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孔 一辈子

袁志钟

时光飞逝！常敦明先生已经离开我们将近一年了。作为与常先生相识超过十年的后辈，回想起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不禁泪眼朦胧。

21年前，我因撰写《中国笛子艺术大师俞逊发传》而采访常先生，他的一句话：“你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底！”激励我完成出版工作，而后镇江市笛子演奏家包炳生先生从中牵线搭桥，让我能够有幸为常先生的艺术生涯留下一些文字记录。从2019年开始，我经常到常先生的工厂搜集、整理资料，常先生背靠在沙发上讲述他的人生经历；在乐器厂的休息室里，他翻出十几本厚厚的相册，将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娓娓道来；在他创建的民族乐器陈列馆里，他耐心地给我讲解展柜里一个个具有珍贵文物价值的民族乐器……随着采访的深入，一幅横跨70余年的笛箫制作从艺历史画卷慢慢铺展开来。

常先生的笛箫制作生涯亲历了笛箫生产单位从私营小作坊向大工厂的转变，见证了全手工制笛到半手工、半自动化制笛的变化，参与了竹笛从匀孔笛到定音笛的重大转变过程，亲历了校音器从竹管、校音管、铜哨、音叉、钢琴、单音电子管以及电子定音器的变化，也见证了竹笛划线定孔工具的历史变革……可以说他的从艺经历就是一部波澜壮阔的笛箫制作史。

常先生在民族吹管乐器方面开展了众多开创性工作，包括复活排箫、篪、埙等古乐器，让这些尘封于历史中的乐器又出现在舞台上；改良巴乌等民族乐器，让少数民族的特色乐器风靡全国；开发了缠线内接头、笛头刻字、笛头镶骨的制作工艺和范式，创立了这种典雅大气、经久不衰的东方竹笛美学；开创与演奏家共同开发专家鉴定笛箫产品，深化了演奏家和制作家的合作，为高档笛箫产品的研发和推广奠定了基础；在笛箫的型制方面，他与众多演奏家、音乐家合作，研发了低音笛、加键箫、加键笛、巨笛、巨箫、倍低音红木弯管笛等笛箫新品，拓展了笛箫的音乐表现力！特别是巨笛，不但出现在国家领导人出席的演出现场，而且他还因为这个突破而获得了文化部科技进步三等奖（乐器制作领域的最高获奖记录）而载入史册；在笛箫制作材料方面，他开发了湘妃竹笛箫、红木笛箫、紫檀笛箫、柏木笛、木包竹笛、楠木笛箫、仙鹤骨笛、秃鹫骨笛、牛角排箫、牛骨排箫、红木排箫、紫檀排箫、石笛、玉笛等众多笛箫新品，特别是木包竹笛，综合利用了红木的坚实和竹子的韵味，解决了竹笛易开裂的千年难题！他的笛箫成为公认的大师精品，畅销海内外！

常先生不但在乐器制作领域成绩斐然，而且在担任上海民族乐器一厂厂长期间，锐意革新、鞠躬尽瘁！他具有很强的品牌意识，较早推动申报敦煌、牡丹、百花等商标，为上海民族乐器一厂的品牌战略奠定了基础；他积极开拓国内市场，派出技术人员维修乐器，将乐器厂原有的经销商销售模式变更为自主销售模式，提升了上海民族乐器一厂的影响力，大幅增长了工厂的销售额；他开展员工职称评定工作，改变了乐器制作师职业卑微的不利局面，让员工有了发展、上升的途径；他秉承陆春龄等演奏家的理念，开办职工乐团，提升员工的器乐演奏能力从而间接提升乐器的制作质量；他开展专家聘用制，邀请陆春龄、刘德海、俞逊发、闵慧芬等国宝级演奏家担任顾问并赴厂指导工作，利用他们的宝贵意见进一步提升乐器的制作水准；他组织技术人员编制乐器制作手册，结束了民族传统乐器制作只能靠口传心授的落后方式；创办上海民族乐器一厂附属学校，为企业的发展培养后继人才……他施行的多项改革都具有深远的影响，将上海民族乐器一厂推到民族乐器制造领域的翘楚地位。

在笛文化领域，他主导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民族乐器博物馆，让我们中国人在国际上挺起了脊梁；助力上海江南丝竹研究会的成立，赞助了上海江南丝竹创作于演奏比赛，推动了上海及周边地区江南丝竹艺术的发展；他深入学校普及民乐、组织和赞助上海少儿民乐比赛，为上海少儿民族音乐的普及和繁荣贡献力量；他批准建立上海民族乐器一厂铜岭桥联营厂，为铜岭桥培养了一大批制笛能手，为铜岭桥笛箫制作基地的腾飞奠定了基础；他退休后回到家乡创办的长鸣乐器厂，成为了上海、江苏、安徽等地的笛箫制作和笛文化研究基地，为多地的演奏家、制作家的沟通交流提供了平台；他在长鸣乐器厂里，历经十多年、耗资50余万建立了中国第一座民间民族乐器陈列馆！里面的民族乐器品类丰富、形制齐全，很多藏品具有重要的文物价值，如唐朝的铜箫、清代的银笛、民国的笛子……很多乐器具有极高的文化意义，如为国家领导人演奏过的巨笛、陆春龄和俞逊发等演奏家使用过的笛箫等等。

虽然仅有小学和几年夜大的文化基础，但是常先生勤学不辍！平时爱读书、看报，喜欢收藏书籍，还经常写心得、记笔记，发表多篇笛箫制作论文[1-12]及出版笛箫专著[13， 14]，这些重要文献成为当代中国最早、最详细的关于笛箫制作、维修、保养等方面的文字资料。

常先生积极培养笛箫制作人才，在上海民族乐器一厂期间，培养了沈钰青、王益亮等后起之秀，他们成长为一厂的中坚力量；创办长鸣乐器厂之后，招学徒、开培训班，培养了姚茂顺等笛箫制作家，目前姚在玉屏创办姚茂顺箫笛厂，其产品曾被作为国礼赠予英国前首相卡梅伦；在自己的家族内，常先生把自己的技艺都传给了孙子常阳，现在常阳已经承担了长鸣乐器厂全部的笛箫制作工作，并且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常敦明先生成为了新中国第一位民族乐器制作领域的高级工艺师，首位出访朝鲜、丹麦等国的笛箫制作专家，首位为国家领导人演奏的笛箫制作人，江苏省笛箫制作非遗传承人，拥有乐器制作领域的最高获奖记录，获得多项发明专利[15-17]并获得两项吉尼斯世界之最……2015年，常先生获得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竹笛专业委员会颁发的中国箫笛制作“终身成就奖”。常先生当之无愧是中国民族乐器制作史上的大师级人物！

常先生的非凡成就与他的人生经历和个性息息相关。1936年11月16日，常先生出生于江苏省扬中市，父亲早逝、缺衣少食，又遇到战火纷飞，艰难困苦的童年练就了吃苦耐劳的精神；在十五岁时，由邻居介绍而机缘巧合到上海拜师于周来有门下开始学习笛箫制作，忠厚、踏实、好学，成为师父最放心、最得力的弟子；他勤奋好学，乐器店里又是音乐家、演奏家云集，开拓了他的视野、增长了音乐知识；1958年，随着私人作坊的消失，他进入新成立的上海民族乐器厂工作，不满足于小学文化而上夜校补习文化，为了省下公交车费而每天徒步20多里路，一年穿破好几双布鞋；当社会上对笛箫制作充满偏见的时候，他下定决心扎根乐器制作、发誓要干出一番事业；1974年5月～1983年12月，担任上海民族乐器一厂书记，1983年5月～1988年5月，担任上海民族乐器一厂厂长，他本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将价值不菲、无人认领的古琴占为己有，但是他大公无私，所有珍贵乐器藏品都被他放进了博物馆；直到快退休前，他才从集体宿舍搬到一间单独的小宿舍，就是这点“特殊待遇”也是工厂为了方便他到上级部门开会而做出的决定；他工作劳累导致腹痛难耐，就用桌角顶着肚子硬撑着；1989年退休，本可以颐享天年，他却在老家江苏省扬中市创办了长鸣乐器厂，并开启了艺术生涯的第二春，直到他去世的前半年才封刀。“几个孔 一辈子”正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常先生这样的大师级人物，待人接物却没有丝毫架子。平时的衣着就是一身粗布工作服，一大早就端坐在工作室沙发上，一手握着竹管、一手拿小刀修整着，修一修再吹一吹；面前的小桌上、旁边的架子上、地上放满了笛箫；他见到我们来拜访，就忙着倒茶、发烟，然后靠着沙发跟我们聊天，但是有时他的活儿太多了，就一边做笛子、一边跟我们说话；有时还让我们试吹一下他刚做好的笛子，我们吹着，他就略歪着头认真地听，然后把笛子拿过去再修一修，然后再递给我们吹；有时兴致来了，他站起来轻轻抖落一身的竹屑，用工作室的电钢琴播放《小放牛》的伴奏，兴高采烈地吹奏起来。到了中午的时候，他总要留我们吃饭，一桌丰盛的江鲜和时鲜小炒，再加上醇香的美酒，在微醺之际大家纵论笛坛春秋，其乐融融！在我们酒足饭饱即将返程之际，常先生还会把自家的鸡蛋、青鱼、青菜送给我们。

常先生平时话不多，其内心世界要远比一般人要深沉，目光要更长远。记得有一次，常先生在他的陈列馆里给我讲解一些珍贵笛箫藏品，我就有些不解地问他：“常老，您办了这么好的一个博物馆，但是这个馆建在交通不便的乐器厂里，您也不花心思去宣传，我感觉有点儿浪费了。”常先生听了并不生气，反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建这个馆，不为名也不为利，我只是为了后人研究乐器不用再从土里面挖出来了。”

在80高龄的时候，常先生做了心脏手术。手术非常成功，康复过程也很顺利，他红光满面、精力充沛，每天都在工作室忙着制作笛箫。但是毕竟上了年纪，扛不住高强度的工作。2022年初，他不小心脊柱骨裂而进行了微创手术治疗，虽然卧床休息了一段时间就可以拄杖行走了，但是再也不能长期伏案操劳了。从那时起，他就正式封刀了。他有时坐在工作室的角落里，看着孙子常阳做笛子，神情虽然有些落寞，但是更多的是欣慰。重阳节我们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楼前屋檐下，满头银发、拄杖倚桌。跟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似乎反应有些迟钝，说话也没精打采。正在略显尴尬之际，我想起常先生送我的一支箫，我就说：“常老师，我试了您做的箫，音色非常好！”常先生听了，抬起低垂的头，刚才还恍恍惚惚的神情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眼睛炯炯有神，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还时不时用手比划着，讲了竹材的重要性、箫的制作要点……

岁月悠悠，不变的民族乐器之梦；龙吟凤鸣，永恒的气韵生动之魂！常先生的一生，是奋斗不息的一生；常先生的功绩，是流芳百世的伟业。常先生的后人必将继承他的遗志，传承民族乐器制作技艺，光大民族音乐事业！

参考文献：

[1]常敦明，俞逊发.关于竹笛制造的探讨[J].乐器，1983，（01）：1-3.

[2]常敦明，俞逊发.关于竹笛制造的讨探（续）[J].乐器，1983，（02）：7-8+4.

[3]常敦明，沈钰青.巴乌簧片的制作保养和维修[J].乐器，1984，（04）：19-20.

[4]常敦明.笛膜的采集及使用[J].乐器，1994，（01）：14-15.

[5]常敦明.中国巨笛——基尼斯世界之最[J].乐器，1996，（04）：10-11+50.

[6]林克仁，常敦明.中国箫[J].乐器，1996，（04）：24-26.

[7]林克仁，常敦明.中国箫（连载之二）[J].乐器，1997，（01）：28-30.

[8]林克仁，常敦明.中国箫（连载之三）——第二章 战国竹箫──[J].乐器，1998，（01）：40.

[9]常敦明，蒋国基.柏木——中国笛箫制作新材料[J].乐器，2008，（09）：22-23.

[10]常敦明.回忆我的一生追求[J].中国乐器年鉴，2013：208-209.

[11]常敦明.杂谈中国箫笛的今昔[J].乐器，2019，（06）：30-32.

[12]常敦明，常阳.箫艺漫谈[J].乐器，2020，（11）：14-16.

[13]林克仁，常敦明.中国箫笛[M].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

[14]蒋国基，常敦明.笛子入门教程-提高篇[M].人民音乐出版社，2013.

[15]常敦明，常筝，常阳.一种可调节音准的笛子.实用新型专利.授权号：ZL201320655903.4：中华人民共和国， ZL201320655903.4[P/OL].2014.

[16]常敦明，常筝，常阳.一种可调节音准的箫.实用新型专利.授权号：ZL201320654380.1：中华人民共和国. 2014.

[17]常筝，常阳.一种可以合韵的笛子.实用新型专利.授权号：ZL201420478575.X：中华人民共和国.2015.