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荷
1917年1月,深冬的北京。新年刚过,蔡元培独自一人,来到前门外煤市街的一家旅馆。这位点过翰林、做过总长的先生,刚刚出掌北京大学,此刻踱步在房间外的长廊上,静静等待着什么。
这是他第三次来找一位故人。
多年前,蔡元培与陈独秀在上海曾有革命之谊。若不是陈独秀出手相救,蔡元培可能会葬身于自己亲手所制的炸弹之下。如今,蔡元培三顾茅庐,恳请陈独秀担任北京大学的文科学长,希望这位文辞快厉的文学革命旗手,能为北大最腐败最官僚的一科带去强劲的“新青年”之风。
蔡元培既然选中陈独秀,自然是明确支持新文化运动,但与此同时,蔡元培也并不拒斥传统国学的血脉。
不久后,西装革履的胡适和留着辫子的辜鸿铭同时出现在校园,各教自己的学问,堪称北大一景;信古派的学者黄侃,上课时突然骂起对面教室的疑古派钱玄同,“钱听了也满不在乎,照样讲课”。
不仅新旧两派同处一堂,就是在新派人士当中,各有主张的学者教授,信仰马克思主义的如李大钊,信仰无政府主义的如刘师培,在北大也都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蔡元培解释:“我素信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所以每一种学科的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的余地。”
如果梳理蔡元培的个人史,我们会发现,能在北大种下兼容与自由之种子的人,非蔡元培莫属。晚清革命志士多为新知识阶层,曾作为旧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做到了翰林却转而干革命的,唯蔡元培一人;而这位留德留法,半工半读,钻研西方学问的新派留学生,年少时却受宋儒理学影响至深,广泛阅读西方书籍,他能反思儒学弊端,甚至在自己的婚姻中超前地实践男女平等思想。
由此可见,蔡元培有着非凡的开阔思维和批判精神,因此能够接受截然相反的两种文化并存,决不因自己所推崇的,而贬低他人所信仰的。
“兼容并包”思想在学校体制上的体现,则是蔡元培从国外带回的评议会制度。他提出“教授治校、民主办校”,让有学问的人管理做学问的事。北大不仅兼容不同学术观点,也在兼容大家对学校管理的不同意见,此时北大形成“为学术而学术”的宗旨,成为纯粹的学术研讨之所。
北大的历史,乃至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历史,要从蔡元培这里重新开始写了。
在蔡元培的心中,北大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1916年,蔡元培应黎元洪邀请回到北京,于年底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当时的北大,虽得一新学堂的皮子,却还是旧社会的里子,权贵之子在此浪荡三四年混得一纸文凭,校工对学生称“老爷”行礼,学生对师长则如官级之间,递“呈文”,传“手谕”。
1917年1月4日,蔡元培来到北大。校工向新校长鞠躬,蔡元培脱下帽子,也回以鞠躬,此后日日如此。一场教育改革——从形制到理念——正在北大校园里,缓慢而坚韧地生出根芽。
蔡元培最为痛恨将大学视为为官致富之道的观念。大学断然不是一个给权贵子女来混一纸文凭好去做官的“养成资格之所”,也不应该是培养实用人才的“贩卖知识之所”,而应该是学者自由成长的地方,“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
蔡元培在自述中回忆,“以为文、理两科,是农、工、医、药、法、商等应用科学的基础,而这些应用科学的研究时期,仍然要归到文、理两科来”,他称这根本的两科,为“本科”。又因为文理两科为根本,所以“必须设各种的研究所,而此两科的教员与毕业生必有若干人是终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员,而不愿往别种机关去的”,这就又有了“学术”。
我们对现代大学的基本认知,在蔡元培的建设下,已初见雏形。
正因这份对“研究”的看重,蔡元培不仅在国内延揽名家,而且广邀世界学术巨擘来北大讲学,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事件,是他不计代价地“三邀爱因斯坦”。他深感兴趣,决心无论花多少钱,都要请爱因斯坦来北大讲学。三次受邀后,爱因斯坦答应了北大的请求,最终却因为当时北大方面不懂“合同”之事,而爱因斯坦只认“契约”,错过了时机,终未成行。
然而经此一役,外界都已了解,这时的北大已经是一所能容纳相对论的大学。一流大学的使命是探究时空真理,这一认识,至今没有改变。历史记载,爱因斯坦最后没来。但是当时人们都那样相信,爱因斯坦会来的。
在教育上求索不止的蔡元培,一直面临着一个比相对论更难解的问题。
在思想层面,孔教被驳倒,纲常被打破,假如人们不再信仰延续几千年的规范,在这之后,国人的精神应在何处安放呢?蔡元培试图为自己、为社会,寻找到一个能填补空白的精神定位。
1917年,蔡元培在北京神州学会以“以美育代宗教说”为题发表演说,这一思想也成为他最著名的一个主张。
若只有“美育”二字,它似乎只是教育领域的一个方针,因蔡元培还提及了“宗教”二字,“美育”就被赋予了通往心灵与现世的超越性意义。
蔡元培说的“美”,更像一种“善”,或者,美是通往善的途径。这并非一种朴素的善良,而是具有启蒙色彩的人文关怀。美育代宗教,其实质是以科学理性替代愚昧宗教,审美行为凸显了人的主动性,人能够自由选择、自由发展信仰,而无需臣服于什么,乃千年所未有。
蔡元培以一种美好的未来眼光,构想着他心目中那个强健而和美的社会。他规划了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并行的格局,从公立的胎教院和育婴院到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健全人格得以长成;提出“五育并举”的方针,希望通过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美感教育,塑造合格的共和国民。
教育之为救国,在此意义尽现:“造成完全人格,使国家隆盛而不衰亡,真所谓爱国。”为美育振呼的蔡元培,成为当时中国最为赤诚的乌托邦建造者。
只是,以非关利害之心做着攸关国家生死的大事,这对矛盾,在他执掌北大的十年间不断显现,而在1919年的5月达到顶峰。
学者胡元倓曾以八个字评价蔡元培:有所不为,无所不容。
无所不容,自然指的是蔡元培最著名的兼容并包思想,以及他宽厚的老好人性格;有所不为,大抵是说蔡元培的“不合作”,他不允许自己成为理念的附庸,也不肯在时代的洪流中被裹挟着前行,每每以辞职表达自己的态度。
蔡元培创造了一个奇迹。冯友兰当时在北大读书,回忆称:“仅仅两年多时间,蔡先生就把北大从一个官僚养成所变为名副其实的最高学府,把死气沉沉的北大变成一个生动活泼的战斗堡垒。”
然而,这十年时间,他七次辞职,实际工作时间不过五年有半,“一经回忆,不胜惭悚”。
不是在写辞职信,就是在投辞职信的蔡元培,内心被一个念头扰动:在那样的时代,乌托邦是不存在的。他心中那个单纯治学的学术天堂,唯有在彼岸,而当时的中华民族,尚未蹚过这条深深的河。
如今,一个新的时代,从北京大学出发,朝向门外的中国,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摘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