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斌
明嘉靖年间,福宁州南路人李成才为官福州府连江知县。李成才任上,劝民耕种、大兴教化、整顿治安,地方发展蒸蒸日上,连江百姓夸其是好官。好官李成才还是个大孝子,见父亲李德禄已过知天命之年,独自一人留在南路生活,便常为这事长吁短叹。
夫人为他出了个点子,说以孙子想爷爷为由,将老爷子叫到身边来伺候。此计果然奏效,老爷子放下雕匠的活儿,跨过官井洋来到连江,但还没把儿子府上的凳子焐热,就闹着要回福宁州了。李成才夫妇当然是好话说尽,留老人一起生活。
谁料,李德禄竟来了个不辞而别,自个儿坐着船回福宁州了。那天,李成才读着条子上“父回家,勿念”几个熟悉的字,大为惊讶,因为李德禄是个一字不识的人,而这字分明是家乡秀才李学荣的手迹。可见为了回家,李德禄早已做足了功课。李德禄虽是一字不识,却有一手精湛的雕刻工艺,木雕、玉雕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其刀下的花鸟虫兽、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像是会动。这门手艺虽是李家祖传,但在李德禄手上发扬光大,令他成为福宁雕匠行的师傅头。
又过了半个月,李成才拆开福宁州来的家信。阅着信纸上那熟悉的字迹,李成才知道又是秀才李学荣代写。李德禄在信中坦露心声:说不愿让李氏雕刻止于自己手上,又说一门手艺能救起一户穷苦人家,所以带了几户寒门子弟学艺。李德禄向儿子诉说了对孙子的不舍,也勉励他做个好官。
在李成才的记忆里,李德禄是个受人尊重的师傅头。南路人请雕匠,首选父亲李德禄。时常有人为了赶工,以加付工钱为诱饵让其行个方便,李德禄就客气地拒活,因为他做不到这一点。在李德禄眼里,东家不分贫富贵贱,一律平等相待,但排活必须有先来后到的区别,不能有特殊的待遇。李德禄的这份硬脾气,反而为他赢得一份人气。
李德禄也有一次破了规矩,是给福宁州千总黄仕雄雕刻神主牌。那一年的秋天,倭贼闯进南路吕峡烧杀淫掠。千总黄仕雄率部对倭贼发起猛攻,最终消灭了这伙倭寇,但英雄不幸捐躯。李德禄一夜未眠未休,赶在天亮前雕制出神主牌。那块神主牌用檀木制作,做工细腻无比,南路人看了啧啧称好。后来,李德禄说他没有打破规矩,因为这事儿又没影响到谁,此话说得风雨不透,让人无法找到破绽。
不怪福宁州人只认李德禄的活儿,他的雕件着实样样是珍品。只要看者稍微一走眼,他刀下的鸟儿就会喳喳叫、小鱼就会游动,猪牛羊就会奔跑……
李德禄仗着一手过硬的功夫,为家人撑起大伞挡住风雨。既是雕刻行高人,必有不凡之处,李德禄干活有个套路,每回下刀前,要呷上大半碗的白米酒,然后闭目养神,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心中有画下刀有神,途中从不歇手,直至一件木雕活从手上出来。
一个寒冬的夜晚,李成才半夜醒来,看到父亲正挑灯赶活儿,一时不忍就上前提出跟他学艺。李德禄摇摇头说,“儿啊,你的手是用来拿笔写字的,读你的圣贤书去吧。哪一天金榜题名了,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回报。”李成才横下心说道,“您常说手艺是活宝,天下饿不倒,孩儿如能做一个雕匠,照样可以养家糊口。”李德禄嗔怒道,“男人做事要有恒心,否则会后悔一生。”
那一夜后,孝顺的李成才再也不提学艺了。又经过二十年的读书、考试、落榜的折磨之后,终于考了个举人做了七品官,回报了父母含辛茹苦的养育。但母亲在他中进士的前四年,就撒手尘寰,不能看到他功成名就,衣锦还乡,这让他十分痛心。
李德禄的不辞而别,让李成才心里老是纳闷,南路清冷的古厝怎比得过连江温馨的李府。再说让父亲一人孤单过日子,也有悖于做人做事的道理。李成才吃不香睡不稳了。
李夫人便又心生一计:回一趟南路省亲,摸清老人恋家的原因,然后再做打算。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节气,李成才夫妇带着师爷走海路回老家。李成才做事一贯低调,上了岸也不雇轿子,抄近路往家里赶。走进自家的大门时,李成才发现厝里干干净净的,这可是出乎他的意料。难道父亲在东家厝里干活?这可不是他的干活习惯,父亲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离家的人。
今天的师爷可是客人。南路的待客有很多习俗,主人须用茶水伺候客人,否则就是失礼,让人不齿。李成才让夫人点火烧水,自己一人进了父亲的寝室。见母亲用过的衣柜没上铜锁,便好奇地掀开柜门,竟发现柜里藏着一块观音红玉石坠。那块红玉石不算上品,因为菩萨手中的杨柳枝有三个黑斑。但看出是雕匠有意所为的,若非这样的巧妙处理,这石坠就更没价值了。李成才知道玉坠的匠者是父亲,让他疑惑的是母亲从没挂过这块玉坠。
李成才踱着方步走出里屋,闻着袅袅飘来的淡淡茶香,知道是涵江的元宵绿茶。涵江茶树长在东吾洋岸的山坞之中,吸日月之精华,又承受寒冬洗刷、云雾宠溺,春暖时节芽眼饱满,色泽浓绿,制作出的绿茶味道清香浓郁,为茶类中的上品。元宵前后的茶品又叫涵江元宵绿,是福宁州有名的贡品,深得历朝皇帝的喜爱。
这时候,秀才李学荣见李家大门敞开着,就探着头努力地朝里间望。这一看吓了他一跳,原来李成才正坐在厅堂上。李学荣与李成才是同窗好友,见同门师兄回家了,他边喊着“老爷”,边上前施礼。
李成才嗬嗬一笑问,“秀才,你可知道我父亲在哪里。”
“在下宫带了一帮徒弟呀。”李学荣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都说出来。原来,李德禄认为手艺如一把钥,可让寒门子弟进入温饱的门。于是他破了“艺不外传”的讲究,带了一群穷孩子学艺。乡人感激李德禄的为人,开了下宫为他授艺提供方便。
原来如此。李成才听了李学荣的一席话,所有的疑问顿时烟消云散。
李学荣把话说完,便要去下宫叫李德禄回家。李成才拦下李学荣,说道,“莫让老爷子停下手中活,还是我们前去下宫吧。”
下宫在村东的山脚下,李厝虽处村东最外一座,但去下宫还有一里的山路,且还要过个溪。谁料,四人过了溪,进入一片竹林时,却碰上五个土匪。土匪见来者细皮嫩肉,绝非普通的人家,便劫持了他们。约一顿饭的工夫,土匪突然停下,一个小头目指着李成才说,“寨小容不下这么多的贵人,你跟我们上山吧,其余人就此歇脚。记着明日申时在长原山脚候着,奉上白银五百两作为涵江元宵绿茶的钱,否则就等着收尸。”
大家这才知道遇上了长原山的土匪。南路殷实,享有“鱼米之乡”之称。地方好赚吃,也就容易出匪盗。一个仅几万人的半岛,有三四股的匪盗。这当中长原山的匪盗势力最大,有八九十号人,匪首叫雷大力,据说能飞檐走壁,轻易出入大户人家,甚至能够在官府内自由穿行。只是不知道有如此一身本领的人,为何要跑去做土匪。但雷大力虽做匪事,还是个有轻重之人,江湖传言他盗亦有道,从不滥杀无辜,且每次做事时必留下一把刀子。
见土匪们愿放走夫人他们,李成才松了一口气。他对着一脸惊恐的夫人微微一笑,说,“我们并非有钱人家,雷当家不会太为难我,你们安心在家候着。”说完面不改色地跟着劫匪走了。
当两个小喽啰把李成才推到聚义厅时,匪首雷大力正和军师下棋。雷大力头也不抬地问,“啥路色的货啦?”
“细皮嫩肉的,是个有钱人家。”小匪回话。
“给足五百两银子就放人。”雷大力将棋子一推,喊了声,“将军”。
李成才叫了一声雷当家后,又道,“李某从没遇到横财神,实在是没这么多的银子。可否酌情处理?”
雷大力这才抬头,打量起眼前的“猎物”。只见雷大力先是一愣,立马推开棋盘,而后一笑说,“李大人,李知县,久仰久仰。”他边责怪手下有眼无珠,边笑眯眯吩咐手下赶紧上茶。
李成才大为不解地问,“大当家的,我们见过吗?”
“见过,当然见过。你赴任连江不久的一天午夜,我就潜进过你李府一次。”
“你半夜进入我的寝室有何意图?”李成才惊讶地问。
“当然是杀你啊!”雷大力瞅着李成才,笑得很开心,笑得很轻狂。
“是因为官府杀了两个你们的人,当家的就要对我下手吗?”
雷大力点点头。
“那为何又没下手?”李成才感觉脖子一阵发凉,全身汗毛竖起。
雷大力说,“我听了你们夫妻俩的对话后,认为你是好官,才放了你一马。但仍在你床墙内侧插下一把刀,表明雷某人已来过。”
“啊!那把刀子竟伴我夫妻俩一年多了。”李成才一笑而过,又说道,“江湖传言雷当家功夫厉害,可自如出入官府,果然确有此事。若不是李某甘为孺子牛,早已成了刀下鬼。”李成才停顿一下,自言自语地说,“可惜可惜。”
“此言怎讲?”雷大力一脸疑惑。
“雷当家一身功夫,却偏安一隅,占山为王,如今沿海倭寇猖獗,雷当家如能被朝廷所用,实乃地方百姓之福气。”
“李大人,你可是我的绑票,却敢来招安我,不怕我杀了你吗?”雷大力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李成才笑道,“雷当家不杀好官,地方百姓都这么讲。单凭雷当家这点脾气,李某就敢拿脑袋担保,李某的性命无恙啊。”
“李大人不仅是个好官,而且还胆识过人。”雷大力抿上一小口涵江元宵绿润了润喉,又说,“李德禄命好,生个好仔,光宗耀祖呀。”
“过奖,过奖。”李成才又说,“雷当家如不愿被朝廷所用,也可让你的兄弟们散伙,从而在江湖上留下个好名声呀。”
雷大力冷冷地说,“我敬你是条汉子,你却不知好歹,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雷大力这回真的生气了。
李成才哈哈一笑说,“江湖上传言雷当家性格豪爽,不喜欢藏着掖着,今日相见果然如此,你这脾气我喜欢。”
雷大力脸上现出笑容,又坐回茶桌,面对着李成才又海阔天空地聊着……
李夫人他们是一路踉跄地跑回村。村民们听到李成才被带到长原山匪巢,顿时就懵了。此时,李德禄反而异常冷静,他不仅不让师爷去报官府,还请乡亲们把事隐瞒住。李德禄说他有步招儿让儿子无事归来。
立时,全场哗然。大家说,奇了,李德禄这要使的是哪一招儿?但李德禄人品如雕品,在南路有口碑的,众人不得不信。
李德禄走进内室,打开亡妻留下的衣柜,翻出一块观音红玉石坠。只见他托在手心凝视一番,然后小心地放入怀里,还拍了拍,看看是否真的存在,这才说,“我上长原山一趟”。
众人又是哗然,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少安毋躁,我们父子俩会平安归来。”听到李德禄说出这话,众人又是纳闷: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呀。可是没等大家问话,李德禄便迈开大步赶路了。李德禄到了长原山脚下,还没用完两个时辰,他刚一上山,树林里就蹿出来两个小喽啰,其中一个挥舞着大刀斥道,“再上前一步,爷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李德禄满不在乎地说,“是雷当家请我李德禄上山送宝贝来的。”见小喽啰上下打量他,李德禄又拱手说道,“麻烦两位好汉向当家的禀报一声,三十前他放在河山寺前的观音红玉石坠,今日南路雕匠李德禄特来奉还。”
小喽啰前来报信时,雷大力正与几个头目议事。自然是商议如何处置连江知县李成才。这李成才可成了烫手的山芋,没交赎金放人那算是破了长原山的规矩,但若按惯例又是明里与官府撕破脸,这件事儿怎么做都觉得不妥当。大家掏空了脑袋,也想不出个好点子。
雷大力听了传话,立马“啊”地一声大叫,张着大嘴半天合不拢。原来,三十年前的一场变故让他家破人亡,妻子因被恶霸玷污自杀,雷大力便一刀捅死仇人,为躲避官府的追捕,他不得不离开南路。在他逃亡前,将出生三个月的婴儿放在河山寺门口。那一天清晨,李德禄的妻子去寺庙上香,发现了孩子就抱回了家。当李德禄看到孩子身上的观音红玉石坠时,就明白了一切,因为这块石坠出自他之手。
“上茶、备酒席。”雷大力扯开嗓门吼了一声。这时,李德禄也进了大厅,雷大力急忙迎上前,对李德禄鞠一躬,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吞吐了几下,终于说出一句:“你调教出个好儿子。”
李德禄问道,“才儿可是无恙?”
雷大力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尴尬来,赔着笑脸说,“雷某人不杀好官。”然后,让小喽啰请李成才出来。
李德禄这才从怀里取出观音红玉石坠,说,“这个物归原主吧,也怪老汉有个小算盘,让你们父子相见却不相识。”
雷大力突然大哭不止,他对着李德禄拱手说道,“养恩大于育恩,我无颜做个父亲。你们父子俩下山吧。”
两位老汉戏子似的一唱一和,让一厅堂的人摸不着头脑。只有李成才隐隐约约地猜出大概。此时,李德禄拉着李成才的手说,“才儿,雷当家是你的生父,过来跪拜你的生父吧。”
李成才是识大体的人物,他分别跪拜过养父、生父,然后父子三人抱头一阵痛哭。为了不让家人着急,雷大力让小喽啰连夜护送李德禄父子回村。路上,李成才动情地说,“阿爸,您当年送我读圣贤书,是望孩儿功成名就。现在的孩儿可以让您安度晚年了,而您居然一人留在南路,让我们做晚辈的于心何忍啊。”
“孩子啊,手艺能救穷。”李德禄再次说出这句话时,李成才明白,正是遇上这对有大爱之心的父母,才成就现在的他。那一夜,李成才品味咀嚼后,与夫人商定买一座肥山取名救穷山,让贫困的人家前往定居,并按人头开垦耕地。
天刚亮,雷大力就来了,他带着整帮人马来,说是去投靠戚家军。路过村口时,特意前来看儿媳妇。雷大力此次招安后,成了福宁州抗倭名将,入了《福宁洲志》。
李成才不论在何处为官,秉持养父李德禄大爱精神,造福一方,深受民众爱戴。李成才后来一步一步升到吏部尚书。但坊间也有一说,嘉靖帝听了南路救穷山的故事,大受感动,立马下旨任命其为吏部尚书,为管官的官,而这则故事自然是秀才李学荣编写的。
(责任编辑 陈增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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