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刀

2024-06-26 15:32夜雨
参花(下) 2024年6期
关键词:王龙小志武馆

夜雨

大雨停了,街道崭新得像是用钢丝球刷洗过。路灯亮起,灯光在空中拉长了尾巴。雨水被乌云遗弃,积在路旁,像镜面,倒映了清晰的景色。

王龙抬起武馆门口的武器架,连同摆放整齐的武器,搬进店内。收拾好,站在店门口,拉上卷帘门,叹口气。今天又是没有生意的一天。他看着街对过的跆拳道馆,不断有轿车停过去,下车的家长牵着孩子的手,消失在张贴了跆拳道招生广告的玻璃门后。

生意不好干,王龙掰开手指头算,自己的武馆有八名学生,其中两名,今年夏天结束后就去上大学了。心里估摸每月的学费,再算算房租,还有半年不到,就该关门大吉了。

要是不干武馆生意,该去干什么呢?王龙盯着积水出神。十几岁的时候,为了挣八极拳的学费,去工地拧过钢筋,总不能再去拧钢筋吧?他真想跳进积水,淹死算了!

想想刚开武馆的时候,好个意气风发!那时年轻呀!二十出头,无牵无挂。现在不一样了,俩孩子张着嘴等饭吃,还有老婆在耳边絮叨。想想就头大!王龙对着空气比画两下,势头不减当年。

武馆的木质牌匾经历十多年的风吹雨打,摇摇欲坠,上书六个正楷大字:腾华传统武馆。想当初,牌匾上的字,还是老师父亲笔题写。老师父已经驾鹤西去七八年,作为合伙人的师弟,老早金盆洗手,倒腾买卖去了。听说师弟搞房地产发了财。也许,应该找他接济接济。

站在楼下,抽了两根烟,才敢回家。

厨房飘来饭菜香气。大儿子趴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写作业。没看到小女儿的身影,大概去上兴趣班了。妻子端了菜,放到桌上,喊吃饭。

“小志上课不好好听讲,班主任找我了。”妻子放下碗筷,对王龙说。

“妈!”小志从桌底探出头,“我大名叫王大志!”

妻子唰地站起来,将儿子按在桌上,甩出拖鞋,作势要抽他屁股。

“你个小兔崽子!上课不好好听讲!还怪光荣是吧!还敢插嘴!”

一时间,狭小的房子塞满了尖叫声、斥责声。

“行了!差不多得了。”王龙想拉开妻子。

“都怪你!”妻子甩开王龙伸过来的手,调转枪头,“还不是你没本事!挣不来钱?老子没出息!儿子上哪有出息!”

“关我什么事啊?”王龙无奈地说。

“是啊!关你什么事啊!”妻子怒不可遏,“这个家不是你的家是吧?这个儿子不是你儿子是吧?什么大事小事都是我管!所以不关你的事是吧!不用你管事,你把钱挣来就行!你挣来了吗?钱呢?这个月房贷该交了!闺女下个月的学费也该交了!你挣的钱呢?”

“钱不是都在你那吗?”

“当然了!你手一摆,大事小事不管!这个家不都是我在操持吗?你呢?天天就知道吃喝拉撒!没别的本事了是吗?”

王龙费了老大劲,才哄好老婆,可晚上,还是睡了沙发。

躺在沙发上,吹着空调,盖着薄棉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自己是有一身的本事啊!不信?不信随便谁,来和他过上几招,看谁最后趴在地上。别看跆拳道馆人山人海,那都是花架子!哄小孩玩的。真本事还得看八极拳、劈挂掌!再说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不能说是样样精通吧!但是拿在手里,耍上几下,这个本事还是有的。要说他王龙没本事,那别人可就更没什么本事了。

到底怎么回事呢?

王龙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恍然大悟!

原来这个本事是指赚钱的本事!终于想明白喽!明个儿就去找师弟,就凭他俩几十年过命的交情,让他投资个十万八万的,那还不是个容易事儿?保管婆娘直呼有本事!她的男人真有本事!

王龙翻个身,心满意足地睡了。

凝固了的黄泥小路,洒满夕阳余晖。滚烫的热风卷起尘土,漫天黄沙笼罩了连成排的房屋。

王龙左手拉着小志,右手掏出手机,看看是不是走错了地点。脚下结实的黄土路,周遭熙攘的人群,叫卖瓜果蔬菜的小摊贩,让他产生了怀疑。这里怎么看都不像师弟预订的“香天下酒楼”应该开设的地方。

再三确认,没走错地方,王龙在心里暗骂:师弟真抠门啊!

拐过这条街,好歹看到了条被汽车压坏的沥青路。香天下酒楼就在国道边上,三层的平房,一块满是尘埃的招牌摇摇欲坠。

师弟早已等在门口,看到王龙,使劲挥手。

“好久不见啊!师弟!”王龙抱住师弟半边肩膀,“怎么胖成这个样了?”

“嗨!别提了!你还是一点没变啊!”师弟抱抱王龙,顺手把小志揽过来,摸摸头,“小志?都长这么高了?”

“叔叔!我叫王大志!”

“师兄!你看这小子!”师弟将小志拽到前面,拎起他的双臂,“虎背,蜂腰,猿臂!是个练武的好料子啊!”

“过奖了!小志!还不谢谢你叔叔?”

“我才不练武呢!我要当企业家,给妈妈买大别墅!”小志挣开束缚,抗议道。

“还挺孝顺!来来来!进进进!”师弟将二人迎进饭店。

香天下酒楼内部的装修,经历岁月侵蚀,变得残破不堪。二楼租出去一半,只剩下几个包间。酒店三楼的玻璃上贴满“吉房出租”的贴纸。包间里,泛黄的空调吱呀呀响,有气无力地吹冷风。塑封的餐具围着桌沿摆放整齐,服务员站在圆桌旁等待客人点菜。

“师兄,你看看喜欢吃什么!随便点!”褪了漆的椅子不堪师弟的体重,发出惨叫,“服务员!把多的餐具都撤掉吧!”

“我们吃什么都行!师弟你点吧!”王龙推辞。

“那我就点师兄喜欢吃的!”师弟点好了菜,看着服务员笨拙地摞起多余的餐具,趴在王龙耳边,小声说,“我要是不说,多出来的餐具钱都得算我们头上。”

“是吗?确实有点坑人了!”王龙嘴上这么说,心里又骂了一句抠门!

菜上得很快,师兄弟来不及将往事摊开、揉碎、吞进肚子,嘴巴就被酒菜塞满。小志边玩手机边吃饭,鼻腔里灌满白酒刺鼻的气味,只好往旁边挪挪。桌上白酒瓶子空了,王龙头昏脑涨,尽力压住胃液翻滚,保持清醒,趁着短暂的沉默,说:“师弟啊!其实,师兄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

“师兄!巧了!师弟也有个事儿想和你说!”

“你先说吧!有什么师兄能帮上忙的尽管说!”王龙心想,这不是巧了吗?趁着帮忙的机缘,再问师弟借钱,他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师兄啊!”师弟搂住王龙,“你还记得我们合伙开武馆,当时我拿了几万块钱吗?现在武馆的生意肯定很好,能不能借我十万块钱?”

王龙的醉意被空调冷风吹干净,心也凉了半截。他端起满满当当的酒杯,一口干掉。

“师弟啊!师兄本来是想问你借钱的!”王龙欲哭无泪,“武馆这个月干完,下个月就该倒闭了!”

“是吗?”师弟惨淡的声音,被空调响声压住,重重摔在地板上,碎了一地。

“就只有八个学生!”王龙伸出手,“八个啊!咱们刚开门的时候,最少也有三十多个!现在就只有八个!”

“师兄啊!我的生意全毁了啊!都完了!我干的项目,钱都是自己投的。我把公司、房、车,全抵押了,还不够给工人发工资的!现在破产了!这么多年白干了!”

师兄弟俩,抱在一起,各说各的。说话不耽误喝酒,最后一瓶酒对半分,消失在喷涌怨言的口中。

诉完苦,师弟突然有了兴致,非要给师兄耍上一段醉拳。拉开圆桌,师弟肥硕的身躯摇摇晃晃,步伐紊乱,没迈出几步,一头栽倒在地上,睡着了。

王龙只好结了账,架起师弟,打了个车,送他回家。

“师弟!师弟!醒醒!”王龙抽他嘴巴子,“你家在哪儿?喂!醒醒!”

师弟像是说梦话似的,嘴里嘟囔着地址。突然,师弟挺直腰板,抓住王龙。

“师兄!你还记得大师伯不?他的游龙刀!你去学!学会了保管你的武馆,叱咤江湖!”说完,倒头昏睡。

王龙幡然醒悟。对啊!怎么把大师伯给忘了!

当初,大师伯看透了人情世事,退隐江湖,专心修炼自创的游龙刀法。要不是师弟提起,倒真把大师伯给忘了。不过,算起来,大师伯也有九十多岁了,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

可要是学会了游龙刀法,再去各大赛事耍一耍,拿个奖,挂在武馆,别说八十个学生,就连学费也得翻上一番!

王龙被破旧空调冰冻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开车三个小时,王龙跑到县城中心的公园附近。大师伯儿子在电话里说,如果他父亲不在家里,就一定在公园练功。

王龙被人群挤到公园中心的湖边,差点挤进湖里。湖面中央建了座塔,粉刷了白漆,阳光照在上面,像一根巨大的灯柱。正值周末,居民涌进公园散步。小摊贩在公园门口的广场上摆摊,爆米花、烤肠、气球、饮料。有些精明的摊贩,围起一圈空地,做起碰碰车、轮滑的生意。有跳舞的,打太极的,可就是没有练刀的。湖边不远处,一颗空竹高高飞起,旋转着落下来,引发围观人群的阵阵惊呼。

王龙甩下人群,顺着湖边步行道走。崎岖小道贴着青砖,凹凸不平,绊住鞋尖,王龙一个踉跄,扑在地上。刹那间,王龙双手撑地,侧身翻转,在草坪上滚了三圈。起身,拍打尘土,心里暗骂几句倒霉。

隐匿在林子深处的小情侣,依偎在一起,浓情蜜意。漫无目的散步的行人,低着头,无暇欣赏风景。远处传来巨响,王龙心头一惊,他听出这是长鞭击碎空气的声音。跑两步,远远望见一位身穿白衣的老者,挥舞两米多的鞭子。鞭子在空中弯曲、抻直,发出响声,活像一条被钉住尾巴的蟒蛇在半空挣扎,发出惨叫后死去,耷拉到地上。

很可惜,舞鞭的老头并不是王龙要找的大师伯。

再往远处看,一群舞剑的人,隐匿在松林中,穿插在松树间。王龙走过去,将每个人的面孔收入眼底。还是很可惜,这里面最年长的也不过六七十,哪里有什么大师伯的身影呢?不过,带头的这位,剑法凌厉,基本功很扎实。宝剑仿佛与手臂融为一体,剑尖不抖,四平八稳。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随即落到地上,并未及地,弹跳入空,打着转转降落,又被稳稳地抓进手心。王龙忍不住喝彩。武者双手作揖,朝王龙回了个礼。

王龙走上前去,询问认不认识一位九十多的老者,耍得一手好刀。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应该不是。他早就不玩刀了,可惜得很!”

王龙围湖绕了一圈,又回到公园广场。一条鲤鱼从湖面高高跃起,抖落身上的水珠。他还来不及回头,鲤鱼消失,留下圈圈涟漪。

玩空竹的老头,被人群紧紧围住。王龙想不明白,抖空竹都能博得如此多的喝彩,而舞剑的那群人,却无人光顾。中华传统武术,就这样被玩乐夺走了风头。

七八岁的孩子,钻进人群,吵嚷着要试一试空竹。王龙转身望着白塔出神,身后传来一阵喊叫,回过头,空竹飞速朝他砸来。眼疾手快,双手接住,差一点掉进湖里。人群闪开一条缝隙,目光齐刷刷汇聚到王龙身上。孩子跑过来,索要空竹。王龙将空竹递给他,抬起头。

他看到人群中央,双手各捏了根棍,佝偻着身子,白发苍苍的老头,正是他多年未见的大师伯。

胡同深处,有座石头矮墙围起的小院。石头参差不齐,摞在一起,几根干枯的茅草伫立墙头,随风飘摇。大师伯推开漆成黑色的木门,收起锁具,走进小院。王龙左手提坛酒,右手拎烧鸡,一副土匪模样,从胡同口跑过来。

院子不大,地上铺满红砖,尽头是茅房,紧挨着鸡笼。鸡笼旁边是狗窝,里面没有狗,鸡笼里也没有鸡。

大师伯从堂屋里拽出四方桌,摆在院中央,递给王龙一张马扎,自己也拿了一张。王龙将东西放到地上,没有跟大师伯客气,自己摸索着,从厨房拿出来碗筷。

“大师伯!身板还是这么硬朗啊!”王龙给大师伯倒酒,“我看您抖空竹那架势,比年轻的时候还要潇洒!”

“少放屁!我都九十八了!”大师伯摆摆手,“你怎么想起我这个老头子了?有什么事,直说!”

“您这话说得!”王龙拆开包裹烧鸡的油纸,“我就不能想您了?”

“呦呵!真稀奇!”大师伯笑起来,“不过你啊!也是用心了!难得,还想着我喜欢喝瓜干酒。”

“那可是!您喜欢喝瓜干酒,我们徒几个谁不知道啊!”王龙双手给大师伯递上筷子,“桥东酒,香满楼!桥西刀,无敌手!您当年的名号,威震江湖!”

“老喽!”大师伯叹口气,“孩子不让喝酒,我也拿不动刀喽!这酒,你就拿走吧!”

“哪能啊!本来就是孝敬您的,我可不拿。”王龙将倒满酒的瓷碗推到大师伯跟前,“您偷偷喝点!我不说,谁知道!”

“你小子!”大师伯咧着嘴,端起碗送到嘴边,深呼一口气,啜一口酒,舔舔嘴唇。

“味道咋样?”王龙探出身子,急切地问。

“嗯?”大师伯又喝了口,“味道怎么不对了?勾兑酒?”

“不应该啊?”王龙接过大师伯手中的酒,放到鼻子下头,“味道真不对!这酒怎么回事?”

“还是桥东那家吗?”大师伯问。

“当然了!”王龙抿了一口,“黑店!还真是勾兑的!这要是张老头在天有灵,不得再气死一回!”

“凑合喝吧!”大师伯把酒抢过来,“你说张老头在天有灵?他已经走了吗?”

“是啊,走了好几年了。店也给他儿子打理了,没承想啊!砸了他爹的招牌。”

“张老头,我认识他的时候,才这么大。”大师伯坐在马扎上,手放在脖子下比画,“那时候酒厂改革,他坚持用粮食酿酒,差点干不下去。没想到啊!走我前头了。”

大师伯感叹几句,喝口酒,不说话了。王龙身后的墙边,武器架上满是灰尘,斑驳的红漆皲裂、剥落,露出发霉的木头。武器架上没有武器。

“大师伯,您的兵器呢?”

“不是跟你说了嘛?早就不耍了。年纪大了,用不到喽!”

“您别骗我了!您的游龙刀,恐怕早就出神入化了吧?”

“什么游龙刀?没练过!没练过!”大师伯脸色一沉,闭上眼,只是喝酒。

王龙心里犯嘀咕,这老头!跟自己还藏着掖着的。要是他大方承认了,或许是多年没练,可他直接否认,肯定是不愿意教!

“大师伯!我给您耍段八极拳,您看我退步了没有!”

王龙退后,扎起马步。深吸一口气,站直,双手攥拳向前伸出,唰地往脑后甩去。双臂提劲,在空气中爆出声响。作个揖,半蹲下,大腿肌肉绷起,使个进步拉弓式,如离弦箭般,飞踢出去,鞋底踏到红砖上,震出灰尘。拳如刚,腿似钩,腹中像是吊了铜钟。每次用力,甩出招式,王龙的呼吸声与拳脚擦破空气的声音混在一起,响声震天,极有气势。

“好!”大师伯喝彩。

“班门弄斧了!大师伯!”王龙深深吐出一口气,泄了劲,坐回桌前。

“听说你开了个武馆?教这套吗?”

“唉!别提了!”王龙捂住眼,“什么都教!只教这套的话,没什么人学!可愁人了!我没有大师伯的本事,武馆的生意就快干不下去了。”

“我没什么本事!”

“如果大师伯能教我两招,武馆兴许还有救。”

“少来这套!”大师伯喝光碗中的酒,“不教!不教!”

大师伯放下碗,弯腰把吃半拉的烧鸡包好,塞到王龙怀里。王龙双手捧着烧鸡,站起身。大师伯一只手提起酒坛,一只手搂住王龙肩膀,将他往门外推。王龙能够感觉到,大师伯的胳膊如钢铁,身上的力气如公牛,内力不因年龄增长减弱分毫。

“快滚!别来了!”大师伯伸手递出酒坛。

王龙缓过神来,想把酒坛推回去。大师伯松手,酒坛摔在地上,粉碎。酒浸湿了王龙的鞋,刺鼻味道塞满胡同。

王龙被大门关在外头,左手捏着烧鸡,来不及查看湿透的鞋,听到门那头,传来上锁的声音。

武馆内,四周镶满镜子。略微翘皮的地板,被汗水浸润。软垫堆在一起,落满灰尘。

王龙脖子上挂条毛巾,拽起一角擦擦汗。学员的招式并不能让他满意。

“停!”王龙扯下毛巾,“肩膀别耷拉着!”

毛巾一头缠住王龙的拳头,另一头抽打在学员的腿上。他觉得口头指导还是不行,索性走到学员前面,亲自示范。

“感受腰部的发力!”王龙收紧腹部,挺直腰板,“出拳要快!用腰带动肩膀发力!懂了吧?”

十几岁的孩子,一个个听得头昏脑涨,只是拍拍手,齐声叫好。王龙抬头看表,再看看门口站着的学员,眉头紧皱。他俩迟到了两个多小时。王龙的师父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武者,王龙小时候可没少因为迟到挨揍。虽然现在不能动手打人,但是这个火还是要发的。

“你们俩!怎么回事?”王龙刚要发作,看到他俩没换训练服,只好忍住。

“师父,我们来说一声,以后就不来练了。”学生战战兢兢地说。

王龙早有心理准备,只是点点头,叮嘱他们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祝他们学业有成。

拖完地板,天已全黑。王龙瘫倒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的灯,眩晕了眼睛。收拾妥当,走出武馆,关上卷帘门。对过的跆拳道馆,灯火通明,透过二楼的玻璃,他发现跆拳道馆的学生们,一个个趴在窗前,盯着他看。王龙扎起马步,打了套通背拳,学生们兴奋起来,玻璃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稚嫩的脸。

王龙点上烟,挥几下手,学生们一哄而散。

走在人行横道,高楼边沿在黑暗中显现轮廓,灯光在半空缥缈。身上的汗早已干透,王龙扔掉烟头,狠狠踩灭,后背靠在桥头的栏杆上。河水在耳畔流淌,垂柳窸窣,鼻腔灌满温润滋味。

夜空升腾白烟,丝丝缕缕,在视野中纠缠,仿佛结成半透明的网,忽隐忽现。再点上一根香烟,轻盈的烟堵塞住王龙的鼻子,他扶住栏杆,冲着河面打了个喷嚏。河面,漆黑一片。王龙嘴里叼着燃烧的烟,火光照不亮他的脸。

不远处的商店门口,消暑的人围在一张小桌前,下象棋。

“爷爷!教我下象棋好不好?”稚嫩的儿童正缠着爷爷教棋。

王龙突然想到什么,高兴地直跺脚。

太阳落山,借着月光,勉强看清藏匿在胡同深处的路。王龙摸索着找到大师伯家,看到地上还残留着摔破的酒罐碎片,才敢轻轻叩响门扉。

大门敞开,大师伯手里端着碗,愣在原地。

“不是跟你说了别来了吗?”大师伯转身将王龙丢在门外。

“大师伯!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王龙举起手里的酒。

玻璃酒瓶上贴着一张国画,上面用红字写着:桥东瓜干酒。贴画因饱受岁月侵蚀,掉了色彩。大师伯转身看看,扭过头去,独自坐在桌边。

“自己拿碗筷!”大师伯抬起筷子指指堂屋。

小志从王龙身后探出头,手里攥着酒瓶,走到大师伯跟前,将两瓶酒放在桌上。

“小志!叫大爷爷!”

“大爷爷好!”小志站直身子,大声喊。

“你儿子?”大师伯眉开眼笑,拽过小志,“乖孙孙,多大了?”

“爷爷!我叫王大志!今年十三岁了!”

“好好好!快坐下吃点饭!”大师伯转头冲王龙喊,“快点!别磨磨唧唧的!”

王龙找来碗筷,摆好,咬开瓶盖,给大师伯斟满。酒香自瓶口溢出,在瓷碗中翻滚,在院子里飘荡,直冲冲扬上天空。大师伯小心地端起碗,咂上一口,吧唧吧唧嘴。盛满酒的瓷碗还未及桌,又送到嘴边,猛地灌进喉咙。

“好酒哇!过瘾!过瘾!”大师伯咧大了嘴,“还是原来那个味儿!”

“我可是找了好久,才从一个专收老酒的店里找到的!正宗的桥东瓜干酒,可让我一顿好找!”

“你小子!有心了!”大师伯又灌了一口,“但是!我还是不能教!”

“大师伯!您就帮帮我吧!我确实不容易。”

“不是不想帮你,实在是帮不了啊!”大师伯为难地说,“我一个老头,钻研了半辈子刀法,最后怎么样了?还不是缩在小县城里,了却残生?”

“那是您谦虚,不屑争名逐利!”

大师伯摇摇头,默默喝酒。

“小志,站起来!”王龙命令儿子站起来。

小志站起来,不情愿地抬起双臂。

“您看!这条子怎么样?”王龙冲大师伯挤眉弄眼。

“虎背、蜂腰、猿臂!好苗子啊!”大师伯称赞。

“是吧?您就当教他了!不能浪费这个好苗子啊!”王龙赶忙附和。

“小子!你长大想当什么?”大师伯问。

“我要当大企业家!”小志骄傲地挺起胸膛!

大师伯大笑起来。王龙怒不可遏,作势要给小志一巴掌。

“我要练武!我要当大侠!”小志连忙改口。

“你当大企业家要干什么?”大师伯继续问。

“我要给爸妈买大别墅!”小志捂住屁股说。

“小龙啊!你看,不是我不想教!是你儿子不想学啊!世道变了,命里无时莫强求!”大师伯示意王龙倒酒

“哪儿的话!小孩子不懂事!小时候我练武偷懒,您还替师父揍过我不是?”王龙给大师伯斟满酒,“我回去说教他一顿就好了!”

大师伯越喝越起劲,桌上饭菜还未过半,酒只剩下半瓶。大师伯涨红了脸,呼吸沉重,用手指使劲扣桌子,示意王龙倒酒。王龙生怕大师伯醉倒,只敢倒半碗。大师伯嫌王龙磨蹭,夺过酒瓶,对嘴吹起来。

“好酒啊!好酒!”大师伯已然醺醉。

“大爷爷!游龙刀是什么?”小志想着父亲路上说过的话,突然来了兴趣,问道。

大师伯那双被松散眼皮半遮住的眼珠,突然泛出亮光。

“想不想看?”

“想!”小志手里攥着鸡腿,高声回答。

“小龙!去我床底下把游龙刀拿出来!”

王龙听闻,屁颠屁颠跑进大师伯卧室,钻进床底,摸出来一个铁盒子。打开看看,一把重八斤,长约四尺,宽一掌的长刀映入眼帘,刀尾系了三色绫子布,刀身笔直,刀尖磨得锃光瓦亮。刀把系了黑色麻绳,因长年的汗水浸润变得泛光。

王龙急忙跑出去,大师伯早已站在院中央,摆好架势。接过王龙递过来的游龙刀,示意他后退。王龙拉起桌子,退至大门口,将铁盒放在桌上,不经意间瞥见,里面放了本书。翻开看看,正是大师伯自创的游龙刀法秘籍。王龙悄悄将秘籍塞进腰间,紧紧皮带,扯下衣服挡住。

月光从乌云中探出头,盖过发黄黯淡的灯泡。院子里仿佛下了雪,白茫茫。大师伯端起游龙刀,架在肩头,扎起马步。

游龙刀被攥在手中,直挺挺伸出去,手腕翻转,刀尖在空中抖动。抬肘间,刀把背至脑后,游龙刀仿佛有了血肉,稳稳停住,随即向前劈砍。手腕收力,刀尖静止,武者站立不动,突然睁开眼睛。游龙刀,刀背紧紧靠在武者的脸上,翻转腾挪,刀背在鼻子上,一个眨眼,刀刃幡然跃上耳朵。武者仿佛正用长刀雕刻自己脸上的皱纹!抬腕间,刀刷地自腿边旋到头顶,让观看者捏了把冷汗。刀尖在武者耳、肩、腰、背处乱戳,就是戳不到肉。三色绫子布在空中飘荡,随着刀身翻转,像是在空中作画,笔法自然、优美,勾勒出一道道弧线。长约一尺的绫布,互不惊扰,总也缠绕不到一块儿。月光打在刀刃上,寒光四射,照映在王龙眼中,割碎视线。武者右手攥刀,左手伸出,顺着刀刃比画,刀刃似砍非砍,眼看就要砍断手臂,却从皮肤上溜走。右手抬至耳边,顺势劈砍,四尺长的刀破开空气。微微抬手,刀背瞬至脑后,又是一个劈砍,刀背转到脑袋另一边,气势如虹!武者边退边砍,砍了一二十刀,刀刀致命!

王龙暗暗惊叫,大师伯的刀法,真个刀似游龙,翩若惊鸿!刀法冷冽,刀尾的绫子布,让人眼花缭乱。

“绝了!”王龙傻了眼,暗暗喝彩。

大师伯收了架势,长吐一口气,泄了劲。

“醉了!”大师伯高喊,顺手将游龙刀丢在地上,“捡回去给孩子玩吧!”

王龙恭敬地拾起游龙刀,谢过大师伯,拽着小志,逃走了。

大师伯伸了个懒腰,走到桌边,喝掉瓶中瓜干酒。定睛一瞧,摆在桌上的铁盒里空无一物。叹口气,摇摇头,径自回屋睡觉去了。

王龙连夜开车赶回武馆。

拉开卷帘门,打开灯,喊起睡意蒙眬的小志,左手抱着游龙刀,右手攥紧游龙刀法秘籍,跑到武馆中央。

小志困得翻不开眼皮,迷迷糊糊跟着王龙走进武馆,从角落拉出一块软垫,倒在上面睡熟了。

王龙小心翼翼地放下游龙刀,翻开刀法秘籍,逐字逐句研究起来。

圆月高悬在窗户边沿,月光顺着玻璃缝隙,流淌进来。王龙忘却时间,醉心于刀法的奥妙。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武馆中央,面对着熙攘的学生,使出一套威风凛凛的游龙刀法。他好像看到,老婆站在柜台后面,数着钞票,嘴里念念有词,都是些夸他的话。

太阳升起,晨光使得灯泡黯然失色。

小志被什么响声吵醒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软垫上爬起,四处寻找响声的来源。

小志看到游龙刀摔在墙边。他跑过去,艰难拿起沉重的刀,走到父亲身边。

王龙正趴在地上,双手抱头。

小志将刀递上。

“爸?你咋了?”

王龙抬起充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小志。

小志被吓到了,一时间竟呆在原地。

突然,王龙哭出了声。

“完了!全完了!”王龙无助地喊道。

原来,大师伯的游龙刀法,玄机尽在腰肘间,靠一身内力支撑。这套刀法,常人没个几十年功力,练不出来!

(责任编辑 肖亮宇)

邮箱:1763315554@qq.com

猜你喜欢
王龙小志武馆
出门前要化妆
武馆的大事件
武馆过年
武馆寻宝
舌尖上的武馆
西夏文《十轮经》考论
单飞
地邻
我先拍个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