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逃

2024-06-24 08:28陈寞塬
名家名作 2024年10期
关键词:花露水李爽操场

我还真是第一次和同桌李爽在漆黑的操场散步,我们从来没逃过课,不过今天我们只用了课间10分钟,就做出了决定——不上下节自习课了,逃?逃哪去?也只是操场走走罢了。

今天刚结束二模,最近我的状态很不好,之前成绩一直在年级名列前茅,可自从一模以来就跳崖式下降,班主任调换了我的座位,和李爽坐在一起。李爽是个努力而执着的女同学,执着得甚至近乎倔强,平时少言寡语,总是强势的模样,在今晚之前,我一直都这么认为。虽然做了三年同学,但我并不了解她。

我自己也没想到,我随口一句“我真想下节课逃出去走走”。正在写题目的她突然歪头跟我说:“一起吧,走不走?”她盯着我的眼睛,很认真,不是一般疑问句,而是祈使句。我一愣,她这么努力的女生,也会把我这句疯话当真吗?我其实没真想逃课的,但她这么一说,立刻点燃了我从未有过的激情,或者说疯狂——我真的待不下去了!说走就走!

回答老师问题都会脸红得不敢多说半句的我,竟然真敢逃课,还是在高考倒计时的初夏夜。压力、委屈、困惑、焦虑,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心中熊熊燃烧,需要一个出口,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想法——逃离。

熟悉的路走了三年,闭着眼都能细数出路上有几棵树。可在这样一个夜晚,在这样特殊的时间,和一个还没来得及了解的同桌,所有的景色都变得那么新奇,我既兴奋又紧张,好像是一个逃兵或是飞贼,逃出了管教,或者是我身体里那个叛逆的自己在一次前所未有的出逃中,盗取不该属于自己的快乐。

如果说在什么时候最适合敞开心扉,那可能不一定是岁月静好的午后促膝长谈,更不是灯红酒绿的夜场酒后真言,而是此时此刻,虾青色的天穹下静谧的操场。

李爽的父亲昨天买了几箱好酒,说等她高考完要宴请宾朋,好好庆祝。她好几次回家后,母亲都是靠在床边打盹儿,看她回家又赶忙起身笑脸相迎。李爽从不跟父母抱怨任何不愉快的事,即便她承认自己很容易情绪化。“我总是觉得很累很累,但真的有时为了对得起父母,我还是要再努力一下。”李爽说自己现在执拗、不服输的性格在初中就形成了,为了让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看得起,她对自己要求很严苛。

走完三圈操场的时间,她告诉了我这么多。我从来没想过她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更没想到她会把这些心事全告诉我,昏暗的路灯下适合晾晒秘密,打开一个少年心扉的成本,简单又昂贵,只要晚风和无人的操场。

我知道从前没有过这样的长谈,以后也再难有今晚的清风明月,真恨不能再掏心掏肺地拉她说上三天三夜,可惜是不能了,后来也确实再没有过。

回去的时候,我看到校门口的充气拱门上写着“成人典礼”。

我们从几天前的陌生立刻熟悉起来,有聊不完的话题。二模成绩出来,确实不理想。成绩的事总还是烦恼,不过能互相倾诉,真好。

我觉得我们是宴席将散、相见恨晚的朋友,从没有产生任何其他的情愫。

那天上午大课间,我们一起聊着天走出教室,具体在聊什么早也忘却了,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日子会面临从未有过的挑战。

班主任看到我们一起有说有笑,而她最近也特别关注我的退步,于是就有了最糟糕的联想——她怀疑我和李爽在谈恋爱。起初是班主任私下问我朋友,我和李爽是什么情况,虽然朋友尽力帮我解释,但班主任仍存疑心。朋友在晚自习前告诉了我,我又告诉了李爽。李爽一听十分气恼,她一推桌子就说要去班主任办公室跟她理论,我甚至来不及叫住她,她已经出了教室门。

李爽强势是真的,班主任也不可能示弱,后来我知道她们几乎在办公室吵了起来,直到班主任说要把家长喊来,李爽才不得不示弱。李爽去争论了一节课,回来掉了一节课的眼泪。不管我和同学们怎么安慰,她只是无声地抹泪。

我是害怕的,我从来没被老师怀疑过谈恋爱,从来都没被班主任责备过半句。第二天一早我就去跟班主任沟通这件事,她没有听我的解释,只是批评我现在退步成这样,还有心思去跟她掰扯这些事。任凭我有千句辩言,也没底气憋出半句话来。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高考倒计时54天的时候,那段时间各种打击让我几乎陷入抑郁。我和李爽极少再说话,只是熬着日子,望不到头。我的心思更加分散,精神内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们最多的交流,是她向我借花露水,薄荷味的花露水,是我能记起的高三最后的味道。

可是班主任并没有放过我们。她没再提换座位,却会在下课后警告我们,说有好几个老师反映我们上课聊天,甚至干扰了课堂秩序。我们可以拿人格担保,我们上课从没聊天,遑论干扰课堂秩序。她没再向同学打听我们,却录下早读时大家都在走廊读书,而我和同桌碰巧一起到教室拿书的视频,含沙射影地说我们不踏实,难怪成绩会退步。

我们各自煎熬。

三模成绩出来,我的成绩从年级前十跌到了一百名开外。

收到成绩的那天也是一节班会课,班主任站在讲台上,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策划高考前学校组织的最后一次社会实践,而我在座位上泣不成声,李爽在一旁写题目,我们俩是与全班氛围最不和谐的人。

第二天晚上数学课,我们再次出逃,不过不是去散心。

我们约了陆老师,她是我们最敬爱的老师。我们把最近发生的所有自认为荒唐的、绝望的事,一股脑儿告诉了陆老师,那天她陪我们到很晚。我问陆老师,如果她的女儿受到这些无端的猜忌与伤害,她会怎么做,陆老师告诉我们,她肯定会去找班主任谈谈。陆老师告诉我们,在班主任的观念里,异性学生一起有说有笑就是不能被接受的,一开始就不应该那样强势地与班主任争辩。陆老师后来与我们谈了很多,我已经记不起那些带给我温暖与安慰的话,只是我和李爽说着说着都不住地掉眼泪。陆老师说,我们去找她,也许对我们帮助不大,可能只是需要这个机会哭一场。

对于我成绩退步如此之大的事,我的母亲也主动与班主任沟通,班主任没有告诉母亲我和同桌的事。 而我直到今天也没有告诉父母,我曾有这样的遭遇。他们至今仍感念班主任对我一直以来的照顾。

也许是陆老师跟班主任沟通了,也许是班主任看我成绩跌成这样不想再施压,班主任突然消停了,对我们不合理的言语与行动。班主任又开始关心我们的学习,能耐心地在课堂上解答我们的疑问而不是挖苦,也绝口不提之前的事。

真的,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伤害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除了难以言尽的晦暗与痛苦,我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几乎不剩任何回味的余地。李爽也逐渐从中抽离出来,投入最后的冲刺中。成人典礼是在一个周日下午举行的,在自由合照的环节,同学们纷纷和自己的伙伴们合影留念,而我们好像有意隔着人群离了很远,心照不宣。

我们是在下雨天去那座山的。在四模之前去爬山,是学校历届高三的惯例。雨时大时小,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回忆也似夏季的雨滴,一不小心就纷落满地。上山路变得尤为难走,足足走了三个小时才登顶。可是我们一点也没觉得累,一起聊天,还唱起了流行曲。不管平日里学得怎样刻苦的同学,这时也都喜笑颜开,我们好像都忘了倒计时。

山上有座庙,我和李爽去写了祈福条,默默祈祷、许愿。

李爽在我记忆里最后的模样是高考那三天。我们一起坐着学校的中巴去外校考试,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清晨。车上氛围很微妙,大家有说有笑,我和李爽像翻杂志一样随手翻看着笔记。随便一页,都是曾经的拼搏与挣扎,如今倒也温柔了。三年来,我曾幻想过无数次自己会以怎样的心态走进考场,我想象了无数种紧张与焦虑的场景,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从容。

像又一次并肩去旅行一样,我们奔赴高考考场。

在语文考试前,她又跑来向我借花露水,我也确实带在身上——这一次可能不是为了驱赶困顿与蚊虫,清爽的薄荷味里,有旁人嗅不到的安全感。我跟她开玩笑,说这是“加分喷雾”,让她再多喷一些。

这瓶花露水我到今天也舍不得丢,也没再喷过,还剩半瓶,安放在抽屉里。

后来我以两分之差没考上理想大学,但也算正常发挥;李爽发挥失常,原本能上不错一本的她去了二本院校。她的失常,与最后这段日子的经历有怎样的关联,我们都没再谈起,也不敢谈起。

高考后,我与班主任有过交流,可以说她教我的两年时间真的给予了我很多帮助,可是我们谁都没再谈及那些事。为什么会被怀疑、猜忌,为什么当时发生矛盾不能正面解决,为什么后来又突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可我问不出口,好像我不问她不提,这件事就真的不存在,一切都是这么的顺利、美好,匆匆结束。

我对李爽总还有些歉意,我隐隐觉得她的失常和我脱不开干系。我们还是朋友,上大学后,她的性格变得逐渐开朗,我们还常常联系,即便聊到“出逃”的经历以及班主任费解的指责,也没有当初愤懑的模样,只是云淡风轻。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陈寞塬(2003—),男,江苏南京人,华南师范大学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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