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海洋
加拿大汉学家卜正民在他的《哈佛中国史》元和明两朝历史的写作中,开篇就说到他的写作和其他几位作者不同,他深刻感觉到了环境之于历史变迁的作用,他倾向于环境史的写作,并把这本断代史定名为《挣扎的帝国》。元和明为什么“挣扎”?因为这一时期全球都进入了小冰河期,对中国而言,这一时期灾疫频繁,极端的气候事件和瘟疫如同鬼魅,笼罩着中华大地。
在国家气候中心原气候变化首席专家张德二编写的《中国三千年气象记录总集》里,记述了在明亡的前夜,各地方志里充斥着悲伤的文字。
张德二对古代天气的研究成果,确认了最近千年间11例典型寒冬,甚至没有选取明亡那一年的严寒。即便如此,明代和随后清代初年的寒冷事件仍占到7例。比如明初1493年、1494年冬天,黄淮江淮及两湖盆地大雪连绵四个月,苏北沿海坚冰超过了两个月。明末的1620年、1621年冬,东部地区普降大雪两个多月,冻雪冻雨,洞庭湖都被坚冰封住了,据张德二推断,长江中下游地区1月最低气温比现在极端最低纪录还要低2~3摄氏度。
小冰期并不是紧跟着中世纪暖期之后,元朝初年,气候还温暖,在马可·波罗的游记里元朝是个繁花似锦的世界。可到了末期则急转直下,太湖上可以行人,橘子树冻死了,甚至广州都出现了结冰现象。
据《明史》记载,朱元璋原本选定的登基日期是1368年的大年初一,可接连下了14天的雨雪,登基仪式被迫推迟。直到正月初三,天气突然放晴,朱元璋才决定在初四这天举行祭天仪式并正式登基。史载面对着看似没有尽头的大雪,朱元璋很郁闷,他想起了五年前登基称帝的陈友谅,也是在大风大雨恶劣的天气里登上帝位,雨水泥泞了土地,手下都无法跪地朝贺。
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遭大雪,而南京的纬度是北纬32度,北京则是38度,合理推断,多了六个纬度的北京更会是冰天雪地了。明初建文帝在位期间,当时的燕王(后来的明成祖)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可他当时仅是一个藩王,兵力毕竟有限,当他倾巢而出时,大本营北京颇为空虚,他让儿子朱高炽带一万兵马守卫北京。此时,南京的建文帝朱允炆派出了50万兵马来攻打北京,北京城门多,守城者寡,处于极端劣势,朱高炽用了奇招,利用天气的寒冷让士兵不停地往城楼上浇水。那时的北方寒冬滴水成冰,城墙很快就成了一个大冰块,让攻城者无处下脚。自北宋发明了火药,元明时期的战争已经启用火器,可面对北方的坚冰,火炮派不上用场。
朱棣获胜之后本是在南京称帝的。南京是六朝古都,又是明朝发迹的地方,朱棣为什么不顾群臣反对也要迁都到苦寒之地的北京呢?对于国力财力在迁都中的耗费,朱棣考虑得并不多,此前太祖朱元璋也是如此,他曾在自己的家乡凤阳建中都,却在宫殿建成后突然下令废弃。明中都规模宏大,宫城占地面积甚至超过了北京故宫。建筑所用的木材“令天下名材至斯”,还遣使到尚未归入图籍的附属国“求大木”。后世推测朱元璋废中都的动机,有一种说法是他坐在龙椅上感到阴冷,生出不祥预感。
朱棣之迁都北京城,或许和他开拓型的人格有关系,也和他多疑的帝王性格有关,他以靖难之名篡位于南京,对那里的环境和人物都充满了戒心,自然是回到原封地更有安全感。
但汉人和女真人、蒙古族人又有所不同,此时小冰期又来临了,定都于苦寒之地,意味着成千上万文武百官和他们的家属仆从,乃至围绕着朝廷服务的人员都要搬到北京城,那时候取暖多烧木柴,虽然也在开采煤炭,但供应显然是难以完全充足的,寒冷的天气是否给移民带来了困难,以至于怨声四起呢?围绕着那次紫禁城大火,以及皇帝开放言路让群臣检讨施政得失,意见征集很快就变成了一场对迁都的民怨大发泄。
永乐帝起初还惩罚了一个反对者,后来看到官员们纷纷抱怨,形成了声势,只好让大家跪在阶下辩论,大臣们在雨中辩论了一天也没结果。当然,没有人会抱怨适应不了北方的风沙和寒冷,只是会冠冕堂皇地批评迁都和下西洋等大工程消耗了国力,劳民太甚。更有江南官员认为,北京物产不丰,要仰赖江南的供应,迁都平添了物资的调配。而迁都北京,看似天子守国门,可北方防线的力量会向着京城聚集,反而使防线不均衡,露出破绽。
反对声音中,翰林侍讲邹缉讲出了当时普通百姓的困苦,“今山东、河南、山西、陕西诸处,人民饥荒,水旱相仍,至剥树皮、掘草根、簸稗子以为食,而官无储蓄,不能赈济,老幼流移,颠踣道路,卖妻鬻子以求苟活,民穷财匮如此,而犹徭役不休、征敛不息”。
事实也如此,此后的200年间,养活北京庞大的官僚系统及依附的平民的大部分生活、生产物资,需依靠江南民运和官运,每年400万石粮食,从运河北上,再加上漕路的维护以及黄河冲决之后的治理等,浪费的资源不计其数,明朝终其一朝都是“国穷民困”,太多的资源被白白地浪费了。
永乐帝驾崩,朱高炽继位,他早意识到定都北京的弊端,很快就下诏还都南京,问题是他只在位8个月,很快薨逝,还都不了了之。
“胡无百年之运”,但北方民族的争战乃至统治能力却在增加,而中原政权却没有过去那么自信了。
最终,小冰期寒冷的一次极端大爆发,彻底断送了这个“天子守国门”的王朝。当时间聚焦在明清鼎革之际,汉学家邓海伦对17世纪40年代长江下游地区的这些突发事件进行的总结是:“1640年连绵不断的暴雨引发了洪水,1641年的干旱和蝗灾,持续到1642年和1643年的旱灾和饥荒,再加上1642年夏末毁灭性的洪水,导致了米价的上涨……到1641年冬天时,‘市面上已经没有稻米出售了,或者即使有,也没有人会过去询问。”普通百姓吃的是“糠皮、树叶、树皮、草根……人肉、雁粪和泥土”。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