

一边书写,我从中更悄然领悟,或者萌发某一态度的生命执着,那是这把年纪已经无法想象的纯真。这份送给孩子青春期以前的礼物,如今再回顾,或有给大,给重了。有些期待因而落空,比如说,成为像我这样的自然观察者。

但有些真的扎根了,只是很晚以后,过了青春期,他们才有感怀。如今孩子们已弱冠之年,翻读此书,想必会更加体悟。

本书以住家旁边的植物山黄麻为名,取其常见而普通,孩子们的成长却是缓慢如桧木。我们必须等待,给他们各种选择的机会。自然教育的精神原本即该如此,不是要孩子们快速成长,早早鹤立鸡群。

今回重新修订,在文句上,我尽量保持原句文貌的叙述精神,但润饰了一些不成熟的措辞,尽量让语意更加婉转。在篇章分类方面,我更保持过去的想法,刻意把鸟类观察单独辑成一个章节,其他动物再结成另一部分。主因是自己最早以鸟类观察接触郊野,在书写上放入的议题,自是多于其他。

特别补增的两篇短文,其一《航向异世界》,是小儿升中学后,自己的挣扎心情。另一篇,衔续着《大树之歌》的内容。此文被收入中学课本,后来又有新的发展和观察,或可跟原文做些对照。

我不是成功的自然老师,也不谙熟于引导孩子,给予启蒙。这些文章的出炉只是证明,我很努力地探索和学习,希望孩子们在成长的过程里,可以靠近我,也靠近我所热爱的山野环境。

旅行观察篇

清晨在小绿山

清晨六点,你们还在梦乡时,爸爸又去相思林拜会那些老朋友了。冬天太阳起得晚,林子黑黝黝的。我慢慢地穿过落雨的小径。

一只赤胸鹑自地面蹿起。上个星期,它才来,有三四只同伴陪着。最近同伴可能都走了,剩下它孤零零的。我也去探访赤腹松鼠的住家。那一对住在竹林的夫妻,最近很喜欢水同木的果实,但早上并未现身。若是我,也不想出来,树干滑溜、湿黏,不好爬动,出来只有活受罪。

雨愈落愈大,我只好躲入菜畦荒废的茅屋,在那儿静静地聆听。茅屋前的水塘,三只长肢雄林蛙竞相爬上一只雌蛙的背部,抢着和它交配。冬天时,这儿的水塘比哪里都热闹。过不久,天亮了,长肢林蛙们散去,水塘方能平静下来。

水塘边,还有台北树蛙,不知隐藏在哪块泥泞地里,努力地发出像摩托车在远方山路不断疾行的鸣叫。这一低沉幽渺的声响,让我怀念许久未到更高的山里旅行了……

雨暂时停止,黑枕王鹟家族的三个朋友自昨天过夜的密林醒来,不断地尖锐大叫。小弯嘴族群也从芒草丛中起床,在里面钻动。而远方的小坡池,那只可能从深坑或竹围飞来的小白鹭阿英,早已吃饱,回到林冠上层的一根枯枝休息了。我这才想起忘了吃早餐。菜畦的草丛,正巧结了四五颗鲜红的刺莓浆果。摘了果腹,仍觉得有点饿。于是,跟一群野狗问安后,再度穿过落雨的林子,返回家里。

我在家里抖落衣物的雨水时,你们还未醒来。

游泳池

每天上山以前,爸爸都会带一把昆虫网。走到社区的游泳池,捞捕昨晚在池子附近啜水或觅食、不小心掉落到池里的昆虫。

这个非天然水塘的游泳池,不过十五平方米,能捞到哪些种类呢?我把春天以来捞获的昆虫,简单列举成下列的名单,提供你们参考:星天牛、步行虫、蟋蟀、吉丁虫、金花虫、蜗牛、铜绿丽金龟、锯蜂、叩头虫、豆象、白蚁、蜻蜓、豆娘、隐翅虫、蝼蛄、蜈蚣、马陆、蚝蝓、龙虱、马蜂、熊蝉、黄蜂、椿象,以及鳞翅目的蛾、蝶等各类科属的昆虫。从这个名单不难看出,大自然在此展现了非凡的魅力,光是一个城市社区的游泳池,便是一个丰富的昆虫自然教室。

有时,在那儿研究一个早上,都比到林子里收获来得多。我的意思是说,一个自然观察者不一定要到森林里面,才会有丰富的生命。在这儿,在自家门口,公寓社区的庭院,每天就有新鲜的生物种类到来。

通常,我都是带一个透明的塑胶罐,装入这些被溺毙的昆虫尸体,带回家去对照图鉴,研究它们的属种、习性,进而记录它们出现的时日、数量、雌雄和色泽等等。

尚未在图鉴上发现的昆虫,我用绘本描出简单特征,记录它们的体长、特征、科属,作为以后鉴定之线索。这个工作有点像出海捕鱼一样,从捞取的鱼类,研判目前的栖息状况。我也依此分析昆虫的出没情形。经过长期的记录,光是池子里溺毙的昆虫便能告诉我,许多周遭环境正在发生的事。

无尾港之旅

今天是阿一跟我,还有鸟类画家何华仁叔叔去宜兰看鸟的日子。我们先到无尾港,那儿有野鸟学会的朋友在举办赏鸟活动。苏澳岳明小学操场后有一排漂亮的苦楝树,结了许多黄色的果实。小时候,爸爸常和邻居的同伴拿这种树的果实玩游戏。

基隆河下游右岸也长了不少,但它们的树身都没有这儿的高大、英挺。可能这儿的土地较肥沃,空气也较少污染吧!

无尾港并不是一个港的名字。早年曾有一条武老坑溪流过,现在它改道了,这里遂淤积成一个封闭的沼泽。有趣的是,最近一场大雨又把淤积的泥沙冲走,将它疏通回一条河的原貌。不过,我们要到海边的路也暂时淹没在河水中。

上千只的小水鸭在天空盘飞,可是,它们迟迟不敢飞降。为什么呢?因为它们是被人惊起的。当大家在岸边看鸟时,有两个摄影记者非常缺乏公德心,径自跑下去,丢石头,惊吓它们,逼它们飞起来。如此,他们就可以捕捉优美的飞行镜头。这些记者也始终待在河边,不肯离去。小小鸭群盘旋了很久,不得不飞到风浪较大的外海。

这里还有一种本地伯劳经常出现。它和我们家前面的红尾伯劳不同种,它们是留鸟,会在台湾岛繁殖,体型也较大,它们叫棕背伯劳。伫立高枝上时,像一朵亮丽的大花朵。或者,更贴切地说,像一把黑夜里的小篝火,在这片植物泰半枯竭,形成萧瑟景观的农地与沼泽上,点亮了大地。

附近农家的竹林里也有不少斑文鸟。我和何叔叔赏鸟多年,头一次听到斑文鸟持续叫出婉转而流畅的美妙声音。以前,都误以为它们只能发出如猫咪般的微弱鸣啼。

对我们而言,斑文鸟算是相当常见,有点要看腻的鸟种了,没想到竟有这种我们还未获知的习性,算是跌破眼镜的美好发现了。

但我想阿一印象最深刻的,恐怕是那群关在农家的火鸡群,它们拥有恐怖的长相,会集体发出奇妙的喀喀声。

火鸡也是我们小时候常常接触的家禽。现在城里的小孩大概没多少人见过吧?可能在餐桌上还吃过,却无法在现场切身体验火鸡诡异的形容。我相信,那会是你这辈子印象最深刻的动物。

知本溪之旅

台东知本以温泉和森林游乐区闻名遐迩,节假日有数以万计的游客前往。春天时,爸爸只身在台东旅行。朋友说没有去知本,不算来过台东,于是,招待我下榻知本溪岸的东台饭店。

隔天清晨,参加一场座谈会前,我偷空到山崖下的知本溪散步,欣赏附近溪岸的自然景观。阒静、幽深的溪水与洁白、浑圆的卵石相互辉映下,蜿蜒的知本溪看来明亮而优雅。岸边又有浓郁的原始森林烘托,更使它迤逦出台湾阔叶林特有的粗犷与壮丽。

我走到一座防沙坝前,不意发现溪岸旁有一道鱼梯。以前的水坝或防沙坝多半无生态观,兴建后犹如人体的血管遭到堵塞,血液无法正常流动,严重性自可想象。筑坝必须考虑鱼梯的存在,溪水始能畅通无碍。洄游性的鱼虾抵达水坝,无法前进时,才有机会从侧旁的鱼梯继续泅泳,回到上游的家乡,或者下抵河口产卵。

在这个偏远的乡野,能够见到鱼梯,我有着莫名的感动,特地爬上水坝墙,阅读建筑的碑文,原来是于1988年竣工的。

但我发现,不知是洪水的冲刷还是游客乱丢垃圾的关系,鱼梯出口的地方,被鹅卵石与许多宝特瓶塞住了。由鱼梯流出来的溪水,最后宛若地下水渗出,鱼虾根本没有上溯或下行的机会。整条知本溪的鱼虾来到此,恐怕都因了这一小小的不幸灾害,无法完成未竟的旅程,溪流本身也不能维续既有的生态。

春天正是繁殖期,鱼虾往来特别活络。不知这个堵塞的情形有多久了。端看手表,离开会还有一个小时,干脆挽起衣裤,锻炼一下体力,将一颗颗重达二三十公斤的鹅卵石挪开。同时,把夹塞在鹅卵石间的宝特瓶、铝罐与塑胶袋捡拾干净。不久,终于清理出一条水流汩汩的小沟渠。溪水从鱼梯奔出的哗哗声,也清楚而畅快地流过我的胸臆。

想到自己来到异乡,意外地让一条陌生的小溪流重新恢复生命的活力。那天之后的旅行,一直保持愉快的心情。

回到台北,看见阿一出门来接我,我也兴奋地抱起他,高举过肩。过去在野外旅行,看多了自然山川的破坏,面对你们,我始终怀有微妙的愧疚感。这回才稍感释怀,隐然觉得终于做了些有益的事,具体地保留下一份小小的财产给你们。

冬山河之旅

在兰阳地区,爸爸和何华仁叔叔最喜欢旅行的一个地方,应该是冬山河与兰阳溪在河口交汇、冲刷出来的那一片冲积平原。

这块平原相当开阔,六七年前我们来时,还是一块荒凉的废地。不只有野兔与鼹鼠的踪迹,还有棕三趾鹑、短耳鸮等其他地区较少见的鸟类。天空则不时有红隼鼓翼,如风筝般静止,滑翔于天空,准备掠捕其他小动物。

现在横陈于阿一眼前的,却是一块几近被开垦殆尽的大地。种满了地瓜、洋葱等旱地的农作物。废耕的田逐一消失,动物也少了许多,每次一定发现的红隼,也不在天空滑行。

不过,阿一还是能在那边尽情地跑步,因为那儿没有车子往来,摔倒了,最多也只是沾一身泥巴而已。

有只乌秋站在一辆停放在田埂的脚踏车上。看到阿一跑过去,居然陪飞了一阵。接着,不知为何,很不高兴地飞到另一个枝头怪叫,向阿一发了一顿脾气,大概阿一碍了它觅食吧。

这是乡下的乌秋,栖息环境就是农民的耕作之地。如果是台北的,恐怕就不会如此亲切。在台北,乌秋们都站在高高的电线杆上,偶尔飞下来吃虫,不会跟你这样贴近的。

后来,我们穿过林投丛走到海边。海水正满潮。一只鱼鹰在海面抓鱼,全身潜入水里好几回,结果都扑空而返,意外地把旁边休息的苍鹭吓得引颈竖立,不安了许久。后来,那只可怜的鱼鹰疲惫地没入对岸的荒地去。据说,它整个冬季都在这儿过活。

一般人看到乌秋和鱼鹰的动作,大概以为鸟类在野外自由自在飞行,一定很快乐。但我和何叔叔,两位长期观鸟的人都以为,乌秋和鱼鹰在这里其实活得很辛苦,跟这儿的农民一样。

洒笋寮

年底时,爸爸前往凤凰山,探查著名的八通关古道。这篇短文所附的土灶插图,位于洒笋寮(闽南语)附近。那寮因年代湮远,早已消失。土灶原本有三四个,如今也只剩这一个尚称完好的模样。土灶周围的土壁被烟熏得焦黑,颇像上一个世纪的遗迹,我还误以为是清朝末年清军开路时所留下来的煮饭大灶。后来,爸爸前往古道入口的凤凰山寺探询,寺庙七十多岁的老住持跟我证实,的确是煮笋用的,是三四十年前建造的物品。那它就不重要了吗?也不尽然,洒笋用的土灶在此出现,意味着此地生长着许多桂竹。也许在某个年代里,它和古道也产生特定意义的相关性。所以,我还是将它的模样描绘下来。

描绘土灶时,突然想起阿一满周岁那年,爸爸曾背着你,一起探勘过另一条古道:鱼路。鱼路从金山直到士林。这几年来,爸爸搜集的鱼路历史资料,远比其他条路线丰富。重要的地段如擎天冈、八烟、磺溪,我们都去过了。

为何会对鱼路怀有如此特殊的情结呢?大概是第一位台湾岛赏鸟人史温侯以前也曾走过的关系吧!至于,面对八通关古道,则是另一种思古之幽情。

每条古道最吸引人的内涵,往往是从一个人或某些人的故事出发,我们从而对地理环境产生更有意义的解释。缘于对早年这条路上古人的不同事迹或奇特自然环境产生了解与体会,用这样的尺码丈量历史的深度,古道才会活起来。很多像我这样的人,现在上山下海重走古道做勘查,凭借的正是这种历史的情感,进而框出它的现代意涵。

岭脚

岭脚,闽南语的意思大概是指小山坡、小丘陵等地形和平原交界的地点。这个名词恐怕也是台湾岛各地最常使用的地名之一。爸爸一直对它深感兴趣,一直想解开某一个基隆河畔旁的岭脚之谜。

它有什么样的魅力吸引我呢?原来这个地方是百年前旅人从淡水、台北搭船上溯基隆河,准备前往基隆港的河道终点,也是转换成陆路的地方。以前,许多外国旅行家在旅行报告中都提到这里,有一个人还形容,到达时,那儿已有数十艘小船停泊。许多人从基隆港挑鱼货来到河边,再转搭河船前往士林、淡水等地。此地距基隆港,只剩四五公里之遥。

二月初时,我抽空到基隆地区,结果在六堵的堵南街靠河边的位置找到了它,以前附近的街道就叫岭脚路。现在河道上因建有新的大桥,不仅面目全非,码头也消失,长满芒草和竹林了。

据当地人说,百年前的大船抵达此地就无法再上溯,只剩下运煤的船还能前行。下船的人都由此再走陆路,翻山越岭前往基隆。我四处闲逛,发现那儿还有不少间百年前的三合院红砖老屋,以及现在平地罕见的百年雀榕,约两人抱,从村子的水泥空地上冒出。

可是,这儿离基隆还有八九公里远,恐非外国人文中常提到的港口。我猜想,可能还是汉人文献里常提到的基隆河终点站,暖暖下方,位于基隆河边,两座山峡之间的渡船头。那儿离基隆的距离,比较合乎外国旅行家的叙述,而且途中绕过一个狮球岭山巅,两三个小时就可以抵达。

我为何要大力着墨,叙述这一个看似跟生活没什么相关的地方?自己也不甚理解。后来以为,说不定有天,你们其中一位是学历史的,而且会学到台湾地区的历史,日后田野调查里恐怕也要追溯基隆河上游。他日读到这一段,或者走到此地,想到我曾无端来此,产生一些地理的困惑,或许会更为激动吧。

池边的旅行

一个温煦的冬天午后,爸爸又带阿一去小坡池散步。池边的甜根子草和五节芒都开花了,灰白和红褐的花穗在风中摇曳着,也在余晖里相互辉映。浓绿的野姜花林罗列在它们之后。优雅的白花才凋谢不久,我们已开始怀念那浓郁的花香。野姜花林之后,便是我们常翻越的茂密的相思树林,小绿山。

今天我们不去爬山了,就坐在池边看蜻蜓、蝌蚪、乌龟和大肚鱼,还有等那只小白鹭来池边觅食。阿一才五岁,但因为有了这个池子的存在,提前看到了鱼狗的形容,也提早认识了夜鹭和小白鹭的长相,甚至,还有难得一见的黑冠麻鹭。阿一也听过它幽渺的“波、波—波、波”长鸣。当时选择这附近的社区定居,便是考虑到旁边有一座相思树林子。岂知,进去林子里以后,竟然还发现了这座小池。

一个林子旁边是否有湖泊或池塘,生物资源的差别相当大。如果没有,我们就无法像今天这般,看到蜻蜓和乌龟等水中生物。

但我们今天来池边,并不只是来观赏而已,爸爸也是特地来捡一种特殊的垃圾。每过一阵,总会有些钓鱼客丢弃鱼钩、鱼线和各种钓鱼用品,我们沿着池边总会捡拾到不少。爸爸很担心这些东西,会伤害你或者其他小孩,甚至怕它们会伤害到栖息在池里的动物。以前,有只小白鹭便这样在岸边被鱼线缠住,活活地溺死了。而我们在此散步时,也曾救过一只本土种的斑龟,它就是被任意丢弃的鱼钩勾住的。

我们挖了一个很深的土坑,把捡来的垃圾埋进去。这样我们继续在岸边散步,心里就觉得踏实多了。虽然我们一直未等到熟识的那只小白鹭,但我们还有明天、后天,以及未来。它还会回来,继续在我们的池中,安心而快乐地生活。

背包里的食物

爸爸在野外从事自然观察旅行,经常整天都在林子或海岸不停地走路,直到黄昏才结束一天的旅程。走路时程长,我的背包里自然会准备一份中餐,以免半途找不到餐饮之店。有时为了尽兴地观察动植物,还可能一边观察一边进食。爸爸的中餐是什么呢?很简单,往往只是一球饭团,或者是一盒掬水轩饼干,有时连食物都省了,只带一包巧克力补充体力,再加上一壶开水。我固定带的那口水壶,五十元新台币一个,登山用的白色长方形塑料壶。

何华仁叔叔也是个不在乎吃的人,印象里,他带的好像也跟爸爸差不多。有时甚至忙得没时间进食,都是下午赏鸟结束了,才去有人烟的地方找小店果腹。

在基隆经年观察老鹰的“鹰人”沈振中,更是教人不可思议。他外出的中餐,往往只是口袋里的一个苹果,以及一壶自己做的苏打水。

虽说带了中餐,爸爸有时也不急着吃。因为到山里,看见了悬钩子,嘴馋就吃它,背包里的中餐干脆当晚餐。但悬钩子这类野果的酸味儿,现在的孩童吃多了城里的商业食品,是不会喜欢的。让你们到野外采了吃,老实说,恐怕也无法像我们小时那样,真能尝出那种野味的淡甜。

连最甜的桑葚也一样!阿一就吃过一次,吞进第一颗时,你眯着眼,似乎还能接受这种酸甜,但是好奇地再要第二个,勉强吃了后,就毫无乐趣。唉!从你对野果的好恶,我隐隐感觉,现在的孩子大概不容易浸淫山林,丰富地体验到一个比较完整的绿色童年。

野溪纪行

它叫野溪,一条多鹅卵石和急湍的小溪流,静静地从海岸山脉流向太平洋。爸爸背着背包小心地牵着阿一,慢慢地沿着溪上溯,时而踩踏着鹅卵石,时而涉水跨过。我们的四周还有二三十位家住花莲市的小朋友,以及他们的爸爸妈妈。小朋友们都带了捕虫网、昆虫箱。他们若捉到任何不认识的昆虫,都会带到我面前,让我鉴定。我虽然比小朋友懂得更多生物知识,足以当他们的老师,但头一次来到这条陌生的溪流,也是一次很新鲜的野外学习课。

小朋友们捉来了鲜艳而漂亮的大型叩头虫,小绿山没有记录的温泉蛙、褐树蛙,叫声奇特的暗绿色台湾骚蝉,以及小绿山只记录过一回的短腹幽蟌。还有,图鉴里都未提及的新类型步行虫。除了辨认种类,爸爸也教他们如何以绘本素描物种,用笔记本记录内容,还有各式采集的知识和规范。

这趟旅行是当地小朋友们的爸爸妈妈们合办的。他们希望自己的小孩能在大自然的环境中长大,所以每个星期六,都会邀请自然学者或专家到花莲演讲。隔天再到一个近郊的场地,实地了解自然生物。譬如,先前他们邀过鸟类画家讲解过温泉蛙的习性、昆虫学者前来鉴定各种昆虫,还请过知名的贝类专家到花莲海边捡拾和解说贝类。

我深信,这样的知性之旅,将来在台湾岛各地会兴盛起来,这不只是自然生态保育教育愈来愈重要的原因,更大的意义在于,许多父母亲发现,让小孩在大自然里成长的必需性,并不亚于去学钢琴、英文。只是城市的文明无法提供完整的自然符号,唯有在野外的环境,经由现场人文与生物知识的熏陶,小朋友才有机会接触更多的面向。一边溯溪,一边想着这趟意义非凡的旅行,再回头看看其他家长,正小心地引领他们的孩子涉溪,爸爸牵阿一的手,当然也抓得更紧了。

铁路旁的野花

有一回,我们开车到八堵旅行,车子慢慢跨过铁轨时,阿一兴奋地大嚷着:铁轨!

爸爸这才想到,帮阿一和阿和买了许多跟火车有关的玩具,也带你们去新公园邂逅过真正的蒸汽火车头(我特别注意,整个西海岸的纵贯线已经没有这种蒸汽火车头在行驶)。但我一直忘了,未曾带你们去看过真正的铁轨。于是,我选了一段比较安全的乡野小路,把车子停下来,带你们去铁路边散步。

为什么特别选这个地方?另一个原因是,小时候爸爸和叔叔上学时,都是沿着铁轨旁走往学校上课。但我们不曾走在铁轨上,那是非常危险的动作。尤其是现在,火车的速度更加快速,眨眼之间就从远方开到你眼前。爸爸很小心地带你们走在铁轨碎石堆外的小路边。

这一冬末春初之际的暖和日子里,路边的草丛长了许多野花。有花朵洁白叶子对称的咸丰草,一次开出十几枚如小太阳般花的黄鹌菜,一株株绿色花柱的羊蹄,含着红蕊低垂的白子菜,淡紫色如小棉球的紫花藿香蓟,花团锦簇的马缨丹,以及冒出黑色浆果的龙葵等等。以前我们常摘龙葵的果实吃,但要小心,它吃多了真会拉肚子。走在铁路旁,突然想起一首年轻时写的诗,大概是说,故乡什么都变了,唯一没有变的是铁路旁的景色。

因为它的不变,我更要带你来。更因为这样不变的风光,春天的铁道依旧最美。爸爸从小就认识它们,带你到那儿走走,也是想让你一起体会这种淳朴的自然景观。只是这个科技猛进的时代,什么都有可能改变。我很担心,下次连这种自然景观都会消失。

最早班的火车

等到凌晨四点,外海的风浪依旧很大,渔船无法前往北方三小岛。爸爸只好搭乘清晨五点十分的普通火车,从基隆回台北。搭乘这班最早火车的乘客多半是一些学生、老人,还有些鱼贩。车厢里虽溢满早晨的清新空气,鱼贩挑的海鱼总会飘出扑鼻的腥味,并不好闻。有些经过的人都皱起眉,一脸嫌恶,仿佛心里头在嘀咕,这都什么时代了,放到货车冰柜不就可以保持新鲜和干净了吗?为什么要搭乘这班又慢又简陋的火车呢?

爸爸也不喜欢这种鱼腥味,却感触良多。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这些渔获的历史意义。鱼贩们正准备挑到八堵、七堵、汐止等地去零售,甚至远到台北。百年前在此的渔民,他们的祖先也是这样挑着新鲜的鱼货,搭乘着这条清代全中国最早建好的铁路,前往北台湾各地去贩卖鱼货。一九九〇年代,在这最早的一班火车上,仍有些鱼贩继续承继着这个古老的传统,我是很感动的。

现在,爸爸和两位叔叔也坐在这班火车里。一夜未眠,我们都累得快睡着了。两位叔叔是谁呢?有一位正在主持鸟类系放工作,替许多鸟类套上脚环,努力做记录研究。除了野外赏鸟,有一天,爸爸也期待你们有机会接触这门功课,直接去面对这种飞行的生命体,了解它们的羽毛和身体的构造。那是和用望远镜隔着一段距离搜寻截然不同的奇特经验。从系放里,你应该能更深刻体会一个陌生生命存在的意义。

另外一个朋友,每个月都带着十六厘米摄影机,到兰屿拍摄兰屿角鸮的自然生态纪录片。他也经常到基隆拍摄老鹰和其他猛禽。对他或者很多资深的赏鸟人来说,没有其他鸟类会比猛禽的神秘生活习性更能吸引人,进而选择作为一个长期的观察主题。这趟未竟的旅程之后,他们都要继续到台湾各个角落做系放、拍摄的工作,我也会继续回到小绿山做长期调查。

清晨天亮时,我们将回到台北分手,继续在自然观察的旅行里往前。此时看着对面的鱼贩们,竟有一种悲凉自心里浮升。我们引以为傲的自然观察,是否也像对面这些挑渔获的鱼贩们,百年之后竟无良好的环境让人在台湾从事?假如是,我日后归土,恐怕会难以长眠啊!

铁路餐盒

大约十年前,有一位中年作家曾写过一篇小品,回忆自己每次回台湾搭火车,总是想办法搭乘近中午或黄昏的班次,因为他最怀念的就是在火车上吃饭的情境。可是,当年那种用铁盒或薄木片盛装的、风味绝佳的便当,日后却再也未吃到过。

最近爸爸不时旅行远地,从事自然观察,搭乘火车的次数相对频繁。或北回线,或纵贯线,填饱五脏庙的民生大事,泰半在火车上解决。对这篇小品的美好记忆,遂常成为进餐时的精神佐料。

上个月,在火车上买了六十元新台币的便当后,还特别将现在的铝箔制餐盒仔细地研究了一遍。当天,我买的由餐旅服务总所台中餐厅制作,饭盒里有排骨、豆皮、酱菜、海带与菜脯蛋五种。

铁路餐盒通常都交由各地的铁路餐厅负责,水准参差不一,但大致说来饭盒里的内容大同小异,永远以排骨为主。这种排骨饭根据我的查算,少说也有近四十年的历史。这期间,听说铁路局也曾经试着改换口味,加入牛肉饭、蔬菜饭或者面食,却乏人问津,远不如前者的销售量。

为什么排骨饭特别受欢迎呢?记得以前有位铁路局的员工曾在报纸上提过:“一大块排骨放在饭盒中,大家感觉比较实在。”这可能也跟过去的生活比较清苦、简朴有关吧!我还记得,排骨饭里的蛋多半是卤蛋,因为卤蛋可以切成半个,荷包蛋或菜脯蛋似乎不好如此偷工减料。当天,我也问过旁边的旅客,吃完觉得如何,他的感受和我一样:饭粒很硬,卤味甚重。

“卤味甚重”也其来有自。十年前,为了铁路餐盒,还曾经有民意代表向铁路局质询,为什么火车上卖的盒饭越来越难吃了?许多人都怀念更早年铁盒装的排骨饭,怀念那热腾腾的饭香和卤得色味俱佳的排骨。

有阵子,铁路局便仿照更早年制作盒饭的方式,在白饭中添加较多的油拌和。可是,旅客们抱怨如常。铁路局只好竖白旗投降了。他们的结论是:“我们的餐盒品质并没有降低,而是生活水准提高了。”这话若说得更白就如先前我的判断,以前大家生活拮据,能吃到排骨,自然津津有味,现在大鱼大肉习以为常,排骨饭反而让人感到油腻。

虽说油腻,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东海岸的铁路餐盒比较好吃。经常旅行的焦桐叔叔对铁路便当也有至深的情愫。为此我特别问过他,他的回答潜藏着中国式的虚无:“因为东海岸的风景好。”据云,幽默大师林语堂生前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生活旅行。

爸爸似乎也有这种无法抑制的浪漫,总是坚信越小的城镇,便当的风味越佳。所以旅行中最好的便当是在池上买的,阿一和爸爸去东海岸时,一起吃过好几回。每回到东海岸,一接近那里,便难免兴起一番眷恋,进而喜欢起池上这个小镇了。

平原之旅

一个燠热的夏日,爸爸搭公共汽车,有点漫无目标地旅行。接近台大时,却在一处绿油油的水田边下车。为何要在那儿走路?真的不是很清楚,只因为每次经过都觉得,在台北这个城市里,有一块这样农作的绿地存在是很美好的事,如果有空就应该去拜访,才不会辜负了它的存在。我想,今天就是这个日子了。

跟从事其他工作一样,自然观察也常有挫折和灰心之时。最近,常去的小绿山有一连串观察上无法解开的谜题,害我陷入一个自然观察的低潮期。到这个不知名的农地走访,或许也能借着不同的生物相,摆脱一些困境吧!

我沿着田埂边的一条小溪散步。溪边长有一排苦楝、构树、野桐、乌桕和山黄麻。除了苦楝外,其他树种都是小绿山周遭也十分常见的低海拔乔木,但这儿似乎生得较为壮硕而好看。大部分的树都开花、结果了。

盛开着红色浆果的构树,吸引了许多大小型的花潜金龟集聚。这种甜美多汁的果实阿一也吃过,有一种类似橘子酱的甜味。一棵开着绿色花蕊的乌桕,正吸引许多种长脚蜂采食花蜜,带回到它们如纸做的蜂巢。而山黄麻呢?也有好多种桩象栖息上面,光是那儿的椿象种类,已经难倒我,跟小绿山的昆虫一样麻烦,可能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逐一查证清楚属种。

简单地观察结束后,我打开饭盒享用中餐。饭后,靠在一棵黄槿树边,安静地享受着这种位于市区中心,却远离市嚣的田野之景。熊蝉正“夏夏”叫,稻浪也随风徐徐而来,锦鸲则发出节奏响亮的鸣啼声。一群玳瑁蜻蜓拍着美丽彩斑的翅膀,缓缓地飞舞,伴随着各种色彩的斑蝶,穿梭于水田间,仿佛为我编织着一个绚烂的仲夏之梦。如此感性,当然难以消解我的低潮,但重新出发的心情已经调整好了。

山里的吉普车队

最近,爸爸前往北部山区一处泰雅族的村落旅行。这个村落位于交通偏僻的山谷,一般车辆难以抵达。当地的泰雅人要外出,都要靠越野型的机车或拼装车往来。我投宿在小学教室。翌日清晨,还未睡醒,听到外头传来巨大轰隆的声音,好像坦克车过境般,连窗子都不停地震动。

过去在山里小住,从未有如此的经验,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冲出教室观看。村人们也纷纷惊醒,走出来瞧个究竟—原来是一大群吉普车鱼贯进入村子来。

开吉普车组队到野外冒险,这是最近兴起的户外休闲活动。如今台湾到处都有吉普车队,一遇假日即呼朋引伴,到各地去游玩。

前些时有一部电视广告片,一辆吉普车孤立在美国西部空旷荒野的巨岩上。吉普车意味着美好的流浪,可以轻松跟偏远的荒野为伍。这种吸引人购买吉普车的广告诱因,促发了许多人享受驾驶它横越乡野的快感。在辗树压根,无坚不摧,如入无人之境的便利下,岛内吉普车的行迹也无所不在。凡是有森林处,几乎就有它们的踪影。吉普车载着他们抵达过去难以到达的地点,实现了过去绝不可能实现的野外旅行。

可是这里不是美国,没有地大物博的空间,让吉普车驶在那儿可以小如沧海一粟。台湾岛是一天就可以由北跑到南的小岛。不管现在或未来,它都没有这个条件与本钱,让那么多的吉普车奔驰于山林中。

吉普车的数量是到了应该有所管制,也该有所限量的时候。岛上所发展出来的吉普车队,每一辆吉普车上坐着的往往已不是一群喜欢户外活动的人,多数搭载着一群物质富裕、精神生活匮乏、无地发泄情绪的中产阶级。他们跟偷砍木材的山老鼠相似,是另一种类型的山老鼠,逐渐变成森林的严重危害。

村落中的这个车队,我初步估算有多达二十辆吉普车,每辆都沾满厚厚的沙尘,也都人手一只大哥大。他们已在野外旅行了一段时日,在这里补给、保养后,马上又要深入山区。可是,更进去的山区只有一些荒废的产业道路,根本没有车子可以行驶的空间。但是他们信心十足,就是要横越这些难以穿越的山径到西部,完成他们的雄心壮志。

等用完早餐,这队吉普车出发了,轰隆的车声与车上喧闹的热门音乐再度响彻山谷,又把村人惊动出来。吉普车朝山里迅速驶去,远离很久以后,山谷里面仍有车声振动的感觉,穿透我们站立的地面,清楚震到脚跟。

又有一处森林在惨遭他们蹂躏了。

冬天的林子

春雨还没来以前,有一天黄昏,爸爸趁着连续干爽且暖和的天气,带阿一到小绿山观察。这时的山路比较不泥泞,也没什么蚊虫会来叮咬。

这是阿一第二回走进小绿山。上一回你才三岁半,爸爸牵着你的手,慢慢走过去。这一次,爸爸故意不牵了,让你在前面走。爸爸一直看着,有好几次你都差一点滑跤,摔倒,但我都故意不伸手扶你,让你学着在崎岖的山路上平衡自己,通过那幽暗而阴森的森林,期待着你独自穿过这座小山。

我在你背后,一边看着你穿过,一边想起去年初春,跟一个布农族的朋友前往中央山脉的往事。那一次旅行,他也带着自己的孩子,准备回到昔时部落的森林去过夜。他的孩子叫托依望,才大阿一一岁。五岁的托依望一路蹦跳,跟我们走了十来公里的路,一点也不觉得疲倦。朋友到了目的地,便向山里的祖先默默地祷告,他把孩子带来了,希望祖先们保佑他。那是他第一次带托依望前往山里,这是一个布农族小孩成长的仪式。我在旁观望,心底浮升悄然的感动……

终于,你安然地走出了森林,抵达明亮的池边。当然你不知道自己到了。这时我心里又浮升一种从没有的快乐。毋庸置疑,带你到小绿山,应该也是我希望你成长的一种仪式吧!

植物篇

大叶山榄与平埔族

前几天,爸爸在冬山河畔旅行,拜访了传说中马偕医师亲手栽植的橄榄树。

陪同我前往的友人是位赏鸟人,叫吴永华,他是在地的资深观鸟者,对地方文史很娴熟。所谓在地,可以如此定义:他的观察地点一直集中于家乡。在有限度的范围、经年累月地走访,从事定点的自然(甚至是人文)旅行调查。

如今他变成最熟悉宜兰鸟况以及苏花古道脉络的人。台湾目前最需要的就是对地方人文充满关怀的自然观察者,帮助我们对自己的土地做更深层的认识。

这些橄榄树的真正中文学名叫大叶山榄。它们和平埔族间似乎有很密切的关系。在冬山河畔,凡有平埔部落,就有大叶山榄生长。它也有一个俗名“马古公”,不知是否为平埔族语。前些时候,有位植物学家告诉我,平埔族以前常拿这种树的球形果实当水果吃。

我观察的那几棵,位于婆罗辛那瓦(今天的新店村),都有上百年的历史。树身已爬满青苔,充满岁月的沧桑。

我喜欢它们的长相,不只因远远就能观看到它们优雅的树影,还包括了一种大树与人产生的互动关系。这关系不全然是经济的依存,一如早年的汉人砍伐樟树,榨取樟油,而是像其他大树,如榕树、茄冬、猪脚楠等一样,被视为某种精神或宗教信仰的慰藉。

欣赏大叶山榄时,旁边刚好有棕背伯劳发出清亮的粗声鸣叫。

棕背伯劳在宜兰经常可见,上回阿一和爸爸来时,就看到不少。

我好奇地问吴永华,这种鸟和当地人的关系。他说,棕背伯劳是平埔族噶玛兰人旅行的占卜鸟。

另外,还有一种鸟是他们早上起床的报时鸟。你猜是哪一种呢?

阿一还记不记得,上回在冬山河口的草原,有乌秋在旁边飞来飞去,和你一起玩耍?这种就是平埔族的报时鸟。

那么多鸟种,平埔族人为何会选这两种鸟?我个人猜想,因为它们在宜兰平原最为常见。一种乌亮如黑金,一种斑斓如枫红。宜兰的赏鸟人相当重视这个传统农业社会的习俗。在它们之中,想选出代表会鸟和县鸟。几经考虑,后来择定棕背伯劳,大概是考虑到它的色彩比较漂亮吧!

马拉巴栗树

年底时,爸爸沿着基隆河下游右岸的平原旅行。那儿叫洲美,结伴前行的人是眼力甚好的鸟友林金雄。抵达一处水闸门时,林金雄指着眼前一块横向基隆河的乌浊泥地,兴奋地说,他和其他赏鸟人在这儿见过两次黄鼠狼。

黄鼠狼!老天,我当时真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是这一种动物的名字。我始终认为,这种还维持一定数量的掠食性动物,多半栖息于一千米以上的山区。台湾的哺乳类动物书籍,都如此记录。我见过两回,是在近三千米的高山上。我委实难以相信,它会出没于这个近都市中心的郊区。

会不会是黄喉貂呢?翻查过相关书籍后,再次和林金雄核对,他依旧坚信是黄鼠狼。因为最初邂逅时,他们几个人就兴冲冲地仔细查证过了。

林金雄的两次经验如下:有一回,黄鼠狼从泥沼地缓缓爬出,通过车辆往来颇为繁密的柏油路。接着,不疾不徐地跑上堤防,翻入靠河的田地,再躲进沼泽的密林里,整个过程为时约一分半。

我听了,心里羡慕地大喊,真长!好过分的时间。

另一次,时间较短。有只黄鼠狼出现在废田上,跟他们做了短暂而毫无惧意的对望,再迅速没入草丛。

最教人羡慕的是,这两次遇见的时间都近中午,并非晨昏。呵!

我愿意以十种稀有鸟种的发现,交换这个在平地发现的记录。

不过,今天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看黄鼠狼,我是来看喜鹊的,林金雄在这里发现了喜鹊营巢。后来,我们回到一座小溪迤逦流过的老庙前。它的正对面有处人工密林,那儿种植有刺桐、榕树与马拉巴栗,还有一种海边常见的树种,结有比核桃大的硬果,我尚未辨识出名字。

喜鹊将巢筑在高大的马拉巴栗上,跟我过去见过的喜鹊巢一样,都是用粗大的枯枝,简单地搭盖在树顶端的分叉处。过去见到的那两个巢都是盖在木麻黄上。这一个比它们都隐秘,而且因为是一人抱的大树,牢固许多。过去的那两个巢,若有暴风雨侵袭,都有被吹垮之虞。我在马拉巴栗树下仰视许久,具体感受它的壮硕与屹立,很高兴喜鹊能找到这么好的家。

在那儿素描巢位约一个小时后,仍未见到喜鹊出现。耐不住性子,开车去田里四处寻找,结果只有一只红隼在空中飞翔。没关系,我打算有空便来这儿逛逛,这儿将是明年旅行的重要区。我不仅想看到喜鹊营巢的情形,还要去跟黄鼠狼请安。

木薯

初冬时,我们全家陪阿嬷到一座小山。

我一边散步,一边跟阿嬷和妈妈讲解各种熟识的花草和昆虫。这时,阿嬷突然指着一种植物,兴奋地说:“啊,这一棵,我认识,它叫树薯。以前的人常挖它的根煮来吃。”

乍听到“树薯”,我吓了一跳,因为以前外国旅行家前往东台湾时,曾描述过一种排湾族使用的植物染料,便是用树薯制成的。难道中部也有出产?接近细瞧,原来只是一种俗名相似的植物。阿嬷指的是一种北部并不常见的农作物,木薯。

那天阿嬷还念出好几种植物的名字,诸如白子菜、龙葵、山莴苣等。阿嬷会认识它们,除了这些植物是小时生长环境经常接触的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阿嬷的少女时代没有什么民生物资,连白米饭都是配给。一些乡野的野草都被摘采来佐餐,自然就认识了它们。

当年树薯也被推广,栽植于低海拔山坡地,作为养猪或制造味精用。这种带有毒性的树薯,过去也常被人挖来制成番薯签,泡水后,小心煮食。现在物质丰裕,变得没有经济价值,愈来愈少人利用它,遂逐渐被淡忘,退居到山脚一隅,恢复成野生状态。但经由阿嬷介绍,我对它顿时有了不同的感情。

日后,在你长大的过程里,我应该也会不自觉地向你介绍一些常见的植物。或许,他日我不在人世,你在野外邂逅时,应该也会有我这样回忆的温暖情境。

黄槿林

爸爸和阿一沿着淡水河口南岸旅行,那儿有一片大面积的黄槿林,紧紧环绕着渔村。

黄槿林是台湾海边农家常见的植物。这片黄槿林跟其他黄槿林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平均年岁大了许多。有的树身盘踞如榕树,也有的如茄冬树外皮之斑驳。两种老态都明显失去了黄槿树身既有的、充满理性线条的美感。

这样充满沧桑的形容虽不好看了,却非一般黄槿林的碧绿所能取代。一般黄槿林要成长到这样老成,恐怕也得有上百年光景。

同样都是生长在海边,为何这里的黄槿特别垂老?原由很简单,它们所环绕的村子迁居到此已有两三百年的历史。这些黄槿林是村人来时,一并悉心栽种的,形成一排排阻挡海风的防风林。村人则利用防风林间的空地耕种,栽植一些旱地的农作物,诸如地瓜和竹笋。

旅行者也不难注意到,以黄槿林环绕的小村,村头村尾都有土地公。村头出口的福德庙旁,立着的更是最老的一棵黄槿。从这里即可想而知,黄槿和这个村子间存在着多么密切的关系。

如今在北海岸其他地区的黄槿林,其间或也有野生,但无论如何,在年龄上都年轻许多。这种台湾海边最庶民的乔木,若有野生较大株的,在各地乡镇开发下,恐怕都难逃被砍伐的命运。

由此乡镇开发的观点来看,这片黄槿林能以很大片的、很老的年纪活络地存在海边,且依旧健壮地伴着淡水河南岸渔村,存藏在里面的人文风俗中,想必是相当丰饶的。

福菇

有一年春天,在前往东海岸瓦拉米的半路,走到一处无人的溪边,寻找高山鲷鱼时,我在半山腰的石缝里,巧遇了一种造型诡异的菌菇,高约十五厘米。

俯身近看,随即嗅闻到一股恶臭味从其身上发出。但那奇怪的味道却吸引不少苍蝇、蚊蚋的集聚。后来我查出,它叫鬼笔菌。这一棵菌头乌浊而黏稠,菌伞呈镂空网状,肥大的菌柱下方还有菌托包裹。这种菌如今在野外并不常见,多半隐身于绿竹林里。发现后,我兴奋地转身爬回桥头取相机拍摄。可是等我再回去时,它已被其他随队的朋友踩毁。朋友以为是不祥之物,看到了令人不悦,遂有此莽撞的举措,让我扼腕不已。最近我在住家小绿山附近,因看到类似的鬼笔菌—不同属种—才想起了这段往事。

这种野生的鬼笔菌,其实是很好吃的一道中国名菜,叫竹荪,已经有人专门种植、栽采。但一般人吃时,多半是晒干的样子,所以认不出来它原来的外貌。像我这样能在野外遇见,且生长于石头旁缝隙的情况,想必很少见。

这棵的意义又在哪里呢?一,这种鬼笔菌选择生长的地点往往很挑剔,原则上只长在土地肥沃的环境;二,雨水足够的梅雨季之后,才会生长。所以能够遇见它,应该要感谢上苍。它的出现代表着,所站的土地依然富饶,雨水仍然丰沛。

如此这般,我们如果再遇见这种外形最丑陋的蘑菇时,不要再以讹传讹,误以为是不祥之物,请视为福菇吧!这是上苍继续厚爱我们生长土地的指标。反观之,假如在野外始终看不到鬼笔菌时,那才是一种悲哀呢!

一个植物学家的台湾之旅

爸爸最近拜读了一本奇特的旅行书,叫《台湾植物采集记》。

这是一位英国植物学家普赖斯(W.R.Price)百年前的回忆录,主要描述他二十六岁时(1912年)在台湾高山采集植物的旅行见闻。

那个年代的台湾,交通非常不方便,纵贯铁路才刚开始通行。苏花公路尚未修建,从基隆到花莲必须搭船前往。阿里山铁路也不过筑了一半。若要前往终点的沼平,还须攀爬好长一段山路。连台中到南投这么寻常平坦的地方都没有公路,居然要两天一夜夜宿草屯的行程。

这些地点,他几乎都是用走路完成采集的工作,并且在旅馆撰写翔实而细腻的旅行日志,把当时的景观风物逐一记载下来。

当时尚处日本殖民时期,危险性依旧存在,他的许多采集工作,却是要到那些高山地区才能得到物种标本。日后,普赖斯又有许多国外的植物研究与采集工作,但未再有一次旅行像这回台湾经验这般弥足珍贵。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末,普赖斯八十岁时,又来台一次,重新走访他曾经旅行过的大岛。不为什么,只因这次年轻时出生入死的旅行意义非凡,自然资源独特的台湾已是他的第二个故乡。

爸爸告诉你们这一个故事,也是希望有一天,你们能在年轻时,运用成熟的人文地理知识,选择一次在岛上的长途旅行,进行自然观察或知性之旅。设计一条新路线,或者重走一条别人走过的路,甚至是我查访过的那些古道,我都觉得饶富意义,相信这样的成长对生命也充满启发。爸爸最大的遗憾便是,年轻时不曾有过勇敢的梦想,以及早熟旅行的能力,进而去实践如普赖斯这样知性的壮游。

大树之歌

冬末时,我们去北海岸拜访一位爸爸的老朋友。

它的年龄比阿公和爸爸的年纪加起来都还大。至于到底有多老,我也算不出来,也不想猜了。反正,它看起来还是很强壮,很能生长的样子。它住的地方靠近金山一条小河的河口边,是看着金山镇长大的一棵大树。

它是什么样的树呢?它是一棵雀榕。雀榕的枝干通常长有许多肉红色的浆果,平地的鸟群最爱聚集在那儿,所以它应该也有许多鸟朋友。河口附近还有许多雀榕,树龄都和这一棵差不多。感觉上这个河口应该是一个大树群生的地点,就像象群集聚的泥沼地一般的情景。

这棵基部足足可让六位小朋友拥抱的大树,叶子已经落得一干二净,只剩肥胖的躯干和枯枝伸向清冷的天空。以前爸爸和何华仁叔叔去金山赏鸟,都会顺路去探望它。有一次,我粗略统计了一下,还有十来种野草寄宿在它的身上,诸如酢浆草、鼠曲草、黄鹌菜、马齿苋等。

但附近的人并没有很善待它。他们在它身上缠绕了电线,还挂渔网铺晒。树干间的树洞里,也堆积着废弃的空罐头和宝特瓶。我们仔细探视这位老朋友,它的枯枝已有一些红色的嫩芽,准备挣出天空了。下个月再来,想必会蓊郁成一片树海!

它的旁边还有垂倒的伙伴,大概是枯死一段时候了,又有新的小雀榕自枯树里长出椭圆、浅黄的优雅嫩叶,象征着新生命的孳生不息。

我们把树洞清理了一下,偷偷地把渔网拉下来。然后,在离去前,向老树行礼、祈祷。不知下一回再来看它是什么时候。也许那时阿一已长大,能爬上树肩,站在它的肩膀上,看到湛蓝的海洋。

大树之死—《大树之歌》续篇

每年春天,我都会如约前往金山,拜访那棵大树。一棵可能在清朝初年就出现的雀榕。

去年阿一上中学时,我也带你去过。从幼稚园起,我们就固定去探望它。有一回,我还带了一群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前往。他们兴奋地手牵手围绕,结果要六个人才能将它圈起来。

还记得最初时,它的周遭都是泥土,好几种野花野草,像马齿苋、车前草、鼠曲草和白子菜等都曾出现,环绕在它的身边。它的身上还有伏石蕨、山苏花等依傍着。每一年,我们也会帮它从树洞里清除一些有碍生长的垃圾,诸如铝铁罐、锡箔纸和宝特瓶之类。大树旁边的渔村很干净,那些垃圾可能都是游客带来的。

如今孩子们都升高中了,我只好单独前往。以前每次去,我都在想,这回该不会仍是枯树的形容吧?有时我们去,它正重新冒出新芽,甚至还绿叶蓊郁,形成一片伞状的绮丽树海。雀榕就是这种怪脾气,不按时节冒芽,让人捉摸不着,跟它遥望的大海一样。我们只能依着它长什么样子,欣赏它的多样变化。

譬如,有一年春天,它正好结果,吸引了许多白头翁和红嘴黑鹎集聚在树上觅食,整棵树像一座热闹的餐厅,树下也掉了不少大便。可见那几日,大树正在开嘉年华会。

还有一年,大树正好是枯枝的形容,大家想爬到它的身上,就像我在中学课本里提到的情形,想从那儿眺望远方的大海,但有人认为这一举动对老树不好,结果大家吵了起来。总之,我们到金山,最关心的便是它,而不是热闹的老街,或者温泉,甚至是鸭肉、红心地瓜等美食。

就不知今年春天,它会是什么样子,愈接近它,我愈是按捺不住,抱着复杂的相逢心情。但谁也未料到,当我抵达丰渔村,如常转弯探头进去时,赫然发现,老树不见了。原本矗立着大树的地方,只剩下空旷的水泥地,一口深井,以及曾经陪伴它的红砖屋。

怎么会这样呢?我吃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再趋前一看,老树只剩下残根。残留的树根已经腐朽,被些许泥土覆盖。村人似乎认为这是肥沃的土壤,当下作为菜畦,种满了红凤菜。

我再检视四周,旁边一根连皮掉落的巨大树干正躺在草地里,树上还残留着一些丢弃的垃圾。那不就是大树吗?一棵老树死了,竟然如此草率地处理,真教人难过。

我走过去检视,兀自站着,低回了好一阵,还是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一棵大树往往拥有上百年的生命,更何况是雀榕,经常被视为重要的老树,被村人膜拜,或者被列为保育的树种。哪有这么巧,这棵蓊郁的大树就这样突然辞世,毫无预警。

挨着旁边狭窄巷弄的住家探询,结果遇见了一位老婆婆,无所事事地蹲在门口。她告诉我,老树是自己老死掉的。她还指着旁边的公园说,以前附近也有一棵,也是莫名其妙地死去。

我再回到大树伫立过的位置,仔细看周遭。除了有些变成腐木,还残留一小段树根,透露了它在死前被白蚁蛀蚀得相当厉害。大树生前,周遭被水泥团团包围,搞不好也是它提早结束生命的原因。水泥是前几年才铺的,我愈看愈生气。当然也有可能是褐根病,这种病像人类的癌症,很多老树都会得。

除此,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原因。以后孩子们问到大树时,我将如何回答,是要老实地告诉他们现况吗?大树死亡了,要如何教育孩子比较好呢?

回家的路上,我有些茫然,更有几许失落。但也很感谢大树在活着的最后十几年,让我每回去金山都有机会探望,和它结交为永远的朋友。如今,连死亡之后的状态,到底要如何处置,都提供了让人多样思考的机会。

鸟类篇

小学屋顶上的怪鸟

有一次帮阿一清理幼稚园的围兜兜时,从里面掏出了十几颗像酒瓶罐的果子,那是一种叫尤加利的树的种子,想必你们学校一定有这种大树。

爸爸五岁时,阿公在台中市大同小学教书,全家五口住在学校边角的宿舍。记忆里,那是一栋只有两间小房的家屋,旁边有许多大树。印象最深刻的一棵,就是你捡的尤加利。那时相当穷苦,爸爸、叔叔和姑姑没有什么玩具,常在宿舍旁的这两三棵大尤加利树下,捡拾它们的种子。

每到黄昏,这几棵尤加利固定会有一些大鸟飞来,在隐秘的树丛里咕噜咕噜地叫着。好些小学生常带弹弓来打,可是一只也未击中。他们叫这种鸟“斑甲”,就是鸟书里的珠颈斑鸠。这是继麻雀、白头翁后,我认识的第三种鸟。

还有一种奇特的大鸟,也是那时认识的,但一直不知道名字。只记得那时是冬天,它经常孤独地伫立在教室大楼顶的屋脊,羽色灰褐,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那姿势挺怪的,总是挺着胸,却像是打瞌睡般,一站就站好久。仰得我脖子都酸疼了,它仍不走。

二十年后,翻查鸟类图鉴才获知,这种鸟叫蓝矶鸫,属于冬候鸟。农民又叫它“厝角鸟”,我猜想是因为它经常在屋顶、土丘等突出物上伫立之故,而且是农夫们经常看见的普通鸟种。

那个年代,阿公的许多朋友因为政治事件被捕,连小学校都有些肃杀的气氛。这种孤独伫立的灰褐大鸟,遂成为我记忆中一种不是很愉快的景观。年长会写诗时,这种鸟也一直是爸爸诗作里,一种不安、疑惧的象征。

直到阿一出生,我再度看见时,却有另一种心情,说不出来是什么,只觉得温暖多于寒冷。

喜鹊之旅(一)

年初五,气象局预报明天起将有一连好几天的寒流来袭,如果按一本最近读过的鸟书Magpies(1991年)的报告做判断,这种天气前一天,喜鹊最常在外忙着觅食。

于是十点左右,我又前往洲美武王宫庙,探视那棵马拉巴栗树上的巢。结果喜鹊仍不在家。但庙里的住持告诉我,确实有一对喜鹊常在这儿活动,有时还停在老庙的屋脊上。他常吹口哨找它们,吸引它们来觅食。他还表演给我看,但喜鹊仍未见踪影。

后来,我跑去黄鼠狼出没的水闸门,看看是否有一个美好的机缘,让我能在坏天气之前,碰到黄鼠狼或巢鼠出来找食物。可惜,仍旧没有这个福气。我不死心地朝农庄那儿搜索,但喜鹊并未在丝瓜棚上。

正午,准备离开洲美时,附近的农田有耕耘机在翻田,一大群鹭鸶尾随其后,在掘过的泥土里找虫子吃。喜鹊也有此一特性,我遂往那儿做最后一次搜索,果然看到一只喜鹊就在鹭鸶群里。我急忙停车,持单筒望远镜出来观望。

走到田里时,那只喜鹊消失了。一时间,十分怀疑,自己是否有了幻觉,头又被冷风吹得相当痛,只好放弃搜寻的企图。

开车从大同电子厂对面的小路回家,试着从那儿瞄这块废田最后一眼。抵达时,背后有一连串的“嘎嘎”叫声。正要回过头,那只喜鹊从乌桕树上飞下来,降落田地。终于找到它们了!我心里一阵狂喜。

可惜,备妥单筒时,一阵炮声响起,鹭鸶群陆续飞走,那只喜鹊也消失无踪。好不容易再找到它时,它正起飞,飞回乌桕上,好像在咬果实。但现在乌桕哪有果实,恐怕是吃叶子吧?Magpies一书描述,喜鹊夏天时吃各种虫子,冬天时食物缺乏,变成蔬食者,吃叶子并非不可能。更何况,喜鹊喜欢草原远甚于田地,因为那儿有较多虫子吃。但正在翻耕的田是例外,因为泥土底下的虫子都被耕耘机翻出,它也乐得轻松,就跟在后面捡现成的便宜。

另外一只喜鹊呢?正在猜想时,原先那只飞上了竹丛的最高枝上,在那儿做“Tree topping”的姿势,还发出嘎嘎的叫声。过不久,朝关渡那儿飞去,不让我有更多的机会观察。但这样的第一次接触,我已经很满意了,反正,日后还有很多的机会。我现在祈祷着,春天时,它会和另一只喜鹊回到马拉巴栗树上繁殖。

喜鹊之旅(二)

爸爸和阿一去了庙口三回,每次都将洲美绕个大半圈,但仍未遇见喜鹊。它们的住家,那棵高大的马拉巴栗树依旧空荡荡,只有一堆枯枝往外横伸,愈看愈像是个大弃巢。

我们最后去的那一回是正午时分。回家后,爸爸接到一通电话,那天早上,有一群赏鸟人在关渡附近看见它们了,而且还和另一对喜鹊会面。

这个记录有两个意义。首先,赏鸟人已经很久没有在关渡遇见喜鹊了。过去的记录,每次都只有一只,这回却一次来了四只。我记得自己在关渡看到喜鹊,还是十年前的事。第二个意义更加重要,另一对喜鹊,可能来自淡水,因为除了那里,自关渡以北,赏鸟人尚未发现过任何喜鹊的巢。据说,这对喜鹊每年固定在淡水一所学校的大树上筑巢。我依稀记得,诗人画家席慕蓉在散文里也提过这对喜鹊,或是它们的上一代。

前几日,发现庙口的喜鹊巢位时,我就和淡水的那一对联想在一起。喜鹊栖息的范围十分大,如果这两对的位置都没有错误,许多鸟友都隐隐感觉,关渡可能是它们两家的边界。就不知这两对喜鹊的关系如何了,说不定是亲戚,父子或母女两代呢。

我对喜鹊一直有种莫名的情感,除了北台湾非常稀少,更缘于它们拥有对比鲜明的大块黑白羽色,宛若陆地天空上高智慧的虎鲸。

喜鹊之旅(三)

黄昏时,前往新店溪的永福桥。尽管车辆熙攘往来,轰隆声不断,从桥上的位置,无论鸟瞰或远眺,在小山林木茂密、溪水深绿开阔的衬托下,河岸景观绮丽如画。若是仅凭过去骑摩托车上下班匆匆经过的印象,未曾走到现场,实在难以想象这儿会有这番旖旎的风景。

眼前有四五只红嘴鸥在桥下的新店溪来回逡巡,偶尔朝河面伸嘴啄食。好久没有遇见它们了,六七年前,和它们相遇,是在冬天的基隆河口。

记忆里,最深刻的那一回,我站在社子岛的沙洲尾端。河水满潮,漂浮在水面上的垃圾往回流,集聚于河口打转。一群红嘴鸥和小白鹭、大白鹭就在垃圾上空不断地飞舞,寻找食物。

它们离我好近好近,几乎伸手可及。这样的距离让我兴奋许久。我感觉,自然不只是在你身边,而且向你伸出手来。在台湾,大部分的自然现象是从来不给你这种机会的,而是要你主动展开双臂。

正望得出神,桥下有一对家八哥嘎嘎大叫,随即,飞向溪右岸广阔的河边田地。它们和一群八哥、乌秋聚集在一块。像乌秋这样凶狠又机灵的鸟,大概也只有八哥这一科看来凡事大而化之的鸟,才会去和它相处。

不远处,一丛靠溪边的隐秘竹林,有六七只红领绿鹦鹉飞进去。过去看到这种外来种,多半只有一两只,那么多只集聚还是首次观察到。我怀疑,那片竹林是它们夜晚栖息的场所。听说在上游接近景美溪的交汇口,有一对喜鹊,黄昏时一定前往那儿,和八哥、乌秋一齐玩耍。

今天到永福桥,也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看看它们是否会从这儿经过。根据这个线索,我试图将淡水河的喜鹊栖息点连成一个有趣的分布图表。但等到落日时,仍未看到它们。看来,它们不是从这儿前往上游赴约的。

我这样认真寻找喜鹊意义何在?自己也不知,大概就是一种休闲娱乐吧!一个人能够拥有某一长年喜爱的乐趣,跟世俗的财富价值无啥关联,应该是有福分的人才能享受的。

我们的邻居,小污

前几天,爸爸带阿一到社区游泳池散步。我们寻找着残留在池壁上的水虿壳。春天以后,积了不少雨水的池子,总是有许多种的水虿壳。这些壳都是水虿利用晚上,爬上池壁羽化成蜻蜓后残存下来的坚硬外壳。

我们同时发现了好几只在池边喝水的蟋蟀与步行虫,还有许多尚未长大的长肢林蛙幼蛙。

正当我们蹲在那儿细看时,突然看到对面的池边来了只白面白鹡鸰。它沿着池边优雅地散步,偶尔飞到池中,利用瞬间踩踏漂浮物的浮力,啄食漂浮在水面的白蚁或者水虿壳,再飞上池岸。

这只白面白鹡鸰,爸爸相当熟识。因为它的肩羽部分有些污浊,所以爸爸帮它取名小污。它是一只雌鹡鸰,就住在隔壁山庄一间房屋二楼顶楼的水塔下。它在那儿筑了一个巢。前几天,小鸟已孵出,但雄鸟经常看不到,都是小污单独喂食。

爸爸告诉阿一这么细腻的鸟事时,阿一不免感到疑问很多。譬如,为什么爸爸知道,它就是小污,而且清楚它这么多生活习性?其实,只要持之以恒地观察,勤做笔记,就会获得不少心得。爸爸从冬天时便开始注意到它的行踪。那时,它常和雄鸟相伴到辛亥小学的操场觅食,校门口的警卫都认识它们。他们也帮我留意行踪。有时,它和雄鸟从那儿飞回山庄时,会经过我们家屋顶,在那儿停下来觅食。我也请那儿的警卫帮忙注意,他们也乐于告诉我小污的消息。

从去年起,它们就开始在那儿筑巢,相信明年以及未来都会,只要环境没有变化,而它们也依旧健在。一只白面白鹡鸰可以活到十五六岁。如果它们继续住在那儿,等到阿一小学毕业,它们应该还住在我们隔壁,而且生下好几代的孩子了!

倒立生活

在高海拔山区,结束一天登山行程的午后,多数登山客都喜欢捧着热饮,在小屋前休息,静候着山雾从山谷爬上来。除了欣赏山景,一边也纾解镇日爬山的辛劳。

高山小屋不仅是人群集聚的地区,通常也是山鸟喜欢觅食的所在。为何呢?因为高山环境的昆虫、浆果都不若低海拔丰富。人类在此生活都十分艰辛,相信对山鸟亦然。山屋旁,人类堆弃的垃圾,遂成为各种山鸟觅食的重要区域。酒红朱雀、金翼白眉、条纹松鼠、乌鸦等都是那儿的常客。

爸爸在休息时,偏好靠近垃圾场角落,顺便观察附近的林木灌丛。这时是山鸟一天中最后的一次觅食机会,多数会趁此时来此饱餐一顿。我一天的鸟类观察,也常在此时收获最多。

山雾迷漫前,最先总有一阵山鸟的声音涌至,叽里吱喳,响彻山谷。那种声音不是清晨的清脆鸣叫,含有宣告领域的多重意义。下午时,鸟的声音似乎是在招朋引伴,准备过夜。等山雾完全淹没附近的山景时,林子里的鸟叫也戛然终止,只剩一片黝黯和阴森,冷寒随后而至。

但也有意外,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回,是在雪山的七卡山庄。那天下午,山庄还没有登山客到来,多数山鸟集聚在垃圾场。一只比麻雀还小的茶腹,却用它惯有的栖息方式,倒立着走下树干,由山庄大门跟随着斜阳照进室内的光线跳进去,站在偌大无人的走道,朝两边端望了好一阵。再若无其事地出来,飞回林子。对它来说,除了晚餐,好像也想了解为何登山人还没出现。

猫头鹰

爸爸每天早晨在野外观察自然,有一天却破例到远方某一城里的餐厅,参加一个自己获奖的记者招待会。

主办单位在致辞时,我注意到餐厅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幅线条造型十分简单的画。仔细注意下面的签名,大概是法国人的作品。画里的主角是只鸱鸮科的猛禽,颇似台湾地区的褐鹰鸮。偷偷取出笔,把它描绘下来,和自己以前画的领角鸮比较,竟有几分神似。不过,那幅作品的线条有一种特有的人文韵味,可不是我这种随兴作画所能比拟的。

一边欣赏,一边却也念着,这样近寒冬的时节,合该是领角鸮、鹤迁移到低海拔林子,在夜深之际孤独鸣叫的时候了。

去年十月以后,有一只领角鸮接近我们家,从对面的林子发出单音的怪叫。到了元月过了七八点以后,阿一跟阿和睡觉的卧室窗口,还会传来一种空洞的凄凉鸣声。我好奇地探头,那怪声仿佛还夹着几许阴森的月光传进来。

猫头鹰吗?它叫得非常有规律,整个晚上不曾停歇,连砂石车轰隆经过都无法影响它。其鸣声是四个音节“波、波—波、波”。最初我们还以为是褐鹰鸮。阿一后来也学会了这个叫声,每晚我从办公室打电话回家,阿一都会抢着告诉我,有无听到叫声。三岁时便能在夜晚从自家窗口记录鸟声,大概是世界纪录了。

不久,我带何华仁叔叔夜探那只怪鸟栖息的小山。下山后,他想了一整夜,判断是一只黑冠麻鹭。阿一知道了,有点失望。我可是高兴极了,因为这种鸟也是稀有少见的鸟种。

那天回家时已凌晨,在厨房清洗早上忘了处理的碗盘。洗到一半,赫然发觉,一天未到林子里活动,生活变得好怪。把头探出去,屋外的星子明亮闪耀,空气里飘着一层沁寒的冷意。这时,说了真难相信,对面的小山竟传出短促而神秘的“噢”声。是领角鸮!它又准时回来了!在阿一、阿和睡着的时候。

但黑冠麻鹭呢?我欣慰地继续期待着。

白色鸭子

阿一出生那一年春节,爸爸和妈妈抱着非常紧张的心情,赶到内湖大湖公园,观察一只新来的“白色鸭子”。

春节期间,大湖公园每天平均有五千游客,除了水波不兴的湖面,湖岸、草坪都挤满嘈杂的摊贩和人潮。许多人在这儿放风筝、放鞭炮,或者在湖边垂钓。

我们穿梭于人群和树丛间,持着望远镜静静地观察,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我们的举止。当初会知道这消息,是一位赏鸟的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他在电话上激动又兴奋地吼叫着:“角!我在大湖看到一只角!”

我在电话这头听了也愣住,怎么可能呢?它怎么可能在人潮拥挤的大湖公园出现呢?角的栖息地远在西伯利亚,冬天时只南下到日本与中国大陆东南沿海避冬,过去从未在台湾岛被记录到。假如真的出现,而且是在市区公园,那将是破天荒的记录。这如果是在日本,我们把消息传开来势必轰动。所有关心的人一定会全力设法保护,让它安然地度过冬天。但这里是台湾岛,我们不敢发布消息。过去,我们也有类似的经验,把发现稀有鸟类的消息传出去。结果,没多久,那些鸟全消失了。

等我站在湖边时,更吓了一跳。天啊!它居然在众目睽睽的湖面上悠游。亮着一对红得像樱桃的眼珠,时而潜入水底觅食。过个二三十秒,再冒出细白优雅的颈身。但是附近钓鱼人的鱼线不断地抛向湖心,小孩子也往湖里放鞭炮,它偶尔被惊得四处拍翅奔躲。

有一次,一个小孩又往湖里放鞭炮。我终于忍不住,跟过去劝阻。没想到他父母理直气壮地向我抱怨:“我们好不容易来这里,又不是在街上玩,你凭什么干涉?”

我听了,不敢说什么,只好向他们道歉,悻悻然离开。怎么办呢?我又不能告诉别人,这里有只稀少罕见的鸟,请大家不要惊扰它。我的兴奋渐渐转为焦虑。那几夜,回家后老是辗转难眠。后来,我只好和朋友联络,轮流去大湖看守,免得它遭人猎捕。

所幸春节过后,它依然无恙。又过了三四日。有天清晨我再去时,湖面上已无它的踪影。我乐观地想象着,这个时节它一定是趁夜飞回北方了。

打电话告诉一起看守的友人:“角走了!”

他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真的吗?太好了!感谢老天!”

但看不到,我却有些失望,说不定,这辈子就这么一次的缘分了。

黑冠麻鹭

我们的好朋友黑冠麻鹭,昨晚又回来了。

爸爸翻查去年发现它的记录,竟然和昨晚同一天听到叫声,真是巧合。这次是阿一先发现的。昨晚十一点爸爸回家时,妈妈和阿和都熟睡了。阿一穿着睡衣跑出来,兴奋地跟我说,他听到黑冠麻鹭的叫声,“波、波—波、波”。

“你从哪儿听到的呢?”我问道。

阿一指着辛亥小山的方向。是的,上一回,它便是从树林附近的芒草丛,发出空洞而低沉的鸟叫声。我陪阿一躺在床上,听着黑冠麻鹭的叫声。等阿一也熟睡了,我再起身,打开窗户,仔细地聆听。这时更远的地方还有领角鸮的“噢”声。芒草上的芒花多半已飘离,剩下枯竭的芒秆,像黑冠麻鹭的体色,纵使白天都待在那儿,也不容易被发现的。

它叫了一整晚,清晨我要去小绿山时仍在叫。小绿山旁的水池,积满了春雨。白色而肥胖的锦鲤经常翻跃出水面。黑眶蟾蜍都在池边的草丛鸣叫,准备进行交配,但盘谷蟾蜍的幼蛙正要大量向山里迁移。何华仁叔叔一直认为,由于有这个水池存在,黑冠麻鹭才经常到来。我则认为水池边和林子里的丰盈食物,才是吸引它连续两年固定到此的原因。

爸爸也相信,自己跟它照过面,可能就是那只叫跛脚的。有一回,它在池边捕食盘谷蟾蜍时我们撞见过。我仔细地观看它如何食用蟾蜍,它的右脚好像受伤了,无法站立。

有只稀有鸟类,每年冬天回来做伴,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美丽时光啊!

皮诺查的家乡

在森林旅行了一年多,突然间又怀念起海岸湿地的观察,很久没有带你们去寻找喜鹊、巢鼠和黄鼠狼了。可是,爸爸这回最想去的不是沼泽区,或岩礁海岸,而是河口,淡水河河口北岸的沙仑。

那也是爸爸惦记在心,一直想带你们前往的地方,因为我的第一本动物小说《风鸟皮诺查》的故事背景,就是发生在这块犹若荒漠、几无人烟的沙丘上,这部小说也和阿一几乎同时问世。

一只东方环颈鸻平均寿命约十五岁,假如这本小说的主角皮诺查仍健在,依爸爸当时的接触,恐已是耄耋之身。

记得最后一次去那儿,大抵六七年前,沙丘南边正在兴建一座港口,叫渔人码头。因为怕港口被风沙淤积,那座沙丘搭起无数道篱笆,准备植满防风的树种。将来植树成林,在东北风强烈吹刮下,港口就有了屏障。

我猜想那儿现在是一片蓊郁的林子了,但喜欢在沙丘上筑巢的风鸟—东方环颈鸻,皮诺查的族群,恐怕就不会去沙丘栖息了。它们只能像其他水鸟一样在岩礁活动。也或许,那儿的岩礁因沙丘的改变受到波及,一样没有大量风鸟聚集了。

或许,是的,或许是这样吧!怀念着、怀念着,有时想到沙丘可能的形容,爸爸又失去了前往的勇气,宁可让它继续在过去的世界里活着,让我用说故事的方式,跟你们继续叙述这一个传奇。

赏鸟日记

这里所附的文章是爸爸二十八岁时的一篇赏鸟日记。当时的赏鸟记录形式大致比较简单,鸟种和数目背后衍生的意义也不多,但自然观察日记记录多了,还是会累积出许多意想不到的内容。当然我更鼓励你们以文字书写。以文字描述自然旅行的观察,跟一般日记也有不同的情境。那是年纪大时回味生活非常重要的精神食粮,提供了许多美好的想象。

白鹳

河口南岸有一处大垃圾场,外海的浪潮像煮沸的水。海风吹拂,水鸟都在潮间带的泥泞地憩息。开阔的泥泞地仍有四五畦野草青绿地拓展,还有二三枯木干横陈。我们在北岸时,潮水正向外海退去。水鸟醒来,不停地盘旋天空。我们绕到南岸后,潮水已退干,水鸟们又回到地面伫立,像远方稀疏的森林。潮间带最常见的大鸟,琵鹭和苍鹭飞越地平线上的防风林,那儿似乎也有一片泥泞地。

正午时,白鹳飞进河口,一只苍鹭伴着。它像纸鸢一样徐徐降落,仿佛在天空写了一首立体的诗。这是赏鸟以来我见过的最美丽的鸟种,白身黑尾红脚,大若火鸡,体型像鹤。

我们在岸边不停地惊呼赞叹,何华仁连忙抽出写生簿,从单筒望远镜里观察速描。我们离开南岸,它仍站在河口中心。半个月前,有群赏鸟人惊喜地记录过,没想到,我们仍能发现。很显然,它在此待了一段时间,未来恐怕还会过冬。像它这么大的鸟,能在台湾岛待如此久的时间,总是令人振奋。

下午,我们又回到南岸,进入防风林,继续享受走路。我们必须注意前后左右的林丛,随时会有罕见的鸟种蹦出。果然,碰到了野鸡和黄尾鸲。可惜,还有两种鸟来不及辨识。

这种打游击的赏鸟方式最为刺激,我近来也十分着迷。最后我们遇到七只喜鹊,在稻田上空飞行,好像滑翔机练习着倒8和俯冲。半个小时后,我们起身离去,它们仍在天空中嬉戏。这是两年前淡水河旅行结束后,再度遇到喜鹊群,仿佛他乡遇故知。走了四五小时,体力有些耗尽,但心头真的很快乐,很满足。

一场鸟类画展

最近爸爸带你们去诚品书店,欣赏自然生态画家们的鸟类画展。

十年前,没有多少人在画鸟,什么是鸟类绘画艺术,十有八九的人恐怕都会误以为系沿自传统的花鸟画。殊不知,这门写实绘画在西方自然生态绘画的历史传统里,不过一百多年,尚未被现代画廊和艺术界所青睐,进入现代艺术的殿堂。

知道此一原由后,我们要如何看待这些鸟画呢?爸爸喜欢从自然观察的角度去解读。一张杰出鸟画背后所代表的意义,若从赏鸟的历史综观,往往是一个地区自然生态意识整体提升到一个成熟阶段后,才会有的精彩结晶。

那么一位优秀的自然生态画家又应该具备哪些基础条件呢?我觉得,绘者在面对画布的构图之前,本身必须先糅合野外长期观察的经验,还得对主要鸟种的体型、羽毛和习性等具有充分的认识。甚至,最好是将鸟类标本(或废弃的尸体)带回去,研究羽毛和身体骨骼的结构。唯有如此融入其栖息的自然环境,方能生动地将主角再次活生生地展现于画布上,而不是像照片那样冻结于一瞬间。缘于这种条件,自然生态画家在野外旅行时,必须拥有比一般赏鸟人更加细腻的观察能力。

这次参加鸟类画展的九位自然生态画家中,我曾与其中好几位结伴旅行过,或拜读过他们的旅行作品。能够和自然生态画家到野外旅行,也是我最热衷的野外观察。一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细节,他们总是能看出名堂。譬如看到鸟如何用脚爪攀附枝头,或者它的肩羽排列顺序,或者眼球的色泽等等。

近来常跟我相偕爬山、探勘古道的徐伟斌,喜欢绘制大场景的自然生态,再把鸟放入其中突显身份。鸟虽是整个画面的主角,却又是整个自然环境的一分子。徐伟斌承袭的是加拿大鸟类画家Robert Bateman此派的风格。因了这种构图,在野外时,他观察鸟类,寻思的恐怕就不只是鸟类,还包括了那只鸟后面的整体空间。

赖吉仁曾以细腻的木口木刻版画开风气之先。这次展出的彩画近作,都以高山鸟类为主角,更明显地呈现个人的稳定风格。一幅背景是南湖大山的岩鹨群以及秃裸的石块的画,不仅是会场里最大的作品,更吸引了我至深的注意力,因为许久没有站在高山的肩膀上,和它们一起冥思了。赖吉仁最近也编译了一本口袋型的《鸟类绘画艺术》。这本小书若只当作一本艺术书籍就可惜了,一如《野鸟图鉴》是我野外的必备物,它成为我另一种野外观察进阶的秘籍。

何华仁叔叔人还在澳洲赏鸟,这次展出的作品并不多,但每一幅画作都充分展现出鸟类羽毛细腻部分的比例与结构。我曾翻看过他一些未发表的写生稿,私底下,我更喜欢这类帮博物馆鸟类标本随兴完成的写生,以及我们在野外旅行时的许多速写,只可惜,他认为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品。

陈一铭画作的色调与构图充满饱满的和谐,像一首首美丽的诗般吸引着我。他仍在福山进行自然观察,许多朋友回来都会提及他观察哺乳类和蛙类的迷人事迹,我也看过那些动人的动植物素描。这些素描一如一篇篇内容翔实的日志般重要,日后都将是台湾地区自然志的重要文献。有一天若能跟他一起去野外观察,切磋技艺,相信也是很快乐的事。

或许是这种感情吧!当你们长大时,我最想送你们放在背包中的观察工具,除了望远镜和野鸟图鉴外,就是一本野外素描簿。

为什么要赏鸟

为什么要赏鸟?赏鸟的意义在哪里?这是爸爸观察鸟类十几年来,经常被人询及的问题。

年轻的时候,我总是严肃地回答:“因为要逃避现实城市的社会体制。”后来,拜读一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著名鸟类学者对自然观察的看法,惊喜地发现,他们也都跟我有着相似的意见。譬如美国博物学家阿特金逊就说过:“人们所以对鸟有那么大兴趣,因为鸟在生存本质上,有一部分是在规避人类。”

后来,因为被问多了,我改口说:“想要认识自己。”

为何变成这样说呢?主要是因为那一段时间里,我常到高山赏鸟。前往高山地区,每次都须花很多时间攀爬,那是一种体能和意志的考验。一个人不为攻顶,只为了看一只鸟,竟付出这么大的心力上山,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这是一种超越,去完成过去认为不可能做,也不可能达到的目标。

小绿山的经验也是全新地认识自己的过程。有一阵子,每星期我都要上山四五天。花一整个早上观察,无论晴雨天,都要蹲伏在蚊蚋丛生的林间湿地。为了获得更详细的观察记录,我经常一坐三四个小时,忍受它们的叮咬。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这种煎熬。

有时在林子久了,未遇到这种情况,反而觉得自己不认真工作呢!

现在呢?我又有另一层次的回答:“追寻素朴的生活。”

怎样的素朴呢?虽说一个人经年住在城里,并未长时滞留野外,其实,每天的生活还是跟自然生态有关,你的每一行为都持续和自然互动,都有可能对自然环境产生冲击。我们的物质生活真的太过丰裕而近乎奢侈。不二法门,便是减少个人的消费,这是自然保育的根本基础。

我自己是如何生活的呢?平常在家里,爸爸便自己煮饭或做简单的面食,偶尔摘采野菜当佐料。我选择的衣服也十分简单,终年穿的多半是几件灰朴带点绿色的衣服。外出则固定背书包,里面放着几本图鉴、书册和画笔。出门时,除了购买生活必需品,尽量不随便花钱,也绝少去咖啡馆或者PUB等地方。我也选择走路和搭公车的方式上班。每天从辛亥路搭公车到火车站附近,走路绕过新公园,再到宝庆路,转搭公车到万华的报社上班。我试着借这样固定而常态的生活方式减轻个人对自然环境的伤害。

现在跟你们谈这些,或许嫌太早了,而且充满教诲之意,实在不是我所愿意扮演的角色,但又觉得不吐不快,所以顺手写了,当作你们长大以前,比较苦涩的一次对话。

(节选自《山黄麻家书》)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林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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