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早期古建筑赋存现状及影响因素分析

2024-06-24 11:45陈凯朱宇华
中国文化遗产 2024年3期
关键词:空间分布类型古建筑

陈凯 朱宇华

关键词:古建筑;类型;空间分布;影响因素

我国古代建筑多以土木结构为主,同时也有大量砖、石以及金属材质建筑[1]存世,是反映我国历史文化、社会科技、民俗信仰的重要物质载体。保存至今的古建筑除了在建筑技术、艺术方面的研究价值,其自建成以来延续千百年的时代印记也是中国历史文化传承有序的重要见证。土木结构建筑耐久性差,极易受人为和自然因素影响而遭损毁。然而,不同于已经成为考古遗址的建筑基址,那些能够历经时空变迁而留存至今的古建筑,除了一定的偶然性外,更因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具有独特的价值和功能,在不同历史时期得到妥善保护和利用。

本文所指“早期建筑”,为元代以前建筑(含元代,下同)。相较明清及近现代时期历史建筑,元代以前建筑的存续时间较为久远,其始建年代距今均超过600年,同时期大部分建筑已不复存在,保存至今的建筑在类型、空间分布、密集程度等方面受社会变迁影响更突出。而明清时期距今较近,遗存建筑类型丰富、分布广泛,受时代变迁、战争破坏、自然因素影响相对较小。基于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以下简称“国保单位”)中“古建筑”类文物为对象,主要考虑到国保单位是依据文物的历史、艺术、科学、文化、社会价值进行综合评定的结果,对于国保单位的研究较为科学、深入,建筑时代脉络大致清晰,争议较少。同时,目前第1—8批国保单位名录基本已经涵盖我国绝大部分元代以前建筑②,以此为基础的分析研究也能够反映我国早期建筑存续现状和影响因素全貌。

一、研究方法和数据来源

(一)研究方法

本文利用Tableau数据交互工具及Arcgis地理信息系统,对国保单位中元代以前古建筑进行空间分析。通过古建筑赋存类型、时代、材质、地域等不同变量的交互、分析,研究在不同变量下古建筑时空、类型的分布形态,进而探讨元代以前古建筑赋存影响因素。

(二)数据来源

本文涉及的国保单位数据信息来自国家文物局官网,主要包括古建筑名称、时代、地址等数据。文中使用的古建筑经纬度坐标,根据公布的地址及公开资料,依托百度地图拾取坐标系统获取,通过地理信息系统空间落位、校正;建筑材质定性参考相关期刊、论文等材料,根据建筑主体承重结构划分为土、木、砖、石等;建筑类型根据建筑历史现状、使用现状划分为水利工程、阙、塔、寺庙、祠堂、坛庙、桥梁等不同类型[2]。对于国保单位中存在的组群类建筑,对组群中每栋建筑的类型、材质、时代单独进行梳理,保证不同时期的单体建筑均能纳入分析,以反映不同历史时期的整体面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受研究资料限制,文物历次修缮、维护不在统计分析范围,仅以赋存建筑建成年代为准。经过整理,纳入研究范围的国保单位共计761处,经对单一保护单位的文物构成进行拆分、梳理后,总计纳入研究范围的合计1433座单体建、构筑物。

二、早期古建筑遗存时代及类型分布

(一)先秦至南北朝时期建筑遗存

现存秦以前建筑极少且类型相对集中,包括水利设施及驿道相关建(构)筑物[3],共计8处国保单位,涉及20处遗存③。其中包括春秋时期修筑的安丰塘,战国时期修筑的离堆、都江堰、五龙口古代水利设施,秦代修筑的灵渠等[4] ;纳入大运河(京杭大运河)体系的开凿于先秦时期的浙东运河、江南运河也是这一时期的重要遗存;褒斜道石门虽非建(构)筑物,但作为我国第一条人工开凿隧道,在建筑史上仍有非常重要的价值。先秦建筑遗存以石质、土质的构筑物为主,因其重要的使用价值而在不同时期得到维护。

汉代建筑遗存涉及国保单位17处,单体建筑26座,存续数量也较少且基本为东汉时期遗存。汉代真正意义上的地面建(构)筑物得以保存至今,主要得益于汉代祭祀文化的演变与发展。在两汉之交及东汉早期,构造简单的石柱型阙在形式上逐渐向木构阙楼过渡,并最终形成工艺复杂且能够长久保存的石构阙楼[5]。汉代石阙一方面是研究汉代建筑形式的重要实物参考,另一方面也是研究汉代社会文化、丧葬制度的重要依据。目前纳入国保单位保护体系的汉代石阙共计14处,涉及21座石阙。汉阙遗存最早者为建于东汉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的李业阙,此外还有建于东汉中期的太室阙、少室阙、沈府君阙、冯焕阙,东汉末期的高颐墓阙、樊敏阙等。除石阙以外,另有孝堂山郭氏墓石祠这一更为具象化的建筑遗存,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地面房屋形态建(构)筑物。同时,水利工程仍是这一时期的重要遗存,建于东汉建安五年(公元200年)的洪泽湖大堤历经1800多年间维修、保护、增筑,凝聚了历代人的智慧,至今仍是淮河中下游地区3000多万人口和10多座城市防洪的安全屏障。

三国两晋时期,除頔塘等已纳入大运河体系的水利工程以外,尚无建(构)筑物纳入国保单位保护体系。南北朝时期,虽处于政权分裂、对峙状态,但因北魏等政权的统治者信奉佛教,“舍宅为寺”,改建、兴建大量佛教活动场所,尽管木构建筑已然不存,但兴建于北魏正光元年(520年)的嵩岳寺砖塔及同时期兴建的佛光寺祖师塔等两座砖石建筑仍保存至今。除此以外,通济堰、金口坝等两处水利工程至今仍在发挥作用。

总体来看,先秦至南北朝时期遗存建筑主要以砖石结构为主,这也是其能够长久保存的重要原因。现存建筑类型较为集中,一类为以石阙、石祠、砖塔为主的祭祀、纪念性、宗教建筑,另一类为水利、邮驿、交通相关的具有实用价值的建(构)筑物。

(二)隋唐五代时期建筑遗存

现存隋唐五代时期建筑遗存,无论数量还是类型都有所增加,纳入国保体系共计108处保护单位,含180处单体建筑。其中,隋代国保单位共计4处,主要包括石构建筑安济桥、四门塔和砖构建筑仙游寺法门塔以及隋代开凿、疏浚的京杭大运河20处段落;唐代81处国保单位④、127座建筑遗存,总体仍以砖石建筑为主,但已经有中国传统木构建筑留存,即南禅寺大殿、佛光寺东大殿及广仁王庙;五代存续时间较短,但仍有27处国保单位,涉及30座建筑,包括6座木构建筑,即华林寺大殿、天台庵大殿、镇国寺万佛殿、大云院弥陀殿、正定文庙大成殿及龙门寺西配殿等,其他建筑以砖石材质的佛塔为主。

总体而言,受佛教快速传播和发展的影响,佛教建筑在现存隋唐五代时期建筑中占据了绝对比例。在180座单体建筑中,147座为佛教建筑,包括木构佛殿11座、砖石佛塔119座以及石经幢17座,占比82%。此外,在这一时期修建了大量水利工程,现存大运河、它山堰、渔梁坝、镇海堤、槎滩陂等5处国保单位,以及桥梁、渡口等。

(三)宋辽金时期建筑遗存

现存宋辽金时期建筑(包含西夏、大理)相对来说更加丰厚[6],合计有国保单位431处,涉及601座建筑。其中包括宋代281处(396座),辽代50处(56座),金代104处(144座),大理1处(2座),西夏2处(3座)[7]。相较早前历史时期,建筑存量已经极为丰富。

从建筑材质来看,这一时期木构建筑数量颇丰,现存的601座建筑中,共有170座木结构建筑,占全部总量的28%。从建筑类型看,佛教建筑仍是这一时期遗存最多的类型,涉及寺庙、佛塔、经幢的国保单位358处,单体建筑总量多达507处,国保单位和单体建筑总量均占宋辽金时期的83%左右;其他类型建筑总共涉及73处国保单位,包括94座单体建筑,总量高于之前的历史时期。具体建筑类型也更加丰富,包括桥梁(37)、坛庙(22)、水利工程(12)、城郭寨堡(10)、邮驿交通(3)、祠堂(3) 、牌坊(2)、作坊工厂(1)、亭(1)、天文台(1)、阙(1)、地道(1)等。这其中21座为金治下修建,主要为15座祠堂庙宇及6处桥梁水利设施,其他均为两宋治下修建。辽、西夏、大理现存建筑均为寺庙、佛塔、经幢等宗教建筑,无其他类型纳入国保体系。这与该时期不同政权的文化背景、经济规模不无关系。

(四)元代建筑遗存

元代存续时间较短,目前纳入国保体系的共计267处、599座单体建筑遗存,尽管总量较多却呈现一种极不均衡状态。599座建筑分布于24个省份,单体建筑存量超过10座的有10个省份,其中山西、宁夏⑤、河南⑥三省份总量占全国72%,其他省份仅有零星遗存,呈现极不均衡状态。相比之下,纳入国保体系的601座宋辽金时期建筑分布于全国26个省份,单体建筑存量超过10座的省份有17个,尽管山西仍是宋辽金时期建筑遗存最多的省份,但政权对峙的宋辽金时代现存古建筑分布广泛程度却大于大一统的元代(图1)。

除佛教建筑外,另有以文庙、民间信仰为代表的坛庙类建筑(50)、水利工程(33)、桥梁(22)、祠堂建筑(8)、宅第建筑(6)、衙署建筑(3)、城郭建筑(3)以及天文台(1)和港口建筑(1),等等。其中如姬氏民居等具有“私有”性质的民居类建筑遗存,明显区别于其他建筑“公共”属性特征,对于元代以前建筑研究极为重要。

(五)总体情况分析

761处国保单位的1433座单体建筑中,包括周至南北朝时期的53座砖石建筑,隋唐五代时期9座木构建筑和171座砖石建筑,宋辽金时期170座木构建筑和431座砖石建筑,元代292座木构建筑和307座砖石建筑。其中山西是元代以前建筑存量最多的省份,包括木构建筑348座,砖石建筑76座,占本文统计总量的30%。除山西外,全国范围内的其他省份现存元代以前建筑主要以砖石建筑为主,合计871座,木构建筑共计138座(图2)。

现存元代以前建筑,按功能大致可分为宗教建筑、桥梁水利建筑、祭祀性建筑、防御性建筑、民居建筑、纪念性建筑等。其中以塔、寺庙、经幢为主的宗教建筑存量最多,总计1128座,占比79%;始建时间早、延续时间长、具有重要经济价值的桥梁水利建筑总计163座,占比11%;坛庙、石阙、祠堂等具有祭祀性质的建筑总计107座,占比7%;其他防御性城郭13座,民居建筑6座,牌坊、碑亭等纪念性建筑共3座,合计占比3%。总体来看,现存建筑类型主要集中于宗教、桥梁水利及祭祀建筑三大类(图3)。

三、早期古建筑赋存影响因素分析

古建筑的存续是必然与偶然兼具的复杂过程,水利工程、桥梁、城池等因其在社会经济活动中重要的实用价值而得到妥善保护;坛庙、寺庙、塔幢等建筑,因民间信仰、宗教信仰的广泛兴盛与传播亦在不同时期得到延续。但木构建筑材料极为脆弱,会因为气候变化、偶发自然灾害或者社会局势动荡等原因导致腐朽、焚毁、破坏,即使坚固如砖石建筑也不能完全幸免。从社会环境角度来看,古建筑赋存的影响因素大致可分为政治因素、经济因素、社会与文化因素等三个方面,这其中互有影响、互有交叉。从自然环境角度看,古建筑会面临地质灾害、气候变化等威胁的影响,特别是温湿度的变化。

(一)政治因素下的建设与拆毁

政治因素影响下的建筑营建、损毁以及功能的变化是任何自然与人为因素难以企及的。不同时期建筑存量规模也是该阶段社会背景的客观反映。本文梳理了唐代至元代750年间,可考确切年代的629座建筑清单,以10年为阶段形成图4。可明显发现,政治清明、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历史时期的新建建筑的波峰与政局动荡时期波谷的明显差异。公元740年代为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至天宝八年,是唐朝最鼎盛时期,目前可考证兴建于此10年间的建筑共9座,明显多于唐代其他时期。公元1050年代,为宋仁宗皇祐二年至嘉祐四年,彼时宋辽已经签订“檀渊之盟”,处于百余年和平时期,建筑存量以此为开端直至宋徽宗时期整体处于较高状态。其中处于明显波谷的1170年代,为宋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时期,一般认为变法导致国富民贫[8],社会整体处于相对混乱状态,这一时期建筑存量较少,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够反映在社会总体处于重大变革阶段,政治因素对于新建建筑的影响。在公元1230—1250年代的30年间,彼时处于南宋末年宋金蒙元相互攻伐阶段,社会动荡、战乱频发,建筑存量极少更是政治因素影响下的直接体现。

从空间维度来看,尽管元代以前建筑存量较少,但空间核密度分析仍能够反映建筑在政治因素影响下呈现的聚集状态[9](图5)。唐代建筑分布广泛,与盛唐辽阔疆域趋于一致,向东有位于中朝边境的唐藩属国渤海国修建的灵光塔, 向西有位于河西走廊的圣容寺塔[10],尤为明显的是大量建筑聚集于以唐代西都长安及东都洛阳地区, 形成了以长安— 洛阳为双核心的高密度区域[11];两宋时期建筑存量较唐代更加丰富,在空间上形成多个高密度区域,其中包括以北宋都城开封为核心的河南北部、山西南部区域,以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市)为核心的东部沿海区域;辽代建筑呈现以双核心为基础的线性分布状态,其一是位于以辽南京(今北京市)为高密度核心,密度区域与辽西京(今大同市)相关联,呈线性分布状态,其二是以辽中京(今赤峰市宁城县)与东京(今辽阳市)连线中心点的辽兴中府(今朝阳市)为核心的高密度区域。以上三个时期均呈现以国家政治中心为核心的明显建筑密集区。

与唐宋辽时期建筑分布于政治中心不同,金代现存建筑主要分布于山西一省,高密度区域位于晋东南地区,而金中都(今北京市)附近仅有少量建筑遗存[12]。究其原因,主要因金政权末期蒙金战争造成的巨大破坏,“两河、山东数千里,人民杀戮几尽……屋庐焚毁,城郭丘墟矣”[13]。金末著名文学家元好问记载道:“自贞裕南渡,河朔丧乱者余二十年,赵为兵冲焚毁尤甚,民居官寺,百不存一”[14]。可见战争动荡的社会状态对建筑的破坏程度巨大[15],而同时期山西南部地区相对富庶安定,因此出现金代建筑存量偏离其政治中心的现象。

总的来看,政治中心是人口集聚地,经济社会发展水平高,人口承载力大[16],从现有分析数据看,因政治因素而开展的大规模兴建,并在随后历史时期因存量较多而遗存至今的现象是客观存在的。而处于王朝末年,除图4中所反映的新建建筑锐减的同时,朝代更替过程中大规模战争造成的破坏,同样是影响建筑存续的重要因素。同时,图5中呈现的以政治中心为核心,多中心连线相关联的带状分布状态,如唐代长安—洛阳一线,辽代东京—西京一线、中京—东京一线等,也显示建筑的兴建与道路交通间的关联性,进而反映经贸往来与建筑营建的互动关系。

(二)经济因素影响下的建设与维护

动辄延续千年、具有重要经济价值的水利设施建(构)筑物,是经济因素影响下古建筑长久保存的典型代表。水利工程在运输、灌溉、防洪乃至维护国家统一等诸多方面都曾发挥重要作用[17]。我国自古以来对于水利工程建设就非常重视,水利灌溉、河防疏泛是历朝历代的重要任务,以水利工程为代表的建筑,因其所带来的巨大实用价值和可观的经济效益,在不同时期得到保护与修缮并延续至今。

即使到了今天,部分古代水利工程仍在发挥作用,同时也为现代水利工程建设提供宝贵的经验和技术借鉴[18]。以灵渠为例,它在空间维度上沟通了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自秦汉以来便成为岭南与中原地区联系的主要通道。根据《灵渠志》[19]记载,自汉代至民国的2000多年间,对灵渠的维修和改建共有37次,其中汉代2次,唐代2次,宋代7次,元明时期灵渠是粤盐运输的重要通道,清代以后依托灵渠的滇铜、粤盐、湘米等商贸运输事务更为繁忙,除小修小补外,有记载规模较大的修缮包括元代3次、明代6次、清代15次、民国2次,修缮延续千余年未曾中断,其价值可见一斑。

纳入国保体系的元代以前建筑中,共计有17处国保单位的101座水利设施建、构筑物遗存。与战争等政治因素影响下被破坏的建筑不同,水利设施的实用性价值及其带来的经济收益是客观存在的,不会因时代的更迭和使用者的变化而有任何折扣。正如灵渠的“大小天平”一样,在自然环境的作用下,世代公平地分配水资源,让维护者、使用者恒受益。尽管不同历史时期拆除、焚毁了大量各类型建筑,即便坚固的石窟也无法幸免,但水利工程都能够得到妥善保护与修缮,经济因素是其存续至今的重要原因。

(三)社会与文化因素

1.传承与延续

社会的延续和文化的传承是古代建筑能够长久保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中国古代社会注重对先贤的尊崇和祭祀,因而祠堂坛庙建筑存量较多。这其中分为两类,一类是以宗族血亲为背景具有家族性质的祠堂,另一类是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历史文化名人坛庙。祠堂由于独特的家族属性导致其并不具备对外延展的特质,一座宗祠能否长久保存与该家族的兴衰密切相关,皇家宗庙亦是如此,故而在现存元代以前建筑中几乎无家族祠堂保存至今。47处元代以前坛庙类国保单位(60座建筑),大部分以先贤崇拜、名人祭祀的民间信仰类建筑为主,如伏羲庙、窦大夫祠、关王庙等,而具有一定政治色彩的儒家文庙也是遗存数量较多的建筑,包括19处国保单位(25座建筑)。总的来看,在中华文明进程中作出过突出贡献的先祖、历朝历代的忠孝节烈、文化名人,因其承载的精神内核具有普世价值和教化作用,为发挥其弘扬正统价值观、凝聚社会共识、增强集体认同等方面的重要作用,在不同历史时期多被予以妥善保护,进而传承延续至今。

2.改建与归并

宋王朝建立后,大力倡导儒学,执行重儒轻佛政策。因佛寺建筑规模恢宏,基址广大,适合开展祭祀、教育活动,导致部分地区出现了改佛寺为孔庙的现象。到了明清时期的闾学,颇为盛行“在一乡之中设馆教授乡党子弟之处所”“借神庙之祠堂或寺庙之庵室宣讲圣道之事”[20]。如始建于晚唐至五代时期的正定文庙大成殿原为佛教寺院,明洪武七年(1374年)按照孔庙规制,改建为如今规模;始建于金代的平遥文庙大成殿同样由佛寺改建,据《汾州府志》载:“平遥县儒学,旧在县治东。嘉靖八年(1529年),巡按穆公准呈,以前太子寺更之”。改建活动虽对建筑功能做了调整,但对于古建筑保护与延续仍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至于元代,佛教被尊为国教[21],寺院修建数目之多,地域分布之广,为历朝所罕见[22]。但是前文中指出元代建筑现存数量呈现极不均衡状态,这与历史面貌大相径庭。元代新建寺庙主要分为权贵阶层与民间、佛教人士兴建两类,其中权贵阶层建造寺院规模宏大,尤以皇家佛寺为最,主要兴建于大型城市[23],如北京白塔寺等。民间、佛教人士建寺规模参差不齐、大小不等,无法与权贵阶层寺院并论,但其数量在元代新建寺院中占有很大比重[24],时人记载:“国朝崇奉兹教……故招提精蓝遍于天下。”[25]“星罗棋错,小而乡、县,大而府、州,为佛宫者何啻万区,为其言祝除毛发者,其徒又无虑百有余万”[26]。山西目前保存有177座元代佛教建筑,大都规模较小,也是这一现象的重要佐证。明太祖、明成祖时期,因佛教机构过于冗杂,曾先后开展了数次佛教寺院的归并运动⑦,废弃、拆毁了大量小规模寺庙庵堂[27],历史较为悠久、规模较大寺院在归并运动中得以保留,而山西有山川阻隔,地势相对闭塞,偏僻的村落寺院得以留存,这大概也是元代佛教寺庙存量极不均衡的一个重要原因。

3.自然环境影响因素

从古建筑赋存环境来看,一般认为干燥的北方地区更容易保存木构建筑,而南方地区因为潮湿多雨,且更容易受白蚁等生物侵袭,木构建筑更加不易保存。我国有四大地理分区,包括以秦岭—淮河为界划分的北方地区和南方地区,以大兴安岭—阴山—贺兰山为界划分的西北地区,以及位于青藏高原的青藏地区。现存元代以前木构建筑数量,北方地区为416座,占比47%,而南方地区为48座,占比仅14%,差值较为明显。然而,以上数据中存在山西古建筑这一较为特殊的变量。得益于山西优越的自然与人文环境,其历史上较为富庶、安定[28],特别是在近现代时期受战争影响相对较小,因而保留有大量木构建筑。如果将山西建筑存量隐去,则北方地区元代以前存量木构建筑仅为58座,占北方总量的15%(图6),遗存建筑总量与木构建筑占比与南方地区大体一致。换言之,从更为长远的时间维度来看,自然环境对于木构建筑的破坏可能并非其能否存续的主要因素。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以及上文提及的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才最终形成我们今天看到的古建筑赋存现状。

四、早期古建筑面临的威胁与挑战

古建筑的存续是诸多因素在“偶然”与“必然”之间共同作用下的结果。纳入本文分析对象的早期古建筑均为国保单位,受到《文物保护法》法律体系下的系统保护,政府部门科学管理,坚守文物安全红线,全民保护文物的理念日益深入人心,文物监测、修缮的技术水平不断提升,使古建筑存续的条件远胜往昔。但不可否认的是,一些古建筑在当今社会环境中仍面临物理与精神双重灭失的风险。

(一)行政中心变迁带来的遗忘与蚕食

地方行政中心作为一种稀缺性政治资源,其空间选址对于城市的整体资源布局以及区域经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30],而行政中心规模上的变化与空间重心的调整,也必然伴随着资源与经济重心的的收放或转移。从更加长时段的历史视角来看,具体表现为在一定空间范围内城市的兴起与湮灭,抑或是城市规模的扩大与缩减。

历史上的地方行政中心发生偏移或彻底废弃并不鲜见,特别是经历过战争破坏而复建的城市尤为明显,近现代城市建设更加速了这一现象的进程。建成时间越早的建筑,历经的城市变迁越复杂,建筑会在这种过程中被迁走或毁灭的城市“遗忘”。以近年因保护问题被广泛关注的武安州白塔为例,其所在的武安州为辽建国前耶律阿保机所建私城,并由此开创了头下军州制度,是阿保机最早建置的头下州之一,在辽代具有重要地位[31]。但是伴随着辽王朝的灭亡,武安州逐渐衰落直至废弃,武安州白塔亦因历史上缺乏维护而斑驳不堪。同样,位于呼和浩特市郊区的国保单位万部华严经塔,历史上位于辽代丰州城西北,题记内容丰富,包含契丹文、女真文、蒙古文、藏文、古叙利亚文及古波斯文等多种文字,是往来丰州城商旅信众登临礼拜的重要场所;元代以后,丰州城逐渐废弃,明清两代在丰州城以西40里先后兴建归化、绥远两座城池,直至清朝末年合并为归绥城,新中国成立后改名为呼和浩特市,成为内蒙古自治区首府。万部华严经塔本体虽然保存至今,但已远离行政中心区域。就当下而言,该塔远离城市功能圈,交通可达性差,且除塔体本身以外无其他建筑遗存,无法形成规模效应,对非专业人士难以形成吸引力。这类被“遗忘”的古建筑维护成本高、日常管护难度大,旅游开发难以获得经济效益,大量建筑被一锁了之,重要的历史价值难以被知晓。

此外,老城区的现代化建设蚕食古建筑“生存”空间,也是当下古建筑保护面临的重要挑战。大量古建筑因为城市的快速发展而被湮没于现代建筑之间,成为城市“孤岛”。以福建莆田元妙观三清殿为例,其原位于宋代兴华城外北侧,属于田间村野区域,如今已处于城市核心地带,被钢筋混凝土楼房包围。尽管三清殿本体保存状况依旧良好,但其周边环境与历史风貌已经面目全非。现代城市建设对于古建筑周边环境的蚕食是潜滋暗长的,即便保护要求严格如国保单位,仍要面对这一现实问题,遑论低级别保护单位。以国家文物局2023年公布的《关于2022年度文物行政执法和安全监管工作情况的通报》为例,其中通报的违法案件86项,主要涉及在文物保护单位保护范围及建设控制地带内的违法建设问题,涉及责任主体包括个人、学校、企业、地方政府等等,此类蚕食文物保护单位保护区划的案件屡禁不鲜,已经是威胁建筑本体价值的重要影响因素。

(二)文化认知的错位

文化认知的错位对于古建筑价值阐释,甚至对我国传统文化、历史的弘扬都极为不利。这其中有价值阐释及错误引导造成的误判,也有受限于样本数量而缺少充分学术研究的“无心之举”,当然也有恶意解读的行为。

近年来文旅融合背景下的文化旅游极为火热,规模宏大的古建筑群亦成为热门打卡地,然而早期建筑的价值在文化旅游中却难以体现。元代以前古建筑仅有少量保护单位以建筑群形式出现,如河北正定或是山西等汇集有众多早期建筑群落的地区,而单体建筑难以产生集群效益,不利于开展规模化旅游。同时,早期建筑大都庄重朴素、不饰雕琢,加之年代较为久远,木构建筑装饰彩画大都斑驳不存、砖石建筑风化严重,精美程度远不如明清时期遗存。同时部分遗产地对于建筑价值研究不足,标识讲解晦涩难懂,难以引发一般游客共鸣。

部分开放单位存在将“始建时代”与实际“建设时代”混淆的现象,更有甚者将近年来新建建筑混称为历史建筑,动辄以“千年”为噱头误导公众,凡此种种,对于我国历史文化及早期建筑艺术的认知与普及都是不利的。

现存早期建筑中,规模较大的殿堂、厅堂建筑集中于宋元之际,唐代以前木构建筑存量极少,加大了对早期建筑的研究和复原难度。虽有杨鸿勋先生等学者对于早期建筑考古与复原做了大量工作,但并未在大众层面普及开来。大量收视率较高的历史题材影视剧中,仍充斥时代“错位”建筑。尽管全然以学术标准来要求通俗影视作品并不现实,但大众传媒作为一般国民接触我国历史文化、建筑艺术的主要途径,仍应最大程度上持严谨、敬畏之心。可喜的是,近年来制作严谨的影视、娱乐作品不断出现,如游戏《黑神话悟空》中以现存早期建筑为蓝本建模,搭建了大量有据可考的场景模型;电影《长安三万里》中重塑的唐长安城也基本尊重了城址格局和历史气象。当然,近年来国内也曾出现因所谓“倭风”建筑引发的讨论,这当中既有因“样本”数量不足导致的盲目复建,也有因研究不够深入的轻率之举,但无论如何,对于早期建筑在各个领域的复原、重塑必须采取审慎态度,这是关乎文化认知的根本问题。

五、结语

本文以国保单位为研究对象,主要因其文物价值较高,相关研究较为深入,建筑历史信息较为清晰、争议较少,在特征、分布、影响因素等方面具有代表性。受研究基数限制,上述分析结论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中国古代建筑营造艺术是我国传统文化的代表,对于早期建筑研究的意义不仅仅局限于建筑史方面,其赋存时代、类型、区域等诸多方面所呈现的整体面貌,对于我国历史进程中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宗教等诸多领域都具有重要意义[32]。目前纳入国保体系的历史建筑十分有限,且不同时期的建筑类型高度集中,难以反映我国古代建筑整体面貌,因而应尽快构建包括具体的历史建筑和虚拟复原数字建筑在内的早期建筑代表性名录,正本清源,完整展现我国恢宏、灿烂的建筑历史。具体来说,一方面应该借助诸如正在进行的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等契机,梳理建筑时代、形制、类别等必要数据资源,建立可信可靠的早期建筑数据库。另一方面,应深入调查我国各地区早期建筑赋存现状,加强数量较少地区建筑保护力度,适度提高保护级别,构建传承有序、分布均衡的建筑遗产发展脉络及网络。同时,应构建中国早期建筑模型数据库,科学展现我国不同时期早期建筑形式。

从建筑遗产保护从业者、管理者角度来看,应坚持底线思维与良性引导并行的工作模式。首先,对于文物保护单位的“两线”——保护范围及建设控制地带的控制是我国文物保护工作中矛盾最为突出的问题。尽管有《文物保护法》的约束,但在地方建设过程中,突破“两线”约束的未批先建案例、超高超限案例屡见不鲜。面对此类现象,应该科学合理划定文物“两线”,避免过小、过宽,也不能过大、过严,应以保护建筑历史环境为根本,合理协调城市建设与文物保护间的矛盾。其次,应在其他古建筑相关领域坚持底线思维,对于复建项目的审批应科学论证、严格管理,特别是复原早期建筑项目应有必要研究基础和基本依据,对于影视基地建设也应引入相应审查机制,避免出现捏造、歪曲历史等现象。再次,应加强引导,依托我国早期建筑代表性数字建筑名录,在遗产教育、公众普及、大众传媒、标准界定等诸多方面提供可供参照的蓝本,形成科学、健康的中国建筑历史与文化的保护与传播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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