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戈壁的午后

2024-06-25 08:58海勒根那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6期
关键词:塔巴铁山大婶

在风沙弥漫、干旱的戈壁滩上,住着葛根大婶和她供奉的绿度母。她有三个孩子,美丽的小女儿生病离世,聪明的小儿子生死未卜,只有智障的大儿子留在她的身边。贫瘠的土地上能生长什么?悲苦、艰难、无知之罪。达来的努力是一场失败的突围,悲怆而无望,可是贫瘠的土地上也能开出慈悲的花朵,永世传诵着信奉与救赎的力量。

进五月了,查干戈壁还滴雨未下,遍野枯黄,没有一点生机,也没有一声鸟叫,脏羊毛似的云朵悬在旷野的空中,也悬在葛根大婶家低矮的屋顶。葛根大婶那会儿正在自家院落忙着活计,她家的院墙是碎石砌成的,比篱笆杖子还要歪扭,墙面上满是黑乎乎的牛粪饼,那是葛根大婶去年秋天用手掌摔贴上去的,眼下,她就要把它们一一起下来,堆到牛粪垛去。就在她直一直腰身的当儿,一辆吉普车从远处驶进了她的眼目,车后掀起的滚滚黑烟就要将半个戈壁笼罩了。嚯唉!葛根大婶发出一声叹息,陡然间慌乱起来,她放下家什,忙不迭地躲进屋去。

没多会儿,那辆吉普车就径直到了葛根大婶家院门口,两个穿便装的男人开门下车,启了后备厢提出两袋米面,便往院里面走。葛根大婶家没有狗,两间黄泥土房年久失修,仿佛随时要倾倒似的。

屋子里光线昏暗,充斥着一股藏香味儿和羊圈里才有的羊膻味儿。三只羊羔趴在角落里,见到陌生人,仰起脖子咩叫了几声。葛根大婶坐在炉膛前,警惕地看着来人,她有点对眼,不知哪只眼睛在瞧人。

达来没在家,他没回来。葛根大婶的牙齿没剩几颗,说话时四处漏风。她看到了他们手里的东西。

大婶,这是送你的米面。年轻的说。

我们从镇上来,顺便买的。年长的说,又问:塔巴呢?

放羊去了。葛根大婶没打消疑虑,呆愣着表情。

我看戈壁滩没长出草来呢。年轻的说。

他要走很远,戈壁东边有个水泡子,那里会有针尖似的草芽。葛根大婶说,一边拿过两只空碗,用炉底的草木灰仔细蹭了蹭,又用袍大襟擦了又擦,为两人倒了奶茶。

屋子里没什么陈设,一个老式箱柜上供着泥塑的绿度母和十世班禅坐床的照片,柜子旁边摆放着一台落满灰尘的大肚子彩电,西墙角的墙壁开裂着闪电状的缝隙,好像有风透进来。

一撮灰尘从屋顶落下来,掉进奶茶碗里,年长的噗噗地吹气,将灰尘从碗沿儿吹出去,说:这房子该修修了。

天气预报说要刮沙尘暴了,这房子可别被吹倒。年轻的说。

我和你们说过,达来没回来。葛根大婶像没听见两人说话似的,顾自唠叨着,她说的话有点不着边际:塔巴也没回来呢,他养的羊有一百多只了,羊群里面有三只羊爬子,二十九只山羊,七十二只绵羊。我家的绵羊都是宽尾巴土羊,可现在时兴小尾寒羊,我就不稀罕那些小尾巴的东西,它们娇气得很,不耐寒爱得病,真不如土羊好……

喝过几碗奶茶,俩男人走出院落,开了车一溜烟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又折返回来,车后多了一根粗木桩,用牵引绳拉着。葛根大婶透过窗子望着外面,时至午后,羊毛状云朵不知啥时消散了,昏黄的太阳周围笼罩了巨大的风圈。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又抬又扛,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粗木桩支在西墙上。葛根大婶的眼泪就是这时落下来的,她用衣襟拭了拭眼睛。

你们知道,塔巴不会做这些活计,葛根大婶说,他只会放羊。他养的羊有一百多只了,里面有三只羊爬子,二十九只山羊,七十二只绵羊……

屋里,几只羊羔正伸长脖子,冲着葛根大婶咩咩地叫。

它们应该饿了。年轻的说。两个男人重又坐下喝茶。

葛根大婶找来奶瓶,给它们喂奶,羊羔一耸一耸地吸吮,让她瘦削的身子不断前仰后合。

母羊死了吗?年轻的问。

不,它们吃不到什么,没奶水。葛根大婶说,达来小的时候最喜欢羊羔,喂奶这活计都是他的,别看他人小,手劲大着呢,一群羊羔也抢不走他的奶瓶……忽然,葛根大婶打住了话,又谨慎地抬起头来瞅着眼前人,像瞅陌生人似的,胸脯起起伏伏的,问:达来又惹什么祸了吗?

两人没有回答。

菩萨保佑,绿度母会度他的,葛根大婶顾自说,他小时候也偷过别人的东西,要是那也算偷的话。他第一次偷东西是为了妹妹……

达来还有妹妹?年长的问,一边掏出烟来叼在嘴角,烟卷在空中微微抖着,刚要点火,他听见葛根大婶的咳嗽声,就熄了火机。

是呢,不过,她死了……满都娃小的时候,发了一次高烧,胸腔里就像安了一架风箱,喘气时呼呼啦啦地响,有时喘不上来气,憋得脸像炉膛一样红。病重时,她晚上不能躺着睡觉,我就抱着她睡,我累了,塔巴就轮换我。达来这小子贪睡,他虽然也心疼妹妹,可方法和塔巴不一样,他会想法子给满都娃弄几块糖、采些野果,或者用弹弓子打两只鸟烧了吃,偶尔也会变戏法似的变出个毛绒玩具。妹妹那时五六岁,塔巴和达来也就十多岁。

大半瓶奶很快被羊羔吮吸掉,大概没有吃饱,咩叫声更响亮了,葛根大婶把最小的一只抱在怀里,摩挲着它的毛皮。

我这么叨叨咕咕的,你们的耳朵不会长草吧?你们知道,村子里的人都喊我“话痨葛根”呢。说到这儿,葛根大婶捂着空洞洞的嘴巴腼腆地笑了:说的是呢,我讲起话来就像马跑起来一样,停也停不下。有时我这段没说完就说起下一段,东一头西一头的,想起什么说什么,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有时旁边没有人,我就讲给羊群、讲给风、讲给石头听。

我们倒想听听你讲的故事。年轻的说,抬眼看了看年长的,年长的没表示反对。

好吧,那我就接着达来他们小时候讲起喽……对,那一年闹白灾,我家的羊都冻死了。春天的时候,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每天我们只能去剥树皮、挖草根,找来干羊皮一起煮着吃。满都娃因为天天吃不饱饭,病得更重了,瘦得皮包骨头,塔巴抱着她时,就数她翘起来的肋条,一根、两根、三根……他只能数到五根,再数就糊涂了,就开始胡乱数,因为这个,我的大儿子叫了塔巴,那是蒙语“五”的意思,原来他的名字不叫这个……

有一天,离我家一里远的邻居家飘来了煮肉的味道,那是民兵连长哈森的家,他是出了名的小气鬼,就住在我家上风头,随着肉味儿还飘来了一些大雁的灰羽毛。过了没几天,从他家的方向又传来一股肉的腐香味儿。塔巴的脑子不好使,可他的鼻子好使,整天像猪崽一样转着鼻子闻。达来先头还嘲笑哥哥,后来也忍不住口水,使劲吸鼻子,生怕哪一丝味道被漏掉。

隔天,塔巴和达来带着妹妹好奇地觅着那味道去了,他们来到哈森家门口。我们村子里的人家一般都没有大门,哈森家不仅有,而且安的是铁大门。那天,院门敞开着,哈森的儿子巴雅尔穿着干净的衣服在院外边打秋千,腮帮子里鼓鼓囊囊的。达来比他年龄稍大,问他,弟弟,你嘴里嚼的是什么呀?巴雅尔伸了伸舌头,说,我吃的是黄羊肉干儿,你们要不要尝一尝?说着话,从兜里掏出一把肉干儿来,递给达来,达来刚伸手去接,哈森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厉声呵斥道:巴雅尔,给我回屋去!待儿子进了院儿,哈森咣当一声把大铁门关上了。我的三个孩子回到家,就问阿爸,为啥巴雅尔家有黄羊肉干儿,我家没有啊?乌力吉瞪着黄眼珠子说:还不是因为他家有枪。

这事儿没过几天,哈森忽然气哼哼地找到我家来了,他与乌力吉说,他家的肉干儿被人偷了,脚印码到了我家。那可是我蹲了好几宿才打到的黄羊。他说。乌力吉随他去看了脚印,没错,那是塔巴的鞋子留下的。乌力吉回来就拿了鞭子,问塔巴是不是他干的,塔巴胆子小,马上招了,于是挨了鞭子。那会儿,达来就躲在牛粪垛后面听动静,这事儿本来是他指使塔巴干的,可哥哥心疼弟弟,屁股差点被打烂也没供出他来。

要说我这三个孩子里,数达来最聪明,他把塔巴的聪明都占去了,所以塔巴生下来就痴,达来总耍小聪明欺负哥哥,有什么过错都推到塔巴身上。不过,说起来,那次偷来的肉干儿,他和塔巴没吃几口,都拿给妹妹吃了。满都娃猫在被窝里,不时传出老鼠嚼食的嘎吱嘎吱声,我生怕被她阿爸听见。

那天,乌力吉和塔巴驾着我家的白马在沙石地里播种青储玉米,我一个人去放羊。傍下午的时候,不知从哪儿传来“轰”的一声枪响,那响声我听到了,但不如乌力吉和塔巴听得真切,当时我还以为又是哈森在打猎。可不多会儿,哈森扛着枪和几个村民匆匆来找乌力吉,民兵连长已气得说不出话了,村民呼斯乐呼哧带喘地替他说:快管管你的宝贝儿子吧,达来刚把哈森的枪偷去了……说起来,达来这个孩子胆子够大的,他趁着午睡时辰,竟然潜到哈森家里,偷拿了他的半自动步枪和几发子弹。过去民兵在村头打靶时,达来和一帮孩子看过热闹,有好事的大人还教达来往枪膛里装过子弹,所以达来对枪并不陌生。谁知道他刚走出村子,枪就走火了,那颗枪子先打穿了一棵歪脖子的老榆树,从一群乳牛中间插过去,在一头黑白花的牛屁股上钻了个洞,接着村民呼斯乐的遮阳帽飞到了空中,露出光秃秃的脑瓜瓢,随着几只鸡扑棱棱地四下奔跑,枪子这才落到远方去了……

动枪这事儿可够大的,乌力吉哆嗦着嘴唇问:达来呢?他去哪儿了?村民说,往山上跑了。乌力吉随即卸下马来,提了套马杆朝他们指的方向追去。达来还没跑出多远,他躲到了一处石崖的后面,被阿爸没转几圈就抓到了。乌力吉气疯了,用套马杆套住他,一路像拖死狗一样把达来拖到地头,等他跳下马后,就把马鞭丢给哈森,说了一句:这个孽子就交给你了,死活给你教训他吧!转身又恼又羞地打马离去……

民兵连长丢了枪,就像当官的丢了印,所以他恨得咬牙切齿,拿过鞭子拼命抽打起达来,一边咒骂:我打死你个兔崽子,你个胆大包天的东西!当时塔巴在场,看到弟弟被打得狠,撒腿跑去找我。那天我亏得没有走远,等我急慌慌地跟在塔巴屁股后头跑过来,就像老母鸡一样挓开翅膀护住达来,一边叫那个混蛋住手:你想打死他吗?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他妈的,这小子连枪都敢偷,日后还不得杀人放火呀!哈森年轻时当过更大的头头,因为我成分不好,没少欺负我,我想起这些,扑过去一把夺了他的鞭子,使劲折成两段摔到他的脸上:我儿子不会杀人放火的,他偷你的枪只是为了打黄羊子,他是为了吃黄羊肉干儿才偷了你的枪……

达来在床上趴了十几天,接连发烧,由于浑身伤痕过多,又缺医少药,有的伤口竟溃烂了,发出一股腥臭味儿。乌力吉是那种比石头还冷硬的父亲,他一点儿也不会娇惯儿子,特别是小孩子动刀动枪属于大忌,他更不会管儿子死活的,而我这个当阿妈的不能不管,要想方设法救儿子的命……

那年我家真是惹到了灾星,达来刚好一些,满都娃却病得一天比一天重了,像得了瘟病的小鸡一样,肺子里拉着大风箱似的她睁着眼睛睡,闭着眼睛还睡……都说绿度母有护持妇女幼儿的功德,我就日日夜夜念诵度母心咒。那次菩萨没发慈悲,我想,是我这个老婆子愚钝,心不诚吧。满都娃走的时候身体轻得就像一根羽毛,塔巴抱着她,乌力吉赶马车拉着他俩,往天葬坳走,他们都快走没影了,却见远远的后面跟上来一个人,随着马车的快慢走走停停,乌力吉想看清那人是谁,拐到山坳处隐蔽起来,等那人近前才看清,原来是一瘸一拐的达来……他是和乌力吉种下了隔阂,再不肯靠近那个冷漠的阿爸……

我的两个儿子,我总觉得,他俩聪明有聪明的好处,憨痴有憨痴的福。塔巴因为憨痴,他从来都听大人的话,反倒是达来,聪明反被聪明误。就拿背诵度母心咒“嗡达列嘟达列嘟列梭哈”来说吧,达来打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能说完整了,可长大后的他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怎么也不信这个了;而塔巴能笨到什么程度呢,到十几岁还把“达列嘟”背成“嘟列达”,再不就是丢下两个字落下三个字的,不过对绿度母他倒是像我一般虔诚……说来说去,其实在我这个当阿妈的心里面,也不能分清塔巴和达来谁好谁孬,只当他俩是一片树叶的正反面,表面不同,纹理好像差不了多少。

达来读到初中毕业,一直是上等生,要不是乌力吉摔伤了腰,他会和哈森的儿子巴雅尔一样,读书肯定有出息的。巴雅尔比达来低一年级,学习出了名地好。自从我家遭了灾没了羊,乌力吉和塔巴就接了别人家的羊群,做了苏鲁克雇牧。那年冬天雪又下得不小,爷俩带着苏布德不得不去更远处找雪少的山坡去放羊,不承想,有一天竟遇到了狼群。那是五六条饿瘪了肚皮的呛毛呛刺的狼,也许是跑了太远的路,见到乌力吉的羊群再迈不动步子,一整天就不声不响地尾在后面。乌力吉让塔巴把羊群往家的方向赶,自己骑马与狼群周旋。苏布德是一匹难得的好马,见了狼群一点儿也不恐慌,打着响鼻闪转腾挪的,帮着主人和那些龇牙咧嘴的家伙斗智斗勇,这样熬到傍晚,还是不能甩掉它们。乌力吉准备给头狼点颜色看看,三番五次地驱使苏布德追逐它,撒开四蹄踢踹它,用马棒打它,狡猾的头狼每次都能闪身躲过,反倒是乌力吉自己一不小心,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一股强烈的疼痛从后背和腰部传来,让他爬不起身……狼这种东西不管多残忍,都不肯轻易对人下手,就放下马和主人又屁颠屁颠地去追赶羊群。那会儿,塔巴赶着羊群已快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了,却眼见着狼群又追上来,心里怕得很,说来奇怪,塔巴平时记得颠三倒四的心咒竟一下子想了起来,清晰得像天上的北斗七星一样,他就一遍一遍仰着头对着夜空大声念诵……

塔巴后来和我说,菩萨真的显灵了,几条围住羊群的狼像看到了什么怕人的东西,忽然间夹着尾巴蹲坐下来,对着天空一阵呼嚎,嗷——嗷——你一声我一声地叫,而羊群更是乱作一团,削尖脑袋往里面钻……

那天夜晚,天空上本来有大半块月亮,忽然间,一块黑牛粪饼似的东西便给月亮遮蔽起来,严丝合缝的,夜空也在那一瞬间黑下来,紧接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星星也暗淡了,戈壁滩更漆黑得像一块铁,伸手不见五指……塔巴怕得要死,紧闭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阵母羊召唤羊羔的大呼小叫,那是羊群放松下来的叫声,这才睁开眼看,戈壁滩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刚刚隐去的月光又出来了,照亮着羊群和眼前的一切,唯有狼群不见了踪影……

我虽然笃信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绿度母,可这么神奇的事儿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不管怎样,塔巴平安赶羊进圈了,又反身背回了阿爸、牵回了白马……然而,乌力吉回到家里就再也爬不起床,苏木的医生来看过,说他的脊骨摔坏了。

我们查干戈壁已经好多年见不到狼,这拨狼据说是被白音乌拉草原的牧人赶出来的,它们跑到边境又给铁丝网拦住,最后没处可去,才跑到我们这片又边远又贫瘠的戈壁落户。乌力吉病了,我们家的日子更困难了,达来就这么辍了学,不过他可不会安心去替别人放羊,他总有自己的鬼主意。

炉火将熄,屋子里阴凉起来,年长的往炉膛添了几块牛粪。他嘴角仍叼着没点燃的烟卷。

葛根大婶又想起什么,斜着眼睛,紧张兮兮地问:告诉我,达来这次又干了什么坏事?

两人仍未回答。年轻的问,达来那时长什么样儿?

他嘛,个子小,可做起什么来比猴子还灵活呢。葛根大婶说着,起身去摘下墙上的相框,用衣袖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指着其中一张说:这就是小时候的达来,旁边这个高个子,就是他的伙伴铁山。照片上,两个少年勾肩搭背,各自做着鬼脸,图像虽然有点折损,有点模糊泛黄,但当中抱足球的长发男孩仍能辨出达来现在的模样。葛根大婶抚摸着照片,笑了,说:瞧,那会儿他还爱踢球呢。

达来做坏事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们村北边,距离几百公里是个大煤矿,那时来来往往拉煤的大货车特别多,开累了的司机会在离我家不远的公路上休息。达来就和铁山——那个邻村的孩子合起伙来,隔三岔五去偷货车里的柴油,做起了小油耗子。他们偷油,一辆车只偷一塑料壶,半夜趁卡车司机睡着,由铁山骑着我家白马,在远处放哨,达来去打开拉煤车的油箱盖子,伸进一根塑料管,用嘴嘬一嘬,油就咕咚咚地灌满油壶,一旦得了手,便跨了马一阵旋风似的卷进夜色……偶尔,两个淘小子也会背些煤回家来,又是达来领头,他骑马像飞一样,从后面追上拉煤车,攀着车厢板和棚绳几下蹿到高高的车上去,随后,一堆大煤块就噼里啪啦地落在公路上,碎成蹦蹦石似的。这时轮到铁山登场了,他提了袋子从公路边儿露出头来,四处跑着追煤块……再看达来和我家的白马,默契得就像演杂技,一个从车上嗖嗖地顺着车厢攀下来,一个不偏不倚地接应他,让他恰好落在自己的背上去。

达来背煤回家,我也曾问过来历,他就和我撒谎说,是拉煤车自己颠落的,我在公路上也经常见到那些星星点点散落的煤块,便相信了他的话。有那么两年冬天,因为达来和苏布德的“功劳”,我再不用风吹日晒去戈壁滩捡牛粪了,天天烧那些黑金子似的东西,燃起来火苗真旺,比牛粪火旺多了。而达来和铁山偷油是为了买他俩日思夜想的录音机,那个东西放进不同的小盒里就能播放不同的歌曲,我们村富有的人家都有这家什,达来当然会羡慕。终于有一天,他俩攒够了钱,去镇上合伙买来了一台“双喇叭”,那可是录音机里最牛的。铁山骑着二八自行车,后面驮着达来,将“双喇叭”挂在车把上,音量放到最大声,满街游逛,天天播放一个叫迈克尔的外国男人唱的歌儿,还学他抽筋似的跳舞,走什么天空步。

话说那天刚刚傍晚,一台拉煤车停在路边,正跟伙伴们踢球的达来和铁山看到了,铁山趁一个空当贴近达来,冲他使使眼色,达来却连摆手带摇头,说:我们说好买了“双喇叭”就洗手不干的。铁山悄声地说:就这一次,达来,求你了,我还想买件球衣呢。可那是我们拉过钩的呀。达来说。就这最后一次嘛。铁山说。

达来拗不过铁山,只好撇下伙伴们和他去了……然而,就是那次,他俩被货车司机发现了,撒腿逃跑时,一个迎面骑车人撞倒了达来,那是巴雅尔周末从学校回家,黑暗中,两人都认出了对方,巴雅尔还叫出了达来的名字,达来来不及与他多说,只顾落荒逃去……

当晚,拉煤车司机就报了警,他拦住巴雅尔,问出了偷油人的名字,后来,达来和铁山被拘留了十几天,他俩应该接受这个教训……葛根大婶叹息一声,说:两个少年蹲了拘留,当然知道了自己的错,从那以后再不敢去做那些勾当了……可是,你们不知道再后来发生的事儿呢——那个秃头顶的司机通过案子认得了达来,隔了差不多半年之后的一个傍晚,达来一个人赶羊群横穿公路回家,挡了一辆拉煤车的路,拉煤车冲着羊群一顿按喇叭,达来吆来喝去,好不容易将惊散的羊群赶下公路,那辆车就靠路边停下了,车上下来两个男人,其中带头的就是秃头顶司机。好狗不挡道呢!他俩骂骂咧咧地围住了达来……

那天晚上,达来跌跌撞撞回到家,蒙上被子一躺就是两三天,不吃也不喝,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在梦里又骂又踢又打的。我再三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闭紧嘴巴一句话不肯说。后来铁山来看他,为了哄他开心,把“双喇叭”提到床上,笑嘻嘻地给他放迈克尔,音乐刚响,达来便受了刺激似的“呃啊”大叫,起身将那个物件狠狠摔在地上,录音机先呜里哇啦出了一会儿音,接着就变成了泄了气的皮球,瘪在那里一声不响了。铁山呆住了,又气又恼:这可是我俩一起买的,你怎么能说摔就摔了?达来的眼泪就是那会儿掉下来的:我再不要看到那个脏东西,快把它丢掉!丢掉……

那事过去很久后,我才知晓他是被秃头顶司机欺负了……达来消沉得很,连院子都不迈出一步,要不是白马苏布德,达来好像走不出那个噩梦了。那天达来到院里晒太阳,苏布德见到小主人兴奋得不行,走上前来又亲又嗅的,秃噜秃噜地打着响鼻,一会儿又用前蹄砰砰地刨地,许多天来达来都没亲近过它了,伸手摸摸它的头脸,用十个指头当铁刷为它梳理皮毛,从头到尾,一点儿一点儿的,直到两只手像擦了锅底灰一样漆黑。后来,达来就被白马领出了院子,走向了深秋里像羊肠子一样细的查干河……又过了不久,能重新走出家门的达来,就跟铁山去了镇上,和一帮小年轻厮混在一起,学会了抽烟、喝酒、打架斗殴。

达来走后,我们这儿发生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有那么一天夜里,明晃晃的公路上竟然长满了朝天钉,让过路的货车个个像耷拉膀子的鸡一样靠边站了,有一辆拉煤车还差点翻进壕沟。货车司机们气急败坏,把撒钉人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那几天,大小车辆在公路上排了一大溜,有的货车超载过重,千斤顶根本顶不起来,不得不费尽气力卸了车,折腾大半天,才换上备胎。乌力吉瘫痪在床,我那时正和塔巴一起放羊,就赶着羊群沿着公路放牧,顺便拿了口袋到公路上捡拾朝天钉。塔巴问我:阿妈,这是谁撒的钉子?我们为啥要捡这个?我就和他说,别管谁撒的钉子,我们拾起来都没错,给别人行方便就是给自己行方便。钉子多的时候,怎么捡都不费劲儿,难就难在钉子越来越少,有时捡一颗钉子需要走很长的路。塔巴就说,阿妈,我们别再捡了,白天的星星有时还剩下一两颗呢。我说,塔巴,剩下一颗钉子是不是也扎脚呢?所以我们就要捡干净。可憨痴的人也耍小孩子脾气,塔巴说再不去捡,那两天他就赖在家里不动了,我以为他是累到了,就由了他,自己赶着羊群又沿着公路走了很远,口袋里又多了两三颗钉子。那天半夜回到家里,就听说哈森家出了事儿……

乌力吉刚摔伤那会儿,族人曾帮忙从查干敖包请了萨满,来给乌力吉看红伤。老太婆年龄比我大得多,她用酒给乌力吉的脊背捋了又捋,靠下腰的两节骨头却碰不得。她又给作了法,折腾一阵儿后就和我们说,乌力吉是被一只老狼的魂灵附体了,那是过去的头狼,它被人打断了脊梁,一直拖着两只后腿走路,后来是被狼群抛弃死掉的。问她有没有什么办法把它驱走,老太婆说,就像那条老狼,谁又能将它断掉的脊梁接上呢?萨满临走时和族人们交代,以后你们谁也别去驱赶那几条狼了,过去,草原和戈壁都是它们的家,是人们把它们的家侵占了,现如今,它们在这里产了狼崽,你们就给它们一处安身之地吧,否则它们走投无路,更会祸害人的。

我们族人既信奉菩萨也信奉萨满,乘船能过河,抱着一捆柴草也能过河,都是一个道理。听了老人家的话,整个牧村的人再不去招惹狼群,狼也通人性得很,它们知道近交远猎,每次捕猎都去远远的地方,从来不动近处的牲畜和家禽。有好心的牧人偶尔还会带点肉骨头或者病死的禽畜给它们,狼就和人越来越亲近,有时甚至对近处的牧人都不设防了。但是那天,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是哪个人干的,竟趁着狼群外出远猎时掏了狼窝,四五只狼崽里,那人只取了一只,弄死后,丢进了哈森家的羊圈里……回窝的狼群很快发现丢失了崽子,循着气味一直找到哈森家,等母狼跳进羊圈叼出小狼的尸体的一刻,整个狼群愤怒了,要知道狼的报复心是最强的,接下来,哈森家的羊群遭了殃,一只接一只被狼咬死,肉却一口不吃……哈森因为上次丢枪犯了错误,枪早就上缴了,一家人只有点了火把又喊又叫又敲又打,好歹将狼群吓退,再看羊圈里的一百多只羊,差不多被咬死了一半。

事情发生后,哈森也曾怀疑是达来干的,他疯了似的冲到我家,冲着床上的乌力吉大吵大嚷。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乌力吉却说了几句硬气的话:哈森,上次我让你用鞭子打达来,因为他犯了错,你往死里打他我也没管,现在你说是达来引来的狼,但说话得有证据,你有证据,我卖房子卖地也赔你羊群,要是没有的话,就闭上你的嘴巴。哈森一时间无话可说,指着乌力吉的鼻子:你给我等着,瘫子,等我找到证据。这才气鼓鼓地甩袖离去。所有村民都知道,那段时间,达来已经在镇上了,没有人见到他回过牧村。后来,他和铁山开始收牛奶才频繁回来,那已经是一两年之后的事儿了。

哈森找不到达来的毛病,但也不肯就这么拉倒,他以打狼的名义到苏木派出所申请,特批来一支枪,就和他的几个兄弟,骑着马带着一群牧羊狗,要把狼群连窝端掉。头两天,哈森为了麻痹狼群,特意给它们送去几只被咬死的羊,让它们吃得肚皮溜圆。和人一样,吃饱了的狼也会发懒,趴在窝边不愿动弹,大狼晒晒太阳,小狼就在大狼身边撒欢儿,你咬咬我,我咬咬你的,哈森他们瞄准时机就开始围猎了。先是一枪打伤了头狼,接着又是两枪,狼群立马炸了窝,狼崽子吓得麻溜钻进洞里,头狼受了伤眼见着逃不掉了,就留下来断后,几条母狼和半大公狼开始四下逃窜,哈森和几个男人快马紧追,随着轰轰的枪响,又有两条狼被打翻在地。有人掉转马头来,手拿套马杆去对付头狼。那天,哈森他们打到只剩下一条狼时,就不再开枪了,为了要完整的狼皮只放马去追,直到把那条狼追到吐血,浑身筛糠似的哆嗦成一团,再迈不动腿了,这才将它一棍爆头。而那条头狼是最后被弄死的,哈森把余下的仇恨都发泄到它身上,他们先把狼崽子从窝里掏出来,当它的面一只一只摔死,然后再把它团团围住,用套马杆挑逗它、打翻它,头狼被逼疯了,龇牙撕咬,咬断了好几根套马杆,最后忍受不了屈辱,竟然回身咬起自己来。它后来是自残死掉的,人们把它的尸体拖回村落时,它还睁着眼睛……

哈森他们扒了几张皮毛完整的狼皮,皮上有伤口的就只要了狼牙,尸体全都弃在壕沟里,那可不是葬生灵的地方,臭烘烘的落满了苍蝇,生满了蛆虫,说也奇怪,牧羊狗并不去吃它们,大概认出那是自己的同类。听人说,《蒙古秘史》里写的,狼和鹿是我们族人的祖先,怎么能让它们葬尸在臭水沟里呢。我带着塔巴,用尼龙袋子去装殓它们。哈森的儿子巴雅尔没参与打狼,他裤线直直的,头发也一丝不乱,见到我做这些,问:大婶,你要它们做什么?我说,我要把它们拉到天葬坳去。巴雅尔想了想,就弯下腰来,用他那双白皙的手帮助我和塔巴,整个过程他都没有掩鼻捂嘴,我们又捡来几只狼崽,一起放在勒勒车上。巴雅尔最后和我说,大婶,是信了佛就学会宽容了吗?我阿爸什么都不信,所以他连狼都不原谅。我就笑着和他说,我也不懂什么佛法,只是我的心是白色的,它像雪一样,能覆盖那些脏污和坑洼吧。

那天让我奇怪的是,塔巴一直默不作声,路上我就问他怎么了?塔巴摇头说,没怎么的,转过头来问我,他们为什么杀死了那些狼?我说,那是因为狼群咬死了哈森家的羊,他们就报复了狼群。塔巴听了我的话,更闷闷不乐了。等我们把臭气熏天的狼一只只颠落到山坳里时,塔巴忽然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得像个几岁的孩子。我抚摸着他的头,和他说,这个世上是有因果的,这些都是孽缘。其实我说的这些,也都是从甘珠庙里学来的,大概听活佛和上师这么说过。塔巴听了,哭得更厉害了,说,我只知道达来被哈森打那个因,没想到狼给扒了皮这个果,是我害死了这些狼……我就安慰他,孩子,狼又不是你打死的,跟你没什么关系。塔巴最后和我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塔巴说,是我把那只小狼掏了,丢到哈森家羊圈里的……孩子,你、你为什么这么做?我瞪直了眼睛问他。他打弟弟,所以我恨他……

上师说,领受绿度母的慈悲,能解除八种障碍,其中就有“如铁链一般的吝啬”“如狮子般的傲慢”“如大象一般的无明”“如森林大火般猛烈的瞋恨”,想想这些障碍仍在世间缠缠绕绕,可我们世人谁又想过这些呢。

一切的因果还没算完。那天,我和塔巴回去的路上,就有一团阴沉沉的云在我的心头滚来滚去,那是一种不祥的预感,等我心急火燎回到家,只见满屋烟气和一股刺鼻的味道,再去看乌力吉,他已脸色黑红睡死过去了……那是我惹的祸,为了给乌力吉取暖,我临出门前压了一炉灶的煤渣子,结果起了煤烟……真没想到,那些黑金子似的煤也能害命,不像大地里捡来的牛粪,永远也不会呛到人的。

乌力吉死了,附在他身上那条瘫狼也随他去了,可压着我心头的乌云还在翻滚。那段时间,一有空闲,我就领着塔巴去甘珠庙烧香、忏悔,不停地给佛陀磕头,让佛陀消除我们母子身上的孽障。我还和塔巴一起,为乌力吉和横死的狼群、羊群,还有那条瘫狼念超度经。不过,塔巴好像把什么过错都忘记了,还和小孩子一样,念着念着经就睡着了,歪着脑袋坐在蒲垫上,口水都流出来了。要平时我是舍不得叫醒他的,而现在我不能任他睡去,就把他从梦里拉出来,让他用心悔过……

戈壁开始起风了,有沙石不断扑打在窗户上,柴门随之吱吱呀呀地响起来,西墙上那条裂缝也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几只羊羔听到了动静,大概以为羊群归来了,禁不住又“咩——咩——”地叫起来,听上去像叫妈妈一样。

葛根大婶说:你们听,羊羔也会叫阿妈呢……刚生头胎的母羊,有的还不会做母亲,不认自己的羔子,我们牧人就给母羊唱劝奶歌,把它的尿液抹到羊羔身上,唱着唱着牧人自己都掉眼泪了。母羊也懂得感动呢,眼睛湿湿的,主动伸出舌头去舔羔子,羔子就曲了前腿给母羊跪下,这时,它就可以吸吮母羊的奶水了……

听起来真感人。年轻的说。

是呵,不管是人还是牲畜,谁都心疼自己的孩子呢。葛根大婶说,在我的孩子里面,最让我担心的还是达来……

达来和铁山收奶子那几年,应该是他最快乐的时光,好像终于飞上天的小鸟一样。他俩开着一辆破收奶车,满戈壁叮叮咣咣地跑,只为赚点辛苦钱。那车本来是别人报废的,拉到汽车修理部当废铁卖给了老板,达来和铁山正当学徒,老板就叫他俩拿去练手,三修两修,竟然还能开动,小哥俩私下商量,用学徒的工钱抵了这台车去收奶子,两人从小在家里都卖过牛奶,对这行当再熟悉不过。修理部的李老板做过很多买卖,是个场面人,二话没说,就让两个小伙子把车开走了,还以三分利抬给了他俩一笔本钱,他拍着圆滚滚的肚皮说,年轻人做生意不容易,以后有困难找我,我会帮你们的。

打那以后,达来和铁山就每天吹着凉快的风,打着口哨,开始了他们的收奶生意……他俩的故事有的是达来和我讲的,有的是铁山忍不住与我说的,也有从村里人的嘴里听来的。我这个老婆子别的能耐没有,只是记性好,我听过的事儿就像印在脑子里一样,想忘都忘不掉。

就像李老板说的,起初两人的买卖并不好做,一是本钱少,二则干这行当的又不止一伙,大家都在抢奶源。好在达来脑瓜灵活,他俩没钱就先和牧民赊欠,别人收奶给一元二角一斤,他俩就多出三角钱,等奶子卖给收奶站,结了钱,两人立马还给乡亲们。一来二去的,牧民信任起这对穷小子。那时,达来偶尔路过家门,也会回来住上一晚,他赚到了钱,每次回来都喜滋滋的,像个有钱人一样,给我和塔巴买新衣服,还给苏布德带了舒适又漂亮的马鞍子,有一次还搬回一台大彩电。他从兜里拿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钱来给我看,说,阿妈,你见过这么多钱吗?我摇摇头,说,没有。他说,我也没见过,可这还不是我的钱,收奶站刚给的,我要还给乡亲们,不过我剩下了一些钱呢,我和铁山说好了,等赚够了钱,我们要先买一台新奶罐车。我看到他满怀希望的样子,也替他高兴。达来还说,要是妹妹还活着就好了,我们有了钱,一定会看好她的病。我听了心里又不是滋味,他忙岔开话题,开始和我讲戈壁上的新鲜事儿,讲谁家的母猪下了一只小象,哪个村的老太婆一百多岁了还长了满口新牙;还讲一个骑马的牧人被雷劈到了,家人以为他死了,就拉去天葬了,三天后黑乎乎的他竟走回家来,牧人还以为活见了鬼……我就和他一起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除了这些,我也觉察到了达来的变化。他学会了抽烟,有时也会醉醺醺地回来,和塔巴拍着胸脯说大话,我就知道那个把牛都快吹到天上去的人不是达来,他正在学别人说话呢。有一次,我要给他洗洗外衣,在衣口袋里翻出了一个物件,抽出来一看竟是把尖尖的刀子。我把他叫到跟前,问他:这是干什么用的?他一把抢过去,说:这是我防身用的。收牛奶还要动刀子?我好生奇怪。阿妈,你以后不要动我的东西。达来说着,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达来还经常提起一个叫金花的姑娘,那是他在乌兰敖包收奶子时遇到的。她可真瘦弱,病殃殃的,像一穗没长成的玉米。儿子长大了,我以为他看上了那个姑娘,就逗他,让他哪天领回家来瞧瞧。达来摇头:她的阿爸,那头“疯牛”太凶了,能把人吃掉。达来第一次见到金花,是她提着奶桶从自家院里出来卖牛奶,因为身子弱,她趔趔趄趄地歇了好几歇,才将奶桶挪出院门。达来站在奶车上,金花将奶桶递给达来的一瞬竟然脱了手……一个男人听到响声冲出屋来,照着姑娘的头就是一拳:败家的东西,卖个牛奶都能洒,你还能干点啥?那姑娘用双手护住头,吓得蹲坐在地,酒气熏天的男人还不依不饶,举手又要打,被达来叫住:不要打她,洒的牛奶算我的。那男人才住手,通红着眼睛看达来,冷硬地说:这是二十斤的桶,把奶钱拿来!达来二话没说就掏了钱给他。男人点了钱,回头还不忘教训姑娘:以后小心点儿,败家的东西……

那桶牛奶的钱,达来跟铁山说好自己出,铁山也没怪达来。回镇子的路上,哥俩叼着烟卷,一起唾骂那头“疯牛”没人性。

金花的爸是个酒鬼,天天只知道喝酒、打人,终于打跑了她妈,留下了三个孩子,金花是老大,就是这个风都能吹倒的姑娘,在照顾两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每天拼命干活儿,稍一出错还要遭受她爸的殴打。这些都是金花后来和达来说的,那天,达来替她担了过错,让她对这个收奶子的小伙子生了好感。后来,达来和铁山再去乌兰敖包时,总有意无意地路过金花家门口,趁“疯牛”不在家,铁山就在车里望风,达来会给金花和她小弟弟、妹妹带些小礼物,教他们吹泡泡糖、吐烟圈、玩游戏机,有一次,还给金花带了一本字典,那是金花让他帮着买的。金花只读到小学毕业,她爸就不让她念书了,可她还想学写字。不消说,达来喜欢上了那颗没长成的玉米穗,满都娃妹妹小时候就这么病殃殃的,许是瘦弱的金花让他想起了妹妹吧。

作为好伙伴,铁山早看出了达来的意思,有天开车从金花家回来,铁山把手搭在车窗上,问他:你小子对金花这么好,是不是想和她睡觉啊?

去你的,你说的话真俗气!达来说。

快别装正经了,你又不是没睡过女人。

女人和女人不一样,以前那些女人,谁给钱就跟谁睡,那不叫爱情。

我算看清楚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爱情……铁山说。

你不懂爱情!你只知道有了钱就往浴池、往按摩房里钻,你当然不相信爱情了,我告诉你吧,爱情是,你见到一个喜欢的女人,心忍不住怦怦地跳,而且,你根本不想和她睡觉,你觉得和她睡觉就像玷污了她……金花就是那种女人,我见了她,先前连手都不敢碰她,害怕她化了似的……她那么可怜,我只一心想保护她,把她捧在手心里,再不让她受委屈……

铁山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说:不想和她睡觉的女人还有什么爱情,达来你快别和我开玩笑了,哎呀,逗死我了。

你一点儿都不懂女人!达来生气地说,你更不懂爱情!你这辈子只配花钱去找野女人……

这话你可说错了,达来,我不用花钱也能找,她们说我长得又高又帅,还倒贴我呢,不仅给我送好吃的好穿的,还给我花钱呢。

鸭子!鸭子!达来狠狠地冲他说。

你才是鸭子呢!铁山挥手打了达来一拳,我可没靠这个吃饭。

那你就是吃软饭的。达来说。

铁山一个急刹车,拳头又挥过来,达来躲开,哈哈大笑着跳下车去。铁山停了车追达来,两个人在戈壁滩上追来打去,一边嗷嗷喊叫,弄得尘土飞扬的。

达来和金花后来真的好上了……

再去乌兰敖包收奶,达来就自己一个人开车去。那会儿,达来送给金花最贵的礼物,是一部揣在兜里随时能接打电话的手机,这也方便了两人见面。那次,达来又提前给金花发了短信,金花就借口要去捡牛粪,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活计,去见达来……达来把车停在背人处,两人钻进车里正亲热呢,半掩的车窗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个粉碎,抬头去看,只见那头“疯牛”正提着棍子站在车前……达来慌忙启动车子,拉着金花就跑,怒气冲天的“疯牛”撒腿在后面追赶,好在车子很快就把他甩掉,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咒骂,不断在车后投掷石块……

达来那次带走金花,她虽有不安,但很快就被快乐冲淡了。在这之前,金花还没出过什么远门,生下来就守着那个破烂的家和牛粪饼那么大的地方,她加入到两个野小子的收奶队,坐在破奶罐车的驾驶室里,望着戈壁滩上不同地方的不同风景,听着那个叫迈克尔唱的歌,和哐啷哐啷的车箱响声,到处与陌生牧人讨价还价,直到鲜亮的牛奶灌满奶罐,再踩着落日、顶着星星回到镇上。达来和铁山卖了牛奶,就会领着她去吃好吃的,然后带她去打台球、看电影、对着电视机唱歌,几天下来,金花弱小的体格都有点吃不消了,她累也高兴啊,特别是能和达来天天在一起。晚上,她躺在达来的怀里却哭了。达来和我说,要不是眼泪滴到他胸上,他还以为是蜜蜂在嘤嘤叫呢。金花,你应该快乐才对呀,为啥哭起来了?我是怕失去你,失去现在,达来,我们永远在一起,你不要离开我好吗?当然了,我俩是一对灰鹤,怎么能分开呢……

达来他们三个在集市上闲逛,恰巧遇到了巴雅尔,他手捧书本站在一辆四轮车旁,车上拉的是山羊绒,用袋子装着,码得十分整齐。达来冲铁山使了个眼色,两人围拢过去,从背后拍了拍巴雅尔的肩膀,等他转过身来与他俩握手,一副惊讶的表情。达来却没伸出手来,哼着鼻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巴雅尔,说,怎么大学生也来卖羊绒了?巴雅尔眼神炯炯的,说自己已经大学毕业了,这是来帮弟弟的忙。达来伸手到车上的袋子里摸一摸,说:你的羊绒倒挺干净,就没掺点沙子什么的?巴雅尔说,这可不敢掺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要不这些年的书就白读了。说得倒挺好听,看来你告密的时候,也一是一二是二啊!达来使劲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巴雅尔听达来这么说,就明白他的意思了,脸登时红彤彤的,说:达来,我知道你说的是上次的事儿,我跟货车司机说出了你,那是我的原则,即便那人是我的父亲,我也要如实讲的。达来听了,愣了片刻,这时铁山仗着人高马大,冲着巴雅尔抡起拳头,骂道:原来告密就是你的原则,那我现在来告诉你我的原则——见到嘴欠的,我就要揍他一顿!没等他拳头落下,就被达来拦下来:好了,咱们不和小人一般见识,以后让他去告哈森的密吧,我们走啦。说着左拥右抱地离去,巴雅尔却在后面喊起来:达来,我告诉你,我不是小人,我只是作了证,我是证人……

铁山不解地问,就是因为他的出卖,让咱俩蹲的拘留所,你为啥还拦着不让我揍他呀?

我想起来小时候,他还给过我们肉干儿呢,虽然被他阿爸拦下了。达来说。

这个人好像挺有正义感的。金花插话。

你没看他的眼神吗,他一点儿也不示弱,他的眼神里有股力量。达来说。

力量?什么力量?狗屁力量!铁山愤愤地说。

那是读书人才有的力量,应该是知识的力量……达来说。

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些没读过什么书的人就没有力量喽?

也不是,没读书的人就要有钱,有了钱就有力量了。达来说。

这样的日子没过十几天,金花却想家了,她是惦念弟弟妹妹,没有她会不会有饭吃?那个家又成什么样子了?有一天她一夜没睡,早上就和达来说,我得回家去了。为什么?难道那个家你还没待够吗?达来不解地问她。金花就掉起眼泪疙瘩,说,可我的弟弟妹妹还小,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那是我妈临走时哭着交代的……金花铁了心要回去,达来没有办法,只好送她。你这么回去,不怕“疯牛”打断你的腿?我断了胳膊断了腿你就不要我了是吗?金花噘起嘴来。达来就搂过她,说:不管到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就娶你。达来,过两年,我弟弟妹妹再大些,你就来娶我吧,到时我们再也不分开了……金花,等我攒够了钱,就去买一台新车,有了新车我们就会更有钱,到时我要风风光光地去给那头“疯牛”当女婿……

金花回到家后,“疯牛”并没有打断她的腿,而是上来就给了她两个大耳光,一边骂她:你个不要脸的小婊子,和你妈一样不要脸!你妈那个骚货跟野男人跑了,你也想跟野男人跑了啊……最后这句激怒了金花,瘦小的她像只挓挲羽毛的小鸟,一边抹着嘴角的血,一边抄起一把剪刀:你再敢骂一句,我就杀了你!“疯牛”看看金花,又看看她手里的家伙,本来举起的巴掌慢慢垂下来,他后退一步反倒看到了金花放在桌上的手机,就抓起来摔个稀碎,气焰却小了许多:我告诉你,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这个家门!

“疯牛”说到做到,打那以后,他从来不让金花离开自己的眼睛,他是真的怕金花哪一天和她妈一样跑掉了,就没人给他干活儿了,也没人帮他侍弄这个家了。可有什么能隔开两个相爱的人呢?事实上也是,达来和金花从没断联系,他们中间有个专门传信的人——上小学五年级的弟弟,两人每天写的信,都是弟弟帮着寄出又收取的。为了写信,金花都快把那本字典翻烂了。

我前面说过,查干戈壁收奶子的有好多人,其中有一伙小地痞,很是霸道,经常找其他收奶人的麻烦,他们是想吃独食,不让别人收奶。那时,达来和铁山两人已经合伙买了新车,买卖越做越好,也算抢了他们的生意。一天傍晚,小哥俩刚收了满罐奶从白音乌拉草原那边回来,就被一辆面包车拦在了乡村路上。路边站着四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叼着烟卷,乜斜着眼睛盯着达来和铁山。小哥俩上前给他们递烟,他们理都不理。咋了哥?达来问。咋了?你俩小兔崽子得罪人了,知道不?一个头上留一撮毛的男人说。我俩也没得罪谁呀?达来辩解。没得罪谁?我问你,谁让你们他妈的抬高奶价的?你们坏了规矩,懂吗?一撮毛说。可市场也没规定收奶价格呀?我们收我们的,你们收你们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达来说。你们这就是犯了河水!一撮毛朝身边的人使了一个眼色:去,让他们知道知道,犯了河水是怎么个后果。一个剃光头的矮胖子回手就从面包车里拿出一把射钉枪直奔过去,还没等俩人反应过来,只听见哒哒几声,奶罐车的两个前轮胎已经嗞嗞冒气了。转过身,几个男人就丢下烟屁股跳上了车。给我记住,小兔崽子,再他妈的坏我们的规矩,小心让你们的肚皮冒气!说完开车离去……

这帮人可真够坏的,大夏天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乡村路上,达来和铁山守着瘪了胎的货车,眼瞅着几吨牛奶变酸坏掉。白音乌拉离我家较近,第二天中午,俩人终于找到修车的补了车胎,满脸沮丧地回到家,我赶忙做了饭菜给他俩,狼吞虎咽后,达来一声不吭地半卧在床上,手里掂着刀子,铁山用拳头不停地捶着床沿。我这个信佛的就想起公路上撒钉子的事儿,而今达来的车也让人给爆了胎,我就劝他俩,上师说做人总要吃亏的,以后咱们多修身积德,就会少了是非。塔巴听了,在旁边也憨憨地说:上次在路上碰到一条恶狗,我就没朝前走,提着棍子绕了过去。达来瞥了塔巴一眼,忽地一甩手,刀子扎在了门上乱颤,说,你们不知道啥叫江湖,就这么算了的话,以后他们会把我俩当软柿子拿捏死,我俩就别想在这条道上混了。看他狠呆呆的样子,我怕极了,就把刀子从门上拔下来藏在了身后,说,孩子,不管到啥时候,咱都不能动刀动枪,就因为你小时候偷拿了哈森的枪,阿爸才那么狠心惩罚你的,他还不是怕你长大惹祸。不要提哈森那个杂种了,达来愤愤地说,要是放现在,我就拿枪崩了他。

那天他俩把一车奶子全倒掉了,白花花的铺满了戈壁,这些酸奶子滋养过的地方,来年牧草一定会长得旺盛。铁山开了车到河边洗刷,达来骑着白马跟在后边,这两个伙伴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他要好好给它洗个澡。夏天的查干河水又涨满了河床,这会儿,悄没声的河岸因为两个年轻人的到来变得热闹极了,于是,刷车的刷车,洗马的洗马,忙完这些,达来和铁山就一头扎进河里,像鱼那样游来游去。平时忙于生意,他俩大概好长时间没有歇息,这下反倒有了空闲。我和塔巴是后来赶到的,守在岸边看热闹,两个坏小子就冲塔巴泼水,最后把他也拉进河里,三个人扑腾着打起水仗,欢笑声与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那天太阳还没落山呢,一弯月牙就挂在了天边,蓝蓝的淡淡的。

达来最先看到了那弯月亮,指着它问铁山:嘿,你看那月亮像什么?

像、像一把割草刀。铁山说。

塔巴,你说像什么?达来又问。

我说,像一根羊肋条……

铁山反过来问达来:你说说,它像什么?

我说像一枚铜钱……

塔巴摇摇头说,那可不像,铜钱可是圆的呢。

你不知道,它的一多半被我吞到嘴里了。达来说。

我看出来了,你现在只认钱,你想把世界上所有的钱都吞掉……铁山说。

那又怎么样?达来冲铁山泼水,我还没问你,你小子有了钱想干什么?

铁山捋了一把头发和脸,大声地说:我嘛,我肯定不会在女人身上花钱的,我会去北京上海,去香港澳门,我从小还没走出过戈壁和草原呢,总之我有钱了,我要去所有我想去的地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呢,达来?铁山回头问。

达来扎了个很深的猛子,半天才露出头来,吐了吐口水,说:我有了钱,第一个就去娶金花;第二个嘛,我要盖楼,把我家快坍的房子推掉,盖成三层高楼,阿妈住一层,我住一层,塔巴住一层……我还要给苏布德盖个宽敞的马厩,和金花生个女孩儿,像满都娃那么好看的,我要她成为世界上最健康快乐的公主……

这回轮到问塔巴了,塔巴嘿嘿笑了,说:钱很多的话是不是得天天数钱啊?

达来和铁山都点头,说,那是啊,钱多了就得天天数,没事待着干啥呀,就得数钱玩儿,把钱铺得满地、满院子都是,像数星星似的数也数不完。

塔巴听了,挠挠脑袋,说:那岂不是很累,我可不喜欢数星星,你们知道,我只能数到五,再多我就记不得了。

可你自己的钱要有数才是,要不谁都会来欺骗你,最后你的钱就不是你的钱了,你又成穷光蛋了,到时,你还得提防坏人骗你的钱呢。铁山说。

那还是算了,我还是没钱的好,有了钱,我还要提防坏人,还要天天数钱,会累坏我的,我还是放好我的羊吧……

我敢说世界上只有塔巴哥不想做有钱人。铁山笑嘻嘻地说。达来反过身来安慰塔巴:没关系,哥哥,你只管放你的羊,到时我有钱了也少不了你的,皇上的哥哥就是王公,对不对?塔巴听了就高兴了,禁不住欢呼起来,我要做王公喽,我要做王公喽……

那天傍晚,达来他们几个直玩到把太阳扑腾到查干河里,停在西边的源头,金光粼粼的,也把星星叫来了,布在头顶上。那个情景多好啊,他们像又回到了童年似的,那么欢乐。我在河边看护羊群,听着苏布德在昏暗里嚯嚯的食草声,看着三个小伙子在明亮河面的影子,那一刻,长庚星就在他们那一方眨着眼睛呢……

第二天一早,达来走的时候,没朝我要他的刀子,他好像忘记了这码事,也不再絮叨那些损失,迎着朝阳甩着乌黑的头发不紧不慢地开车驶去。事后才知道,他俩并没去乡下收奶子,而是回到镇上,买了烟酒去见修车部的李老板。李老板又开了一家饲料厂,他的办公室又敞亮又阔气。收下礼物,李老板坐在老板椅里给达来和铁山沏茶。我老李当初没看走眼,干得不错啊,年轻人,都买新车啦?达来他俩就挠脑袋。两个兄弟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是遇到啥难事了?

李老板在镇上确实有头有脸,“一撮毛”的事儿就是他出面说合的,听达来说了经过,他说,你俩算找对人了,“一撮毛”这两年可是靠我发的财。他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拿起手机给“一撮毛”拨过去,大着嗓门和他们说,达来和铁山是自家兄弟,以后给老兄留三分面子,大家都为了混口饭吃嘛。“一撮毛”听是李老板,连说误会,误会,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放下电话,李老板又给俩年轻人递烟:放心吧,有我在,他们不会再找你俩麻烦了,可人家说得也对,行有行规,以后别坏了规矩才行。达来两人忙点头。李老板又说:再有,大哥我能帮你们这一时,可帮不了一辈子,日后要想不被鹰吃,还得自己翅膀硬,像你俩这么实打实做买卖,想赚大钱得猴年马月?达来和铁山听了,就眨巴起眼睛。李老板看看身边没旁人,压低了声音说:做什么买卖都有窍门,就像你们那车牛奶,其实不丢也能卖掉,你俩有所不知,“一撮毛”他们来钱可比你俩快多了……

听到这里,年长的接了葛根大婶的话:你说的李老板这人我了解,他和“一撮毛”的关系不简单,可以说是盘根错节,“一撮毛”是他的小弟,也是他的打手,他们什么生意赚钱就做什么,赌场、歌厅、高利贷……他之所以对达来和铁山好,也是为了利益,不过,李老板只是一条绳上中间的蚂蚱……

是呢,达来和铁山从李老板那儿出来,便脑筋开窍了似的,又像是得到了什么秘诀。葛根大婶说,俩人就是从那时起,赚的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的,没过几个月就又买了一辆新收奶车,转过年来,翅膀更硬了,走路的样子都不一样了,抬头挺胸的。这当中有个事儿,我还得说,那段时间,达来和铁山总频繁地回家来,也不知和塔巴说些什么,咕咕叨叨的。我忍不住问塔巴,你们三个人是在学蛐蛐叫吗?塔巴说,不,我们什么也没做。你们一定是有事情瞒着我。我说。塔巴无奈地搓着手:可……可是,弟弟就是这么嘱咐我的。好吧,我摇摇头,你们不说,绿度母菩萨也会告诉我的。

一天半夜,达来忽然开车回到家里,他满脸满身都是血,我和塔巴吓坏了,忙问他这是怎么了?达来说,没事,只是头破了口子。我说,那怎么不去医院呢?他说,不用你管,阿妈,把我的刀子给我……我摆着两只手,说,孩子,千万不要……阿妈,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更不是过去任人宰割的羔羊。达来说着,很快在柜子里翻到了那个闪着寒光的东西……

原来,铁山他们为了和“一撮毛”争抢奶源,终于水火不容了,两伙人刚在镇上打了一架,达来一伙吃了亏……

那不是因为奶源,葛根大婶你不知道,年轻的在旁边说,那是达来和铁山他们要竞标一个沙场,动了李老板的奶酪,李老板指使“一撮毛”他们调教一下达来和铁山,他俩当时都蒙在鼓里。

那可是真的?葛根大婶惊讶着……

凌晨,铁山也来了,胳膊上打着石膏和绑带,带了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他们怕我听见,跑到车上去商量事儿……嚯唉,菩萨保佑……

红了眼睛的达来已经不听我的,他们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我望着那辆钻进沙尘里的车子,担心得胸口像敲鼓一样,浑身没了力气,就要瘫倒在地,塔巴却不知啥时站在了我身后,他搀扶住了我,把一个物件递到我手里,原来是达来的刀子,塔巴真有心呢,他趁达来不留神偷下了它……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塔巴皱紧眉头纳闷地问我:弟弟他们为啥又争又抢呀?我摸着塔巴乱蓬蓬的头发说:那都是聪明人干的事儿……

达来他们那天去寻仇,到处找“一撮毛”他们,台球厅、歌厅、赌场、洗澡房什么的都去过了,最后来到“一撮毛”他们常去的一家收奶站,却见奶站里冷冷清清的,一个打更的师傅正缩在门卫室看报纸。达来敲窗问他:大叔,认识“一撮毛”不,他这两天来过没有?打更师傅把老花镜耷拉到鼻子下面瞅瞅来人,说:什么一撮毛两撮毛的,你说的是送奶子的吧?估摸都给抓起来了,别说他们,连我们收奶站的人都给带走了。达来听了就有点发蒙,你说什么,都给抓起来了?是不是因……因为打架?老师傅摇着风车脑袋说,是因为奶子,是奶子出了事……

那个师傅说得没错,达来他们后来得到了风声,很多收奶子的,包括收奶站管事的人都给抓了,甚至李老板的店也被查封了……

一天后晌,两辆闪着警灯的车开到了我家,下来一大帮戴着不同颜色大盖帽的人,我就呆住了。那会儿塔巴还没放羊去呢,我哆哆嗦嗦地上前刚要问他们,一个年纪稍长的警官先开了口:你是达来的阿妈?我说是。你儿子和一个叫铁山的在收牛奶?我点点头。那就对了。另一个警官说……

他们把我家上上下下搜了个遍,也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问我,达来的东西藏在了哪里?可我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脑子里乱哄哄的,像飞进了数不清的苍蝇。那个长着罗汉眉毛的警官看出了我不知情,就转过头来瞅了瞅塔巴,塔巴吓得直往我身后躲。

警官态度倒很和蔼,问我,这是达来的哥哥吗?

我点点头。

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他又问。

没有了,他的阿爸不在了,有个妹妹也病死了……

怎么病死的?

小时候得了肺病……

可怜的孩子,警官这时就定眼看着我和塔巴,说:可有的孩子更可怜呢,他们还是婴幼儿,就因为吃了毒奶粉得了肾病,很严重的肾病……

毒奶粉?我惊讶地问。

是的,有一种化学东西能让掺水的奶子提高蛋白,可用它制成的奶粉会毒害孩子……达来他们就使用了这种东西……

那些孩子会像满都娃一样吗?塔巴听到这里,从我背后怯怯地探出头来问,浑身抽搐似的抖着。

警官点点头。

塔巴犹豫着,我、我说出来,你、你们就会放过达来吗,你们不会用鞭子抽他是吗?

警官正了正眼镜:是的孩子,我们只是想找到那个东西,不让它再毒害人了。

塔巴听了,就转身带着他们向羊圈走去……那袋子叫作“蛋白”的东西是他埋在羊粪里边的……

没错,达来和铁山也先后被抓了……他们弄到的“蛋白”,都是李老板售卖的……

半年后,我和塔巴到监狱里探望达来时,达来没脸见人似的用两手捂着脸面,眼泪不停地从指缝里流下来,一再说自己该死,说他不知道那东西能害人,特别是害了孩子,李老板当初只和他说,那个东西能让牛奶保鲜,三五天不变质,还能让有些收来的奶子提高蛋白,过检验关……我相信达来的话,他的心地还没那么坏,知道奶子里有毒,他决不会喂给羊羔的……不过,他罪有应得,被判了两年零六个月徒刑,铁山也是,他俩的新车统统被罚没了,包括赚的所有的钱。不过,他俩在那些人里边判刑是最轻的,这得感谢巴雅尔,他那时已做了律师,偶然回村从父亲哈森的嘴里听说达来被抓的,半身不遂的老哈森流着口水,歪斜着脸,和儿子说,你懂法,帮帮那、那个臭小子吧,我、我欠过他黄羊肉干儿……那天有邻人在,看到这个事情,回头说给我的——那天,巴雅尔替老哈森擦了擦嘴巴,把掉在地上的佛珠递到他手里,转身急匆匆地去了看守所,见了达来和铁山……巴雅尔后来按没有主观犯罪意图为他俩说了话,还免除了他俩的律师费用。巴雅尔在法庭上说:请法官注意,在这个事件里,我的当事人是因为无知才犯的错,售卖“蛋白”给他们的人故意隐瞒了它的危害性……

那些天,我不住地给绿度母磕头,就想起上师说的,度母菩萨度人的八种障碍里,其中还有“如蛇一般的忌妒”“如小偷一般的憎恨”“如毒的贪心”,想想这些都在达来身边发生了……

那年秋天,达来和金花说好,要去娶她的,金花为此也做了准备,第一次仰起头和她的“酒鬼”阿爸说话:那个收奶子的穷小子有钱了,我要嫁给他。什么?你要嫁人?这个家怎么办?这些活计谁他妈的干?金花说,我的弟弟妹妹我还会照料,至于你,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放心,钱都给你准备好了。从那一天起,金花就不掖不藏地给自己做起了嫁衣……可万万没想到,她等来的却是达来入狱后写给她的信,她还以为自己做了噩梦,等确定了消息,金花直接晕倒在地。“疯牛”却乐呵了,里外屋来回踱步,嘁,我就说兔子窝里长不出白蘑菇嘛,金鸡可不会到咱这破窝里下蛋……

门窗外的风更大些的时候,远处终于传来了羊群的叫声,咩叫连天的。是塔巴和苏布德回来了。葛根大婶说。没过多会儿,一个满脸黄胡子的汉子牵着一匹白马,吆喝着羊群进了院落,于是,羊群的大呼小叫声、马儿咴咴的嘶鸣声,一起盖住了风的呼啸。那汉子看到门口停的吉普车,知道家里来了客人,像小孩子一样好奇地扒着窗子往屋里望,玻璃上映出一张如铁一般黝黑又结实的脸,年长的和年轻的冲他摆摆手,那张天真的脸便堆了笑,露出一口白瓷似的牙齿,转身从门缝递进一桶羊奶子,便忙着赶羊入圈。他腰间系着麻绳,脖子上套着两大圈羊嘎拉哈,哗啦哗啦地数来数去,他是用这些羊骨节对照着羊群的数量。

屋子里,葛根大婶重新为羊羔喂奶,把羊奶灌进奶瓶的当儿,几只羊羔已经欢快地腾空蹦跳开了……

达来是一年前出的狱吧?年长的搓着大手问。

是的,葛根大婶说,达来在监狱里改造得好,获得了半年的减刑。说来也巧,因为是轻罪,他在劳改队里做的是饲养奶牛的活计,还兼了技术员,每天除了为奶牛搭配饲料外,还专门用仪器检测牛奶。达来做这事儿相当仔细,每天产的奶子,监狱要求整体检验一遍就可以,而他呢,每挤一头牛,他就要检验一次,有时上百头乳牛一起挤奶,他就要检验上百次。为了不让灰尘和草棍落在牛奶里,他每天把牛舍上下打扫得干干净净;为防苍蝇,他又搬来梯子爬上爬下,在椽梁和墙壁上挂满粘苍蝇的胶带,风一吹,像数不清的风铃铛晃来晃去。

狱警有一次忍不住问达来:有备好的苍蝇药,你为啥不用啊?

达来挠挠脑袋说:那个东西不能用,谁知道死掉的苍蝇会落到哪里。

你小子倒挺认真,狱警背着手夸他,想想又对他说:不过凡事不能过头,过头会得强迫症的。

达来打了个立正,说:知道了,警官。

说是这么说,可回过头达来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一两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达来因为改造得好,提前几个月释放了,等他出狱回家来,我也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做起什么事情来,比闹钟还守时辰呢,而且又勤快又能干,家里除了放羊让塔巴哥哥来,其他像起羊粪砖、劈柴、遛马、剪羊毛、修理羊圈的活计,都由他来干。偶尔空闲下来,他还像小时候一样,最愿意做的就是给失孤的羊羔们喂奶,对了,为这个,他还特意到镇上买来一个测奶仪器,每次给羊羔喂奶,都要测来测去的。我就和他说,儿子,这是咱家母羊刚挤出的奶子,你干吗还要测它呀?不,阿妈,我们还是测一测为好,毒奶子会害人的。我就觉得这孩子得心病了,他还活在过去的事情里呢……这一点,从他随身带的一个本本里就可见一斑,那是他从监狱里唯一带回来的东西,里面写满了关于奶子的事儿,和他在劳改队时每天做的检测结果。本子的后边儿贴的是从报纸上裁剪下的方方块块,我虽然不认识几个汉字,可上面配的图片我还能懂,那是些躺在病床上的孩子,还有病好出院的孩子们的照片……

有一次吃着吃着饭,达来冷不丁地问我:阿妈,念度母菩萨心咒会减轻人的罪过吗?我说:当然了只要你心诚,真心悔过,绿度母会救赎你的。也是从那天起,从来都不信什么的达来,主动要我带他去甘珠庙去,看着他跪立在菩萨面前闭目礼佛的样子,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又有一次,达来和塔巴放羊去,他问哥哥:你为啥每天都那么开心啊?塔巴说,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没有哪件事让我不开心。你觉得每天放羊就很快乐是吗?达来又问。是啊,这些羊,我虽然数不清它们,可每只羊我都能叫上名字,因为它们的名字都是我给起的,有的羊长着黑脸,我叫它包公,有的宽尾巴,我就叫它门帘,也有叫石头、树枝、牛粪饼的,还有叫星星、月亮的,总之,我看它们像什么就叫它们什么……有几只肥母羊我特别喜欢,叫它们王妃、侧妃、夫人……这回达来终于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的哥哥,天下的人要是都像你这样,这个世界就没有烦恼了……

这天,铁山来看达来,与之前相比,他的背稍稍有点驼,显得不如以前那么高大了,瘦了,皮肤也黑了不少。他来是想约达来一起去南方打工的。

铁山说:达来,我们一起去吧,过去我只想着有钱再去看世界,真傻,我现在不那么想了,其实看世界没那么复杂,我们现在买张车票就可以去了。

去哪儿?去工厂吗?达来说,到作业的流水线上看世界吗?

铁山说:哪里的话,我们到流水线上工作是为了赚钱,赚够钱就可以去看世界啦。

说来说去还不是得有钱?

铁山顿了一下:再说也不止流水线啊,我们还可以干点别的,总之我们有的是力气,到哪儿都会有口饭吃。我有个亲戚在南方打工,他们做的就不是流水线,而是在花园里干活儿,里面有假山、流水,有各种各样咱们见都没见过的花草、树木,他们天天听着啾啾的鸟叫,闻着花香和树林的气味,蹚着草丛里的露水干活,不对,是我说反了——那个花园就是他们建造的,他们专门为有钱人建花园。我的亲戚并不比我们聪明,他只去了十几年,就是一个部门的小经理了,每天穿着干干净净的工装,手里拿个本子和笔,记来记去的,他还要指挥别人干活儿呢,这个地方怎么弄,那儿做得不对要重弄,他伸着一只手比比画画的,别人就得听他的……他还和我说了他一年下来的工钱,要这个数!铁山说着,伸出三个手指头,你知道这是多少吗?

达来瞥了一眼:他去了就开这些钱吗?

当然没,那是靠他自己才到现在的,那也可以呀,别说十年,要我说二十年都可以!铁山两眼放光地说,再说了,他能做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我们也有手有脚。还有呢,也是咱们的一个老乡,在一个大城市的中介卖房子,十几年下来也是小主管了,想知道人家赚多少吗……

达来打断了他:铁山,和你说心里话,我现在对钱没有兴趣,特别是那些不干净的钱。

铁山愣愣地瞅他,说:一个饿肚皮的人竟然和我说对面包不感兴趣,面包脏与不脏,其实填饱肚子要紧,达来,我可不信你的话,过去你可是……

那是过去,达来说,和你一样,我现在不那么想了……

好吧,达来,你走不走我不管,反正我要走了,后天一早,你要走就来敲我家的门,过了九点我就不等你了,咱们只能后会有期了……说完,铁山把外衣搭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第二天清晨,达来起得很早,回家这么长时间,他第一次洗净了脸,也刮了胡子,在我家那半块镜子前照了又照,他还找出干净的衣服,穿上后左看右看……我就伸出大拇指夸他,可还没等我把话说完,达来就将穿在身上的东西统统脱掉了,重新叠好,放到箱子里,和我说:我忘了,今天还要和塔巴放羊去呢……

达来那天早上没去找铁山,他是两个月之后才走的。他提着行李箱走的时候已是隆冬,天上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这回我知道他是真的要走了,也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就站在门里看着他。他走出院落回头瞅见了我,我就朝他挥了挥手,他点点头,嘴角那儿挂着一丝笑,那是人有希望时的笑……那会儿,雪扑簌簌地落在他的头顶,落在他的肩上,他的眉毛、胡子、脸上,甚至眼睛里都挂满雪花,他迈开步子往前走,身上就落满了雪。我眨眼的工夫,他就像融化在大雪里了似的,再也看不到了,可他的笑容还留在我眼前呢,我就想起小的时候,每次他背着书包去上学,我就是这样和他挥手的,他也报给我这样的笑……

达来那次走是为了金花,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他是和金花私奔了……

嗯嗯,这个我们知道,年长的说,达来和金花去了边境那边的巴彦草原,在一家私人牧场打工,那儿离金花家有百十公里,方便她必要时回家照顾弟弟妹妹。达来侍弄牛羊,收拾棚圈,金花和几个妇女一起当挤奶工。那些活计对他俩来讲,轻车熟路,每天勤勤恳恳的,赚些辛苦钱,他俩还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俩有了孩子?葛根大婶歪斜着欢喜的眼睛,惊讶地问。

是的,刚刚生下的,是个女孩,达来给她起了名字,叫满都娃。

嚯哎……

这当儿,年长的就握住葛根大婶枯木般的指头,顿了片刻,说:大婶,我和小韩这次来,是想告诉你关于达来的消息。他和金花在那边本来生活得还好,特别是有了孩子,三口人幸福着呢。一起干活的工友都说,达来是牧场最勤劳的人,每天第一个起床打扫牛舍,接着和挤奶女工一起,为所有母牛挤完奶子,又要开叉草车挨个给隔栏里的牛喂草喂料。忙完这些,他就要开始检验牛奶了,若没异常,他自己便会先打上一桶奶子,一分不少地给管账的付过钱,这才一溜烟回到住处,给满都娃送奶。瘦弱的金花没有奶水,达来每天都像喂养羊羔似的给满都娃喂牛奶,他用那双粗糙又精巧的大手,把女儿捧在手心里,一会儿又丢到天上去,接住又丢,金花在旁吓得够呛,连唤他轻点,轻点!一边用拳捶他的肩膀,达来也不管,他享受这份天伦之乐呢,整天亲了金花亲满都娃,亲也亲不够。

他与金花说:小时候妹妹就是因为营养不良,加上肺病死了的,我俩可要把女儿养得胖胖的。他还说,这世上,没什么比孩子更重要的了,每个家庭都是,所以,大人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害了孩子。达来可真是个好父亲……

他会是个好父亲的!葛根大婶眯着眼睛凝视着忽明忽暗的火炉,好像达来和他的女儿就在那儿,她的笑容像停转的钟摆,一动不动地凝固着。

可是,可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葛根大婶将视线转到年长的脸上,好像刚刚被人从梦里唤醒: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达来他……

他、他怎么了?你说呀,哈斯所长……她张大嘴巴,摇着头,浑身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忽然,葛根大婶大声地叫起来,不!不!随后用衣襟蒙住了脸: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了,那一定是个坏消息,一定是……

年长的借了炉火,把嘴角那根烟卷点燃了,慢慢地抽……可他不得不接着说下去:我刚才说过,达来他每天都要检测奶子……

又是奶子……

不,这次不关他的事儿,你知道达来检测奶子很认真,他自己的女儿也要喝牧场的牛奶,他更加仔细了,生怕出一点问题……对,那天他喂过满都娃后,不知怎么的,满都娃胃肠不舒服,拉了肚子。达来就怀疑起奶子来,反反复复用测奶仪器做起检验。那天不知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有了娃后没睡好觉,他总觉得仪器检测出的牛奶颜色有异常。别的工人也看过了,说没有问题,可他不依不饶。牧场主对勤劳的达来一直印象不赖,先前还好言相劝,后来也被他的执拗搞得无可奈何,认为他有神经病,不是奶子有问题,是他脑子出了问题。俩人一番争执,牧场主气急败坏,一边要开除达来,一边用力推搡开他。达来倒在地上,可他最后还是拦住了牧场的送奶车……

那又怎么样……

送奶车,是开动着的,倒地的达来扑过去抱住了车轮……年长的低下了头……

房舍里光线越来越暗,此时,吃饱的羊羔不再咩叫,葛根大婶也安静下来,就像被大风噎到了一样。沉默了许久,葛根大婶这才又慌慌地问了一句:还有金花呢?达来的孩子呢?

……

傍晚的大风正掀着沙尘,天地间已一片混沌。一长一少两个男人顶着风沙往吉普车处走,葛根大婶在后面送行。与午后相比,她的腰背仿佛更弯曲了些,这时便停下来,把手里的半桶羊奶递与年长的,那是羊羔刚刚吃剩下的。

……我就说么,度母菩萨会护佑妇女和孩子的。风把葛根大婶的话语吹得断断续续的。

年长的拍了拍葛根大婶的胳膊:是啊,娘儿俩平安,特别是今晚,你的孙女有羊奶喝了。

我和哈斯所长前天就把她娘儿俩接到镇上了,征得你老人家同意,明早我们就把她娘儿俩送回家来。年轻的接话说。

那一刻,像被风沙眯了眼睛似的,葛根大婶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用衣袖擦也擦不干……

两个男人就开门上车。

大风吹过戈壁,这会儿,比苞米粒还大的稀疏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满带着泥土的腥气。

年轻的仰起头望天空,说,嘿!就要下大雨啦,下过这场雨,戈壁就会好起来啦!

年长的抽出一根烟卷,白白的烟杆上立马落了像黑泥似的雨点。此时他一点也不想背着雨,点着烟,使劲儿吧嗒了几口,说:上边有政策,今年起,要给“三危”房屋改造翻修呢。

那敢情好,金花和孩子就要有新房子住了!年轻的兴奋地说。

一棵烟的工夫后,吉普车终于咯嗞嗞地启动了引擎,车灯亮起来,从昏暗中辟出一扇光明,向前延伸,照亮一方空阔又春意萌动的大地……

原载《长江文艺》2024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喻向午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

贫瘠的土地上能生长什么?

海勒根那

多年前,我和友人去浑善达克沙地西部。那是五月—个风沙四起的下午,天空暗淡,荒凉的沙坳里,两间低矮的黄泥土房,一个头戴白头巾的老额吉站在牛粪垛前,遮目眺望远处飞扬的尘土。我和友人下车向她问好,老人脸上的褶皱好似龟裂的泥潭,她放下手中的牛粪,忙不迭地把我们两个陌生人请进她老旧的房屋,又将奶茶碗用草木灰擦了又擦,为我和友人斟满热气腾腾的奶茶。在干旱的戈壁,食用水弥足珍贵,是很少用于洗漱的,而这般人与天地共生的环境下,牧民生活早已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并无什么不洁。老额吉的屋子与小说中写的一样空徒四壁,一个老式箱柜上供着泥塑的绿度母和十世班禅坐床的照片。我和友人咕嘟有声地喝着茶,一边与老人闲谈,老人手捻佛珠,乌红的脸上一直挂着那种腼腆又谦卑的笑,和我们说,她和丈夫生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其中有一儿一女已经死去了,包括她的丈夫。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三个孩子里,最聪明的都没留下,反倒是心眼痴的傻哥哥陪伴她呢。当中,她反复提到小儿子,他可真能干哩,二十几岁,刚刚贷款买了收奶车四处跑生意,不想却在收奶的路上出了车祸……

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能生长出什么?从老额吉家出来,我和友人不由得感慨,接触虽然短暂,但老人的一颦一笑还历历在目。作为同族人,我知道绿度母的慈悲,她有护佑妇女婴幼儿的功德,我还知道,越是苦难的大地,越流传善恶有报的因果,人们要用最质朴的信仰支撑起精神的框架,从而获得心灵上的慰藉和生活下去的勇气。正因为此,在老额吉的脸上,我们看不到悲苦的神情,反倒是那种安贫若素、孩童般腼腆的笑容,让人无端地感动——那是尊奉的力量,天人合一的力量。

是的,富庶、温暖的地方会开出娇嫩的牡丹,而荒芜的戈壁只能生长耐旱、顽强的野草,可那些野草又是怎样生长的呢?时隔多年后的我,仍无法忘记那位戈壁老额吉,我想象着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于是虚构了一个母亲和她的孩子、邻里以及周边人的故事,他们偏居于荒凉戈壁一隅,也在努力谋生,也在欣欣向荣,更会在世事轮回间生生不息。

海勒根那,蒙古族,70后作家。出版有《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多篇小说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思南文学选刊》选摘。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内蒙古文学“索龙嘎”奖、内蒙古文学敖德斯尔奖、民族文学奖等,入选2020、2022、2023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及《北京文学》2023年度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现任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居呼伦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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