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黎贡山之路

2024-06-26 15:32夏阳
参花(下) 2024年6期
关键词:高黎贡山山路隧道

——谨此,献给那些长年行走在山路的隧道人。

如果有一天,你走进高黎贡山,踏上那一条条蜿蜒的山路,你一定会爱上山里的路,爱上那些在山路上执着的隧道人。

二〇〇六年,数千名中铁隧道人,为建设一条世界上第一次穿越横断山脉的铁路,从广袤中国的四面八方,汇入大山深处。

这条铁路,便是大瑞铁路。

大瑞“太难”,已为世人所知。大瑞铁路,是泛亚铁路西线和中缅国际大通道重点工程。其有多项创造了世界第一的超级工程:大柱山隧道、澜沧江特大桥、怒江特大桥。但论难度,皆莫过于其中的高黎贡山隧道。

大瑞铁路,分标段推进。高黎贡山隧道,是咽喉和控制性工程。这条隧道历经十年勘探,九年建设,但仍在艰难困苦的途中。

高黎贡山隧道之“难”,吸引着太多的目光。毕生献于隧道,被尊为“中国隧道之父”的院士王梦恕,生前一直关注高黎贡山。突破这条隧道诸多世界难题的情怀担当,驱使着王梦恕。他呼唤着院士专家团队,一次次踏上山路。仅二〇一六年六月的一次,就引来十一位院士和二十余位专家。其多是极有成就,享誉世界隧道领域的大师。为解决高黎贡山层出的难题,他们一直发挥着引领支撑作用。

专家对高黎贡山难题的结论是统一的:“几乎囊括了山岭隧道施工所有不良地质和重大风险”,许多难题“世之罕见、世之未见”。

高黎贡山,为景颇族语言,意为美丽神奇的大山。其为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重要组成,誉为“物种基因库”“东亚植物区系的摇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纳为世界生物圈保护区。

白云之下,一望无际的翠,就连风中都淌着绿色,是高黎贡山的品质。然而,这些千山万壑,翡翠颜色的下面,覆盖了世界之最的极端地质。

因为隧道人进入,这片人迹罕至,寂静了千万年的崇山峻林,人与自然融汇,生发了新的生气。

绿的山脊,本来没有路,但隧道人开凿,或用双脚执着踏践,硬是有了一条条曲折的路。从空中俯瞰,万山绿中,这些坚硬的白色之路,逶迤纵横,成了山的风景。

为了贯通这条长隧,这些平实,却充满开山凿石豪气的隧道人,在这一条条崎岖山路上,一年又一年,风雨无阻。

无声的奔行

日月星光下,隧道人无声地行着。

每天,晨曦初露,隧道人扣紧安全帽,从山路进入隧道,在地心深处交班接班。已彻夜劳作的隧道人,从山路走向宿地。弥漫乳雾的山路,在每一个黎明,注视着隧道人奔波。

傍晚,太阳落山了。随着天光消失,明月携着星辰,静静照着山路。实行三班倒,晨时入隧,在洞里十余小时的隧道人,从黑魆魆的穴口,蹒跚而出。两边昏黄的灯,旋满蝇蚊,让踽踽前行的隧道人,在山路上,拖上了长长的影子。

灯暗,看不清隧道人的神情,看不见那满身的泥污。

行路的隧道人,喜欢将一只手,按在挎包上,似乎是一种极累后的休闲。黄色挎包,是隧道项目部统一配发的。用于装载工人下井的物品。包盖上,印着一枚红五星,下面有一行红色小字——“为人民服务”。

开工九年,除了春节那几天,这些黄挎包的隧道人,每天不变地行进着。

除了大批昔日坚毅的创业者,山路上,不断添新。越来越多的年轻行路者,结队于山路。他们毕业于各所理工院校或综合性大学,如马亮、陈方冰、曹耀祖、严伸才、刘亚飞、曹亚稳、杨新举、刘冲……

这些新一代人,具备现代隧道科技知识。如初升的朝阳,生机盎然。他们在高黎贡山承前启后,新老交融,铸就了充满时代气息,敢闯敢拼的创新群体。

奔行在山路,这些新时代的隧道人,建设着中国在建的最长铁隧,建造了中国最深竖井、最长斜井,创造了多项中国第一。他们承担了为国家重大铁路工程先行先试的重任。科技攻关,不断探索解决人类历史上特长隧道的疑难问题,一次次呈现可以建于隧道世界的方案。

山路上,有太多奇迹,如璀璨山野的奇葩。但它们静静开着,寂然无声。

银鹰下的涟漪

艳阳的白天,或星光的夜晚,飞机总会频繁飞来。这条航线正正的下方,是日夜挖掘的高黎贡山隧道。

飞机不断下降,划过山顶树梢,一架架飞得很慢很低。往西再飞四十多里,飞机将在芒市机场着陆。

机声如雷,震得山涧草木颤动欢舞,也搅起了山路人的情绪。

迎面的飞机,总会让山坳里的人,举头仰视,目光相接。用情感的微笑,护着银鹰掠过头顶。

飞机,像一只只展翅鲲鹏,似向笑意的工友示好。频繁飞越这里,飞机习惯了张望下面蠕动的生灵。

隧道人仰机的情绪,源于思念的孤独。

山里苦。进到山里,他们几年挤在只有数平方的板房里,冬寒夏暑。这里见不着车水马龙,没有喧嚣的酒绿灯红。寒蝉凄切,伴着山风呼啸。

这些苦,他们不在乎。

本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那些独具神韵的美丽应属于他们。然而,每一次十多个小时的井下作业,相伴更多的,是隧洞昏暗模糊的灯火。

更煎熬的,是思念孤独。

长年居于峻山密岭,忙于工期,这数千隧道人,基本是每年回一趟家,甚至更久。

像飘浮于天边的彩云,长年无法顾家,是隧道工种的特点。

为了工期,面对家里太多的苦,对于回家,他们总是“不好开口”。孩子入学,等着择校,不好开口;媳妇挺着大肚子,躺在医院难产,不好开口;父母病重弥留,已是最后的时候,还是不好开口。

为了路,有家难回,在大山深处,普遍,太常见了。

这种无法挥去的歉疚,积累着思念,不断加深孤独。在山路与飞机的相遇,让他们亲切。每一架轰鸣飞机的来临,为长年在深山的隧道人,带来了家乡气息,捎去对家人的思念。望断天涯路,留下的,是白云下对天边亲人绵绵无尽的牵念。

为了对接业务,这些隧道人,也常常乘坐这些航班。从这里上高速公路,到达省城昆明,需要十多个小时,耗时太长了。为了省时,他们常选择乘机。从这里,要乘车朝西逆行四十多公里,到达芒市机场,然后再向东飞往昆明或内地。

这条航线,通航很久了。不仅飞往昆明,飞往全国各大城市,而且可以飞往缅甸市的国际机场。

但这里,依旧没有一寸铁路。铁路,是这座巍峨雄壮的大山之下,数百万人百年的梦想。

二〇二二年,历经十四年磨难,大瑞铁路东线的大保铁路,飞驰上了“复兴号”。西线保瑞段,因为高黎贡山梗阻,依然无期,他们心中压力如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每次乘机归来,来到山里,他们扒着舷窗,总爱找寻高黎贡山上橘黄色的竖井铁塔,找寻塔下那一条条蜿蜒的路。

望着这些山路,他们漾起了一种情愫:这条隧道打通了,利用高铁,从这里到昆明,只消五个小时。比高速公路,足足省七个多小时。

山路上的情感

高黎贡山之路,弥漫着情爱。

许多傍晚,太阳下山了,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工地简陋板房的山边,那些踏践出来的小路,会漫步对对男女。或为夫妻,或是热恋的爱侣。

与城里人不同的是,这些青春气息的女性,没有绚丽服饰,甚至没有一丁点胭脂。他们一双双,穿着或蓝或橙的隧道工作服。在山路怡然,逐着笑着。那盛开的笑容,如此真实,像一朵朵绽放透了的花。那种写满幸福的恩爱亲昵,足以叫城里的恋人羡慕。

王甜,毕业于西安培华学院,现在高黎贡山隧道最偏僻的斜井工地谋职。进山前,她就职于西安一所医院。这时,她与王波走过了九年爱恋之路。王波学筑路,爱路,死不相弃。王甜辞了城市之职,来了。

“我是奔着爱,奔着结婚来的。”

放弃城市,王甜想得很清楚,很坚决。

然而,在山里颠簸,一直吐到斜井。王甜悔了。山如此之大,如此偏僻。工地离城几十里,陷在四季都像蒸笼的河谷。

“等生了孩子就走。”

让王甜坚定,一直留下来的,是几位年轻隧道人的故事。

工程上马,这几位刚出校门的大学生就来了。他们新生活的第一件事,是筑建工地山路。

创业艰苦,白天炸山凿路。入夜,他们露睡山坡,一人扯紧一件军大衣,极力将自己裹严一点。十二月,大山隆冬时节,山露一夜夜湿透他们,露宿了整整三个月。这条曲折的山路,是这样修出来的。

然而,年轻人记得清晰的,是山里的月亮,又大又圆,躺在湿草上,简直伸手可触。他们总爱讲述,怀念那段艰苦的日子。

这些轻描淡写的讲述,震撼了王甜。

让王甜对山路印记更深刻的,是孩子。

孩子出生了,老是生病。工地到县城医院,有七十多公里山路。出山太难了,这让王甜夫妇总是手足无措。第一次是急性肺炎,高烧哭了几天的女儿,满脸通红,呼吸急促,突然没有了声息。第一次当妈咪,就把孩子养成这个样子,王甜除了哭,只有哭。

深夜了,夫妻借着车,疯了似的冲往城去。路窄弯大,人在车里,如簸箕上翻滚的豆子,王甜吐干了肠胃苦水。然而,她死死搂着女儿,一刻不停呼着唤着。泪水,洒湿了孩子的襁褓。

后来孩子屡屡生病。每次,在漫长山路,都如此奔波……

为了大山深处的爱,李宜蓉来了,彭娟娟来了……进山的家人越来越多。他们放弃了绚丽城市,舍弃了斑斓生活,毅然进山,选择一份简单,并不“心仪”的职业。彭娟娟,在工地干上了门卫。

隧道出口,与刚从地心深处归来,满身泥污的工友闲聊。问及,在山里最感动的是什么?

“媳妇每天的等候。”

从隧道出口到驻地,连着一条山路。中间有一个简易球场。

每一个傍晚,妻会推着孩子,在球场路口,瞅着洞子,一直候着,等他从洞里回来。这样的守候,已经几年了。

“每一天,快下班时,都充满期待。”

“每一次,见着路边等着的媳妇孩子,不管再累再苦,一下子会全身轻松。”

说话时,这位一直从事开凿花岗岩工作的硬汉,竟然现出泪光。

这位妻,有好些“等”友。这些山里的女人,推着领着孩子,习惯了这般等候。她们互学织衣,在路边织着笑着。为爱编织温暖,为山里的生活编织幸福。

绵延山路的远方,余晖下,可望见游动的隧道人,摇晃着手机,正和家人视频亲热。望不清面容,却可以望见他们的幸福。

可以肯定的是,在山路长久走过的人,比城里的人,更懂人生,更懂爱和珍惜。

“道通天下,隧贯长河”,这些鲜红大字,遒劲地嵌刻在隧道门口的石壁上。每一天,隧道人走在山路,都会望见这些醒目的大字,那是他们的心志。

山路上的隧道人清楚,他们的坚守,可以结束一段百年企盼的历史。如一首歌唱的:“从此山不再高,路不再漫长”。正是理解了这种意义,他们才会在孤独的山中,却从来都不孤独。

夜色中,新一班下井的工人,又踏上崎岖山路。他们跨上红五星的黄挎包,登上轰鸣震荡的小火车,穿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又一次奔向地心深处。

地心深处,是他们倾注了太多情感的高黎贡山隧道。

作者简介:夏阳,男,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曾在国家级、省级报刊发表作品二百六十余篇。出版散文集《阳光履程》《火红的木棉花》,文化研究专著《傣族村寨奘房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 杨蕊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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